那曾是我沒有經歷過的淒傷故事,更是我不曾接觸過的帝王家子女的尊榮。
十五年前的大理皇宮。
風柔雲和。
段青衣說,他一直記得那段日子,十一歲之前的那段日子,明淨而溫暖的日子,無關宮廷之中極盡華美的錦袍,無關御廚房端來的甘澧的玉食。
只關乎三個人。
一個是他的母后,那個心無城府的女子。雖然美貌如玉,專得父皇的寵愛,但是那深深的宮門,卻不是這種心底純良的女子的福地。
於是,在一次次的邀寵奪幸之中,她嘗盡了深宮的冷落:一次次勾心鬥角,一次次的誣害,她失去了父兄親人。於是,那個本來臨水而歌的無所憂慮的白族女子,就這樣萎縮在深深的宮禁之中,對著灰色的天空,抱著嬌兒,時常垂淚,打濕了掛在兩個兒子胸前的胭脂石。
段青衣一直想,他的父皇是專愛於母后的,否則,不可能在勃怒之時,只殺掉了她那被告發「企圖謀反」的父兄,而獨獨留下了她。雖然,廢去了她的後位,奪去了她的華服與鳳冠。
他曾偷偷在母親的寢宮外流連,看到長夜不眠在母親宮室外歎息的父皇,那雙遲疑的手,顫抖之後,始終不能推開寢宮的那扇隔斷了恩情的門,轉身離去的身影之中,掩不住的是一個男人深深的落寞。
於是,年少的段青衣瘋跑進父皇的宮殿,幽森沉靜的大殿之上,一個十一歲的男孩誓言錚錚,將來若我長成,定不會像父皇一樣辜負自己心愛的女子!
那個端坐在宮殿之上的男人,看著殿前,自己那姿容俊逸的兒子,歎息——有朝一日,你坐上了這皇位,便知道了,自己的話怎樣可笑。
那時的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之中看不懂這黑白難分的世界,自然也不肯相信父親的話語。所以,他沖父親吼,我寧願要我心愛的女子,也不要這死氣沉沉的寶座!
自從母親失去了笑顏,能帶給他歡樂的兩個人,只剩下弟弟段灝明,和龍將軍龍翔與御風女侍楓涇的兒子龍譽。
他一直記的灝明扯著風箏奔向自己的樣子,那種孩童特有的天真與對自己各個特有的依賴。灝明甩著童音喊,哥哥,哥哥,你看,我把風箏放上天空了,等一會兒我把你放在風箏上,也放到天空,父皇就不會因你練不好飛天劍法懲罰你了。
段青衣一直記得,灝明是一個那樣喜歡哭的男孩子,自小就因為身體的先天較弱而導致性格怯弱無比,所以,眼淚變成了他宣洩內心優柔的最好方式。
每一次,段青衣練功之時,收到皮肉之傷,小小的灝明總會躲在他的身後,苦的聲嘶力竭,他不願意看到自己依賴的段青衣受到傷害。
每當這時,段青衣總會收起平時的嚴肅,倒立在地上做鬼臉,才能逗得灝明破涕而笑。他撫摸著灝明的小腦袋說,你看,哥哥沒事的。
而龍譽,這個漂亮的小男孩,自小入宮跟著段青衣習練武功。
他的父親龍翔將軍,是錚錚的鐵骨男兒,多年前,死於沙場。所以,從那天起,龍譽的母親楓涇,含淚擦拭著夫君龍翔遺留下的戰袍對三歲的龍譽說,從今天起,你便要擔當起這副盔甲,繼續你父親的重任。你要記住,你是龍家的後代,你的任務就是保護我們的皇子。
於是,三歲的龍譽,在似懂與非懂之間,握起了母親遞過來的劍。那時的他,小小的手,尚拿不動這麼沉重的劍。所以,身上遭受了楓涇無數次鞭打!
每一次,段青衣看到小龍譽身上那纍纍的傷痕,都會忍不住難過。他皺眉的時候,跟在他身後的灝明就會哇哇的掉眼淚。
這時,小龍譽總會安慰段青衣和灝明,他緊緊攥住拳頭,說,大皇子,二皇子,龍譽不疼!你們不要難過!母親說過,保衛皇族是我們龍姓家族男兒的榮耀!
段青衣永遠不會忘記,這個打小就將保護自己作為榮耀的小男孩,更不會忘記他那愛哭的弟弟小灝明。
在他十一歲的時候,七歲的龍譽,六歲的灝明,一起走過雪地。那皚皚的白雪滿地,如同夢幻世界,這景象,大理百年難遇。
灝明在他的左手側,龍譽在他的右手側,他們安穩的將自己的小手放在他的掌心之中,並不清楚,再有幾十米後,等待他們的將是什麼。
灝明文龍譽,你總是說保護我哥哥,可是你個頭那麼小,怎麼保護我哥哥啊?
龍譽就跑到灝明身邊,挨著他的肩膀,對在一旁微笑的段青衣道,你看,你看,我是比二皇子高的。
灝明就開始哭了,說,你是壞人,我讓父皇把你打入大牢,我不讓你保護我哥哥了!
龍譽很不滿的灝明說道,龍家的男兒生下來就是保衛皇族的,不是你讓和不讓!
灝明更加生氣了,跺著腳道,龍譽,你是壞人!我讓巫師把你變成女人,你們龍家的女人就不能保衛皇族了。
龍譽緊緊拉住段青衣的衣袖,生怕被遺棄了一般,一字一字的說,我若是龍家的男兒,我當保衛段皇子;我若是龍家的女兒,也當嫁給段皇子!
段青衣一直記得龍譽這句話——若是男兒,當保衛皇子;若是女兒,便嫁與皇子。即使多年後的角浦,他牽著一個叫做小仙的女子的手時,也常常會想,若是龍譽和灝明在身邊的話,此時的他們也該是已過弱冠的年齡,又該是何等風姿俊秀的人物。若是他們能在身邊,此時此刻,他們兄弟三人,該如何把酒當歌,意氣揮灑。而且,他想,段灝明一定會拿著龍譽當年這句「若是女兒,便嫁與皇子」,戲謔與他;而龍譽,該是如何一笑,道是年幼的胡話呢?
可惜的很,這一切,只能生活在假設之中。當那天,雪地之中,小龍譽說完這句話後,迎面而來的,便是那場江湖之中傳說的大理段氏亡國之變!
那場記憶已經因為沾染了太多的淋漓的血而變得模糊,刀與劍,生與死,廝殺與慘呼。段青衣還記得父皇死時,眼睛都不曾合上,一直癡癡的望向母后冷宮的方向,原來,命將薄盡之時,江山終成虛幻,所無法遺忘的,唯獨是那個動過自己的心,也為自己動了心的女人。
而母后冒死闖入大殿之時,父皇的身體已經冰冷,可是,她還是抱著他,語氣就像生前一般溫婉,她的玉指擦拭著他身上的鮮血,說,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啊,像個小孩一樣,將自己弄得一身傷?她說,你醒醒,大殿上太冷,還是回寢宮安歇吧?她說,你看,你怎麼這麼固執,就是不肯起來?她說,你不起來,我就在這裡陪你一同睡下吧。說到這裡,她含淚看了看她心愛過卻令她斷腸的男子,嘴角冒出一絲鮮血,事先服下的毒藥,在此時終於發作。
在這個男子身體冰冷在她面前這一刻,她甚至忘記了自己是一位母親,尚且有兩個生死未卜的兒子;她只當自己還是那個在江邊與他初遇的少女,長裙婉轉,面如芙蓉。只稍他輕輕伸手,她便不顧一切,隨了他去。在這個男子面前,無論歲月將她變得如何蒼老,只要他對她一笑,她就是一個純粹的少女。
於是,他生,她也生,哪怕生在冷宮的幽禁之中;於是,他死,她亦死,可以如此不管不顧,奮不顧身。
愛一個人最大之處,大抵就是生死相隨吧。
段青衣講到這裡時,我正低眉,幫他包紮劉師爺的錦翎羽在他掌心所創的傷口,這一刻,他掌心的傷連同這段往事,刺疼了我的心。
如果沒有那場宮闈之變,他應該是一襲華服在身,美女寵姬在旁的天子貴胄。而我,又該是被哪雙大手撿回家?又該遭遇一場怎樣的命運?
或者,那樣的話,此時的我,名字不是丁小仙,而是翠花,桂花,牡丹花吧。
後來,從段青衣的口中,我得知,我是他當年從大理逃亡出來之後,流落江南之時,從一場豪門的大火中撿得。
他說,他本來潛入那座府邸,只想偷點食物與盤纏,因為當時掩護他與弟弟灝明出來的五位侍衛,也就是後來的一斛珠,劉土豆,蔣瞎子,吳征福,劉奔諸,都身受重創,在一間破廟中藏身,而他就是趁著他們昏迷之時,才跑了出來。但是他沒想到的是,小灝明與小龍譽也跟在他身後。待他發現時,怎麼趕也趕不回去,只好帶他們一同潛入那豪門的後花園,打算等到天黑之後,再偷東西,免得被人發現。
可天黑後,卻等來了一場突來的大火,火光之下,是一名紅衣似火的女子蒼涼悲慼的笑,聲聲刺耳。
她身後,是一群戴著面具的持劍之人。
就在這慘笑聲中,劍光之下,這座豪門宅院在一夜之間化成了烏有。據說,當時的江南,因為這場大火,三個多月,一直會聽到淒厲的呼救聲飄蕩在上空。別人說,這聲音來自那些死在那些劍鋒之下的鬼魂。
而段青衣,就是在那場大火之中,將我抱出火海的。他說,他將龍譽和灝明發出牆外,本可以一走了之的。但是火海之中,那棟宏大的房子突然變得寂寞弱小,而這棟空空燃燒著的房子中,那聲聲淒厲的孩童啼哭聲,令他想起不久的宮闈之變中,他差點失去的弟弟灝明,那時,他就是這樣無助的坐在大殿前哭。
所以,他奮不顧身的衝進火海,瘋狂的找尋,幾乎放棄之時,才看到了那個坐在床上哭的女孩,於是,在濃濃的煙霧之下,他拉起女孩,飛出火海。就在這時,轟然一聲,房梁重重掉了下來。
而他帶著女孩躍出牆外之時,才發現,已尋不見灝明和龍譽。火光之下,只看到懷裡的女孩沾滿淚水的臉上,那粒菱花痣如煙花綻放。他還記得,當他躍出牆外,一個手持利刃的女子,含笑看著他,然後輕輕揮了i手中的劍,任由他離去。
就這樣,江南一場大火,他救下了我,卻遺失了最親愛的弟弟和最忠心的護衛龍譽。而在這場大火中消失的,還有名動江南的寒玉棋,錦繡滿天的杏花針,還有韓子秋那傾國傾城的夫人玉蝶兒。
是的,小仙,那座銷毀在大火之中的豪宅大院,便是:玉滿堂。
段青衣講到這裡的時候,抬眼看了看我,我不告訴你,只是想你一生都活得無所顧慮,不用像我,總是生活在記憶之中,痛苦異常。
如果,這也是對你的傷害,那麼,小仙,對不起。
可是,我現在把真相告訴u了你,唯希望一件事情,那就是,或許,你只是玉滿堂韓子秋家一僕人的女兒,與玉滿堂的江湖仇怨沒有任何關係。
我希望,你還是那個可以肆意玩鬧的姑娘,不要像我的母親,跌入了心事之中,便再也走不出來。這也是為什麼我不願意你接霓虹劍訂單,不願意你到江南的原因。我擔心,有一天,所有的秘密不再是秘密,而是你的傷。如今,我全數告訴了你,只希望你能答應我,就當這裡還是角浦,你還是丁小仙,我還是青衣。
段青衣說完這話,扯下身上的外套,籠在我瑟瑟發抖的肩上,然後將我攬入懷中。
抬眼望去,江南不似江南,別了當年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