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02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倖免。
  那是多麼久遠了的時光,我卻始終惦記不放。
  那時,我剛念初二,十三歲的樣子,年齡比同年級的女生都小。因為老艾同志,也就是我的父親,堅持我是一個神童,不是凡人,過早地把我塞進了學校。遺憾的是從小學念到市立第七中學,「半江瑟瑟半江紅」的成績表明,我不是神童,老艾純屬一廂情願。當然了,運氣好的話,十幾年後,我或許會成為神童他媽。
  再說第七中學,它分為高中部和初中部。所有七中的人都知道,高中部二年級有個叫顧朗的男生,他是第七中學的校草,眉如遠山,眼若明星,樣子好看到爆。
  那時的我,做不成神童,索性做了凡人,而且小小年紀動了凡心,和學校所有小女孩一樣,有著那個年齡特有的淺薄,喜歡眉眼乾淨、衣衫乾淨的漂亮男生。
  顧朗就是這樣的男生,連笑容都乾淨異常。
  那時的他,成績優異,深受老師喜歡;樣子好看,為一群女生暗暗喜歡;籃球打得不錯,不是書獃子,學校裡有一幫關係不錯的男生做兄弟。總之,風頭一時無兩。
  說完了顧朗當時,再說那時的我吧。
  十三歲,我正處於人生的第一個苦惱階段。原因是我的身高,十三歲的年齡,我只有一米四不到的樣子。
  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整天晃蕩著一「根號2」的身材在學校裡轉悠,是多麼鬱悶多麼幽怨多麼憋屈的事情呀。尤其是同班同年級的女孩子,都一個一個有變身白天鵝的跡象。
  其實,「根號2」的高度,不是不可以忍受,只是,當時的我,不僅僅是高度問題,而且連上下身比例都銷魂得要命,腦袋大得出奇。用我媽的話說,要老命了,艾天涯你怎麼長得跟個乒乓球拍似的。我老媽一生沒有別的優點,唯一的優點就是:說話特准特狠。
  一個乒乓球拍式身材比例的我,在那個特殊的年齡裡,曾多麼倉惶和苦惱啊。我媽這個精妙的比喻,在我心裡一直留下了深深陰影。多年後,當我看到那個叫《大頭兒子小頭爸爸》的動畫片,我就覺得裡面那個大腦袋的兒子簡直就是我失散多年的胞弟,那小身材,那大腦袋和小短腿的銷魂比例。親人啊。
  所以說當時的我,就算每天像向日葵一樣,狂熱地追逐著小太陽顧朗轉悠,也白搭。並非顧朗淺薄,是當時的我,確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路人甲。
  我的身高問題,讓我媽和我爸都很揪心。能不揪心麼?自從十歲開始一直到十三歲,我壓根就沒有再長高一厘米。我一度深深地懷疑,是五年級給我寫情書的那個男生,在情書上塗了什麼江湖奇毒,如果我看完情書不從他的話,就只能身中奇毒無藥可救。想到這裡,我真是萬念俱灰啊。
  十三歲小姑娘特有的焦慮與絕望,絕對不比我爸媽少一點兒。我甚至考慮過自殺。連自殺方式、自殺地點我都詳細思考出很多來,我甚至都想好了自殺後墓碑上的銘文。
  因為身高問題,我變成了同學們嘲笑的對象,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那些十四五歲的男生女生對我有這樣的孤立。
  當時小姑娘的我除了不長個,人品心地都很不錯。
  馬路上撿到五分錢,雖然找不到警察叔叔,交不到他手裡面,但是我會交給班主任,交給班長。學校大掃除時,我也會很積極地干同學們不願意幹的髒活累活,為了討好他們,我會站在四樓窗戶外擦窗戶的玻璃,因為身高不夠,在毫無保護的情況下,我會踮著腳跳起來爭取將高處的玻璃也擦乾淨。可是,我依然是他們嘲笑的對象,他們說著笑著看我像一個猴子一樣在窗戶上活蹦亂跳,笑得像花兒一樣燦爛。我想,如果當時我摔下四樓的話,他們肯定會很歡快地跑下去觀摩——一隻猴子自由落地時的姿勢。
  我敢說,那時候,頭破血流、腦髓崩裂的現場一定要比她們的笑容還要燦爛得刺眼。
  夏桐曾問我,你記恨她們嗎?
  其實,夏桐好奇的不是我記恨不記恨,而是好奇我為什麼沒有先於馬加爵同學變成「錘頭幫」幫主。其實原因太簡單了:先天不足決定了,一個乒乓球拍再怎麼折騰也變不成石工錘的。
  而且,說起來,我應該不記恨吧?
  因為他們讓我的心臟變得足夠強大,這樣,在未來不可預知的路上,我更頑強堅韌地面對著生活,面對別離,面對死亡,面對轉瞬即逝的歡樂和突如其來的悲傷。如果沒有那段被孤立的時光,我想我自己一定是一個瓷娃娃,在後來的生活與困難之中,一碰即碎。
  當然,我知道,很多像我一樣有過這種不幸時光的女孩,在內心深處肯定是羨慕那些瓷娃娃的,誰不想一直被呵護、被寶貝呢?私心裡,誰願意一直是醜小鴨,而不是公主呢?
  每次說起公主這個稱呼,我會想起兩個人,一個是葉靈,一個是杜雅禮。不同的是,葉靈像被老國王寵愛在膝下的小公主,而杜雅禮是那種氣場很大將會繼承王位的長公主。
  葉靈。
  如果沒有葉靈的話,我和顧朗的一生,將會是兩條相隔遙遠的平行線。
  我將在十三歲過後不久的日子,將他遺忘;再跟風似的暗戀上別的男生,再抽筋似的遺忘;再暗戀,再遺忘……然後在一個濕漉漉的年齡裡,遭遇一場初戀,刻骨銘心,死去活來,勞燕分飛;然後厭世,絕望,最後麻木;不鹹不淡地談幾場戀愛;最後,在合適的地點,遇到合適的人,然後你是我的MR.RIGHT,我是你的100%GIRL,王八看綠豆,對眼了,不如結婚了吧。
  然後,再在很多很多年後的一個黃昏的街頭,黃臉婆的我,牽著孩子的手,看到一個三百斤的大胖子。他對我說,嗨!這不是那個……那個誰……哦想起來了,我們學校的小矮子嗎?
  我一手拿大蔥,一手拎孩子,滿頭大汗仔細辨認這個三百斤的物體,最後粗聲粗氣說一聲,大哥,你誰啊?
  那三百斤的大胖子衝我飛了一媚眼,說,我是市立第七中學當年的校草顧朗啊,當年你們那幫小女生對我圍追堵截,要死要活,你都忘記了嗎?
  我翻爛了眼睛也想不起誰是顧朗,於是對著這個大胖子吼了一句,滾你媽的死流氓!不想活了,拿老娘尋開心!
  最後,孩子被我母夜叉般的嚎叫嚇得嚎啕大哭。
  ……
  畫面在此定格,瞬間碎裂。
  碎片紛紛剝落,劃破了歲月的臉,時光匆匆,畫面回到了十三歲。那時的男孩,那時的女孩,那時的怦然心動,那時的星光流轉,那時的低回羞澀,那時的眉眼。
  歲月最終粗糙了眼睛,生活無情砥礪了人心。
  或許,只是或許,事情過後的某個安靜的傍晚,一天操勞之後,我在廚房摘菜時,心臟突然咯登——沉了下去,於重重疊疊的時光中,記起了那張臉。
  可還能怎樣呢?我是一個粗糙了的婦女,而他只是一個三百斤的大胖子,我們中間只剩下大片回不去的時光。
  殘酷的時光。
  所以說,如果沒有葉靈的話,上面應該就是我和顧朗結局的最好寫照。
  可是,上天將這個叫做葉靈的姑娘,送進了市立第七中學,送進了我的世界,拒絕都拒絕不了。
  不過,話說回來,葉靈,確實是我十三歲時,上天賜給我的最好的禮物。因為自從有了這個女孩,我的生活變得輕快起來。很多事情,有個人陪著你,共進退,同命運,不再孤單,不再寂寞。
  這算不算就是年少友情的悄然開始呢?

《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