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紀小純
半山腰,少女長久地坐在茜草鋪就的花坪上,俯瞰腳下的城鎮。陽光碎晶般散落在蔥鬱樹枝上,隨著風的湧動,光澤流轉。高低錯落的建築上端,長川河將整個市區橫亙成兩半,在清早尚帶著氤氳迷離的空氣中微波粼粼。
有河流,有爬滿透通式圍牆的薔薇花,有天際邊翼被晨曦染成金黃的雲朵……
被風吹翻的裙擺打在腳踝上發出辟啪觸碰的聲響。
那個瞬間,彷彿心底的一切紛繁都不復存在了。
什麼,都。
淵陽在明英面前蹲下身去,再度摸了摸她柔軟輕薄的短髮,說,明英乖,在家和姥姥等我回來。
她稚嫩臉龐上揚起清甜的笑,點頭,很輕很細小的聲音,哥哥再見。
淵陽的眼睛突然就酸澀無比。他沉默地抓過腳邊的書包,提上鞋跟拉開門。
日光成片,從拉開的罅縫間傾數照耀進來,一時晃得人睜不開眼。淵陽踏開步子,沒有回頭,黃漆木門在他身後緩慢而沉悶地關上。
腳下是警示白線的整潔街道。十字路口邊的早報攤變成了福記快餐城。副食商舖的位置也被林立的銀行大廈代替……四周人潮熙攘,景象繁華,舉目卻皆是陌生。
從某一線神經末端倏然明晰起來的,是湖魚被泛流到深海中的不真實感,提醒著自己——
真的,是在西昌了。
儘管昨晚向姥姥打聽了上學途經的幾個標誌物,因為猜疑和走過了頭,等趕到碼頭時,已經是在出門的二十分鐘後。
淵陽在窗口買了船票,輪渡很快起錨啟程。他靠在船艙鐵板上,雙手插在褲袋裡,遠眺長川河水天延綿處彷彿無窮無盡的邊際。
順便,也看見了那個暈船的女生。
她背著一隻粉紅kitty書包,一個人霸佔了大半面護欄,傾著上身劇烈地嘔吐。大抵是吐得虛脫,十幾秒後轉過身來虛弱地滑坐在地。
周圍的人竊竊私語,有熱心的大嬸遞過去一瓶礦泉水。淵陽下意識摸出口袋裡姥姥準備的乘暈寧片,猶豫片刻。
「喂,把這個喝了吧。」
擰開瓶蓋的女生仰起漲紅的臉看向對面的少年,又看向攤在他掌心的白色藥瓶。
微怔了下,她低頭接過。
「……謝謝。」
單向輪渡不過五分鐘的行程。上了岸,淵陽銘記著「左手向第二個站牌對面的路口再前走一百米」,沒費什麼周折就到了師院附中。
斜切成積木頂的大理石門柱上漆刻著顯目的藍字校名。路邊綠茵花樹,白漆欄杆,不斷有學生從身旁嬉鬧而過,掠起清涼的風。淵陽踏上台階,頓了稍頃,鬆開拉住背包前帶的右手。
在學工處遞上相關材料及介紹信,結果教導主任對自己「要照顧家裡的病人不能上晚自習」的請求也沒有預想的拒絕。轉學手續順利辦好,他躬身禮貌答謝。
就是離高考也不過三個月而已,這個時候還有復讀生轉來,尤其還是王子樣的有型帥哥,文科二班的女生們驚喜萬分。淵陽在靠窗最末排坐下,已經有人格開擋道的眾人躥過來,自來熟地搭過胳膊,「呀!太好啦,總算來了個同胞。」又調轉頭朝中央某個方位喊:「喂!公主蘇,咱們班男生現在榮升到兩位數了!吶吶,願者服輸,乖乖地過來給我繫鞋帶~」
對方索性一屁股坐在淵陽課桌邊沿大剌剌地甩著腿,接著便有同學不滿地喊,「什麼啊?上次打賭你不是自己先毀約了嗎?」
「啊啊,那個不算啦!」
「低素質,沒事別扯上公主蘇……」
十幾道目光一致鄙夷地瞟過來,斷續迭起的議論聲像是不規則的曲線,在白紙上塗鴉成更密集的黑色圖案。
一團哄亂。
倒是捲入口水事件的中心人物,被稱為公主蘇的女生,見怪不怪地翻開英語單詞表,偏頭看了一眼季淵陽。
慕然放大的瞳仁裡映出的白皙清秀的側臉面容,此時正掛著倔強疏離的表情,彷彿隔著萬里海域,看不出百尺深下究竟是珊瑚美景還是暗湧回潮。蘇貞貞一時呆怔,直到被「喂喂到底服不服輸」的喊叫催促,才將視線重新移回書本上。
她微微垂下眼瞼。
那個人……和早晨朝她伸出手去的少年,感覺判若兩人呢。
喧鬧總算以早讀鈴聲的開場結束。似是習慣了被蘇貞貞無視的「低素質」嘩啦拉開前桌的椅子,又想起什麼,搶在幾秒的空隙回頭:「啊,差點忘記介紹了,我是張存遠,以後有什麼困難儘管向我開口哦~!」
男生信誓旦旦地拍著胸脯,目光灼暖,短碎髮梢彷彿正蒸騰著一縷一縷的透明熱氣,耀眼的紅。
淵陽抽出新課本,淡淡點頭,「季淵陽。謝謝。」
從窗欞看過去的春色。
鮮脆的,新嫩的,綠意無疆。棉城的春天也是這個樣子。淵陽想起明英還在咿呀學語的時候,安染經常拿著從花樹上摘來的海棠熱忱地插在他家水瓶裡,即使過不了幾天會焉掉,依然樂此不彼地摘了一回又一回。
遷移是不是就如同當初那些被迫脫離的花朵一樣,過去的存在會漸漸變得渺茫而不知所蹤。
所有原本可以觸摸的風,看見的白屋頂,沐浴過的陽光,以及只在彼此間盛放的笑靨,如今更沒有可以具象的理由。
那個「過去的我」和「過去的你」,究竟去到了哪裡?
「下面這一段……請這位新同學來朗讀。」
張存遠察覺到身後毫無動靜,趕在老師重複之前,向後撞了一下課桌。
淵陽茫然地站起身來,眼光掃過前桌,看見男生將課本豎得筆直,筆端定在某一點附近,立刻會意過來。
流暢念出,「Thefaxhasgreatlychangedofficework……」
上午最後一節下課鈴響,淵陽收拾了書包出門,在走道上系鬆掉的鞋帶時,一雙擦肩而過的淑女鞋突然折回,在他面前停住。
淵陽起身,看著眼前似曾相識的面孔,思緒彷彿一時找不到邊際。直到齊整劉海的女生開口:「早晨真的很感謝。」又補上一句:「昨天在姑姑家過的夜,從來沒坐過輪渡,真沒想到自己會暈船。」適才想起是這麼一回事。
也只是略微點頭,偏開一步繞過去。
蘇貞貞遲疑微秒,小跑幾步跟上他。「哎,一起吃中飯吧!」等到看清淵陽空空的手心,她怔了怔,「你不去嗎?」
「嗯,我還有點事,今天不去了。」
「……這樣。」
原本平行的速度隨著她的突然頓住變成了物理學上的單向前進。淵陽只覺得右旁一空,隔了三四米,他停下,轉過身來。
或許是因為再找不到話題接下去,又或許是因為自己的冷淡態度,女生握著飯盒有些尷尬地站在原地。淵陽輕呼一口氣,回頭繼續邁開步子。
「忘記說了,早晨的事……不用客氣。」
空氣裡似乎還迴響著他消失在拐角前一秒,從前方傳來的聲音。蘇貞貞靜立在長廊上,週身輪廓被籠罩成一圈模糊的光影。
張存遠就在這時從教室裡狂奔了出來。他的腳步震得地面咚咚作響,大嗓門聒噪得堪比八十年代的礦石喇叭——「喂——公主蘇——公主蘇你等等,我又有一個新的賭法了——」
跑得迅疾,男生擺動的胳膊掛著風車般動盪的書包,在到達目的地前一米急急剎住。
「嘿,我跟你說哦……」
蘇貞貞安靜地沿著走道行走,張存遠眉飛色舞的說詞卻統統沒有聽進去,腦子裡反覆糾纏浮現的,是她在渡船欄邊抬頭初見的季淵陽,溫柔的表情。
整個下午以馬不停蹄的面試告終。淵陽坐在輪渡的座椅上,藉著夕陽的暉光在剛熟悉的地圖上畫圈,組合。
要時間和地域差同時允許,只有下午放學後在雪堡冷飲店的服務生,以及晚上八點在Sansiro酒吧兩小時的鋼琴演奏。Sansiro位於姥姥家附近,剛好避免了錯過末班輪渡的可能。
差不多了。關上地圖,淵陽和兩家經理再次確定了工作內容和時間,掛斷手機。
目光很隨意地對上了早晨蘇貞貞趴著暈船的地方。
那個女生……明明是自小就習慣了養尊處優的優秀模樣,身上卻有種說不出來的單純特質,像是輕易就能看穿別人的心。想起她致謝時唇型微張的清透的臉,淵陽的神情在紅橙霞光的天色下滯凝起來。
和安染,有某種程度的相似呢。
大概再跌宕曲折的人生終究還是要回到循規蹈矩的生活模式裡去。
比如淵陽漸漸習慣在輪渡上來回奔波的日子。
學校和雪堡冷飲店,姥姥家和Sansiro酒吧,如同天秤的兩端,而他便是中間的支點,不斷移動來獲得週遭貌似的安穩。
偶爾在家,淵陽會推著明英去院子裡曬太陽。也有累的時候,因為睡眠不足在早讀時不經意睡著,然而第一節課前十秒,張存遠總會把書丟到他腦門上準時將他吵醒。
他迷糊揉著腦袋時常常聽見蘇貞貞喊「起立」的聲音,如同雨滴微瀾的午後天空,乾淨而清涼。
「總不見他笑。」「不太合群。」「整天都戴著黑色護腕裝酷。」「是個對什麼都不熱衷的人吧。」「可惜長那麼好看耶,性格要能沿襲張存遠的一半就好了。」課間聽女生們私下談起關於季淵陽的種種,蘇貞貞轉頭盯住男生轉著筆做題的認真模樣,若有所思地發起了呆。
領到第一個月的薪水時,淵陽留出生活費所需,剩下的通通裝在一個牛皮信封裡。
像是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所有的風景飛速倒退,遠離,一幀幀永不回頭的模樣。長途巴士駛出城市,穿過村莊、田野和樹林。起初還能看見的長川河隨著車向的不斷轉變,在建築的遮擋下,漸漸的看不見了。
淵陽心底一片安靜。他靠在柔軟墊背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半夢半醒間,聽見一個純淨的像是從雲端穿行的聲音,「吶,淵陽,西昌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西昌麼。
是個貿易港口,比這裡要繁華得多。
是嗎?說起來,淵陽你姥姥家在那裡吧?什麼時候帶我去啊!
為什麼想去?那裡除了物質什麼都沒有。
可是,只要淵陽在……什麼都會有的吧。
……
什麼都會有的吧。
彷彿落在雪谷中的聲音在重疊迴盪中淡出,候鳥呼啦伸展開潔白如斯的羽翼,撲撲地濺起蘆葦草尖。淵陽睜開眼時,一輛摩托車正從車窗外超然而過,引擎轟隆。
高速公路兩旁的合歡樹婆娑生姿,或白或紅的絨球花朵在樹葉間浮雲般漂移,旖旎的環城道後,巴士駛入原樸風情的市區。
赭黃色百葉窗的矮層建築,灰白色柱廊的騎樓,沿著住宅街巷隨處可見的木柵花牆……這便是他生活了十幾年的棉城。
淵陽在一幢白色屋頂的房前下車,壓低了頭上的棒球帽。
這兒還是從前的老樣子。連大樟樹上高低不一的身高刻痕也沒有任何改變的跡象。凝視住門鈴按鈕,那個恍惚間,淵陽似乎看見了七歲的自己。
背著還在襁褓裡的明英,朝著對面拿奶瓶嘻嘻哈哈跑動的小女生喊,「喂,不要鬧了啦!」
「追到我就還給你的,淵陽來呀來呀~!」小女生興致勃勃連蹦帶跳,一個趔趄,重心不穩撲倒在地。
飛出去碎裂的玻璃晶體上攤流出乳白液體,蔓延到腳邊。然後是被巨大震響嚇到的明英,摔疼的她,兩種截然不同聲線的哭聲在那個夏日清晨齊整地縈繞在他耳畔。
再跳轉,已然是穿上初中制服的年紀,出門上學時常常撞見女生在石階上胡亂繫好蝴蝶鞋帶,再笑意盎然地轉過身來——
「啊,淵陽,一起上學吧?」
……
自身側開過去的貨車司機猛按住喇叭,直長粗暴的聲響讓淵陽頓時回過神來。他靜默一下,伸出手去。
「咳……咳咳……」
隱約聽見房門那端的咳嗽聲,男生整個身體劇烈一震,手指也像是觸電般縮了回來。
猶豫幾秒,淵陽從背包裡掏出那疊信封,彎下腰輕輕塞入門底的隙縫裡。
對不起。
從心底某一隅輕輕揚起的歎息。因為不能承受之重,就是轉身後,全身四肢倏然浮現的無力感甚至讓他沒有勇氣回一回頭。
夜幕時分,燈火闌珊,返程巴士到西昌車站再轉搭一班公汽回家已近十點。淵陽進了門,黑黢黢的空間只隱約辨認得出沙發的輪廓。
明英和姥姥都睡了吧。他摸黑將脫下的鞋輕輕擺放到鞋架上,然後回房拿出換洗衣物,關上洗手間的彩花窗門。冰涼的水珠從噴頭散開,水聲濾去了窗外街道的機車人聲,在男生臉上匯成清冽的溪流,不斷地、不斷地流淌滑過。
淵陽洗完澡擦著頭髮走出來,才發現客廳的燈已被點亮。姥姥站在客廳中央,問,「回來了?」他便點頭「嗯」一聲。
「去看了他們嗎?」
「去了。爸媽……也去看過了。」
邊說邊擦肩而過的男生陡然感覺有什麼東西落下,傳來溫暖的熱度。姥姥的手搭在他肩膀上,目光慈愛,彷彿洞悉一切世事的神態,「別擔心,一切都會好的。」
淵陽靜靜站立,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明英已經睡著了。很晚了,你也去休息吧。」
他目視著姥姥顫巍巍走向房門的背影,低下頭去。輕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帶著透過傾盆雨幕的融融潮濕感,「……是。」
在朝西的房門口,男生伸出手,「啪」的關掉了明亮得只剩蒼白的,白熾燈。
模擬考後的週末班會輪到高三拍畢業照。別班同學大多氣氛沉悶傷感,只有文二班異軍突起鬧騰得厲害,攝影師完全懵掉狀地看著一個紅毛小子猴子似的指手劃腳。
「曹格你太矮了,上去一排啦!」「付宛丹,你的身材很占鏡頭,還是去最邊的位置比較好。」「王少軍,你能不能不要笑得那麼傻冒啊?」
被點到名的同學無一不義憤填膺地跳下來追著他踢打。起哄的,幸災樂禍的,勸架的,黑壓壓亂成一鍋粥。蘇貞貞想要扒開人群擠進去阻止,然而實況過於混亂,三番兩次被推搡得倒退連連。她低頭盯住鞋尖被踩出的印跡,眉心緊皺,手指漸漸蜷縮成拳,越來越鈍重的氣息從胸腔裡幾欲爆發出來。
然而身後突然響起的一道聲音,淡漠的,像是一把不鈍不銹的刀,恰到好處地將大家七嘴八舌的嘈雜切斷。
「喂,你們……」
淵陽站在幾近空蕩的長椅上,面無表情地開口,「快點行不行?不要耽誤時間。」
空氣頓時陷入窒息般的沉寂。
班導和各科老師已經陸續到場,同學們這才各自歸位,張存遠一副「得救了」的謝天謝地狀。蘇貞貞隔排張望過去,男生的額頭、發線、眉梢,在傾照下來的漫漫絢光裡忽然變得有些遙不可及。
攝影師終於記起自己的正職,舉起鏡頭,「OK,大家注意看這裡,我數三下然後一起喊茄子,明白沒?開始了啊!一,二……」
女生的右手交疊握在左手上,抿起唇角。
季淵陽……果然是個很溫柔的人呢。
隨著快門利落定格,那一聲嚓喀,彷彿就算是高中同窗的唯一見證了。
蘇貞貞是在那天放學等公車時無意瞥見一閃而過的季淵陽的。七號電車始終不見蹤影,她索性追了上去,又不知道能說些什麼,於是保持著十米左右的距離跟在他身後。
透過男生的純白襯衫依然可以看見明晰的削薄肩骨,那麼瘦,就連休閒褲上的自然褶皺都有種讓人心疼的脆弱。她一直目視著他進了冷飲店,站在門口猶豫住。
進去還是不進去,成了比古文言還要困擾的一道難題。
思考再三,女生挪到玻璃櫥窗前朝裡張望,淺銀色的U型吧檯前,換上服務生制服的淵陽不停地將調好的奶茶或冰點擱置在面前的餐盤裡。
疑惑在臉上不斷擴大,一隻胳膊突然從身後伸過來將她攬了個正著,「咦?這不是公主蘇嗎?」下一秒,張存遠標誌性的黃橙條T恤在蘇貞貞面前醒目地靠近。
和他一起的還有幾個同班同學,看樣子是小團體活動,蘇貞貞撇掉搭在她脖子上的手,張存遠像只豎長的橙子立在她面前問:「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沒做什麼啊。」她不自在地拉緊肩上的書包,「我回家了。」說著目不斜視踏開步子越過。
「怎麼回事?今天怪怪的……」男生還嘟噥著,蘇貞貞聽見有女生提議——「別管她啦!對了,這家冷飲店看上去還不錯,我們進去喝杯奶茶吧?」心裡於是陡然一緊。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腦袋裡彷彿有火山熔岩似的熱流直直往上竄,蘇貞貞就那樣迅疾地轉過身來,衝著那幾個正要推開店門的身影大喊:「不准去!」
女生嚇得渾身一震,驚詫莫名的樣子,半晌才開口:「又不要你請客,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蘇貞貞頓在原地。臉上是同樣驚詫的表情。
對啊,這和她有什麼關係?為什麼她會感同身受,會覺得那個樣子的季淵陽不願意被任何人看到?
張存遠看著逆光中蘇貞貞接近栗色的頭髮上閃爍著朦朧的光暈,少有地沉靜了片刻。她倔強地咬住下唇,十指交握,忽然聽見響起的打圓場的聲音:「好啦好啦,我們都回去吧!」
「可是……」被張存遠推著走遠的女生心有不甘地抗議,卻在對視上男生嚴肅起來的眼神後立刻噤了聲。
「抱歉哈,下次請你們吃必勝客。」他拍著同伴的肩膀最後回頭望了一眼,眼底有黯然稍縱即逝。
蘇貞貞默默地往回走。上公車。窗外行人們高矮不一的斜長陰影在地面交織成繁複的幾何形狀,投射進來的夕陽餘暉在她臉上不斷地游移變換。
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不像自己。自小在父母的苛刻要求下,成為現在聰慧理智有優異資本的公主蘇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如此輕易就忘記了思考的失態舉動,是因為他的存在麼?
她怔住良久。
今晚Sansiro酒吧比往常多了些新客,淵陽的手指在黑白鍵上不停跳躍著劃出軌跡,琴聲如積雪初融後的山泉傾瀉。快要下班時,一位侍應生遞過來一杯山地雞尾酒,說:「有人請你的。」
見他望過去,靠窗角落一個挽髮髻的優雅女子舉起手上的高腳杯,衝他嫣然一笑。
「她說她注意你很久了,想知道你有沒有興趣去這裡發展。」
淡香的黑底燙銀名片,耀眼地標示著皇冠假日大酒店董事的字印。無端端想起蘇貞貞,男生黑潭般的瞳眸更深了一層,他接過名片,「雞尾酒就不用了,替我謝謝她。」
回家吃飯,收拾碗筷,照顧明英上床休息,在陽台晾曬洗乾淨的衣服,淵陽打理好一切,疲憊地躺到床上。
幾天前,自己是以怎樣一種心情,拿著不染塵埃的白菊花在鉛灰石墓前跪坐下去的?
不知道還能支撐多久。他翻過身,狠狠地將頭埋進枕頭下,覺得前所未有的脆弱與不堪重負。
爸,媽,我真的,很想你們。
視界沒有光。
整個空間都在顛覆,撕心裂肺的疼痛真實地衝撞著大腦,似乎還能聽見溫熱甜腥的液體一寸一寸從耳邊乾涸蒸發的聲音。
如影隨形的呻吟彷彿是死神從黑洞傳來的召喚,聲聲都在喊:淵陽,淵陽,淵陽。
淵陽冷汗涔涔地驚醒,抓緊被子的手心潮濕一片,惶恐從撲通躍動的心臟順著四肢蔓延開來,直至面前的傢俱書櫃在視網膜上漸漸成型,才明白自己又做噩夢了。
他重新倒下去,翻了個身。從上衣口袋滑出一張薄如蟬翼的紙箋,抵到肌膚上,有些微的疼痛。淵陽伸手摸出來。
萬籟俱靜的夜裡,月光皎潔如雪,空氣裡只聽得見呼吸輕緩起伏。幾分鐘後,男生猛然坐起,下了床。
拉開紗窗門,他站在陽台上,對著手裡閃爍的螢光屏快速按下了一串號碼。鋼琴曲的彩鈴聲過後,那端傳來一個清婉的女聲。
他握著手機的手指在暗夜裡用力地抓緊。
「喂……」
蟬群在日漸炎熱起來的夏季樹叢間不知疲倦地鳴響,懸在頭頂的利劍封殺了校園裡一切有可能滋生的曖昧萌芽。沒有花邊。沒有八卦。蘇貞貞做題做得眼花時會靜靜望向窗外的光和影,想,生命或許從來都是一場幻覺。
那之後她就沒在冷飲店見過季淵陽。
當然也沒好意思過問。
高考的考場安排下來,蘇貞貞被分到關堤小學。最後一堂班會結束,她收拾好所有的書本,在教室後門撞見張存遠。他還是慣常笑得光燦無邪的樣子,「要不要賭一把?哎,就賭高考咱們誰成績比較高。」
蘇貞貞徑直走過去,「我對這種結果已經一目瞭然的賭局沒興趣。」
「瞧不起人啊你~」男生作勢狠戳了幾下她的腦門,又喊:「喂!可別發揮失常哦,不然我們文二班的面子就丟慘了!」
看見背對著他的女生傲然地揮了揮右手,張存遠靠在牆沿上,唇角彎起的微笑漸漸隱去。
加油啊,一起上A大吧。公主蘇。
淵陽很湊巧地被分到本班,不用再提前東奔西跑地確定考位。幾個月前在日曆上重重標劃著五角星印的兩天,終於到了。
第一天順利考完的晚上,蘇貞貞在房間裡聽到門鈴響,父母的一番談話聲後,門鎖轉動,一個熟悉的身影笑瞇瞇地探進,「貞貞,聽說你發揮得還不錯?明天繼續加油!對了,來看姑姑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
華麗絲帶包裝的禮品盒裡,靜靜躺著一條粉紅色的洋裝公主裙。
就知道會這樣。蘇貞貞毫無驚喜的表情,「不能換別的嗎?」
「這可是剛上市的限量新款呢!」姑姑揉揉她的長髮,惋惜惆悵的口吻,「只有你現在這樣美好的年紀才能擁有的東西,為什麼要等到失之交臂後再去後悔呢?」
看見女生一臉挫敗地收起禮物說「我知道了」,她眉眼彎彎,笑若春花。
寫字檯上的厚疊書本露出照片的一角,她隨手拾起,「這是你們班的畢業照?」
「嗯。」
「……原來這孩子和你是同學。」
「啊?」
「這個……」她的手指欽點般指著接近邊緣某張淡然的臉,「季淵陽。」
從斷續的敘述句中拼湊出的少年的另一面。
彈一手好鋼琴。會彬彬有禮地微笑。除了抽煙從不亂花一分錢,有近乎過度的節儉。而不變的是他彷彿與生俱來的疏離感,還有即使換上鋼琴師專用西服,手腕上也始終不會取下的黑色護腕。
他心底,也許裝著什麼很重的東西。一個人,或者是……
銀白的月光薄紗般輕柔地灑在臉頰上。蘇貞貞翻了個身,耳畔邊週而復始地響起那句話——為什麼要等到失之交臂後再去後悔呢。
西昌河港再次被日光普照。
淵陽拉開前院鐵門,朝輕輕擺手的明英笑了笑,無限溫柔的樣子,「今天不打工,考完會直接回來。我走了。」
他的身影隱沒在人群裡,很快就辨不清了,明英將一旁的菜籃提起來抱在懷中,「姥姥,我們去買好吃的。」姥姥便整理著她的衣領應答,「好,明英乖,先把鞋穿上。」
她耐心地將鞋帶從孔眼穿成長斜叉狀,套進明英的雙腳。蹲得太久,猛然起身時只覺得腦袋嗡的一響,心臟像是突然跳停,喧囂的耳鳴瞬即排山倒海地充斥過來。
明英看見姥姥彷彿石像般直直倒下去,一動不動,眼神由最初的疑惑變成驚惶。
被人掐住聲帶般的巨大恐懼,讓她的尖叫聲聽起來支離破碎。
一如當初。
蘇貞貞按照姑姑記憶裡的西門城路找到貼有「福至康寧」對聯的門前時,少有地緊張起來。輾轉了一夜下的決定就是發神經地跑來看他一眼嗎?
只是看一眼。看完了就走。不然的話好像怎麼也無法安下心來做任何事。不算什麼過分的要求吧。她揚起手,敲了敲門。
「你好,請問季淵陽是住這裡嗎?」
原本虛掩的門就這樣被她無意推開。
那個輪椅上的小女孩張望過來的瞳仁脆弱得令人窒息,彷彿是漆黑的凝露做的,一碰即碎。蘇貞貞看地上毫無動彈的老太太,瞬時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第一反應是掏出手機撥打急救中心,可還是慌了神,在告知詳細地址時聲音都帶著極力控制的哭腔。然後她俯下身去,試探老人淺得似有若無的鼻息。
「不用怕,救護車馬上就來了。」
甚至對著小女孩這樣說的時候,聲音明顯的中氣不足。蘇貞貞握住她冰冷的手心,焦急地等待。
平時短到只夠聽一首歌,或者看兩三頁小說的五分鐘,在那個不算寬敞的前院裡彷彿世紀開荒般漫長。
不知道過了多久,嗚嗚的紅白車終於在門口停住。
然後白大褂護士抬著滾輪擔架魚貫而下。
直至將老太太平穩地送進車廂,蘇貞貞還怔在原地沒有動,一位男醫生凶巴巴地吼,「還不快上來?!」她才下意識「哦」一聲,剛走開一步,手臂被一道阻力拉住。
小女孩不說話,睜著雙霧氣瀰漫的大眼睛看著她,蘇貞貞立刻會意過來,「你也要去是嗎?」
她推著輪椅迅速跑到車廂尾,在護士的幫助下一同將明英抬進了救護車。一路上感覺到她不住地顫抖,蘇貞貞心疼地將她攬進懷裡。明明是快到盛夏的季節,空氣卻壓抑而冰冷。
閉上眼都能描繪出來的熟悉街景從窗外正模糊閃過。
考試……要掛了吧。
硬幣塞進入幣口的匡當聲。自動販賣機的透明塑膠板上倒映出女生的影子,清淺的,浮在琳琅物什的鏡像外層。
十五分鐘前按照姑姑給的號碼和剛從考場出來的淵陽通了電話。她聽見他的呼吸驟然變得鈍重,甚至能想像得到他在街道上無措而竭力奔跑的樣子。
她拿著兩罐紅茶往回走。
遠遠的,看見明英的手臂奮力地偏向一側,似乎想撿起什麼東西,還沒來得及出聲,小女孩移過重心的身體失去平衡,傾斜著重重倒地。
蘇貞貞心下一沉,趕過去想要搬開壓在明英身上的輪椅,冷不防被人從身後用力推倒在地。飲料罐在地面敲撞出金屬特有的冷冽脆響,她撐起上身回頭,一個人影已經小心翼翼地抱起明英。
明英的手環上淵陽的脖子,那麼緊,好像生怕他會永遠消失一樣。他輕拍她,臉上因為跑動泛起的紅潮還未褪去,又意識到什麼,轉過身來。
從窗縫透進陽光的通道,背光站立的男生身後卻彷彿籠罩著一層稠霧般的暗影。蘇貞貞定定地看他淺薄的唇線微啟,有什麼音節即將順著唇齒脫口而出。
急診室的警示燈就在這時倏然一滅。
門被打開,兩人同時一怔,齊整地調頭望去。
主刀醫生平靜地摘下口罩和手術帽。他的額角掛著汗,也許是見多了生死無常,表情看不出任何可以預見的悲喜。
淵陽突然覺得很害怕。好像上個輪迴剛剛經歷過同樣一場浩劫,而深埋的那一簇黑暗如今在心底又開始海藻般瘋長。他的視界低低地掠過腳邊的灰白大理石板,渾身顫慄。
剛剛他聽到了什麼?突發性腦溢血。溢血過深。搶救無效……死亡?
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淵陽連連後退,背脊砰然抵到通體冰涼的牆,宛如瀕臨絕境的小獸。
蘇貞貞摀住嘴,看見男生像失去靈魂的軀殼滑坐在地,蜷縮著抱緊了懷裡始終不吭一聲的明英。
埋在衣料間發出死死壓抑的哭聲,肩頭劇烈地抽搐,悲慟竄入骨髓。
哪裡都在疼。
她的眼睛突然潮濕得像要下雨。
蘇貞貞安靜地在淵陽身邊站了很久。她第一次聽見明英說話,童音嫩澈:「哥哥,我想回家。」然後她看見淵陽極緩極緩地抬頭,聲音已然嘶啞,嗯,我們回家。
我想回我們原來的家。
嗯,回我們原來的家。
他扶正輪椅,將明英輕抱上去,又撿起她掉落的圈著紅絲線的週歲銀手鐲。他推著她進手術間看姥姥最後一眼。男生涼薄的氣息在最靠近女生的那一瞬停住,淵陽深深地低下頭——「謝謝。對不起。」
之後,腳步移開,遠離。
蘇貞貞踢到腳邊的紅茶罐,突然想起有個詞叫繁花似錦。
繁華過後的夏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從高高的枝椏落下,融進泥土裡,消失殆盡。縱使來年春夏枝頭重又層疊似錦,卻再也不可能找到原來那朵。過去了,就回不來,只此一次。
如同脆弱易逝的生命。
文二班有兩人同時缺席高考的消息無異於師院附中建校以來最具爆炸性的新聞。
填報志願當天,張存遠在臨時排開課桌的教室裡揪住正熱烈討論的某同學,「說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就說是公主蘇考文科綜合的早上遇到中風倒地的老太太,她好心送人家去醫院,結果考試時間給耽誤了。」
「也太不湊巧了!」
「就是啊,所以下午的英語都沒去考也能理解……」
「為什麼季淵陽最後一門也沒考呢?」
「那就不知道了……喂,張存遠,你抓著我很痛哎!」那同學意識過來,掙脫開他。
「這次對公主蘇打擊應該很大吧。」「肯定是了,一直都是那麼驕傲的人。」「要是我說不定連跳樓的心都有了。」「啊呸,少說不吉利的話。」「哎,難道她要復讀嗎?」「難說。」……
耳朵裡灌滿了其他人的紛亂議論,張存遠掏了手機撥打那個銘記於心的號碼,意料之中的關機。他回頭看空空如也的後門,只有溫熱的風輕淺地從臉頰邊拂過。
那個……笨蛋。
處理完姥姥的後事,淵陽給從前的導師打了個電話。
他的背脊在靡暗的光線裡挺直,「對不起,原本打算考免費生……姥姥去世了,現在明英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電話那端在短促的沉寂後問,「那麼,考慮去那裡嗎?」
「嗯。只是……」
「我有空會過去看望他們的。」尾音漸隱,聽上去像是海面泡沫的無聲歎息。
雨水密密匝匝順著玻璃淌下來,在車窗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蘇貞貞再一次地偷跑出家。
因為高考事件弄得街坊鄰居人人知曉,儘管她救人的初衷值得褒揚,但還是被多少掛不住面子的父母整天關在屋子裡。甚至還賭氣地說了不參加復讀不考大學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去西餅屋打包了一份點心,她打車到淵陽的住所。雨水順著撐開的花傘邊緣落下又濺起,在地面蓄積起深淺不一的水窪,映照出的面容被前仆後繼的雨點打碎,重合,再打碎。
淵陽只是在開門時有略微的驚訝,倒是明英對她的到來顯得很歡喜。蘇貞貞脫了鞋,盯著地板上的男士拖鞋遲疑了下,看男生已經背過去的身影,狡黠一笑。
腳趾在寬大的鞋面裡松展還余出大半空間,蘇貞貞進了客廳,好奇地打量四周,九十年代平常人家的房子,傢俱鋪設雖然簡樸,但應有盡有。
將還熱烘烘的點心遞給展顏微笑的明英,目光瞟到在廚房忙碌的淵陽,她跟了進去。
他拿著一隻蘋果移到洗手池前,擰開開關,嘩嘩的水流聲裡問:「找我有什麼事?」
「其實也沒什麼。」蘇貞貞頓一頓,又喚,「哎,季淵陽。」
「嗯?」
「那個……我們一起吧。」像是終於做了某種決定般,女生臉上漾著憧憬,「一起復讀,一起考大學……」
「你在說夢話吧。」男生倏然打斷了她,別過頭去洗手裡黃紅不接的蘋果,「我就要走了。」
「走?」
「去關台。」他回身在案桌上拿過水果刀,利落地將蘋果切成八等分,聽見蘇貞貞怔然後一連串的問句:「為什麼?為什麼要走?西昌不好嗎?還是姑姑沒有給你加薪……」
「不是這回事。」
為什麼要走,是因為在西昌覺得自己是不靠譜的邊緣人。
獨立在人群之外。
沒有歸屬感的根基。
但是棉城就是了嗎?
淵陽也不知道。西昌不是他的終點站,在棉城的所有點滴又已成為他不能觸碰的傷口,所以去哪裡都一樣吧。關台,或者別的什麼地方。
反正自始自終,他都是被遺棄的那個。
「從前學校的老師介紹我去關台的兒童福利院,在那裡,明英也會得到更專業的照料。」
這麼解釋的話,她應該能懂吧。
「你根本不欠我什麼,不用對我這麼好。相反的,蘇貞貞,你該好好珍惜你現在擁有的一切。」淵陽從來沒有再對別人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別再對我報什麼期望。我……」
「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胸口裡突然有那麼多的難過湧上來。她伶仃的身體像是寒冬落單的候鳥,一個大浪就可以將之湮沒。低下頭長久沒有出聲的女生,最後鼻音濃融地問:「可是我要怎麼辦呢?」
那我要怎麼辦呢。
蘇貞貞被一雙溫暖的臂膀拉進懷裡時,感覺到他微涼的唇掠過自己的額頭,像天使的羽毛一樣輕柔。然後他鬆開她。
「對不起,我所能給你的,只有這些了。」
長川河堤岸邊被洗刷得白茫一片的街道上空,是漫過頭頂的嫩透樹葉,和傾盆而下的旺盛雨水。淵陽帶了簡單行李,抱著明英上了長途汽車。
她一直看著車門啪啦關上。然後車緩緩開動。然後從集裝箱那麼大,開始變成衣櫃那麼大,海報那麼大……
「喂,那人是不是瘋了?」
聽到車廂裡乘客的議論,淵陽從後視窗看過去。
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在雨中踏著積水奮力奔跑。
蘇貞貞任由大雨沖淋澆灌下來。她的頭髮透濕地服貼在臉上,眼睛疼澀得快要睜不開,卻是倔強的不願放棄的模樣。
然而彼此間距離的落差還是越來越遠。
彷彿是枯井逢春的聲音,從泉眼裡漸漸上湧的晶瑩剔透的液體,一半是滿溢憂傷的冰涼,一半是煉獄火燒的滾燙,自男生清秀帥逸的臉上,就要無聲地滑落。
淵陽拉高衣領,低頭快速拭去。
視線重新變得澄明。
公主蘇,有時候我們必須學會承受生命所賜予的寂寞和沉重。
終有一天,你會懂得。
發著高燒打了幾天吊瓶,蘇貞貞很快康復。
她聽從了父母的安排,預備復讀。
張存遠拿著A大的錄取通知書,吵嚷嚷著和她立個明年再同校的賭約。慶功宴結束的時候,她沒有回家,獨自一個人搭車去了棉城,淵陽的母校。
七月流火的校園,漫長的暑假才剛剛伊始。地上散落著畫了寥寥幾筆函數圖的稿紙,被撕掉的准考證單,或者是拆了口踩上鞋印灰的信封。
黃昏的籃球場上,有幾個男生酣暢淋漓地拍球,投籃,打半場。蘇貞貞朝一旁幫忙照看衣物的女生打聽。
「淵陽?哦~你說的是上一屆因為那件事退學的季淵陽嗎?」
「那件事?」
「是啊,據說是去年暑假結束要開學的前幾天,他們家和鄰居家去小福山上露營,他爸爸喝了點酒,結果駕車回來路上翻了車,衝到旁邊的深水溝裡……」
「……七個人哎,就他和他妹妹活下來了,他鄰居,唔,也就是他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叫安染的,一家三口都沒能倖免於難……」
「……當時受到的刺激過大,他還曾經割腕自殺,不過幸好被及時搶救回來……」
「……因為是意外事故,他又未成年,法院判了三十幾萬元的賠償金給她爺爺奶奶……父債子還嘛……」
「……說起來很讓人惋惜,總之他家的房子財產什麼的,都被法院收回拍賣抵押賠償了,現在也沒人知道他在哪。」
說話的同學倏然聽到重物落地時的悶響,回過頭來,詫異地盯住面前呆怔的少女。
蘇貞貞彎下腰去撿,手指卻不知怎麼抖得厲害,低垂的視野就像被滂沱雨水頃刻淋漓覆蓋。
原來是這樣。
「喂,你沒事吧?」女生慌張地蹲下來關切地問她。
原來近乎過度的節儉是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巨額債務。原來總是帶著黑色護腕是要遮住那道不堪回首的傷口。原來對所有人的疏離是因為自身的毫無幸福感。將所有的溫柔刻意封存,不愛你,就可以在離開的時候不受傷害。
灼熱的淚順著臉頰,持續不斷地滴到手臂上,純白的棉布裙擺上,在地面綻出憂傷的透明花朵。
原來她在你心裡,是這樣不可磨滅的存在。
我什麼都不是。
如同銀絲帶的長川河,在望不見盡頭的北向,有座叫做關台的都市。
那裡住著一個天使樣的溫柔少年。
蘇貞貞想起那些彷彿已經是年久歲月裡發生過的事,沉澱在記憶的留影機裡。
暈船藥瓶。男生溫柔的唇角。三年二班的鐵欄窗。賭約。張存遠。畢業照。淑女公主裙。明英。棉城。安染。下雨天裡奔跑。最後的擁抱和親吻。
想起自己在高考放假前一天,用小刀在紅木課桌右上角一字一字用心地刻:有些話從來都不說。有些話不說再沒機會說。還有些話,一輩子只能對你說。
我是真的愛你,季淵陽。
只是此刻它們在哪個角落被蒙上了細細的灰塵。
你不會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