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醉扶歸〕
一日一日挨過去,荼蘼花開,花事盡了,春也就盡了。
沈亦濃再來櫃上,雲裳說什麼也不給他好臉色看,字裡行間,明裡暗裡,都是尖銳和刻薄。久而久之亦濃也覺無趣,來得便也少了。
只是,雲裳騙得了所有的人,騙不過自己的心。日日夜裡夢見沈亦濃,湖藍色的衫子,在風中飄蕩,一雙眸子,燦若星辰。那眼神總是煙波浩淼地定定地望住自己。他的眼中,為什麼總有那麼多那麼多的似水柔情呢?漾出的漣漪,便將自已整個人都吞沒進去。
雲裳猛然想起,素日裡他來當鋪時,袖子裡總是藏著她最愛吃的桂花糖。那些素雅的清香,似玉溪河的水,日日夜夜在雲裳的心間流淌。
這一日,雲裳因店舖中的瑣碎事耽誤了,走出鋪子,已是星辰滿天。在巷口忽然被人從後面拉住了衣袖。回頭一瞧,卻是亦濃。
連日不見,亦沈消瘦不少,憔悴不少。一雙眸子,倒映出星辰滿天,定定地瞧住雲裳,嘴唇枯裂,徒然龕合,哽咽難言。
雲裳的一顆心無端地就被碾得生疼。抬手想要試去那雪白容顏上滾滾而下的淚,卻又放下。隔了半晌方歎口氣低了頭,小聲道:"沈公子這一番錯愛,雲杉不是不知,怪只怪,雲杉錯生了男兒身!"
沈亦濃便將目光收回,水一般漫上雲裳的身上,道:"雲杉兄弟,你打我罷!我也不知道我這是怎麼了?我越阻止自己不去見你,心裡頭越是發狂地想要見你!我就鬼迷了心竅,打那日你在這河邊撞到我的那一刻起,我這心中,就再也再也放不下你了!"
雲裳不忍再聽,低了頭,緩緩地沿河而行,亦濃便在後頭踉踉蹌蹌地跟著。月光下,兩個身影,平行著行進。行至醉仙樓下時,亦濃忽然搶上一步,扳住雲裳的肩道:"雲杉兄弟,再陪我喝兩杯如何?明日,明日一早,我便要帶人前往嶺南收茶了!"
雲裳心中一驚,抬起頭來望住那月光下蒼白的欲言又止的唇,淚便猝不及防地一顆顆掉進玉溪河中。亦濃便慌了手腳,急急地用手臂將雲裳環著,道:"別哭,別哭!!"
雲裳就紅了臉,跺著腳推開亦濃,偷眼看四周,行人皆腳步匆匆,並沒有多出一雙注視的雙眼。
玉溪河上來來去去地蕩著許多畫舫,昏黃的燭火,在河道中明明滅滅,似心頭堆積的,無法言說的,心事。
亦濃租來一隻,扯了雲裳在艙中小几上坐了,相對而視,把酒無言,空對著一輪滿月,滿腔心事,在心中翻騰輾轉,碎成細微粉未。
六[三月海棠]
亦濃的酒量原本不好,何況又滿腹心事。喝了幾杯下肚便天旋地轉起來。卻仍是倔強著強撐著說未醉,挽了雲裳的胳膊,將手朝天上一指,道:
"雲杉兄弟還記得嗎?那一日你就在這岸邊的戲檯子上唱《牡丹亭》,唱得可真是好呀,那一身行頭妝裝起來,怕是月裡嫦娥也沒有那麼美!那時,我就坐在這畫舫裡從這河上過,遠遠地看見,以為是鎮裡哪家姑娘。我匆匆地上岸尋覓,卻在途中被你撞倒。當時,我一眼便認出是你。你知我這心裡,生生地就涼了個透心。
可,還是,放不掉,捨不下!"
雲裳聽罷凝眸不語,紅了眼圈,一絲黑髮散落下來垂在眼角,更平添幾分嫵媚,亭亭起身,端了酒杯,一飲而盡,道:"送君須盡醉,相憶路漫漫。不如我再為沈公子唱一段吧!"
說罷行至船欄邊,轉動錦帕,清唱道: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人生在世如春夢,且自開懷飲幾盅。
唱的,是貴妃醉酒。
那樣的驚心動魄的眼神,那樣的婀娜娉婷的轉身,仿若那一日玉溪河上的初見。
亦濃心中湧起萬千感慨,張開嘴便成了一聲薄薄的輕歎。歎人生苦痛,愛不得,偏相逢。低頭自桌邊,端了酒樽猛喝一口鼓掌道:"唱得好!此情此景,雲杉兄弟,這一出貴妃醉酒,唱得著實好!"
雲裳眼波流轉,醉眼朦朧地道:"你看看清楚,我可是你的雲杉兄弟?我是嫦娥下九重,我是貴妃轉人間!"裊娜轉身,亭亭行來,左手揚起,便將頭上髮冠拂下,一頭黑如綢緞的發如流水般傾洩而下,映著窗外閃閃的月光和波光,瞬間便耀了亦濃的眼,迷了亦濃的心神。
青色長衫,蔥綠綾羅抹胸,大紅褻衣,一件一件落在地上。亦濃只覺心中萬馬奔騰而來,雪白的身子如雪花般旋轉到他的跟前,他頭腦一片空白,再不能思想。
一夜歡好,疑在夢裡。
他看著她艷若桃李的粉腮,顫顫地問:你,你到底是誰。
她的淚便垂下來,拿了手中潔白的錦帕給他瞧,死死地扯住他的衣襟,說:"請你一定,一定要記住我!"他接過錦帕,那如雪的綾羅帕上,開了一樹血紅的海棠,邊角上冰藍的絲線繡著幾個小小的字:聶雲霓。他心中一動,緊緊地環她在懷裡說:"雲霓,我記得了,你叫雲霓,我自嶺南回來,便娶你過門!"
她狠狠地點著頭,淚又湧出來,一滴一滴,那麼多,那麼急,落在他的胸口,燙進他的心裡。
夜漸深濃,他尚在熟睡,她喚船夫將船靠了岸。
她望著那翩然遠船,低低地說:沈亦濃,從此後,我再不欠你!沉沉的黑夜裡,她獨自走著,拭不盡的腮邊淚,以倔強的姿態狠狠地流著,就此將此生所積蓄的淚狠狠流盡。
亦濃無論如何也想不起,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那一日的醉酒讓他的腦子昏昏沉沉地迷糊了三、四天,連嶺南的行程也耽誤了。
他恍惚中記得當日他是邀了他的雲杉兄弟上畫舫喝酒的。雲杉兄弟還給他唱了一出貴妃醉酒的。如何到後來卻又變成了雲杉的姐姐雲霓呢?
腦中混沌一片,握著那方繡著聶雲霓名字的錦帕,想不出個前因後果。思前想後,他決定去找雲杉,要一個答案。
在街巷的角落,他眼神迥迥地逼問:"那一晚,到底是怎麼回事?"
雲裳抿了嘴,低了頭,笑得苦澀。很久很久,抬頭道:"姐姐雲霓是個好姑娘,你若負她,我第一個不饒你。"
說罷,便轉身而去,月光將她纖瘦的背影投在青石板的路上,那麼涼,那麼薄,讓人從心底的寒。
亦濃去了嶺南。
原以為一趟嶺南之行,便可忘記所有,可是行在路上,坐在船裡,看遠山,看碧水,看樓亭樓閣,一草一木,一塵一埃,皆是那一晚,那一張梨花一般落淚的臉。
七[繞地游]
再見面,已是初秋了,碧雲天,黃花地,心頭越發地惆悵。
是黃昏,在聶府門前,雲裳穿著男裝,自當鋪回來,遠遠地便見亦濃乘坐的轎子,後面跟著眾多挑著廂籠的僕人。是來送聘禮的。早幾日便聽得娘說,亦濃從嶺南回來,火急火燎地請了媒人上門來說親。
娶,聶雲霓。
雲裳躲在角落裡望著那頂轎子漸行漸遠,心頭淒楚一片。她已自掀起的轎簾內清楚地看見,亦濃的手裡握著的,便是那一日夜裡她送他的那一塊繡了姐姐名字的錦帕。
進了門,娘便一臉燦爛地笑著走過來,拂了她的手道:"裳兒,你真是能幹,娘沒有白疼你!"
雲裳不發一言,轉頭去看窗外的落葉,心底歎出一口氣來。心就在那一刻結成了冰錐,僵硬冰冷地橫亙在整個胸口,尖銳地寒冷。
婚禮,轟動了個整個玉溪鎮。沈家對小公子沈亦濃可謂是寵愛之極,不僅耗費千金,大擺毫宴,宴請全鎮父老,還特意從京裡請來了忠肅大人主持大婚。
花竹喜炮放紅了一地。一下一下,幾乎震裂了雲裳的心神。她不敢去看,也不敢去聽,她甚至希望自己在這一刻能夠遁逃得無影無蹤。娘也忙得團團轉,不停地招呼著一屋子從未見過的親戚。雲裳只是懶懶地倚著柱子,看他人閒聊,直到媒婆上前推了她一下:"傻小子,還愣著做什麼?花轎都來了!還不去扶你姐姐上花轎!"
雲裳這才恍然大悟,腳步匆匆地進屋去扶雲霓。雲霓已經穿好了大紅的鳳冠霞帔,手裡拿著龍鳳喜帕,望著她微笑,勾魂攝魄的美麗,直晃得人頭暈目眩。
雲裳走過去攙住姐姐,輕輕地笑道:"姐姐,上轎啦!"雲霓莞爾一笑手指著那角落裡的一隻妝匣子,道:"裡頭是一些舊首飾,我用不著了,便送你罷,"雲裳便淒然一笑,扯住自己身上的男式玄色長衫,道:"你看這身打扮,如何用得著那些玩意兒?"
雲霓抿嘴一笑,遞過來一杯參茶道:"裳兒,喝了罷!姐知你心裡難過,你就別去送親了。"
雲裳便紅了眼圈,接過來將那茶一口飲盡,低頭看著手指,再不說話。
雲霓蒙上龍鳳喜帕,一步步邁向大紅花轎,道:"好裳兒,這麼多年,夠委屈你的了!好好的女兒家,總不至於一輩子扮作男子,是不是?"
絲竹管弦,鑼鼓震天。
雲裳遠遠地站在人群後面,忽然就被那些揚起的灰塵迷離了雙眼。頭腦漸漸模糊,身子軟軟地,就要摔倒。
她恍惚憶起姐姐上轎前給她喝的那一杯子參茶,原來那裡頭竟是下了蒙汗藥的。
是了,一定是娘和姐姐怕自己在婚禮上失了態,出了醜。又或者她們怕自己在最後一刻改變注意,奪了沈亦濃。
她忽然有些後悔,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勇氣抬頭看一眼,那騎在高頭大馬上,身穿大紅喜袍的"故人"沈亦濃。她想,他那麼好看,穿著新郎的大紅綢緞喜服,一定更加好看。只是,多麼可惜,他娶的,竟然不是自己。
僅存的意識裡,被人塞進了馬車,一路顛簸,去往不明的前方。
伸出手,卻是什麼也阻止不了。
醒過來,已在一處陌生的床幃之中,身上著了粉色花蝶的女式衣衫。床角上姐姐送的妝匣靜靜地在那裡,在黑暗裡閃著詭異的光茫。雲裳伸手拿過,輕輕地打開,忽然驚住!那裡面裝著滿滿一匣子的金銀珠寶,上面,覆蓋著一張精美的小小薜濤箋。是,姐姐留給她的親筆信。
那麼強烈地預感到要發生什麼事情,原來竟應驗了。
雲裳顫抖著雙手將那薄薄過來,一字一句地念:
裳兒,你現在呆的地方是吳錫鞘道山,這是娘和我預先置辦的讓你藏身的小屋。
裳兒,不要怪娘和姐姐。這麼多年,我們讓你假扮男子,其實是在保護你。你知道要剌殺忠肅公,單憑我們三個的微薄之力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因此,我和娘很早之前便加入了一個名為刺心的殺手組織,這麼多年,我們東奔西走為組織完成了許多任務,從來沒有收過一分報酬,為的,只是有朝一日,能夠借組織的力量手刃仇人。我們謀劃了很久,預備在婚宴上動手。那些你從未見過的親戚都是組織裡的人,我們沒有準備空手而歸,也沒有想過活著回來。
裳兒,對不起,騙了你這麼多年。爹爹死時,我只有三歲,我幾乎不記得他的樣子。我知道,我們花如此代價為爹爹報仇,爹爹亦是不能重新活過來的。只是這麼多年,報仇已經成為娘活著的,唯一支柱。
裳兒,從今往後,你便可做真真正正的女子。任他們再神通廣大也只是遍地撒網去找尋與你同歲的男子。
裳兒,我知道你愛亦濃。若他真心,必會拋卻所有繁雜,前來尋你
雲裳胸中痛不自持,手一鬆,匣中的珍珠便滾了一屋子,一顆一顆,碩大晶瑩,如人的眼淚。
八(尾聲)
春去秋來,時光如江水,滾滾流逝。
一座玲瓏小院,小軒窗裡,菱花鏡旁,有女子靜靜地坐著,手持黛青石筆,細細地畫著眉。
院子外頭,桃花梨花全都開了,婉轉婀娜,香氣怡人。
有叩門聲起,一個男子,在木柵欄外頭朗聲問道:"踏春至此,有些口渴,請問有水喝嗎?"
她禹禹起身,行至門口。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她看見他。塵滿面,鬢如霜。
只是骨子的那一絲俊朗飄逸,仍舊,如同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