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ur<<<
我端起第三杯啤酒的時候,爸爸的電話忽然響起來。我拿出來看了看,掛掉。又重新放回兜裡。
安小培坐在我對面,笑著說,"家裡人打來的吧一定是學校已經發現咱們不見了。"
我沒說話,仰著脖子把酒杯裡的酒喝得乾乾淨淨。安小培大呼小叫起來,"辛藍,你的酒量可真好啊!"
我笑笑,"小意思。這比起我以前,可真是太小兒科了。"
安小培立刻把酒瓶拿起來給我倒,"還以為拐了一個乖乖女,誰知道竟然是大姐頭啊!"
"你見過天天曠課的乖乖女嗎?"我嘲笑他。
我和安小培你一句我一句地調笑時,江北北一直埋著頭喝酒。
馬路邊的小燒烤攤,煙熏火燎,透出火辣的香氣。橘色的燈泡照在我們頭頂,桌上烤肉的熱氣和我們嘴裡的哈氣,形成一片氤氳。
我口袋裡的電話鈴聲始終堅持不懈地響著。我把手伸進去,按掉。它又響起來,按掉,又響在這點上,我和我爸都一樣,執拗、偏激、冥頑不靈,同時,不懂得退讓。
我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覺他是以怎樣焦急的心情在客廳裡一遍又一遍地給我撥打電話。而身後,站著那個女人。
我喝掉第四杯啤酒。
安小培小聲說,"要不,我們回去吧?"
我看著他,說,"既然出來了,幹嘛又回去?"然後把杯子往他面前使勁一放,豪氣地說,"倒酒!"
杯子忽然被奪走。
我瞪大眼睛,看到一直沉默的江北北抬起頭,也瞪著眼睛看我。他衝我吼,"為什麼一直不接電話?"
我冷著臉回答,"不用你管!"
他說,"你知不知道你一直不接電話他們會多麼擔心你,你為什麼這麼不懂事?"
"不用你管!"我一字一句。
他"霍"地站起來,兩隻手重重地落在小桌上。我看到江北北的眼睛裡像是要噴出火,眉頭緊緊地扭在一起,形成一個很深很深的"川"字。有一刻真的讓我挺害怕。
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因為,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害怕過什麼。和男孩子打架,我比他們還凶狠;和我爸吵架,我敢從二樓跳下去。可是,那天,我居然因為江北北的一個眼神而心驚膽戰。我以為他一定會衝上來揍我。
可是,他只是站在那裡,看著我。不知道是燒烤的煙熏的,還是那夜燈光太溫柔,慢慢的,他的眼睛裡竟然蓄起淚水。
他說,"你知不知道,有肯在凌晨因為找你而不停打電話的爸爸媽媽是件多麼幸福的事?有多少小孩都會羨慕你嗎?為什麼,你要傷害他們?"
他的口氣讓我想起爸爸。每一次我和他爭吵,他總是帶著這樣一副"為什麼你不理解"的口吻和神情對我說,"你不要這樣,你知不知道爸爸有多麼愛你"
可是,我寧肯他衝過來狠狠地揍我一頓,也不要他這麼委屈這麼無奈,好像我是在存心找茬和他作對。他總希望我理解他們,可是,為什麼他就不能理解我呢?
我站起來,對著什麼都不知道的江北北喊,"你憑什麼教訓我?你知道什麼,你懂什麼?"
他也對我喊,"我只知道你這樣做對不起你爸爸媽媽!"
我喊的比他還大聲,"我沒有媽媽!"
我喊完後,所有人都安靜了。一直在旁邊做和事佬的安小培也住了嘴。整個夜晚靜悄悄的,好像連燒烤爐裡"劈啪"作響的煤炭也忽然停止了燃燒。
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江北北忽然笑了,"原來,我們是一樣的。"
可是,我覺得他笑的比哭還難看。
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人聊了很久。夜裡的小鎮很安靜,就像是課本裡經常描寫的那樣"萬籟俱靜"。我們三個的聲音迴盪在空蕩蕩的馬路上,被無限放大。
我給他們講我的家庭。講我小時候有多任性直到4歲爸爸不抱就不肯出門,也講我媽媽有多漂亮就像是電影明星哦不比電影明星還要好看,我還講了他們傳奇的戀愛故事,講媽媽20歲為了爸爸從名牌大學退學還和家人斷絕關係,所有人都覺得他們會分開可是直到媽媽死前他們還沒有紅過臉
是的。我媽媽去世了。半年前的一場車禍徹底粉碎了我的家庭和我的童話。我還記得爸爸抱著我說,寶貝我這一生只愛兩個女人,一個是你,一個是你媽媽。可是,半年後,他指著另外一個女人說,小藍,這是你的新媽媽。
"我恨他。"我說,"是他毀了我的信仰。"
安小培點點頭,說,"我完全能理解你。要是我,我也無法接受。可能會比你還要牴觸!"
我感激地笑一笑,總算有人能夠明白我。
可是,江北北搖搖頭,他說,"離開的人離開了,可是活著的人還要繼續的活。你不能要求你爸爸為了你媽媽放棄自己的幸福!"
我喊道,"他的幸福應該是我和我媽媽!"
"你太自私。"江北北漠然地說。
"你太冷酷。"我悲憤地喊。
聲音的收梢像迴旋在山谷的回音,一遍一遍地在我心底吶喊。我無法理解,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不懂得感情的人。
我們是天亮的時候返回校園的。走進教導處,"滅絕師太"很驚訝地看著我們三個說,"你們怎麼又回來了?我還以為你們要離家出走去流浪呢。"
安小培笑著說,"流浪的年代早就過了,我們沒那浪漫情懷。"
我補充,"再說,外面沒有吃的也沒有床,我們才不會犯傻呢。"
"滅絕師太"沒理我倆貧嘴,直接把頭轉向江北北,"那你呢,還要鬧退學嗎?"
我也好奇地扭頭去看江北北。正巧看見他也側著臉看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並不想讓他知道我在注意他,立刻把目光從他臉上順勢移開,對著他身後的雪白牆壁認真的審視。好像不過是目光"經過"了他而已。
我聽見他大聲地說,"不退了。"
Five<<<
那晚以後,我和安小培、江北北成了朋友。再確切點,是我和安小培成了朋友,而江北北,只是作為朋友的朋友出現在我的身邊。
他倆大我一級,算是我的師兄。只不過,這兩個師兄不愛學習,他們喜歡拉著我一起逃課。逃課的時候,我們有時候跑到學校後面的山上看天空,有時候去電影院看電影,有時候去河邊看星座。
安小培認識很多星座,什麼大熊星座、小熊星座,最厲害的是他能一眼認出北斗七星。江北北像個孩子,有時候不服輸地嚷嚷他也能找到。
我和安小培就默契地停下來,讓他指出北極星。有一次,他真的找到一顆非常明亮的一閃一閃的星。他高興地跳著說,"怎麼樣,我說我找得到吧!"
安小培哈哈大笑,指著天空說,"如果北極星會移動的話,誰還敢看著北極星找迷失的方向啊。"
我一看,笑得腸子差點斷了。原來,江北北錯把飛機當成星星了。他的臉通紅,搖著手說,"不算不算!"
安小培說,"哪有不算的?如果這世界上所有說了的話都能不算的話,不就亂套了?"
我說,"就算這世界上所有話都能不算,但有一句話也不能不算!"
他倆一起問,"什麼話?"
"我愛你呀——"我天真地說。
日子就這樣一路逶迤地走到了冬天。
路面上的雪厚厚地積了一層。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地響。我挺喜歡冬天的,因為冬天呵出的氣特別白。我對安小培說,"小時候看動畫片,裡面的神仙在實現別人願望的時候,都會從嘴裡呵出一口白氣,然後變出他們想要的東西。那個畫面給我印象特別深刻。所以,我每次看到呵出的氣,就覺得是一個願望實現了。"
安小培縮著脖子直對著我笑,"辛藍你可真浪漫!"然後對著我使勁呵一口氣,說,"你猜這是要實現什麼願望?"
白色的呵氣在我面前形成長長的一道,像是一朵被拉長的雲。我搖搖頭,茫然地說,"希望立刻出現一台蘋果電腦?"
我記得他前幾天說他老爸許願要是測驗考試排在前三名,就給他買一台蘋果電腦。可惜那對於安小培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當時他還抱怨,說他爸是存心的,明知道他做不到,所以就那麼說。其實在心裡就壓根沒想著給他買。
所以,出現在我腦海裡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一台蘋果電腦!"
可是,安小培出乎意料地說,"NO!"他鄙視地斜著眼睛看我,"你可真笨!連這都猜不到!"
我說,"那是什麼啊?總不會是'要考全班第一'吧那我估計神仙都幫不了你!"
他神秘兮兮地轉頭四下張望,然後確定沒人了又對我勾勾手指頭。我配合地把頭湊過去。
他說,"我剛才想的是'希望辛藍成為我的女朋友'"
"什麼啊"我"嗖"地把頭拉回來,裝作很大大咧咧地揮手,"別許這些神仙都無能為力的願望好嗎?搞不好會惹怒他們用雷劈你!"
"是哦"他雙手抱在腦後,笑笑的,好像對我的厭嫌一點也不介意。
可是,你又憑什麼不介意?我在心裡發出小小的吶喊,但還是忍住了,繼續說著"下午逃課到底幹點什麼好呢"這樣漫無邊際的話題。
因為我知道,有一個女孩藏在安小培的心裡。他不說,也不允許別人說。那是屬於他一個人的秘密。
他並不知道我見過她。
我只和江北北一個人提過。
他掐著指頭算了算,說,"那時候你才轉來不久吧。"
我點點頭,"入校的第一天。"
"嚇壞了嗎?"他問。
"沒有。"我笑一下,"小意思。"
他看著我,眉毛又扭在一起,"這是你的口頭禪嗎?"
"什麼?"
"小意思啊"他想一想說,"你往我臉上潑水安小培說你真牛,你說小意思;一連喝了三大扎杯的啤酒,你說小意思;現在,你又說小意思那麼,什麼在你眼裡是大意思?"
我笑了,"江北北,你繞口令說的挺不錯的。你應該去說相聲,或者當老師。"
"我?"他哼一聲,"算了吧。看看我爸我就沒有一點為人師表的念頭。"他蹲下團一個雪球,狠狠地擊在樹上。樹幹很細,被砸得搖搖晃晃,樹枝上的積雪抖落下來,鑽進我的脖子裡。
我一個寒戰,皺著眉頭說,"江北北,你真不是一般的討厭!"
他大笑起來,"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你不是從一開始就看我不順眼嗎?我這麼討厭,你今天幹嘛還來找我?"
我氣急,說,"我來找你也不是因為喜歡你,放心吧!"
他說,"我知道,你喜歡的是安小培,可是,你覺得你能比過林皓雪嗎?"
江北北看我一副"校花有什麼了不起"的表情,挑釁地問我,"想看她的照片嗎?"
我們偷偷地溜去教學樓的檔案室。一路上我壓著嗓子對他說,"萬一檔案鎖起來怎麼辦?萬一我們被抓住怎麼辦?你一定要說是你拉著我來的,你爸爸是校長,他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你可不許連累我啊!"我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江北北始終不理我,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
長長的走廊盡頭的黃色小門,推開後我發現我一路上的擔心都是無用。林皓雪的照片赫然掛在牆上。照片上有一行小字,"2004屆全國高中生演講比賽冠軍"。
看來不只是美女,還是個才女。我有點喪氣。
"可是我覺得你比她好!"我背後的男生忽然說。
"呃?"我停住腳步。
窗外的光一寸一寸地移進來,滿室的陰霾一掃而盡。空氣裡浮沉上下飛舞。我回頭,看見江北北的臉因為背光而顯得模糊。
我忽然笑了,"這還用你說?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