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雋很從容的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姜生,別抹眼淚了。程先生來看你了。我先走了。
程天祐冷冷的看了陸文雋一眼,眼睛中,彷彿藏著細細的,綿密的針一樣,閃爍著幽冷的光。陸文雋從他身邊離開時,側臉看了他一眼,兩個人的眼光交匯在一起。只是,一個咄咄逼人,一個雲淡風輕。
程天祐斜著眼睛,一字一句的,摻雜著鼻音,說,陸醫生,你可走好啊!
陸文雋的背微微一僵,回頭,眉心很深的皺著,語氣謙和卻流露著深深地譏諷,說,很抱歉,沒有照顧好姜生!只是,程先生,你接她出院的時候,人去了哪裡?讓我的病人遭遇這麼多事端!
噢?你的病人?程天祐冷冷的看了陸文雋一眼,說,那麼,我告訴你,從現在開始,她不再是你的病人了!說完,沒有等待陸文雋的回應,走到了我身邊。
陸文雋也回望了他一眼,眼神裡飄忽著淡淡的無奈,彷彿是提醒一般,說,程先生,這不是你說了算的事情!就是為了我舊日的病人涼生,我也一定要治療好姜生。以前,遺憾的是,我沒有為那個男孩做太多,但是,我一定會將我所欠缺給他的用心,給姜生,好好的治療好她的抑鬱症。
他說這話的時候,有種我所理解不了的意猶未盡的味道在其中,所以,程天祐的眉頭皺得緊緊的,什麼也沒有說,任由陸文雋離開。
他回頭,看著我腦門上的傷,俯下身來,問我,這是怎麼回兒事?
我哭著鼻子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有這麼一種神奇的力量,讓人如同仰望天神一樣,心裡產生無限的依賴。哪怕是此刻,我的心裡奔湧著對他強烈的不滿。
我一邊揉眼睛,一邊哭,說,難道你看不出來,是被別人打的嗎?總不能我自己傻得冒煙自己去將腦袋撞成盆地玩吧。
天祐的手微微握緊,嘴唇抿的緊緊的,說,是誰做的?
我抬頭,看著他,說,幹嗎?難道你還要把她的腦袋踢成梯田嗎?
天祐搖了搖頭,說,快說,是誰?我不喜歡梯田,我喜歡光禿禿的平地!
唉,我也想將我害成這樣的人的腦袋夷為平地啊。可是,偏偏人家在這罪孽犯下之後,搖身一變,成了我最親密無間的「姐妹」。我就是枉有這滿腹的怨恨,也沒有用啊!當然這些,我不能跟程天祐說。憑著我對這個男人的瞭解,也憑藉著小九曾經給與我的教導,雖然到此為止,他一直都對我斯文得如同謙謙君子一樣,但是我還是忘記不掉,他是個養過西伯利亞野狼的小公子,身上隱匿的「狼性」隨時可以爆發。當然,我這個所謂的「狼性」不是貶義詞,我的意思是:他為了維護我,什麼事情都做得出!
天祐說,你在想什麼?剛才的那個醫生嗎?你還沒告訴我是誰將你傷成這個樣子的呢?!
我難受的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了今天早晨的事情,我很小心的問他,如果是你弟弟做的,你會怎樣?
天祐的臉色微微一變,說,你,是說天恩?他弄傷的你?
如果我的心再陰狠一些,如果我的報復心再夠強烈一些,如果我能夠多靈活運用小手腕一些,我一定會點點頭,將這件事情嫁禍到程天恩身上。我一定會好好報他早晨給我的那些羞辱的一箭之仇!可是,很遺憾,我不會嫁禍於人,不是不想,只是做不出手。
所以,我只好洩氣的搖了搖頭,我說,天祐,我腦袋好疼,我不想說這個事情了。
天祐看了看我腦門上的傷口,說,也好,反正你不說,我也能查得到的!總之,我不會讓這件事情就這麼容易過去的!
突然,他遲疑了一下,想起剛才我說到天恩的話,他猶豫了一會兒,問我,姜生,你是不是還是恨天恩啊?所以,才會說那樣的話。
我仰起臉,看著天祐,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意思。我何止恨天恩啊,我簡直想把他給殺了,這魔鬼簡直要折磨死我了。我正在醞釀,如果八寶和金陵如果從派出所救不出北小武的話,我如何來跟程天祐講,天恩今天早晨對我做的這些事情,如何渲染得更有感染力一些。我奶奶的我多委屈啊!我現在無父無母無兄長,一個如此的孤兒遭受這樣的委屈,正當我醞釀好眼淚,要張開嘴巴聲情並茂的發表對程天恩這個魔鬼的討伐檄文之時,程天祐突然開口了。
他說,姜生,你和天恩,一個是我最愛的女孩,一個是我最親的弟弟。我知道他曾經的不對,他為此也在昏迷的高燒之中懺悔過。就連你回來了,他都很多次跟我提起,不知道如何來面對你,彌補曾經自己年少無知時候的意氣用事對你的傷害。我也知道,他四年前那件事情有多麼不對,也知道對你的傷害有多大,甚至可以體會,你有多麼討厭他,恨他。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能夠原諒一下,那段已經過去的事情,原諒一下天恩。就像你剛才的那句試探的話——如果是天恩做的,我會怎樣?其實,你不必問這個問題,不必比較你和天恩在我心裡的位置。因為,天恩,他不可能做這樣的事情的。我相信他!也希望你不要再對他心有成見了。
我嘴巴無聲的在空氣中一張一合著,剛剛那些要對程天祐訴說的天恩今天早晨所做的事情,就這樣化成了無言。
我相信他!
多好的一句「我相信他」啊!
多好的一句「我希望你不要再對他心有成見了」。
我還眼巴巴地想對程天祐訴說一下自己早晨經歷的這些事情,但是沒想到,卻被他這預先對天恩的肯定和信任給擊垮了。
我就這樣傻傻的,愣在空氣裡,嘴巴依舊無聲無息的一張一合著。
這時,金陵的電話打了進來,她說,姜生,你在哪裡?
我說,我在醫院裡啊。我說,我又住院了。我說,我被人一飛碟給打得落花流水,差點就天上人間了。我說,金陵啊,你快來看看我吧。我快要爆炸了。
金陵說,你先慢點爆炸,我一會兒就到!只不過,估計一會兒你看到這些晚報之後,你不必爆炸,你直接入骨灰盒就可以了。
我一聽報紙,我的心就哆嗦,但是哆嗦歸哆嗦,我還是要很堅強的說,記得來的時候給我拎骨灰盒啊!
金陵說,我很快就到了!北小武那個事情有些難,你最好找找程天祐!等我!
金陵到來的時候,病房裡很冷清,我和程天祐誰都不說話,他可能在想,姜生真小氣,我不過是為天恩說了兩句公道話,她就沉默成這樣。
金陵一看天祐,握報紙的手遲疑了一下,才攤開在我的眼前。
那些報紙先是滑落在我的眼前,然後那五顏六色的相片,五花八門的報道,就這麼滑過了我的眼前,和眼淚一起滑下了床單……
《嫁入豪門夢滅,蘇曼情敵墮胎現場目擊》、《程氏豪門陷入親子門事件,女方被疑與親兄長不倫》《明星蘇曼逃脫不了的尷尬,與情敵同在一醫院》……這些報紙上,刊登著我在醫院門口,失魂落魄的相片——頭髮蓬鬆著、目光空洞。當然,還有北小武的相片,附註的是:程天祐小情婦的親兄長,被疑兄妹有不倫之情。然後報紙上通篇的報道,比那些記者上午的訪問還要激烈。
相片上的我,在這些報道裡,就是那個奪蘇曼未婚夫的第三者,是程天祐包養的小情婦,一心想擠入娛樂圈,身懷骨□婚不成,被程家認為腹中胎兒另有經手人,且此經手人便是「我的同父異母的兄長」。總之,通篇新聞之下,與我相關的名詞便是:不倫!不堪!拜金!心計多多!為人陰狠!
程天祐的手落在這些報紙上,青筋爆裂。他的眼睛如刀一般,牙縫之中狠狠憋出了五個字:該死的蘇曼!
原來,程天祐今天早晨去找了在醫院中的蘇曼,而蘇曼也為自己的一時衝動懺悔不已。她確實是自殺了,所以她慘白的臉色,零亂的頭髮,讓程天祐突然不忍心對這個女子做什麼過分的報復。而且,她是那樣惶恐的面對著這些報道,她說,她只是想死的心都有了而已。而也是為了博新聞,沒有想到那些記者會如此瘋狂。
雖然,程天祐知道,或許,並沒有像蘇曼說的那樣,她只是無心的,而且,她幾乎是無辜的。但是,她毫無血色的臉,讓他沒有同她多計較什麼。
而現在,這些報道在此出現,而且通篇惡毒無比。
他失神的看了看我,抑制不住心疼地說,姜生,原來,上午你遭遇了這樣的事情。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啊?該死的蘇曼,該死的蘇曼!我一定不會饒過她的!
說完,他的手輕輕的撫過我的額角,就在他將我擁入懷裡那一刻,我狠狠地將他推開了!原來只是「該死的蘇曼」,原來,他只是想,將這所有的錯誤推給這個自殺未成的女子,也不願意他的寶貝弟弟為此承擔!
我咬牙切齒的說,別跟我說什麼蘇曼!這件事情根本就不是你說的那樣!是你的弟弟,你的寶貝弟弟程天恩!他今天早晨,夥同著這些記者,炮製了這一切事情!他是個魔鬼!程天祐你聽到了嗎?他是個魔鬼!
程天祐愣在一邊,看著我如此聲嘶力竭的對他控訴著天恩。
最終,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姜生,你冷靜一些,好嗎?我知道你恨天恩,但是,這件事情確實是蘇曼一手策劃的。或許,你誤會天恩了。
我見他如此為天恩辯白,心裡的火燒得更猛更凶。我狠狠的看著他,說,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我,不會相信任何關於你弟弟不好的消息!你們程家多麼顯赫啊!你們家的人品多麼金貴啊!你們家的程二公子如何會去陷害我這麼一個不值一文的女孩子啊!
程天祐苦惱的看了我一眼說,姜生,夠了!這件事情是怎樣的,我一定會去查!只是,我希望你能平常心來看待一下天恩。他的本質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壞的!算我求求你了!姜生!
求求我?我冷笑著看著程天祐,將所有的報紙撕裂,扔在地上,它們就像我的心臟,狠狠的裂了開來。是啊,他們是手足骨肉,其力斷金!而我,又算什麼?我看著程天祐一邊冷笑,一邊流淚說:今天早晨程天恩那樣對我的時候,我又該去求求誰?他不是你想像的那麼單純的孩子!你以後不要給我提這個名字!你們兄弟兩人!我誰都不要見了!我恨你們!
沉默。
無盡的沉默。
金陵輕輕的握了我的手,她沒想到,我和程天祐會出現如此的場面。我也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和程天祐,為了涼生以外的人,水火不容到這個地步。
我更沒有想到的是,這長長的沉默之後,程天祐居然會俯身拾起那些被我撕碎在地的報紙。他努力平息自己的怒火,我能看到他臉上的肌肉抖動著,但是,他居然對我先低下了頭,他說,姜生。好吧。就像你說的那樣,我會給你公道的!我程天祐別的才能未必有,但是,我絕對不會讓我自己的女人受傷害的!但是,你得給我時間,我必須去親自問天恩這件事情;就算是質問他,我也需要當著他的面;就算是要為你討公道,我也需要見過他,對不對?
最後,他看了看身邊的金陵,近乎艱難的對我說,對不起,姜生,我不該和你再爭吵,尤其是在你受傷的時候!我……錯了。
當時,不光是我愣了,金陵也愣了。我從來沒有見過程天祐如此低聲下氣的說過話,而且會對一個女人說「我錯了」。
我看著他,看著他精緻如畫的容顏,看著他強忍淚光的眼睛,看著他倔強的唇角微微彎起的弧度,看著他的纖長的手指微微攏起,又微微鬆開。
那一瞬間,我的心柔軟了下來。我沒有想到,這個如此固執霸道的男子,會在這樣強烈的爭辯之下,對我說「我錯了」。
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是這樣不該,如此為難了他,為難了一個男人的驕傲和尊嚴。
他說,姜生,你好好躺著,我怕你的傷口會疼。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底是無限的溫柔和心疼。
金陵搖了搖頭。她很久之前,就在這個城市裡,她所認識過的程大公子,那個在傳聞中壞壞的,帶著霸氣與匪氣的男子,居然因為擔心一個女孩子的傷口疼痛,而就這樣,輕易的在外人面前,道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