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4)

  4、我們曾經死死拽住、不肯放棄的,不是某個男子,而是那份不可多得的溫暖。
  馬路。
  很多時候,我都分不清,這個名字中的兩個字給我帶來的是溫暖還是殘酷,是恐懼還是撫慰。
  這種情形大抵就好像是……就好像是在零下幾十度的冰窖裡的人,遇到了一眼零度的泉水,也會毫不猶豫地躍入其中,抱著瑟瑟發抖的身體,細小的牙齒生生的咬著,說:哦,好暖。好暖。
  真的好暖麼?
  不過是投鼠忌器,冷暖自知罷了。
  這句話是邱澤說的。
  你們瞧,當在我荒涼的十八歲,有個男子總是說著文縐縐的話語,而且總是用清澈若水的眼神注視著你,恐怕,你也不會將他和騙子聯繫到一起。我當時也是如此。即便是後來,從楊桃和干寶的嘴裡知曉了邱澤以及他身上纍纍的「罪狀」,我仍然殘存著幻想。
  嗯,關於馬路,邱澤還說過:葉涵,他只不過是你飲鴆止渴罷了。
  飲鴆止渴。飲鴆止渴。我突然有些想不起,自己是因為誰才開始拿起了這杯叫做馬路的毒酒的呢?
  對了,是楊桃!是那個被我踩死了青蛙的楊桃!
  少年時代的愛恨,果然簡單。楊桃因為我踩死了他的青蛙,而對我恨之入骨,恨不得將我變成一隻青蛙來彌補他的傷口。而干寶,卻因為我踩死了楊桃的青蛙,和我變成了朋友。
  干寶這個小姑娘,雖然私生活一塌糊塗,但心腸卻是極好的。對於初到新安沒有夥伴的我,對於長時間處於十一歲那年陰影的我,一個人肯給你微笑,就足以讓自己甘之如飴。而干寶,應該是和我一樣的,自從她的母親死去,父親和小保姆雙棲雙飛,定也是看盡了周圍人冷冷暖暖的眼色,所以,那時的我和她,應該是同病相憐的。
  到了新安之後,母親曾告訴我,一定要將樸木的所有,變成秘密,爛到肚子裡,對誰也不要提起!
  當時的我,在新安嶄新的夜幕之下,也噙著淚花,用力的點頭。母親就抱著我纖小的身體慟哭,輕喃著父親的名字,多年的委屈都隨著淚水蜿蜒落下。
  可是,我還是在不久之後,將這個秘密告訴了干寶。
  那一天,干寶帶著一身傷痕來敲楊桃家的門。她一邊敲門,一邊叫囂,語氣卻是那般有氣無力:楊桃,你快出來!老娘要給你留生死遺言了!再不開門,你就只能看老娘的遺容了!
  可是,楊桃家的門卻久久沒有開。他們全家出門去了。
  干寶轉頭就敲我家的門,她說,葉涵,葉涵,你快開門啊!別跟我說你和楊桃私奔了!老娘要來留遺言了……
  我開門的時候,干寶一腦袋紮了進來,直楞楞的倒在門口,嚇得我幾乎尖叫起來。直到躺在地上的她輕輕抬手,搖了搖,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說:沒事!別緊張,我還沒死呢!
  我看著她胳膊上、臉上那些清晰而妖艷的傷口,皺著眉頭,問她,怎麼了?
  她笑笑,從地上坐了起來,甩甩頭髮,說,靠!真不好意思啊,讓你看笑話了。
  那一天,媽媽不在,干寶就一直躺在我的床上,狠命的吸煙。然後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破口大罵,說著我聽不到的詛咒。
  我在煙霧繚繞中,才知道,原來她的「新男友」玉面小肥龍打了她。
  起因是干寶的父親在風言風語中,知曉了女兒的放縱,索性不再給干寶錢,所以,玉面小肥龍覺得干寶沒有利用價值了,就提出分手,而干寶不肯,死死拽著他不放。
  我想,當時的玉面小肥龍,一定不知曉吧,令干寶拽著死死不放的,不是他這個人,而是對於干寶這種女孩來說,為數不多的溫暖。她自認為的溫暖。這一點,恐怕連干寶自己也不清楚。
  玉面小肥龍為了脫身,衝著她的小腹就是一腳,然後薅起她的頭髮將她整個人撞向牆壁,發狠一般拳打腳踢,毫無憐憫。
  干寶一邊吸煙,一邊笑,左臉頰一片青紫,眼睛也腫了起來,她瞇著眼,像波斯貓一樣,眼神裡透露出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對著我說,葉涵,他還真打我啊!
  不過,令干寶更不能相信的是,當她帶著滿身傷痕,打算回到那個久違的家時,卻又被父親狠狠的給揍了一頓。
  原因是這樣的,干寶剛按門鈴,小保姆就上來看門,一看干寶和她手裡的行李,心下明白了,她要回家。小保姆突然伸出巴掌,中邪似的,衝自己的臉上亂抽一通,扯亂了頭髮,轉身大叫著干寶父親的名字:殺人了!干洪!你女兒殺人了!
  干寶還沒有反應過來,小保姆已投向了聞聲趕來的干寶父親懷裡,一邊哭一邊說,我看她被壞男人給打的滿身青紫,只是想幫幫她拿行李,她就劈頭蓋臉的打我!這個家我還怎麼呆啊!
  干寶的父親看著懷裡女人紅腫的像豬頭肉一樣的臉,一時氣昏了頭,什麼都沒說,抄起了旁邊的鞋櫃就沖干寶的腦門上揮去。干寶慘叫著,跌下了樓梯。
  小保姆在一邊,眼淚汪汪的煽風點火的好不快活,睨著眼睛看著滾下去的干寶,幾乎是冷笑,年輕的眼神裡透露著一個訊息:你老娘都能被我整死!何況你這個小丫頭!
  回憶居然是這樣痛楚。干寶慢吞吞的吐著煙霧,聲音有些抖,說,葉涵,你爸爸打過你麼……哦,不好意思,我忘記了,你沒有爸爸。
  我低著頭,不說話,我的爸爸,他從來沒有對我動過拳頭。他是一個善良的男子,有星辰一樣的眼睛。這麼多年,他一直用羽翼保護著我,給我最美好的童年和幸福,直到我十一歲那年,殘酷的現實將一切粉碎,他依舊竭盡全力,來保護我,愛我,和不公平的現實搏擊著……最後,不明不白的死去,從此,我再也看不到那雙星辰一樣的眼睛,再也握不住那雙溫暖的手。
  女兒對父親的依賴,應該是天生的,這也就是干寶在被玉面小肥龍暴打之後,想要回家的原因吧。大概她發現,自己突然需要那個叫做父親的男子的溫暖了吧。這麼多年,她恨他,恨他害死了母親,恨他的不負責任,所以,拚命的作踐自己讓他心疼,讓他內疚……可是,她終於還是累了,年輕的身體,年輕的心累得一塌糊塗,於是,她想起了小時候,他抱著她給她講故事時慈愛的樣子,想起了他有力的大手總是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緊緊握住她時的樣子……她以為她不計較了,這個男子也就不計較了,家就會重新對她展開懷抱。
  遺憾的是,父親的拳頭,暴怒的表情,卻毀滅了她的幻想。
  所以,干寶搖搖晃晃著跑來找我們。
  玉面小肥龍的拳頭,只是傷到了她的身體,而父親的拳頭,卻徹底的撕開了她的心,干寶對著我笑,滿臉狡黠,說,葉涵,我就不相信了!他的心全是那個女人!我就不相信我死了他不會難過!
  我輕輕抓住她的手,說,干寶,你別傻了。
  干寶搖頭,猛然將煙頭熄滅在自己的皮膚上,一陣青煙,看得我心驚肉跳,干寶說,葉涵,以前我覺得有事沒事說死就是孬種!可是老娘我真的活夠了!老娘要孬種一次了!老娘死了,你就跟楊桃這個小賤人說,他那只變成青蛙的蝌蚪是老娘托那個小女孩送給他的!老娘以前……喜歡過他!
  後面四個字,干寶說的很輕,輕的就像天邊的浮雲一樣。
  還沒等我回過神來,干寶就一個跟斗從床上翻起來,直愣愣的撲下了樓。

《君姓抱信柱,我姓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