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8章

  第46章
  蔡如舒背著所有人來找趙蕭君,卻沒有料到是這樣的情況,彷彿一盆熊熊的烈火突然澆下一瓢水——火氣盡失,滿心的悲涼,只剩下滋滋作響的青煙濃霧汩汩的冒出來,嗆的人滿眼的淚水,咳嗽不斷,無比淒慘——為她自己也為陳喬其。自己是多麼的可悲,而他是多麼的可恨。可是隨著距離一點一點的移近,對他的痛恨逐漸轉化為疼惜,他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心裡剩餘的灰燼又漸漸的升高溫度,眼睛裡閃動一點半點的火星子,彷彿隨時可以復燃。山窮水盡,橫崖斷壁,他總要走回來的吧?但願他能回心轉意。血液裡緩緩流過一股奢侈的渴望,就算顏面盡失,她也要試試!
  她惴惴的站在陳氏大樓下徘徊,並沒有直接上去找他。陳喬其這兩個多月忙的日夜顛倒,分身乏術。他不動聲色加緊腳步進一步鞏固自己在陳氏的地位,牢牢的握緊手中的大權,狠狠的刷下陳氏碩果僅存的幾個勞苦功高的重臣,美其名曰功成身退,表面上給予了極高的榮譽。同時有意無意的減小蔡中在陳氏的影響力,將幾個與他關係密切的屬下明升實降,遠遠調到外地開拓市場。萬一公司受到波及,那麼運轉的資金將成為核心問題,他近日與司徒協打的火熱,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應酬。凡是感官敏銳的人,無不感到公司內部暗潮洶湧的氣氛。對他表現出的過人魄力,如日中天的氣勢,無不折服,闇然心驚。
  他已經兩天一夜沒有休息,臉上有新生的鬍渣,眼角有一絲疲累,精神仍然很好。整個陳氏高層圍在一起商討一項新產品的開發案,人人桌前放著一杯濃黑的咖啡,剛喝完又添滿。他專心的聆聽眾人的意見,最後大手一揮,「今天就先討論到這裡。李經理將市場報告整理出來,明天交給我。」眾人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這個會議整整持續了六個小時,所有人筋疲力盡,面容疲憊。李經理愣了一下,遲疑的問:「明天?」懷疑是自己聽錯了。陳喬其抬頭看著他,面無表情的問:「對,明天。有什麼問題嗎?」他咬緊牙關應承下來:「沒有。」陳喬其滿意的點點頭:「那好,散會。」眾人開始收拾滿桌子的文件資料。
  他離開前又說:「楊經理到我辦公室來一躺,帶上上次和傳化公司合作的合約。」眾人等他走遠,才各自倒在椅子上,累的舒出一口氣。有人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搖頭感歎:「真是年輕人,精力充沛,這樣折騰還能繼續工作。」感歎著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搖搖晃晃的走了。李經理看著身邊的人,人人年輕有為,思想活躍,充滿抱負。這就是陳喬其在短短時間裡為陳氏注入的新鮮血液,是整個陳氏的精華。啊!一朝天子一朝臣,整個陳氏終將完全是他的天下。隨即想到接下來昏天黑地,排山倒海壓下來的工作,再也沒有心情感慨了。
  陳喬其將手中的文件往桌子上一推,揉了揉太陽穴,穿上外套出去吃飯。剛走出大門,蔡如舒直直地迎面走來。他看著她,雖然有些吃驚,依然面不改色。兩個人在附近的餐廳落座,從包間裡看出去,雲影的天光在兩個人的臉上盤旋揮灑。蔡如舒看著他狼吞虎嚥,風捲殘雲,一連吃了三大碗白米飯,一個勁的讓服務員添飯,彷彿三天三夜滴米未進的樣子,有些心疼,胸口似乎有水在流動。忍不住說:「你慢點吃,這樣對身體不好。」
  他放慢速度,從滿桌的飯菜裡抬起頭,直接問:「特意來找我,有什麼事嗎?」蔡如舒覺得他對自己真是狠,連場面話都不願意敷衍,語氣如此冷淡。她沉默了一會,慢慢的說:「喬其,我還是你的未婚妻。」陳喬其皺起眉頭,目光炯炯的看著她,隨即放下手中的筷子,想了想說:「小舒,是我對不起你。不管你想怎麼樣,我絕無怨言。但是,我們一定要解除婚約。」
  蔡如舒看著他堅決的表情,似乎毫無轉圜的餘地,心驀地一痛,然後若無其事的說:「喬其,你不應該這樣。我知道你當初和我訂婚的原因,所以你現在更不能和我解除婚約。陳媽媽不會同意,我父母也不會同意的——」陳喬其快速打斷她:「這不是重點,這只是我們之間的事。只要你肯答應,其他人沒有權利干涉。」蔡如舒狠命的盯著他:「陳喬其,你居然這麼無情!只要我肯答應?」她冷笑一聲,覺得荒謬之極,「我為什麼要答應!」
  陳喬其直視她,不輕不重的說:「小舒,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蔡如舒大聲反駁:「我是怎樣的人,你到底知道多少!」陳喬其隨即冷下來,斬釘截鐵的說:「小舒,無論如何,我們一定要解除婚約。就算付出再大的代價,亦在所不惜。我早已做好最壞的打算,陳氏雖然會受到影響,但是我想一定可以安然度過的。」蔡如舒的臉上現出一種難言的悲傷,看著他英俊的側臉,喃喃的問:「沒有一點可能了嗎?」陳喬其點頭,緩慢卻堅定。他早已破釜沉舟,從沒有想過回頭。
  蔡如舒深吸一口氣,放下所有,「喬其,那我對你的心意呢?你就這樣踐踏!不要說你從來不知道,從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愛——」陳喬其狠心的打斷她接下來要說的話,重重的說:「小舒,對不起。」——短短三個字,是如此的殘酷,連話都不願聽完。平日裡,蔡如舒經常聽到商場上的人評價陳氏新的老總行事作風狠辣絕情,乾淨利落。現在呢,他竟然把她當商場上的敵人看待了嗎?他此刻是不是正磨刀霍霍,嚴陣以待,準備結結實實打一場硬仗?可是他到底知不知道,她一點都不想這樣,她只想和他好好的在一起?他為什麼要這樣戒備森嚴的看著她?她被他傷透心扉。
  沉默如靜穆的天和地,無形的籠罩在兩人的週身。陳喬其「霍」的一聲站起來,說了聲抱歉就要走。她實在忍受不了,終於說出來:「我剛下飛機。」陳喬其似乎沒聽見,轉身拿大衣。她恨恨的看著他,冷冷的說:「你不問我去哪裡了?」陳喬其霍然轉身,一瞬不瞬的看著她。她摔下手中的瓷杯,平靜的說:「不錯,我剛剛找過趙蕭君。」
  陳喬其一向冷靜自若的臉立刻變了,眼中有寒光在閃爍流動。半晌,沉聲問:「你去找她幹什麼?」那種痛恨的表情,似乎下一刻就要對她動手。她越發覺得他的可悲可恨,她都已經結婚了,甚至懷孕了,你為什麼還是這樣癡心不改?陳喬其逼近,咬牙切齒的問:「你去找她幹什麼?怎麼找到她的?」她忽然撇嘴笑了一下,僅僅在嘴角一閃而過,連臉上的肌肉都沒有牽動——是如此的虛假,說:「現在的社會,有名有姓還怕找不到人?」陳喬其冷冷的看著她:「我已經後悔將她的名字說出來。」他對她的冷又加上一層寒冰。
  蔡如舒覺得又被他砍了一刀,有些多餘似的說:「我只是想看看她究竟有什麼魔力,你竟然為了一個結了婚的女人拋棄我!」陳喬其語氣依然沒有轉暖,更加不耐煩,幾乎吼道:「你到底跟她說了什麼?」蔡如舒激動的大喊:「你就這麼緊張她?你為什麼不問問她到底跟我說了什麼!」看他的眼神痛恨之餘還夾雜了許多深沉的悲憫,矛盾複雜。
  陳喬其復又坐下來,背脊直挺,神情冷酷,大有快刀斬亂麻的氣勢。蔡如舒吸了口氣,調整好心態,慢慢說:「你是要等她離婚是不是?她不會離婚的,你放手吧。」陳喬其冷硬的說:「我和她之間的事不需要你操心。我只希望我們能解除婚約。」至始至終沒有忘記這一點。
  她終於領教到他究竟可以絕情到怎樣的地步,心如刀割的同時帶著恨意說:「你放手吧!她已經懷孕了,她是絕對不會離婚的。」這個消息如同一陣颶風,將他所有的籌劃希望幸福席捲一空,整個人在颶風的中心打旋飄蕩,上下顛簸,永無盡頭。他眼睜睜看著地面上辛辛苦苦建立的一切摧枯拉朽般毀滅,連片殘渣都被狂風捲到遙遠的天涯海角。
  蔡如舒看著神色失常的他,又愛又恨,聲音在顫抖:「喬其,放手吧。我們就像以前那樣,難道不好嗎?為什麼非要變成今天這樣?」再大的風也總有停的一天。他從高空垂直落下來,看見的是支離破碎,滿目瘡痍,一片荒蕪。蔡如舒的聲音就在他的耳朵裡盤旋,卻怎麼也進不到心裡。她忽然哽咽了,抑制滿眼的淚水,微仰起頭:「喬其,只要我愛你,這樣就可以了。其他的我不奢求。」已經到這樣的地步,她唾棄自己。可是只要他答應,她無怨無悔。
  隔了許久,他才反應過來,明白她話中的意思。她簡直以為他絕望悲痛之餘要點頭答應了。沒想到從嘴裡溜出來的話仍然是:「小舒,我們解除婚約吧。」蔡如舒不可思議的看著他,愣愣的問:「喬其,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陳喬其一手支起頭,閉著眼睛說:「放心,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她的怒氣到此刻才像山洪海嘯一樣爆發出來:「你還要和我解除婚約?你是不是瘋了?你到底想幹什麼!」陳喬其垂頭看著桌面,平靜的說:「沒有想幹什麼。」蔡如舒不知道怎樣才可以打醒他,憤怒的一再提醒他:「趙蕭君已經結婚了,而且懷孕了,她是不會離婚的。你到底明不明白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陳喬其上身忽然倒在椅背上,眼睛仍然沒有睜開,語氣平淡的說:「我知道,意味著等。」她駭然的看著他,覺得他一定是瘋了,精神錯亂。無比酸楚的說:「等?那你要等多久?她如果永遠不離婚呢?」陳喬其忽然睜開眼,目光如熊熊的烈火,如灼灼的閃電,如鮮血淋漓的晚霞,斬釘截鐵的說:「那我就永無止盡的等下去。」視等如歸。
  她驚的沒有任何反應,呆立成冷凝的石膏像。陳喬其的聲音悠悠的傳到耳邊:「反正已經等習慣了。從遇見她開始,我就在等。小時候等她回家;長大後等她重新回到身邊;後來等她說愛我;再後來等她離婚;現在還在等,早就習慣了「折磨?」他似乎有些詫異她的用詞,「我不覺得是折磨呀,只是等而已,早就已經習慣了。」早就隨著血液化為每一個細胞,與他融為一體,不可分割。蔡如舒覺得他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救。這樣恐怖的事他居然習以為常,視之理所當然,不是瘋子是什麼!可是自己呢?卻愛上了這樣的瘋子。悲哀將痛苦羞辱憤怒統統掩蓋,握著拳頭呻吟出聲:「趙蕭君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你這樣等她一生一世?」那個人為什麼不是她?
  他居然認真思索,像在回憶無窮無盡的往事,眼神深邃迷離,似乎深不見底,喃喃的說:「在世人眼中,蕭君似乎沒有什麼好,可是有些人,刻在心中,偏偏誰都替代不了。」蔡如舒欲哭無淚:「喬其,就算是這樣好了,就算在你心中誰都替代不了她。可是,可是你有必要這樣空等下去,自掘墳墓嗎?你為什麼不肯回頭看看?你為什麼一頭要往死胡同裡鑽?」若肯回頭,她一直在原處。她的心在泣血低唱。他忽然看著她,微微笑起來:「小舒,你是怎麼了?沒你說的那麼嚴重,只不過慢慢等而已。」然後他又說:「所以,我還是要和你解除婚約。」
  蔡如舒猛的站起來,失手打翻了桌子上的水杯,憤怒的無以復加,低著頭喪失自尊任他蹂躪踐踏,到頭來得到的竟然是這樣的結局!最後一次失聲痛吼:「喬其,為什麼你就不能學會放棄?放棄有什麼不好,你好她也好大家都好!」她也不會這麼痛苦!陳喬其坐正身體,雙手交疊在一起淡淡的說:「放棄?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些人之所以放棄,那是因為他們愛的不夠深。」
  「不」,她冷眼看著他反駁,終於流出了淚,「有些人之所以放棄,那是因為很愛很愛的緣故。」陳喬其聽出她的弦外之音,沉默著沒有說話。心裡卻在迷茫的想,很愛很愛?所以願意放手,所以捨得離開?不!他永遠都學不會,也不願意學會。從小到大,這麼多年,愛蕭君已經成了他身體裡的一種本性。江山易改,時間流逝,本性難移。
  蔡如舒慢慢走到他面前,盯著他看了許久,彷彿要將他刻進眼裡心裡,然後伏下身在他唇上輕輕吻了一下,陳喬其沒有任何動作。她突然抓起他面前的水杯,甩手朝他臉上潑去,大罵:「陳喬其,你他媽的就去不瘋魔不成活吧!你的死活再也不關我的事。」然後背過身去,如此決絕,扔下一句:「如你所願,我會主動解除婚約的,如果這真是你所想要的。」然後快步離開,頭也不回。一回頭,她怕自己會後悔。
  水從額頭流進眼睛裡,他也沒有伸手去抹,盯著她離去的背影終於道出一句「謝謝!」她已走到門口,依然沒有轉身,嘲諷的說:「謝謝?省了吧!不要以為我有多麼偉大!陳喬其,對你,永遠不原諒!永遠不!」徹底的愛徹底的恨!
  雙方都向父母提出解除婚約的請求,態度堅決,不像是一時的賭氣。調解無效後,也不好責備誰,無奈下,只得同意了。蔡如舒火速出國,自那次分手後再也沒有見過陳喬其。如果能夠,最好永遠都不見。蔡中夫婦還以為是女兒本身的問題,對陳家深感愧疚。
  只有錢美芹猜到了,攔住正在收拾行李的陳喬其:「喬其,你準備去哪?」陳喬其將箱子一蓋,隨口說:「去出差。」錢美芹瞭然的看著他,冷冷的說:「喬其,你一定要和小舒解除婚約,我阻止不了。幸好沒有引起波動。不過,如果是趙蕭君的話,絕對不可能。」陳喬其大叫著問:「媽!為什麼?」錢美芹眼中閃過痛恨厭惡的神色:「為什麼?這個世界上,誰都可以,就她不可以。我永遠不會同意的!」
  陳喬其痛苦的看著她:「媽!蕭君有什麼不好?你為什麼要這樣排斥她?」錢美芹拍著他的臉痛心疾首的說:「兒子呀!你什麼時候才會醒過來?你怎麼就這麼不聽話呢!」他忽然痛叫:「媽!我還不夠聽話嗎?我如果不夠聽話,現在早和蕭君在一起了!」
  錢美芹氣的全身顫抖:「你看你說的是什麼話!她害的整個陳家還不夠慘嗎?若不是她,你會變成這個樣子?若不是她,你父親會去世?若不是她,我會過的這麼痛苦?千不該,萬不該,念先不應該將她帶回家來!」或許她之所以這麼恨趙蕭君還要加上她母親的原因吧。陳念先跟她生活了一輩子,心裡面居然始終住著另外一個人,這叫她情何以堪!一想起她,就會讓她想起自己的失敗和痛苦,更不用說接受她了,絕對不可能!
  陳喬其忽然間委屈的像個孩子:「媽!這關蕭君什麼事?千錯萬錯,一切都是我的錯!媽!除了蕭君,我誰都不要!」錢美芹退後幾步,斷然說:「喬其,你是陳家唯一的孩子,很多事我都可以縱容你。惟有這一件,絕對不行!」女人一旦頑固起來直至死都不肯低頭。
  陳喬其仍然一意孤行,特意飛去找趙蕭君。就算等,也要讓自己等個明明白白。他找上門的時候,她正好出去買菜。回來的時候看見站在門外的陳喬其,乍然下以為是做夢,日夜忽然顛倒,黑白不分。直到他的聲音,他的溫度真真切切傳進心裡,才反應過來。居然是真實的,似乎一瞬間到了地老天荒。
  陳喬其控制不住,不顧一切的抱住她。他覺得她現在真正成了他唯一仰賴的空氣,藉著她呼吸,生存,卻什麼都看不到,摸不到,甚至感覺不到。可是沒有她,一定會窒息而死。趙蕭君慢慢的推開他,無力的倒在沙發上。眼睛紅灩灩的,像一不小心進了辣椒水。哽咽說:「喬其,這或許就是我們的命。既然天意如此,那就這樣吧。」陳喬其怒吼:「不!我不相信所謂的宿命。蕭君,我不會放棄的!」趙蕭君的眼淚如風中揚起的沙嘩啦啦的飛起,又嘩啦啦的落下。
  她拉起他的袖子,手臂上的傷口醜陋的蠕動著,鮮紅鮮紅像滴著血的匕首。她替他上藥,低低的啜泣,眼淚一滴一滴掉在他手背上,嗚咽的說:「喬其,你不能再這樣了。」他冷哼一聲,不屑的問:「為什麼不能?」他右手拿著茶几上的玻璃杯玩耍轉弄。趙蕭君臉色一變,跪倒在他身邊:「喬其,你想一屍兩命的話就動手吧!」陳喬其的手張張合合,幾度發作,最後,終於將玻璃杯放回原處,捏住她的下巴,狠狠的說:「蕭君,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然後不斷的低吼:「蕭君,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
  趙蕭君被他逼的幾近崩潰,情緒有些失控,「我或許是後悔了,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錯過的就再也回不來了。他痛苦的嗷嗷的叫:「蕭君,你怎麼可以這樣?我們怎麼會這樣?」趙蕭君將一個陳舊的木盒放在他手心裡,狠心說:「喬其,你走吧。不要再傷害自己了。從此以後,我會好好的過下去。」陳喬其打開來,是承載他們共同記憶的玻璃紙鎮,是如此的熟悉,他記得上面每一道劃痕,每一個回憶,她的每一個笑靨,每一次哭泣。蕭君就想這樣結束他們的關係?然後讓他餘生都對著這麼一個冷冰冰的東西死在裡面?逃無可逃,躲無可躲?忽然間覺得忍無可忍,抓在手裡,用力的揮出去,地板都被砸的粉碎。渾身的血全部衝上來,指天發誓:「蕭君!我們不會這樣就結束的!你等著瞧吧。」
  她不記得他是怎麼走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沙發上哭了多久,直到成微扶她起來,眼睛腫的幾乎看不清人影。她倒在他懷裡,泣不成聲,然後告訴他:「成微,剛剛喬其來找我——」再也說不下去,抽泣著說:「我會愛你,愛我們這個孩子,愛這個家,會好好的過下去。」其實成微早就知道,他坐在車裡看著陳喬其離開的。直到所有的情緒平靜下來,他才兜著車回來。一開始的時候,她原以為她可以將就,可是沒想到將就更難;可是從今以後,她會學著樂觀,學著做一切該做的事。她一定會的!成微只是點頭,將她抱進懷裡。
  第47章
  因為最近這段時間趙蕭君情緒波動比較大,加上工作上的奔波勞碌,導致胎兒的成長很不穩定,他們已經得知是一個男孩。成微陪著她從醫院檢查回來,臉色有些難看,半晌說:「把工作辭了。」語氣如此堅決,似乎毫無商量的餘地。趙蕭君低頭有些不安,咬著唇惴惴的說:「成微——,要不我向公司請假?沒必要非得辭職吧?」她現在已經是部門主任,而且馬上就有陞遷的機會,實在不想在這個時候辭職。
  成微沉下臉,慢慢說:「蕭君,你不為你自己著想也得為孩子著想。等孩子出生後,你哪裡還有時間工作,光是照顧他就來不及了。還不如現在就辭了,一來比較輕鬆,二來我也放心。」成微一直就不贊同她出去工作。趙蕭君心想是想讓她在家相夫教子嗎?看了看他,有些遲疑的說:「我想我們可以找一個靠得住的人一起幫忙帶孩子。」
  成微皺起眉,明顯不贊同,說:「孩子交給別人?你怎麼放心!」趙蕭君連忙說:「不是交給別人,只是幫幫忙而已。況且我也沒有帶孩子的經驗,那麼小的孩子怎麼給他穿衣服都不會。找一個年紀大點的人一起照應會比較好吧。」成微從來沒有想過這方面的問題,沒有說話。一般剛出生的孩子都有父母幫著帶,可是他們兩個人父母都不在了,於這方面簡直是毫無經驗。趙蕭君慢慢說:「我明天就去跟公司請假。等孩子可以離開母親了,我再去公司上班好了。」
  成微還是有些不高興,說:「蕭君,平時已經夠辛苦了;等孩子出生後既要照顧他還要趕著上班,這樣兩頭忙何必呢!還是辭了工作專心照顧孩子比較好。」趙蕭君抿著唇懦懦的說:「公司裡很多同事都有孩子,她們也照樣上班呢。」成微反駁:「那是她們,你根本就沒這個必要。」她又沒有任何經濟壓力,為什麼一定要上班?將來連著孩子一起受苦。對於這一點,成微有些生氣。
  趙蕭君見他臉色不好,沒有說話。過了許久才說:「那我明天去一趟公司吧。」她想可不可以多請一年半載的假,就算停薪留職好了。念在她這兩年兢兢業業的工作,公司應該能體諒。成微勉強點了點頭。趙蕭君也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爭執下去,轉開話題說:「晚上想吃什麼,我出去買。」成微眼睛掃了掃她的肚子,搖頭:「算了,出去吃吧。省得忙裡忙外的。」她笑:「我現在正閒著呢,有什麼可忙的。再說外面的東西既不營養又不乾淨,還是自己做比較好。」
  從此,趙蕭君便在家裡待產。前一段時間老是想睡覺,怎麼都睡不夠,彷彿每天不睡夠十六個小時就醒不過來似的。往往成微去上班她迷迷糊糊的沒有醒,等他下班回來,她又在睡。成微搖著頭笑她簡直是豬。她歎了口氣,豬的日子也沒有她過的這麼無聊。一個人待在偌大的房子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幸好這個冬天永遠有明媚燦爛的陽光,照的整個人昏昏欲睡,什麼都可以將就。
  成微中午特意開車回來陪她吃午飯。她看著他叫的一大堆油膩膩的東西,一點胃口都沒有。成微拚命往她碗裡夾菜,說:「醫生說你營養有些跟不上,所以要多吃一點。」她勉強喝了兩口湯就放下了,再也吃不下。成微不滿的瞪著她。她有些委屈的說:「我不想吃。」這些菜不是太膩就是味太重,她一聞到就想嘔。成微邊看牆上的時間邊問:「那你想吃什麼,我去叫。」他下午三點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會議。她垂下肩,有些心煩意亂,她自己也不知道想吃什麼。
  對著碗裡的白飯看了半天忽然拖著聲音說:「成微——」他斜著眼看她,應了一聲「怎麼了?」她懦懦的說:「我想吃搾菜……」成微想都不想的說:「不行。裡面有亞硝酸,致癌物質,不能吃。」她沒有什麼力氣的反駁:「可是樓下的周太太就吃,她也懷孕了,她說沒關係——」成微打斷她:「她是她,你是你。蕭君,聽話,不能吃就是不能吃。你別跟我抬槓,快把這些湯全部喝完。」
  趙蕭君雖然不想喝,還是悶悶不樂的端過去。她知道她如果不喝,他就一直跟她耗,她都快被這些補品弄瘋了。他簡直將醫生的話奉為金科玉律,反而對她轉述樓下那些大媽大嬸的經驗之談不屑一顧,認為她是在鬧脾氣。醫生的話自然沒什麼錯,可是往往太過。她被逼著喝了大半碗,見他頻頻看時間,說:「公司裡是不是還有事?你快走吧。我保證將這些湯全部喝完。」
  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點頭,說:「那我先走了,記得把湯全部喝完。下午沒事的話看看書,聽聽音樂,或者在房間裡隨便走動走動。」趙蕭君一個勁的答應。等他走了,屋子裡忽然靜下來,她意興闌珊的趴在飯桌邊,渾身無力。不知道桌子上的那些湯喝到什麼時候才能完。
  「哎——」長歎了一口氣,正無聊透頂的時候,樓下的周太太上來找她:「成太太,要不要出去走走?天氣這麼好,難得沒有風。」她轉頭看著窗子外湛藍湛藍的天空,陽光穿雲破霧灑下來,在空氣裡跳舞,砰然心動,擋不住的誘惑。咬了咬牙,笑問:「出去走走就回來?」周太太笑說:「就在附近轉轉。怎麼,趕時間嗎?」她忙說:「沒有沒有。」披了件厚外套和她一起下樓。
  路上的行人大多數只穿一件毛衣,而她已經穿上棉服了。周太太笑說:「你穿這麼多?」她笑說:「我先生說孕婦不能著涼,硬是讓我穿這麼多。」周太太笑說:「話雖這麼說,只要不著涼就好了。穿的太多也不好,沒聽說過春捂秋凍嗎?冬天的衣服要慢慢的加,這樣才不容易感冒。」趙蕭君在太陽底下直曬,穿的又多,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說:「我也不想穿這麼多,不過他老早就將我的冬衣翻出來。」周太太笑說:「你先生真是小心。」她也笑著同意:「是呀。」
  兩個人沿著小區的馬路溜躂。周太太隨口問:「你先生在哪高就?怎麼每次都沒有見過他,好像很忙的樣子。」她怔了一下,笑說:「是呀,他很忙,不是出差就是應酬。」正說話間,成微的電話打過來,劈頭就問:「你在哪?怎麼沒在家?」她忙說:「我和樓下的周太太在一起。」周太太笑著問了一句:「你先生?」她點頭。成微大概聽見周太太的聲音,沒有懷疑,只說:「那早點回去,一個人別在外面亂晃,知不知道?」她心虛的應了一聲。
  有一次她出去買菜,回來的時候在轉彎的地方被一年輕的孩子迎面撞了一下,她趕緊捂著肚子。那孩子冒冒失失的,也沒發現她懷孕了,不大當回事,只是連聲道歉。她口裡說沒事,保險起見,還是去了一趟醫院。這事被成微知道了,說:「以後別出去買菜了,想吃的話就叫上來吃。大街上人那麼多,你推我擠的,難保不出事。」顧慮她的情緒,隨後又加了一句「你若想出去隨便走走,我陪你。」不大同意她一個人出門,可是他那麼忙。她只好順他的意,盡量待在房間裡。所以聽到他的囑咐,心有些虛,生怕他又莫名其妙的擔心。
  兩個人不知不覺走的有些遠,周太太指著一家大型的商場笑說:「好不容易碰上他們店慶的日子,進去看看吧。」趙蕭君有些為難。等會兒成微打電話到家裡還沒人的話,回來又有一頓好說的了。可是既然出來了,陽光這麼好,空氣這麼新鮮,實在不捨得這麼早就回去。猶豫了一下,點頭同意了。
  商場裡人確實多,人家見到兩個大腹便便的孕婦非常禮讓。趙蕭君停在嬰兒用品專櫃左看右看,拿著一件小衣服十分感興趣。周太太笑著告訴她:「這種衣服質量不錯,看起來也很好,卻不適合剛出生的小孩穿。」她「咦」了一聲,問為什麼。周太太笑說:「外面賣的再好也不如自己動手打。因為是手打的,沒有經過加工染燙,甲醛之類的有害物質比較少,我都是自己打毛衣。既保暖又合身。尤其是貼身的內衣,更不能馬虎,剛出生的孩子皮膚特別嬌嫩。其實是別的小孩穿過的更好一點,磨的平滑,這樣不容易擦傷皮膚。」趙蕭君歎了一口氣,想起成微買的那一大堆嬰兒穿的衣服。
  她聽了很感興趣的要周太太教她打毛衣,周太太一口應承下來。她沒有再看的興趣,走過男裝部的時候停了停,周太太笑說:「要給你先生買衣服?」她笑說:「前幾天風大,掛在陽台上的幾件襯衫一時不記得收進來,也不知道吹到哪兒去了,找都沒法找。」她選了幾件款式比較正式的襯衫,要的是四十二的號碼。拿在身上比了比,皺眉說:「這襯衫看起來怎麼這麼小?」將襯衫放平,用手碼了碼胸口的部位,搖頭,換了四十三的號。
  兩個人提著東西上樓,她們打算在上面吃了飯再回去。趙蕭君踏在逐節升高的電梯上,搭著扶手捶了捶腰,有些累了。無聊的抬起頭,突然看見從另一邊乘電梯下來的成微,後面還跟著幾個衣冠楚楚的男女。他們這種陣仗,想不引人注目都不行,大概是過來參加活動或是談合同之類的。他低著頭站在前面,看不見表情。趙蕭君像作賊一樣,趕緊撇過頭去不敢再看他。但願人群將她淹沒。
  兩個人擦身而過,成微依然沒有抬頭,一動不動。她呼了口氣,拉著周太太正要從電梯上下來的時候,成微像是感應到什麼,站在底下忽然抬頭看了一眼,見到熟悉的外套,猛的怔住了。幾個屬下見他忽然不走了,自動等在一邊。他沉了沉臉,說:「時間不早了,大家下班吧。」眾人感激的離開。
  他彎到後面乘電梯大步跨上去。趙蕭君看著牌子上的菜名,既想吃酸菜臘肉,又想吃酸豆角,還想吃搾菜鹹魚。正猶豫不決的時候,成微伸手抽走她手中的快餐盤。她嚇了一跳,見是他,像作賊被人逮住似的,有些手足無措。然後才記得介紹:「周太太,這就是我先生。」周太太看著他,眼睛亮起來,似乎有些驚訝的說:「這就是你先生?」她好像在本地的哪本雜誌上見過似的。
  成微對周太太得體的打招呼,輕聲問:「怎麼出來了?」她聽出他聲音下隱藏的不悅,連忙解釋:「天氣好,隨便走走。」他似乎不經意的說:「怎麼走這麼遠?來這麼一個人擠人的地方?」她垂下眼,「嗯,出來買一點東西。」成微翻她點菜的牌子,臉色更差。吃的都是些什麼東西!
  他笑說:「我請兩位女士出去吃飯怎麼樣?」周太太看著他們,笑說:「本來有人請,實在不該推辭。不過,我先生在來接我的路上呢。」趙蕭君實在很不好意思,一塊來卻扔下她一個人先走。周太太倒不介意,催著她走了。
  趙蕭君有些遺憾,還是跟著成微到了附近的老北京餐廳,一直念念不忘剛才的搾菜鹹魚。成微舀了一大勺的玉米粒給她,她蠕動嘴唇小聲說:「成微——,我可不可以不吃?」成微有些不耐煩的說:「蕭君,你不能這樣挑食,對孩子不好。」她咬著唇說:「我沒有挑食。」成微撫著額頭,歎氣:「你這還叫不挑食?薺菜不吃,洋蔥不吃,玉米粒也不喜歡吃!」撥了撥自己碗裡的炸醬麵,說:「麵條半口都不吃!醫生說了要多吃粗糧。」她一點麵條都不肯吃,這對習慣吃麵食的成微來說,簡直不能理解。可是,那只是她的習慣而已,誰也有幾樣不吃的東西。點菜前,服務員還要問你有沒有忌口呢。
  她撥著小碟子裡的玉米粒,小聲嘀咕:「半甜不鹹的,誰喜歡吃。」可是還是一口一口皺著眉吃掉了。成微又給她盛了湯,她無奈的歎了口氣,慢慢的也喝完了。成微一個晚上都有些不高興,回去後扯著領帶摔在沙發上,打開筆記本包要熬夜辦公。趙蕭君特意端咖啡進去,加了幾勺濃牛奶。他從數據中抬起頭來,喝了一口,眉頭打結,不過沒說什麼。
  趙蕭君主動承認錯誤:「我下次不會隨便亂逛了,也不會亂吃東西了。」成微歎了口氣。她見他情緒似乎有些好轉,又說:「我今天出去幫你買了襯衫,要不要試試看?」說著拿了進來。他隨手翻了翻,皺眉說:「這個號不對。」看著她,腦中忽然想到什麼,臉色突然變的很差,心火升騰,氣急敗壞,怒不可遏。這個號應該是陳喬其的號。可是他沒有想到,趙蕭君和陳喬其在一起的時候,陳喬其根本不穿這種正式的襯衫。
  趙蕭君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又發怒了,耐著性子解釋:「不是的。我知道你穿四十二的。這個牌子的襯衫是歐版的,有點小。所以拿了大一號的,你試試看合不合適。」說著一粒一粒解開扣子才遞給他。他站在那裡看著她,沒有表情的臉,眼神複雜難明,絲毫沒有動手的意思。趙蕭君完全誤會了,笑罵:「你沒手呀!」還是走過去,仰著脖子替他解開一排的扣子。成微忽然閉上眼睛,憤怒的猜疑,之後是莫名的尷尬和滿心的挫敗沮喪。心裡的魔鬼尋著機會就對你發動無情的攻擊,讓你毫無防備之下潰不成軍,永無翻身之日。
  他解著袖子上一排的扣子,極不耐煩的拉扯,像在和什麼人廝殺,斗的難解難分,帶著憤恨和怨氣,想要橫掃千軍——可是這只不過是極普通的扣子,自然一個也解不開。趙蕭君連聲說:「你怎麼解扣子的?想乾脆扯下來是不是?」彎腰替他解開,姿勢有些不舒服。身體擋住了光,兩個人的影子重疊在一起,模模糊糊的。扣子有點緊,又是穿在他身上,不像穿在自己身上那麼好解,一粒一粒的小扣子解的她手指都紅了。她站起來對著手吹了口氣,替他穿上新買的襯衫,拉了拉領口,又扯了扯胸前,大小正合適。滿意的說:「不錯,幸虧拿了大一號的。我手碼兩碼正好是你的胸圍。」
  成微忽然低下頭狠狠的吻她,像烏雲翻滾,緊接著狂風暴雨,聲勢浩蕩,一路席捲而過,似乎想要吻進她心裡,在裡面單獨蓋一幢房子——只有他一個人住。趙蕭君有些承受不了,喘著氣推開他,連聲說:「好了,好了,你快工作吧。」他一語不發,用力扔下襯衫走出去,浴室裡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趙蕭君搖了搖頭,惟有苦笑,以為他是慾求不滿,火氣才這麼大。拿出洗的有些褶皺的襯衫,放在桌子上鋪好,搬過蒸汽熨斗一點一點熨平,連袖子上的痕跡也不放過。成微很注重這些細節。他習慣用白色的手帕,洗好一大摞疊在那裡。她將熨平的手帕疊放整齊放進他外套裡。
  從他外套上面揀起一根長髮,「切」了一聲,扔進垃圾桶裡。他的衣服上老是沾有煙味酒味以及香水味。也不知道天天在外面怎麼應酬的。成微擦著頭髮走出來,隨手拿起她剛才熨好的襯衫穿上。她張嘴還來不及說話,只好「嘖」了一聲,又從房間裡拿出另外一件襯衫熨平。
  成微進書房前叮囑她:「早點睡。」她答應一聲,還是替他熨了西裝才回房睡了。她果然遵守自己的承諾,一心一意待他,不再有其他的想法。生活中的一點一滴都替他想到了。他的襯衫從來沒有褶皺的;外套口袋裡的雜務從來沒有過過夜;甚至每天早上站在穿衣鏡前惦起腳尖幫他打領帶。
  她不再想起陳喬其,彷彿記憶的瓶塞上下了永遠都解不開的封印,什麼都被封住了,一切都遺忘在藍色的海洋裡,深不見底。她希望可以這樣好好的過下去,竭盡所能讓成微舒適滿意。第二年六月份的時候,她平安的產下一個男孩。重六斤八兩,面容英俊,眼睛尤其漂亮,人見人愛。
  成微簡直過著帝王般的生活。可是帝王還是一樣有煩惱。
  第48章
  他們給孩子取名叫成安,取的是平平安安的意思。孩子長的很健康,手足纖長,簡直一天一個樣。黑葡萄大的眼睛滴溜溜到處亂轉,對什麼都好奇,老是伸手抓東西,手勁很大,常常令人驚異。不喜歡哭,也不怕生,笑的時候露出左臉上淺淺的酒窩,像是歡樂的泉源,盛滿單純至極的快樂。五個月大的時候第一次開口叫「媽——媽」,趙蕭君又驚又喜,一直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他又咿咿呀呀,含糊不清的叫「媽——」。她並沒有特意教他,乍然下聽到,喜極而泣。
  半歲長牙齒的時候,老喜歡往嘴裡塞東西,冷不丁的咬人。十一個月的時候已經能搖搖晃晃走路了。磕磕碰碰老是撞到,客廳裡的盆栽,玻璃裝飾,多餘的桌椅全部收了起來,站在那裡可以推翻厚重的紅木坐椅。過週歲抓周,他坐在那裡面對一大推的物件,冷冷的似乎不感興趣。趙蕭君在他耳邊哄了半天,他才伸手抓了一大把的硬幣拿在手裡叮叮噹噹的玩耍。眾多的賓客都笑說:「成總,這個孩子將來肯定跟您一樣,是商場上的奇才。」
  他們請了本地一個有經驗的大娘幫忙照顧孩子,姓聶,兒女大了,都在外地工作。一天,她有些著急的問:「成先生,你今天還要去上班嗎」將近中午,成微還在家裡。他沒回答,問:「怎麼了?」聶大娘看著手裡的電話說:「家裡剛打電話過來,說老太爺生病了,現在正在醫院。」成微想了想說:「那你先回去吧,安安我帶著。」她千恩萬謝的走了。
  成微剛從外地視察回來,累的整整睡了十多個小時。公司裡還有一大堆的急件等著他處理,而趙蕭君這兩天正忙著公司裡新產品的宣傳展覽事宜,早出晚歸,馬不停蹄。他歎了口氣,有些為難。半天,彎下腰對坐在沙發上玩的安安說:「安安跟爸爸去公司好不好?」帶著他到公司去了。齊成的員工見他竟然帶著兒子來公司辦公,免不了好奇的張望。幸虧安安不吵不鬧,一個人也玩的自得其樂。
  秘書進來,看著埋在文件堆裡的成微,又忍不住看了看邊上亦是專心致志的成安,覺得他們還真是父子,提醒說:「成總,精實的總經理過來了。」成微頭也不抬的說:「請他進來。」秘書支吾著說:「成總,那您兒子——」成微似乎才想起來,揉了揉眉心,走過來,抱起他說:「來,安安,跟蘇秘書先出去一下。」蘇秘書牽著他的手笑說:「跟阿姨出去,倒飲料給你喝好不好?」
  蘇秘書帶他到自己的辦公室,讓他坐在沙發上玩,倒了果汁,讓眾人看著點,整理資料送進去。成微和精實的總經理談好大致事項,送他出來。回來的時候,蘇秘書臉色慘白,驚慌的說:「成總,您兒子——」成微聽到會議室傳來的哭聲,臉色一變,連忙搶進去。安安右手心裡一條長長的劃痕,地上的裁紙刀還沾有血。蘇秘書忐忑不安的解釋:「裁紙刀沒放好,我們一時不注意,小孩子好奇,握在手裡——」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可是畢竟是老闆的孩子,交給她看著,出了這等紕漏,誰都會惴惴不安。
  他一手抱起安安,吹著氣連聲說:「安安,聽話,不哭不哭。」安安一時吃痛,掉了幾滴眼淚,現在見到他,像有了依靠,慢慢止住哭聲,只是眼睛裡的淚水還在打滾。成微揀起地上的裁紙刀察看,刀刃上隱隱有銹跡,眉頭緊皺。蘇秘書也看見了,忙說:「成總,還是去一趟醫院打一針預防破傷風的針吧。」成微站起來,臉色有些難看,所有人噤聲。他將曹經理叫過來說:「晚上產品的展銷會你替我去。我先帶安安去一趟醫院。」曹經理連連點頭答應。
  不知道為什麼,安安一進醫院就哭的厲害,吵著要趙蕭君。平時也不是沒打過預防針,別的小孩哭的稀里嘩啦,他愣愣的看著針頭插進手臂,面不改色,只是痛了才湧出一滴半滴的眼淚,也不哭。可是今天怎麼都哄不住,從來沒有這麼鬧過。成微氣的動手打了幾下,他哭的更厲害了,倔著臉,上氣不接下氣。
  從醫院出來後,成微臉色難看之極。將安安往車上一塞,沉著臉說:「你給我乖乖坐好。」安安委屈的縮在那裡,眼淚要掉又不敢掉,身體動來動去。他又喝了一聲:「聽到沒有?」安安「哇」的一聲又哭出來,喊著「媽媽」,這下是怎麼都停不住了,哭的沒完沒了。成微煩躁的將車停在路邊,看著他江河決堤般的眼淚鼻涕,半晌,還是接過來抱在懷裡。安安已經哭的整個脖子都紅了,只是喊著要媽媽。他給趙蕭君打電話,一直是「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他點了煙,大口大口吸著,又默默的坐了一會兒,然後打電話告訴曹經理:「曹經理,你現在是不是在展銷會的會場?去看看蕭君他們公司的產品是不是也在展銷會上陳列。她人也在的話告訴她孩子在醫院,一直吵著要她,讓她趕緊回來。她電話一直打不通。」語氣很不好,像是拚命壓制著極大的怒火。安安哭累了,一會兒就睡了。他忽然用力打了一下方向盤,整個車子都震了一下。再也等不及,掉頭往展銷會的會場開去。
  這次的產品展銷會是全國性的,規模宏大,連電視台也出動了。他用力關上車門,正要進去的時候,又鑽進來,從後座上拿起一件運動外套蓋在安安身上。冷著臉進去,在大廳看了一下簡介,直接乘電梯下地下二層。怪不得趙蕭君的手機沒信號,在這麼一個不見天日的鬼地方。日光燈打在他臉上,氣色更不好。這層的人不是很多,他沿著會場的指示不一會兒就找到她公司的陳列專櫃。
  站在旁邊四處找了一找,沒發現她的人影。正要上前詢問她公司負責人的時候,有人先走過來,禮貌的問:「請問一下,你們公司的趙副經理呢?」櫃檯小姐忙的暈頭轉向,一時反應不過來,茫然的反問:「趙副經理?」他點頭:「對,就趙蕭君。」她長長的「哦」了一聲,說:「你說趙姐呀,她有急事,剛剛走了。」他顯得很沮喪,沉著臉僵在那裡,週身發出沉悶的怒氣。什麼情況都想到了,卻沒有料到這種情況——她人居然不在!
  專櫃小姐很熱心的問:「你找趙姐有什麼事嗎?要不要我替你轉達?」他彷彿沒聽到似的,依然皺著眉,心情很不好。那小姐又說:「那我把她的電話號碼給你吧,有什麼事直接找她好了。」說著找趙蕭君的名片——也有點太熱心了。成微幾個跨步橫在他面前,陰狠的看他。陳喬其冷不防見到他,雖然有些吃驚,隨即恨恨的盯著他看,兩個人站在那裡針鋒相對,毫不相讓。
  成微冷冷的說:「沒想到陳總也來了,居然這麼悠閒。有時間到處轉悠的話,還不如多花些心思宣傳公司的產品。」陳喬其冷笑一聲:「陳氏的事還不勞你費心。」目不斜視,似乎當他不存在,轉身就要走。成微的聲音在後面響起:「警告你一句,以後少來招惹她。」陳喬其頓了頓,回過身迎著他的目光不屑的說:「成總,您這是太平洋的警察——管的也有點太寬了吧?這是我個人的事,跟您恐怕沒什麼關係。」
  成微雙手握拳,青筋暴出,腦門上的血管清晰可見,忽然轉身:「陳喬其,你過來,我們好好說清楚。」陳喬其也知道這根本不是說話的地方,隨著他到了安全出口的樓道裡。剛推開門,成微一拳從臉上轟過來,惡狠狠的像是要將他往死裡打。陳喬其因為自小練過跆拳道,反應迅速,頭立即往後退。哪知道身後就是門,退無可退,後腦勺撞了個結實,臉上還挨了一拳。血立即從鼻子裡,嘴裡流出來,不知道牙齒有沒有掉。
  他趔趄的倒在門上,發出巨大的響聲。待站穩腳步後,連流出的血也沒抹,抬起腳一個漂亮的側踢,挾著風聲重重的朝成微劈下來。成微踉蹌後退,收不住勢,撞到樓梯的扶手上,背上鑽心的疼。悶「哼」一聲,跌倒在邊上。陳喬其仰起頭,捏住鼻子,鮮血還是不斷流出來,沾的滿手都是血。他用力的抹了一把,不屑的說:「真要打,你是我的對手?你只不過運氣好,佔了先機罷了!」一語雙關,意有所指。
  成微難堪的憤怒著,心裡的那根刺越插越深,彷彿已經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站直身體嘲諷的說:「我不是你的對手?只有不切實際的人才會這麼目空一切,看不清現實。」陳喬其怒吼:「成微,你等著瞧著吧。看看到底誰笑到最後!」成微怒極,撐著身體一拳又朝他打過來,陳喬其這次輕易的閃開了,並且順手抄起門後邊拖把上的木棍。看著成微的眼神冷酷無情,痛恨之極,似乎真的想殺了他——全部都是因為他,蕭君才會逼不得已嫁給他,自己才會這麼痛苦!那瞬間湧上來的強烈的恨意,真的有同歸於盡的想法。
  成微十分蔑視,驕傲的逼進,全身的骨頭似乎都在響。眼前這個人似乎是命中的夙敵,這麼讓他難堪——一次又一次的折辱,難堪到極點!像揮之不去的魔魘,時刻纏繞,折磨著你!是如此的惡劣,憤怒,可是卻什麼都說不出來,無言的痛苦和羞辱——惟有打落牙齒混血吞!
  陳喬其握緊的右手忽然動了動,似乎想起了什麼,最後頹然的鬆手。木棍「啪」的一聲掉在地上,一直滾到樓梯口才悠悠的停下來。忿忿的說:「打死了你,我怕蕭君傷心痛苦。」他終於正面說出趙蕭君的名字。成微的肩膀忽然一鬆,像是瞬間清醒過來,這算什麼?堂堂齊成的老總和人躲在樓道裡打架鬥毆,爭風吃醋?他媽的算什麼男人!可是他偏偏控制不住,簡直是瘋了,喪心病狂!陳喬其太可恨了,為什麼不乾脆打死他?死了一了百了!
  兩個人面對面冷冷的對峙,眼光在空氣裡來回的廝殺,彷彿恨不得對方灰飛煙滅。陳喬其忽然側身打開門,沉聲說:「這只是我們兩個男人之間的爭鬥,我不希望蕭君知道。」成微拉開另一邊的門,眼睛直視前方:「這是我和蕭君兩個人之間的事,不希望你插手。」陳喬其怒,一拳捶在門上,厚厚的玻璃居然應聲而碎,狠狠的說:「你們倆?我和蕭君在一起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裡!」
  成微充耳不聞,挺直脊背走出去幾步,然後頭也不回的說:「結婚是兩個人的事,離婚也是兩個人的事!我不管你是怎麼蠱惑蕭君的,但是我是絕對不會離婚的!陳喬其,你就死心吧!」頓了頓彷彿說的不夠清楚似的,又冷冷的加上一句:「而且我們的孩子已經兩歲了,能一個人下樓梯,小名叫安安,他叫我爸爸。你就死心吧!」說的咬牙切齒,殺人於無形。
  陳喬其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真後悔剛才那一棍為什麼沒有打下去!媽的,簡直禽獸不如!成微,你就等著瞧吧!世上的事沒有不透風的牆!
  成微艱難的走回停車場,腳步蹣跚,陳喬其那一腳真是又狠又辣。還來不及喘口氣,手機短信的聲音連綿不絕的響起來。站了一會,掏出來一看,全部是趙蕭君發過來的,一共有十多條。他看也不看,重新扔回口袋裡。打開車門,安安還在睡,蓋在身上的衣服袖子掉下來,有一半拖在下面。他摔著車門坐進去,車子連發了幾次還是沒有發動,狠狠踢了一腳,乾脆打開門下來。
  掏出煙一支接一支的吸,吞雲吐霧,胸口一陣悶痛,忍不住咳嗽了兩聲。手機又響起來,他看了眼,忽然狠命摔在地下,主機,電池,外殼摔的七零八落。鈴聲彷彿被人硬生生掐住喉嚨,戛然而止。他立在蒼茫的夜色裡,悲哀,無力像綿延不絕的浪潮永無止盡的朝他湧過來。他站在沙灘上,驚慌失措的看著,一步又一步的後退,還要裝作冷靜自若的樣子,不讓任何人發覺。可是他現在已經退離海灘了,夠遠了!難道還要往陸地上無休無止繼續退下去?
  他靠在車身上,腳底是滿地的煙頭。遠處的車燈打過來,照的人頭腦發花,彷彿是朝他直直的壓過來,瞬間就要消亡。他有些暈眩,好容易才重新適應了撲面而來的漆黑。只要下定決心,就可以永遠遠離這種折辱和難堪!可是為什麼事到臨頭總是無功而返,總是一次又一次怯弱臣服!他又氣又怒——恨不得將自己千刀萬剮!還沒有受夠嗎?成微,你真是犯賤!活該!
  可是心頭又不由自主想起以前的事來,當時不在意的事,沒想到竟然記得這麼清楚,而且有越來越清晰的趨勢。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的震撼和難忘。還記得當時油然而生的念頭:要是有人這樣為我哭,用命來換都值得!他現在知道她那時是為了陳喬其旁若無人,痛快淋漓的在哭,而陳喬其也確實拿命來換了。可是她總算也為自己哭過,哭著說:「成微,我會愛你,愛我們這個孩子,愛這個家,會好好的過下去。」儘管是這麼的諷刺,可是她總算也為自己哭過。成微的心又不由自主的一點一點軟下去,軟到最終化成一股鮮血,汩汩的在身體裡流動,可是免不了有些疼痛。
  最後還是兜著車回去了。趙蕭君在家等的快要急瘋了,搶過他手上的孩子連聲問:「安安到底怎麼了?有沒有出什麼事?」成微一言不發的坐在沙發上,大口大口喝了一整杯的水,過了一會兒才說:「沒事,打了針,不要緊。」她的心還沒有穩下來,追問:「那怎麼這麼晚才回來?電話為什麼打不通?你不知道,我都急死了。」成微將手機零件往桌子上一扔,說:「接電話的時候摔了。」
  趙蕭君拍醒安安,問他痛不痛。安安撇著嘴說:「媽媽,我餓了。」趙蕭君問:「這麼晚了,你們還沒吃飯?」連忙說:「安安乖,先等一會兒。媽媽這就去做。」趕緊熱了飯菜,又加了個湯。邊喂孩子吃飯邊說:「你們剛才到哪兒去了。怎麼到現在還沒吃飯?」成微隨口說:「醫院人多,排隊堵車呢。三環路上出了一起車禍。」趙蕭君「哦」了一聲,沒有再追問。
  安安對著桌子吐嘴裡的菜,成微臉色一沉:「不許挑食!」聲音很大,臉色很壞。連趙蕭君都被他嚇了一跳,說:「幹嘛這麼大聲,要教訓孩子也不是這麼教訓的呀。」他不理,夾了菜放在安安碗裡再一次重申:「不許挑食!」安安就是不吃,乾脆連飯也不吃了,將碗一推,臉一撇。成微真是生氣了,重重的說:「你再挑食,看我不抽你!」趙蕭君有些奇怪,說:「你今天怎麼了?怎麼這麼大的火氣?要說跟孩子好好說唄!你這樣嚇著他了!」成微掉轉頭來瞪著她說:「有你這麼寵孩子的嗎?你看你把他寵成什麼樣子了!這個不吃,那個不吃!你自己就沒做好榜樣!還怎麼教孩子!」
  趙蕭君覺得他今天完全是沒事找茬,也不知道是不是路上堵車堵的這麼大的火氣,碰到誰就炸起來。忙息事寧人的說:「好了好了,你跟一個才兩歲的孩子較什麼真!吃完了沒?吃完了趕緊洗澡去!省得礙眼,逮誰罵誰!」成微悻悻的進浴室去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趙蕭君不小心撞到他,他悶哼一聲。趙蕭君立即問:「怎麼了?傷到哪裡了?」他閉著眼睛沒說話。趙蕭君見他按住腹部,連忙掀開他的衣服看,一片的青黑紅腫。嚇了一跳,連忙問:「怎麼弄的?」趕緊下床去找藥。他過了一會兒才說:「撞的。路上不出車禍了麼!」趙蕭君罵:「那你早點說呀!說不定得去一趟醫院!傷的這麼重!」
  成微忽然說:「我這段時間可能要去美國。」她一邊擦藥一邊問:「那要多久?」成微長長的歎了口氣,可是她卻聽不出他究竟為什麼歎氣,還以為是離愁別緒。成微停了停,說:「得要一段時間吧。」她點頭表示知道,說:「那要準備什麼東西?我替你收拾好。還疼不疼?要不明天去醫院看看?」一邊說著一邊關了燈。

《青眼影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