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放手,離開
在轉彎的地方,她故意摀住嘴打了個哈欠說:「前面就是『易初蓮花』,冰箱裡沒菜了。」成微將車子停在超市前面,沒有下車的意思。平常的時候他也是在車裡等,趙蕭君從來沒有表示過什麼。這次她卻說:「哎——,你也下來幫幫手,縱然有推車,也推不到這裡。」成微鎖了車和她一起進了地下一層的超市。她一邊看著冰櫃裡包裝好的肉類蔬菜,一邊問:「你想吃什麼?」成微跟在她身邊,沒有說話。她又耐心的問了一遍,他才說:「隨便。」這個時候正是栗子上市的時候,她買了許多,準備栗子燒肉。
經過水產類的時候,成微忽然說:「前幾天帶安安出去吃飯,他鬧著要吃大蝦。」去的是肯德基,當然吃不成大蝦了。趙蕭君撥開冰塊,挑選起來,微笑說:「那晚上就做油燜大蝦。」他看著出口方向問:「還要買什麼?」趙蕭君將推車讓給他,說:「你先推著,還要去樓上買一些日用品。」逛了一大圈,推車堆的滿滿的。她又不由自主在化妝品專櫃前停了一會兒,成微站在一邊等著她,倒沒有半點不耐煩的神色,只是一直盯著她的側影,怔怔的彷彿第一次遇見她。這麼些年過去了,她還是那個樣子,低眉回首的神態,依然沒變;只是心,心還是那樣堅持,不曾改變過嗎?他站在那裡,忽然覺得她離他是如此遙遠。
他將車停下來,從後車箱拿出所有的東西一股腦兒堆在地上,說:「你在這裡先等著。」然後將車子開進了公共停車場。提著東西跟在後面往前走。趙蕭君忽然停下腳步,愣愣的看著前面。陳喬其帶著安安站在樓道旁等著,他將安安舉的高過肩,作勢要扔出去,安安卻哈哈大笑,尖叫出聲,小臉漲的通紅,顯然十分興奮。他看見趙蕭君,笑嘻嘻的說:「蕭君,你總算回來了——」待看見後面的成微,半截話硬生生吞了下去,神情立即變的冷冷的。
趙蕭君看著他和安安,又回頭看了一眼成微,臉色變了變,半句話都說不出來。氣氛奇異的尷尬僵硬,像北京冬天的風,呼——呼——嘩,囂張肆虐,吹在臉上,又冷又痛,似乎是無形的耳光,「啪啪啪」的響,血管一寸一寸的裂開。他們幾個人彷彿站在深不見底的碧綠的湖水邊,搖搖欲墜,稍微失足便有可能掉下去,無助而心悸,茫然又失措。
還是安安首先打破沉默,坐在喬其肩上揮舞著小手高叫著:「爸爸,媽媽!」什麼都不知道,可是這對喬其和成微都是一種刺激性。成微沒有應答,喬其慢慢抱下安安,放他在地上。安安掙開喬其的手,往他們這邊跑過來。蕭君趕緊走上前,蹲下來,抱他在懷裡,問:「怎麼先回來了,也不等媽媽去接。」聲音不大不小,大家都聽的清楚。安安無辜的說:「陳叔叔說媽媽忙,就去接我回來了。可是沒有鑰匙,只好在下面等你回來。」趙蕭君本來想問「為什麼不打電話」,終究沒有問出口。喬其不過想和孩子多待一會兒。
趙蕭君彎著腰和安安說話,人卻有些淒惶,前面是陳喬其,後面是成微。她夾在中間左右不是,進退維艱。彷彿在懸空的鋼絲上行走,旁邊是懸崖絕壁,腳底下是雲霧繚繞,望不到底的深淵。陳喬其見不得成微和她們母子在一起的場面,這簡直叫他情何以堪!強忍著,控制目光的鎖定範圍,沒有朝成微看過一眼。快步走到蕭君面前,眸光沉沉,像多盛了些什麼不負重荷的東西,欲語還休。趙蕭君因為角度關係,微仰起臉看他,眼神黯然,也沒有說話。
陳喬其本想一走了之,勉受這樣的尷尬和痛苦,可是一看見她此刻流露出的熟悉的神情,心弦一顫,終究忍不住,什麼都顧不得,伸出手抓住她的右手腕拉她起來。趙蕭君不得不跟著起身,下意識的回頭看了眼成微,眼神有些惶恐。剛想掙脫的時候,陳喬其冷著聲音問:「你右手怎麼回事?」趙蕭君右手手背被窗戶的金屬拉手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不知道為什麼,好的特別慢。她奮力抽回右手,低聲說:「沒事,沒事。你——,你趕緊走吧。」神態有些慌亂。陳喬其忿忿的說:「肉都看的見,還說沒事!你到底有沒有上藥?」語氣有些壞,還挑釁的看了眼成微,皺著眉,隱含惱怒和責備。他是如此的心疼趙蕭君。
成微聽著趙蕭君站在那底氣不足的解釋,垂著頭眼睛看著地下,像挨訓的學生——彷彿這樣的場景再熟悉不過,和諧而又自然。忽然又疲又累,又倦又怠。他們三個人彷彿圍成了一個圈,密不透風,堅不可摧,割都割不斷。而他自己闖破了頭都闖不進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無可奈何,魂斷神傷,永遠被排斥在外面。眼前所有的人似乎離自己很遠很遠了,頃刻間山長水闊,咫尺天涯。初冬的夕陽轉瞬即逝,虛虛的應個景兒,剛剛還看見一輪圓圓的紅金球,下一刻就只剩下慘淡慘淡的餘暉,和著夜風,淒清寒冷。只短短一剎那,他已經站在另外一個世界——與他們毫不相干,是那樣的虛無與渺茫。
趙蕭君沒有看陳喬其,只淡淡的說:「沒什麼大礙,過幾天就好了。」掙開手,牽著安安退後幾步,教他說:「安安乖,跟陳——叔——,說再見。」那幾個字像刀口的尖,終究說不出來。安安倒是聽明白了,立即說:「陳叔叔再見!」搖著雙手。陳喬其看著她的目光又苦又澀,裡面彷彿充了血。過了好一會兒才拍著安安的肩膀說:「那我走了,下次再來看你。」沒有朝成微那邊走去,而是直接往前,留給所有人黯然銷魂的背影。越走越快,轉眼就隱沒在無邊的暗色裡。
安安搖著趙蕭君的手說:「媽媽,陳叔叔走錯方向了。」她半晌才說:「沒有走錯」,隨即彎下腰對他說:「叔叔還有事呢。」他寧願繞這麼一個大彎,也不願正面從他們這邊穿過去。趙蕭君看著他離開的方向,怔忪的站了一會兒,才牽著安安的手朝成微這邊走過來。提起地上的東西,輕聲說:「走吧。」安安拉著成微的手仰起小臉笑嘻嘻的說:「爸爸,你回來了,安安好久沒有見到你了!」成微隔了半晌才說:「是爸爸不好。」安安張開手要他抱,趙蕭君輕聲呵斥:「爸爸手上拿著東西呢。」他很興奮的要幫蕭君提東西。
回去後,蕭君進廚房做飯。安安怕成微說,躲進客房去看電視,他現在每天按時收看奧特曼。成微倒在書房的椅子上,燈也不開,獨身沉浸在無邊的黑暗裡,煙霧盤旋不去,閃著紅光的煙火,夾在手指上彷彿是一朵暗夜中盛開的花,乍隱乍現,詭異難安。他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的舊事,有一次他送酒精過敏的蕭君回家,半道上下了車,也是這樣站在不著邊際的黑暗裡,連續不斷的抽煙。蕭君在車裡喃喃低語,當時聽不出來,以為她頭痛難受,忍不住呻吟抱怨。現在重新想起這件事,忽然明白過來,她一直叫的都是「喬其,喬其,喬其……」,嘴唇在動,卻沒有發出聲音——隱忍的很辛苦是嗎?諷刺!天大的諷刺!為什麼現在又清醒過來了呢!連續不斷的囈語——不!簡直就是咒語,下了詛咒,貼了封條,他怎麼解都解不開!
前塵往事一開了閘,攔都攔不住,滔滔不絕的流了出來,過濾得週身的空氣又沉又重,又濕又涼。他第一次見蕭君的時候,她還應該還是個學生吧。想一想,自己都嚇了一跳,這麼多年就這樣一晃而過了。可是到底得到了什麼呢?痛苦總是多於甜蜜,可是卻掩蓋不了那僅有的一點暖意,怎麼都掩蓋不了,不然也撐不了這麼許多年——應該繼續撐下去麼?他和陳喬其在有生之年,狹路相逢,卻互不相讓,只能是兩敗俱傷的下場。如果沒有陳喬其,他和蕭君一定可以白頭偕老,幸福美滿,一定可以的。可是陳喬其一定也這麼想的吧。嫉和恨像一條邪惡的毒蛇,在肚子裡漸漸養大,慢慢的吞噬你的五臟六腑,令你變的醜陋不堪。
他閉著眼睛還沒有想完,安安跌跌撞撞的跑進來,搖著他的腿喊:「爸爸,吃飯了!媽媽做了油燜大蝦!」樂顛顛的拉著他出去。趙蕭君給安安剝蝦殼,老是被戳到,手指尖疼的厲害。成微忙制住她,說:「我來吧。」他經常在外面應酬,吃這些東西是老手了,三下五除二熟練的剝下外殼,手指上只沾了一點汁,不仔細看都看不出來。安安一直纏著他,吃的興高采烈。趙蕭君說:「安安,自己吃,爸爸還沒吃飯呢!」他沒說話,剝了一隻大蝦放在她碗裡。趙蕭君仔細咀嚼,卻嘗不出是什麼味道。
吃完飯,安安說困了,不知道陳喬其又帶他上哪了,這麼早就吵著要睡覺。趙蕭君先帶他去洗澡。成微走進臥室,到處翻抽屜,不知道護照放哪去了。轉頭看見床頭和床頭櫃的縫隙裡像有什麼東西,用長夾子夾出來一看,卻是一張報紙,登載了齊成的危機。旁邊還有幾個電話號碼,寫著什麼劉政委,崔行長的名字。他忽然坐倒在床上,錐心刺骨,惱羞成怒之外,更多的是難以忍受!最不能忍受她知道,沒想到她還是知道了!所以今天才表現的這麼異常?她說她的車子送去保養了,可是明明停在車庫裡!是哀歎?是憐憫?是不忍,是愧疚,還是其他?可是他要這些幹什麼!為什麼不乾脆將他蒙在鼓裡?失敗所帶來的挫折頹喪在此刻全部爆發出來,惱怒之極。
報紙被他揉捏成紙屑,狠狠的丟在地下。中斷的往事又浮現在眼前,卻是近的多了,所以那種痛苦越發清晰澄澈,像燈光倒映下鏡子裡的人,無一絲遺漏。背叛,嫉恨,卑微,隱忍,蠻橫,強暴……好的,壞的,醜陋的,不堪的,全部打回了原形,在裡面打著旋來回上演,誰也瞞不了誰,誰也沒有讓誰好過。忽然有一絲隱隱的痛快,總有人陪著,不是他一個人,不是麼?趕緊搖頭——真是變態!可是馬上又掉下來,摔的灰頭土臉,滿身傷痕。他想起傍晚時的情景,那種疼痛又重新在身體裡蔓延開來,無所不在,像是體內本身就存在的一種生命力,讓他知道自己還活著,沒有就此一蹶不振。蕭君就像鏡子裡的影像,明明就在眼前,可是怎麼都夠不到,永遠也進不去。就算撞的頭破血流,到頭來才發現,影像也隨著阻礙的玻璃碎片一起消失了,只留下滿室的狼籍和空洞。
他忽然摔破了床頭邊桌子上放著的玻璃杯。趙蕭君聽到聲音趕緊進來,疑惑的看著他,慢慢問:「怎麼了?」他猛地站起來,說了聲:「沒事!不注意帶下來的。」立即走出去了。趙蕭君拿了掃帚進來掃起碎玻璃。
成微進來的時候手上端了一杯白開水,然後遞給坐在床上的蕭君。她一仰脖喝了,問:「要睡了嗎?」成微緊緊的看著她,沒有說話。她漸漸覺得不對勁,他彷彿有什麼很重大的事情要說似的。不由的坐正身體,問:「怎麼了?」成微手裡把玩著空玻璃杯,手上的青筋卻一根根冒了出來。聲調卻不僅不慢:「蕭君,我們結婚也有七年了吧?」趙蕭君不知道他為什麼說這個,默默點頭。
他轉動著杯子,忽然又說:「你和陳喬其認識多久了?」趙蕭君見他像平常聊天般的語氣,也不好緊張兮兮的,盡量放鬆神情,想了想說:「我跟他從小一塊長大的,認識他那會兒,他才跟安安一般大。仔細算起來,大概有二十年了。」說完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二十年?竟然就有二十年了麼?她還清楚的記得第一次見到喬其的樣子,小小的人兒,漂亮的眼睛,倔強的神情——可是一眨眼,就有二十年了嗎?時間是怎麼過去的?轉眼間,她已經老了。那不是很分明的事嗎——她的眼角已經有了皺紋了,怎麼都去不掉。
成微沒有說話,氣氛有些低沉。過了好久他又說:「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你還是一個學生呢。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愛著他嗎?」趙蕭君沒想到他突然間會問這個問題,驚恐的看著他,嚇的簡直說不出話來。成微卻不肯放棄,逕直盯著她看,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得到一個答案。趙蕭君蠕動嘴唇,彷彿要說什麼,溜出來的聲音到最後還是吞了回去——她沒有回答。叫她怎麼回答?這種情況,似乎說什麼都是假的。不愛麼?他不會相信;愛麼?怎麼可以這樣說!就連不說話也是不妥當的,可是她毫無辦法。她頭昏沉沉的,眼皮又澀又重。
成微卻是萬念俱灰,再無幻想了——可不是幻想嗎?存了這麼多年的幻想!他想起她半躺在他車裡喃喃呼喚陳喬其的畫面,紅著眼只覺得淒涼,滄海桑田,宇宙洪荒般沒有盡頭的淒涼!彷彿有一把犀利的劍交到他手上,命令他心狠手辣的斬斷眼前的一切。他無力的揮一揮手,像是一種告別的儀式,蒼涼而無奈,一切不再回來了!聲音疲憊的像是從腳底慢悠悠的鑽出來:「我再愛你,也抵不過你們二十年的時間!」趙蕭君勉力抬起頭看著他,眼角不由自主流下眼淚。整個人昏沉的更厲害,甚至說不出話來,眼皮重若千斤。
他伸出手拭去她眼角滲出的淚,緩緩說:「知道一腳一腳踩過來的是什麼嗎——那是時間,過去了就再也流不回來。二十年!多麼可怕!簡直像一團死結,一場噩夢,縱然你能醒過來,世界上的事也已經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不可能再有另外一個二十年了。既然這樣,我要走了。」一段話像是用鐵釘硬生生砸出來的,沉痛無比。趙蕭君在失去意識前,隱隱約約記得他說「既然這樣,我要走了」,就此昏睡過去。
成微扶著她睡下來,捋開粘在面頰上的亂髮,然後說:「我要去美國,從頭開始,全力以赴,重新獲得資金和技術上的支持!齊成一定會重振聲威的!」齊成是他一手創造出來的,是他骨子裡的驕傲和尊嚴。他握緊拳頭,像在對天發誓——或者根本就是對著她和他自己!他是麻省理工畢業的,那裡有他許多的朋友。齊成的創業也是獲得那裡的支持。
趙蕭君是完全聽不到了,沉睡的時候這麼的安靜柔順,似乎此刻完全屬於他。他不想再看見她流淚,就因為眼淚,他才記住了她,才牽扯出這麼多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於是他事先在那杯水裡放了兩粒安定。既然要走,就要走的乾脆決絕,頭也不回。不然心肯定會軟。可是她還是流淚了,成微頭埋進她肩窩裡,陣陣痛徹心扉。心裡彷彿又動搖了一下,他立即站起來。打開箱子快速收拾東西。
五年前,她剛從老家回來,他也是這樣趁她熟睡時離開的。可是今天,是不會再回來了。一切不再重來。
趙蕭君頭暈腦脹的醒過來的時候,睜開眼,太陽已經斜穿進窗戶了。嚇了一跳,自己竟然睡到這麼晚!而且一點都不知道!掀開被子總覺得房間裡少了什麼東西似的,來回看了一眼,才注意到成微的大衣和箱子不見了。打開衣櫥,常穿的衣服也不在。她打了個激靈,腦海裡忽然有個聲音在迴響「既然這樣,我要走了。」他聲音平靜的這樣駭人,令她坐立不安。
重新坐倒在床上,轉頭看見桌子上壓著幾張紙,擺放的位置十分醒目。她似有預感,顫巍巍的捏在手裡,是一份離婚協議書,上面已經簽字了,只等她落款。旁邊還放了一張便箋,短短幾行字「蕭君,我走了,去重整齊成,不想再回來了。你要保重。」下面還有一行小字,「附:安安,我先送他去幼兒園了。」龍飛鳳舞的字體,依舊掩藏不了壓抑的傷心沉痛。
她忽然站起來,扔下手裡重若千斤的薄紙。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根本沒有梳洗,拿起車鑰匙飛奔下樓。昨天晚上在他護照裡她看見機票了,本來想問他的,可是始終沒有機會問出來。只要拚命趕,時間或許還來得及。就這麼走了?總要說點什麼吧?她此刻沒有任何的想法,只想見到他,哪怕說一句再見也好,就是什麼都不說也好,只要再見他一面。此刻,她腦海裡只有這個想法。
第56章
車子從小區裡開出來,一路上只覺得有無數的紅綠燈,從來沒有這麼焦躁過。那些橫亙的交通燈此刻彷彿成了攔路搶劫的強盜,咄咄逼人,是這麼的厭惡,甚至唾棄。心急火燎,正想一鼓作氣開過去的時候,黃燈快速閃了下,她只得趕緊踩下剎車,震了一下,車子還是滑了出去。硬生生停在十字路的中間,頗有些心煩意亂,急不可耐的味道。橫穿的行人只好從她車邊繞道過去。她手指不停的拍打著方向盤,眼睛看了一次又一次頭頂上的交通燈,怎麼還不變色,怎麼還不變色!一秒似乎像一秋般漫長。整整六十秒過後,從車窗裡看見右手邊的紅燈亮了,也不等頭頂的綠燈,一踩油門,「唰」的一下衝出去,揚起一陣暖風。
接下來的街道還是照樣的繁忙,隔個半里來路就一個紅綠燈,到處是來回穿插的行人,想快都快不了。其實這個時段算還可以的了,若是早上那會兒,大家都趕著上班,半個小時動不了十米。好不容易轉上環路,立即踩大油門,從立交橋上飛馳而下。前面一輛私家車橫地裡忽然改道,不料轉彎處另一輛大型貨車迎頭朝這邊開過來。趙蕭君嚇的魂飛魄散,猛打方向盤。
「砰」的一聲巨響,兩輛車子斜撞在一起,私家車被撞到一邊差點飛了出去,幸好沒有爆炸,可是裡面的車主不知道是死是活。趙蕭君慘白著臉看著眼皮底下發生的車禍,車子發出尖銳的聲音停在路邊上,安全帶勒的胸口像被人狠狠的劈了一刀,整個人差點從頭到尾翻過來。等她回過神來,整片立交橋上已經圍的水洩不通,回頭一看,一眼望不到頭的車海,密密麻麻,像在等待審判。警車聲,救護車的聲音,熟悉而駭人。再加上眾人喧囂嘈雜的感慨議論聲,到處在耳邊旋轉,嗡嗡嗡的什麼都理不清。她如墜雲霧,跌進萬丈深淵。顫抖著雙手還想發動油門,交警過來敲她的車門,讓她回警署做一下筆錄。
她搖下車窗,顫巍巍的解釋:「警察先生,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您能不能讓我先走?回頭再跟您回警署。這是我的證件,可以先放您那兒。」這裡離機場沒有多遠了。那人先敬了個禮,然後說:「小姐,你是這場事故的目擊者,希望你配合我們的工作。」趙蕭君淒惶慘然的看著他,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不要說手腳,整個身體都是冰涼冰涼的。他勸道:「小姐,剛才你也嚇到了吧?你現在這個狀態,不適合開車,很容易出車禍。眼前就有一個血淋淋的例子!」
趙蕭君低頭看時間,差點滴出眼淚。為什麼總是來不及!只消再看看他的背影也好。轟隆轟隆的聲音震的人耳膜生疼,她抬起頭,一架飛機像矯健勇猛的雄鷹奮力搏擊長空,逐漸升高,逐漸飄遠,只留下一團追逐的影子。她大力推開車門,一腳踩空,失了平衡,猛的跌在地上,狼狽不堪。披頭散髮,手掌上擦破了皮,高跟鞋一歪,腳可能也崴了。她卻沒什麼感覺,無關痛癢似的。
掙扎著扶著車門站起來,仰起臉,望著逐漸消失的飛機,心跳似乎停止了跳動。他是不是也在上面呢?按時間算,大概是吧。銀白色的飛機像天邊劃然而過的流星,還來不及說再見,就已經遠離成煙,渺渺茫茫消失在天之涯,海之角。隔著世界上最寬闊的海洋,所有的一切被無邊的距離拉長成線,一端繫在這裡,一端繫在那裡,隨著飛機的轟鳴聲,逐漸變細,細到肉眼再也看不見,最後負荷不了,「嚓」的一聲斷裂成風中的沙塵,無影無形——再也回不來了!
她一個站不穩,忽然撞到後視鏡上——或許是腳痛,或許是其他地方痛。空氣中傳來血腥的味道,手心裡爬滿細細的血痕,像掉落的紅色的絨線,還在一點一滴流出來,沿著掌心的紋路糾纏成一團——那是過往的恩怨情仇,此刻的生離死別,以後的咫尺天涯。身體拚命後仰,極力忍住滑落的眼淚。真的就這樣離開了嗎?沉默是離別的笙蕭,然後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是不是這樣終究比較好?突如其來的相遇,一言不發的離開,連個照面都不打,真的是五月的晴天忽然閃了電,快的令人難以置信,措手不及。
她彎腰揪住胸前的衣服,摧心裂肺的疼痛無孔不入,無處不在。忽然間又想起許多許多,山崩地裂般湧到自己眼前。自己第一次見到他是去面試,冷冷的不甚親切,尊貴驕傲,但他注意到她走錯了方向;可是他說他第一次是在東直門的胡同口見到她的,哭的肆無忌憚,旁若無人,印象深刻——而她的記憶卻隔開了一段空間,換了時間和地點,將前一段的刻骨銘心全然遺忘了。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她再怎麼回憶也記不起來,是不是有些東西再怎麼樣都會錯過?
七年的時間像一根勒的緊緊的細繩,彼此被勒的鮮血淋漓,骨肉相連。現在這根繩斷了,可是傷痕還在——永遠都去不掉。就算是傷痕,那也是身體的一部分,比別處的肌膚更加分明,更加顯眼,所以更加難忘。
旁邊的交警見她氣色蒼白,心神渙散,神情不大對勁,連聲問了幾聲「小姐,小姐,你怎麼了?不要緊吧?」她也木木的沒有回答,彷彿沒聽到似的。站在一邊的人看著被抬上救護車的車主,搖頭沉聲道:「可能受了驚嚇,都撞成什麼樣了,不死也得殘廢。」那個交警見她似乎受了極大的驚嚇,讓另外一人開她的車,安排她坐警車回警署去了。
本來就心力憔悴,再被逼著重新回憶了一遍前不久才發生的血腥殘忍的畫面,她簡直快要瘋魔了。姓名,民族,年齡,職業,已婚還是未婚?她頓了半晌,輕聲回答已婚——臥室的桌子上尚且擺著離婚協議書,這樣的回答何其殘忍。終於,對面的警察站起來說:「今天的筆錄就到這裡。趙小姐,謝謝你的配合。」她踉蹌的站起來,身形有些不穩。
旁邊一個年輕的姑娘一手扶住了她,她呆呆的也沒有說謝謝。那姑娘扶她到外面的沙發上休息,她閉著眼睛昏昏欲倒,精神很差。另外幾個人輕聲商量:「還是讓她親戚朋友過來接她回去吧。血淋淋的車禍,誰看了都受不了,更不用說開車了。」成微的電話當然打不通,打給林晴川,她卻在外地。最後是陳喬其火速趕過來,連聲問:「出什麼事了?」趙蕭君虛弱的說:「沒事,出了一起車禍,讓我過來做一做筆錄。」待他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臉色大變,猶有餘悸的說:「幸好,幸好,幸好你什麼事都沒有。」彷彿劫後餘生的是他,其實相當於也是他。
扶她起來,立刻注意到,問:「撞到腳了嗎?還能走嗎?」見她一瘸一拐的,手移到她背部,就要打橫抱她起來。趙蕭君下意識的跳開一步,說:「沒關係。」氣若游絲,疲憊不堪。陳喬其無奈,只好半提著她下了長長的台階,替她繫好安全帶,車子波紋不動的開出去。他本來要先送她去醫院的,趙蕭君歪著頭,有氣無力的說:「不了,先送我回去吧。」陳喬其有些奇怪,她今天特別疲倦,那種倦意彷彿從骨子裡透出來,是如此的陌生惶恐——因為此刻的她離他像隔了整整一光年。單單目擊一場車禍,還不至於讓她這樣。
停好車,什麼都不說,乾脆抱她下車。脊背挺直,腳步沉穩。從她包裡掏出鑰匙開了門,趙蕭君掙扎著要下來。他踢開臥室的門,隨便扯了扯被單,頭也不回的就要離開——他怎麼可能受的了這個地方!趙蕭君衣服也不脫,直接躺在床上,聽到他離去的腳步聲也沒有出聲。她是如此的疲累,只想好好的睡一覺,但願醒過來後便發覺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不過是南柯一夢。不管怎麼樣,就算老天明天要塌下來,也請讓她先用力的睡一覺再說。
陳喬其一腳踩到地上飛散的紙張,看了眼躺在床上緊閉著雙眼一動不動的她,然後彎腰一張一張拾了起來,重新放到桌上。離開前隨意瞄了一眼,然後帶上房門出去了。剛要走出客廳,彷彿瞬間醒悟過來似的,推開門一腳衝了進來。拿起桌子上的文件,吃驚的瞪著已經不省人事的趙蕭君。他到現在才明白她今天為什麼失魂落魄,心神俱碎,是因為這個嗎?
不由自主坐在她床邊,拂開她頰邊掉落的長髮。睡夢中眉頭依然緊皺,意識不清,可是睡的又極其不安穩,分不清究竟什麼是夢,什麼不是夢。很痛嗎?陳喬其嫉妒的想,有一隻手沉重的打了他一下——是他自己的心魔。他坐在那裡,許久沒有出聲,無聲的歎了口氣,看著天邊的白雲,忽然悲從中來。慢慢的將離婚協議書擺在她床頭,帶上門悄悄的走了。以前一直夢想的事,咬牙切齒,痛入心扉,朝思暮想的事,現在成真了,卻全然沒有欣喜之感。縱然有那麼一點希望,看著這個樣子的蕭君,也覺得悲慘淒涼之至。
他迎著半下午的陽光走出來,青藍的天邊堆著薄幕似的雲,輕飄飄的。時間還早,已經有些涼意了,紅紅的滑下來,烘烘的照在頭頂上。很有些淒淒然的想起一句詩,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頓了頓,然後轉道去接安安。
路上安安仰起小臉問:「陳叔叔,爸爸說要走了,又出差去了嗎?」陳喬其問他:「那他是怎麼說的?」安安撇著頭看他,說:「爸爸說要走了,讓安安要聽媽媽的話。那爸爸什麼時候回來?」陳喬其回答不上來。過了許久才悠悠的說:「那安安聽不聽媽媽的話?」安安點頭,大聲說:「安安一直聽媽媽的話。」陳喬其又忐忑不安的接了一句:「那安安願不願意聽我的話?」安安稍稍想了一下,立即說:「安安除了爸爸媽媽,也聽陳叔叔的話。」喬其沒有說話,半晌才說:「安安真是聰明。」眼睛盯著前方,認真的開車。
用安安脖子上掛著的鑰匙開了門,站在門口正考慮著要不要進去。安安首先擺出主人的樣子,拉著他的手說:「叔叔快進來呀。」他也擔心蕭君有沒有好點,雖然有些尷尬,還是換了鞋進來。直接走到臥室門口,舉起的手又放下了。輕輕轉動門把,推開門,裡面空無一人。被子疊的整整齊齊。他立即倒退回來,到處搜尋,碰到從浴室出來的趙蕭君,剛剛洗完澡,頭髮上還滴著水,換了衣服從裡面走出來,乍然下見到他,面容平靜。臉上大概因為熱水的緣故,有了些血色,精神比起中午的時候顯然好很多了。她招呼他坐下,神態沒有任何的異樣。
趙蕭君進廚房倒茶。安安拉著他的手,問:「叔叔,你會不會玩遊戲?」拉著他到書房,爬到皮椅上,打開電腦,玩最簡單的賽車遊戲,畢竟年紀小,老是翻車慘敗。陳喬其敲他的頭,握住他的手控制搖桿,父子同心,其利斷金,很順利的完成了任務。安安興奮不已,拉著他不肯放手,玩了一遍又一遍,拖著他不肯出來。陳喬其乾脆抱他在懷裡,放開手教他怎麼玩。趙蕭君推開門進來,撫著額頭,看著他們兩個默然不語。
她進廚房做飯,心神有些恍惚,累的彷彿連菜刀都拿不動。陳喬其聞到飯菜的香味,抱開安安說:「安安,不玩了。玩了這麼久餓不餓?」安安點頭,跟著他一起出來。他走到廚房,看了看她的臉色,捲起袖子說:「你既然累了,還是我來吧。」趙蕭君搖頭,淡淡的說:「不用了,就幾個菜而已。你初來乍到的,油鹽醬醋放哪都不知道。何況,哪有讓客人下廚的道理。」陳喬其聽到她最後一句話,不悅的皺起眉:「蕭君,你說什麼!」趙蕭君沒有說話,推著他出去了。在這裡,他不是客人,難道還是主人?
安安忽然跑進來,仰起小臉說:「媽媽,爸爸回不回來?我想吃炸醬麵。」趙蕭君愣住了,心口裡的傷又不可遏止的痛起來,連忙背過身去裝作忙碌的樣子,輕聲說:「爸爸——,爸爸——」停了停,過了好一會兒才接下去說:「爸爸,爸爸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可能不回來了。安安想吃炸醬麵,媽媽給安安做好不好?」安安點頭,沒有再問成微到哪去了,什麼時候回來。在他心裡,成微只不過又出差了,家常便飯而已。
陳喬其在客廳裡陪安安玩。安安跑到自己的房間,搬出一大堆的汽車模型,在客廳裡清理出跑道,拿著遙控器,要和喬其比賽。得意洋洋的說:「這是爸爸買給安安的,爸爸一出差就會給安安帶很多很多的禮物。」陳喬其勉強笑了下,摸著他的頭說:「嗯,爸爸很疼安安是不是?」安安點頭,隨即有些黯然的說:「可是爸爸老出差,不出差也老是要工作。」陳喬其抱他坐在腿上,說:「那以後叔叔陪安安玩好不好?」安安開始很高興,隨後又問:「那叔叔不要工作嗎?」陳喬其沒有立刻回答,他明天必須回去了。這次因為一個合作案,在北京待了這麼久,公司裡的事早就堆積如山。想了想認真的說:「那叔叔一有空就陪安安玩好不好?」安安懶洋洋的沒有說話,成微也老用這句話敷衍他。不過喬其說的一有空和成微說的一有空又是不一樣的。
趙蕭君招呼他們吃飯,給陳喬其盛了米飯,指著桌子上的炒菜讓他自己隨便吃。然後走到廚房端了一大一小兩碗調好的炸醬麵出來,說:「安安,快來吃飯,不是老早就說想吃炸醬麵嗎?」安安跳到椅子上坐好。陳喬其看見她也吃麵,愣住了,吃驚的說:「蕭君,你不是不吃麵的嗎?」趙蕭君淡淡的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又說:「喬其,你還是不吃麵吧?」他沒有說話,怔怔的看著她。安安吃的嘴角上沾滿了醬,樂呵呵的說:「叔叔,很好吃哦,你要不要嘗一嘗?」夾了點放到他碗裡。他挑起來吃了,覺得——難吃。
安安又說:「爸爸很喜歡吃,安安也很喜歡吃。叔叔,好不好吃?」陳喬其停下筷子,來回看了她們一眼,艱難的點了點頭,然後低下頭吃飯,忽然沒有什麼胃口,還是以前的飯菜,吃起來卻完全不是原來的那個味道了。安安忽然停下筷子叫:「媽媽,我要吃辣椒和生菜!」陳喬其正要給他夾菜,看了看桌子上,然後說:「沒有辣椒和生菜,明天讓媽媽再做。」安安跳起來笑說:「有啦,在冰箱裡。」說著跳下椅子,跑到冰箱前。
趙蕭君站起來打開冰箱,趕他回去坐好。端出一碟子事先調好的辣醬,又拿出另外一個盤子,裡面裝了兩根生的長青椒,半盤子生的生菜和幾瓣剝好的生蒜瓣。安安抓起生的辣椒就著辣醬就吃起來,吃的有滋有味。喬其瞪大眼睛,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一手阻止安安,皺眉說:「安安,怎麼可以吃生的辣椒?小心消化不良」安安奇怪的看著他,說:「叔叔,你怎麼了?也要吃嗎?」將盤子裡的另外一根辣椒遞給他,埋頭繼續吃,咬一口辣椒吃一口炸醬麵。陳喬其轉頭看蕭君,隱隱有些責備的意思,卻見她拿著蒜瓣直接放到炸醬麵裡拌著吃。
趙蕭君用手抓起大片的生菜蘸了醬遞給安安,安安就那樣吃的津津有味。然後轉過頭對陳喬其說:「沒事,他吃慣了,成微也一直這麼吃來著。」成微祖籍雖然在南方,而他本人卻是正宗的北方人,吃這些東西只不過是傳統的習慣,北方人都這麼吃來著。她遞了一片生菜給他,問:「喬其,你要不要也嘗一嘗?」陳喬其緩緩搖頭,放下筷子,平靜的說:「我吃飽了。」
趙蕭君看了他一眼,也跟著放下筷子,替安安抹了抹嘴巴說:「安安乖,先去自己的房間玩一會兒。」安安聽話的進去了。陳喬其坐正身體,知道她有話要說。趙蕭君臉上流動的光澤像突然黯淡下來,整個人窩進木椅裡,歎了口氣,悠悠的說:「喬其,以前的那些事都過去了。那就這樣吧。我再也經不起折騰了。我累的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陳喬其從來沒有想過她會說出「那就這樣吧」這麼雲淡風清的話來,彷彿看破紅塵,出塵入道,就要這麼走了,世上的事再也沒關係了。愛恨情仇,恩怨癡纏再怎麼樣,也沒什麼大不了。不由得心驚害怕,生怕抓之不及,再也追不到了。一整天的憋屈使他紅了眼睛,用盡一生一世的力氣嘶啞的問:「蕭君,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還沒有開始,怎麼可以『那就這樣吧』?蕭君,你不可以這樣!」嗚嗚的聲音顫抖不停,害怕到了極點。
趙蕭君閉著眼睛搖頭說:「喬其,再有什麼風吹草動,又或是一丁點的刺激和折騰,我想我再也承受不起了。我看著成微的飛機在頭頂飛過,當時在想,怎麼會弄到今天這個地步的?說來說去,都是我害了他。還有你,也是我害了你。我不想再害你了。成微走了,帶著滿身的傷痕走了,我想我也應該換一個新的環境,新的起點。這樣對你我,對安安或許都比較好。」
陳喬其居然溢出眼淚,知道她是真的下定決心了,絕望的看著她,哽咽說:「蕭君,你怎麼會害了我?有沒有害我難道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嗎?蕭君,你離開我才是真正害了我。」又急又怒,又傷又悲問出一句始終不敢問出的話:「蕭君,你難道不愛我了嗎?」
趙蕭君怔忪的看著他,淡淡的說:「喬其,你曾經說過,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你更愛我,所以我答應扛下一切和你在一起。後來,是我對不起你。其實,一直以來,都是我對不起你。就算愛你又怎樣?你看,這麼多年過去了,只說明世上的事不是有愛就可以的。喬其,我已經累了。」她搖著頭,神情淒愴。再多的愛也比不上茫茫不可預料的世事。
第57章
陳喬其焦慮的抓緊她的肩,搖著她說:「蕭君,你沒有對不起我,也沒有害了我,你只不過愛我,對我來說,這已經足夠了。我到現在還是那句話,蕭君,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愛你。既然這樣,我們為什麼不該在一起?」趙蕭君輕輕掙開,無力的說:「世上的事哪有什麼理所當然的應不應該。發生了這麼多的事,再說這些已經來不及了。」
陳喬其直直的看著她,眼露哀傷的問:「為什麼會來不及?發生再多的事,經過再多的歲月,你不還是你嗎?我也還是當初的那個我。」趙蕭君搖頭,低聲說:「喬其,我再也不是你想像中的那個我了。我們分開了七年,許多事都發生了改變。而我,我潛移默化中發生的改變,你簡直不能夠相信。剛才,剛才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你看我,吃炸醬麵,吃生的菜,是不是很吃驚呢?而且這只是極小的一部分的改變。而你,彼此相隔了七年,你身上發生的變化亦足以令我震驚。你也不是當年十八歲的你了。如今的你率領整個陳氏意氣風發,揮灑如意。今天的你我,不可能再重複昨天的故事。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可悲之處。世事是如此的變幻莫測,時間是這樣的殘酷無情。」
陳喬其的手失望的滑下來,唇色泛白,喃喃的問:「蕭君,為什麼會這樣?我們重新開始,有什麼不可以!」趙蕭君還是搖頭,緩緩說:「重新再來?談何容易!這其中發生的事,難道可以當作從來沒有發生過嗎?我母親的死,陳叔叔的死,陳阿姨的怨恨,還有成微的離開——,這些人這些事,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陳喬其搖晃著她氣急敗壞的說:「蕭君,這些事跟你有什麼關係!你又不是神,世上的事你能阻止的了嗎?你不要將什麼都往自己肩上擔,你沒有那麼偉大,所以沒有必要這麼自責。」
她一手撐住太陽穴,瞇著眼說:「有因才有果,這些事不能不說是因我而起。」陳喬其逼她看他,認真的說:「你如果真要這麼認為,那麼,這些事全部是我整出來的,一切的後果就由我來承擔。與你毫不相干。」他一人扛起所有的責任。趙蕭君眼睫毛濕潤了,嘶啞著喉嚨說:「喬其,你不要這樣。再追究這些徒然使人痛苦悔恨。不管誰對誰錯,誰是誰非,現在已經不大重要了。可悲的是,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你我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
陳喬其聽懂了她的話,慢慢站起來,目光炯炯的看著她,然後一字一句的說:「蕭君,你既然這樣說,我也可以很認真的告訴你,我沒有想要重複昨天的故事,我只不過想著重新開始。你說你變了,我也變了,這麼多年過去了,人不可能不變,不變的那才叫悲哀。可是,至少你還是你,你還是那個人,你沒有變成別人;我也還是我,從來沒有改變過對你的心意。那麼,為什麼不能慢慢地,慢慢地,一步一步接受你我之間的改變?沒有什麼是來不及的,只不過一切從頭開始罷了。這又有什麼不可以!」
趙蕭君怔怔的看著他,然後倒在椅子上,喘著氣說:「可是我現在的心境已經很不一樣了!年輕時候的那些事早就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人人的心傷痕纍纍,支離破碎,沒有一處是完整的。你也沒有比我好多少,那麼就這樣結束吧。長痛不如短痛,吊著更讓人痛苦。你看,我和成微在一起,落得今天這樣的下場;當年即使我能衝破阻力,不顧一切和你在一起,也未必會比現在好到哪裡去。」結局只怕更加的淒涼。當然是的——那麼多的阻力,那麼多的仇和恨,那麼多的糾葛,再多的愛也不抵事,怎麼可能幸福?
她黯然的停了停,繼續說下去:「喬其,就算如你所說,從頭開始好了,那也不是一件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前面還不是照舊有龍潭虎穴,刀光劍影。年輕人可以不怕,勇往直前;可是我不行了,我的半生都過去了。縱然我用盡全身力氣,只換來半生的回憶,我也認了。整整二十年過去了,回憶裡有眼淚,有汗水,有鮮血,有破碎的心,甚至有人命,再也承受不起了。我現在疲憊不堪,極度疲倦,很累很累——」她話鋒一轉:「喬其,二十年來,你的心故步自封在我身上。對其他人聽而不聞,視而不見,應該睜開眼睛仔細看一看了。幸好你還算年輕,大概還來得及。人生沒有另外一個二十年了,誰都經不起。」
陳喬其這次既沒有勃然大怒,也沒有大聲咆哮,靜靜的看著她:「蕭君,我以前就跟你說過,因為愛你,我從來就沒有做過孩子,所以也沒有所謂的年輕之說。我的心亙古不變的繫在你的手心裡,很早以前就上了鎖,我自己上的,而鑰匙,毫無例外是你的愛。你說再一個二十年,誰都經不起。可是我不是的,二十年算什麼,我有一生的時間。」他有一生的時間跟她耗。
趙蕭君驚愕的抬起頭,臉上湧現煩疲累的神色,深深的吐了一口氣,然後說:「喬其,不要再這樣,不要逼我——」陳喬其快速打斷她:「蕭君,我知道,我不會逼你了。以前年輕,不知道物極必反,剛過易折的道理,所以才一步一步逼的你嫁給了成微。現在,我當然不會再這樣了。你說你累了,那你就好好休息;你說你煩了,那我就不來打擾你;你說你要一個人靜靜,那你就仔細的想一想。不論你要做什麼,我全部贊同。縱然你不再愛我了,我也會想盡辦法讓你重新再愛上我。蕭君,其實我什麼都沒有,給你的只有一生一世的時間而已。」
他說完這些,拉起她的右手,禮貌性的吻了吻,然後說:「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我在這裡,只會使你心裡添堵。我明天就要離開北京了。」趙蕭君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臉上沒有洩露其他的表情,也沒有說話。他暗中歎了口氣,說:「那我走了。」然後又加上一句:「跟安安打聲招呼吧。」趙蕭君進去抱著安安出來。安安搖著小手,一直說:「叔叔再見,下次一定要再來陪安安打遊戲哦。」陳喬其點頭,揉著他的小臉,暗中使了使眼色。安安立即會意,拉著趙蕭君的手說:「媽媽,下次再請陳叔叔到家裡來好不好?」趙蕭君沒有回答,只說:「好了,好了,安安,叔叔該走了。」
陳喬其離開前還對她笑了笑,說:「那你自己注意點,有什麼事記得給我打電話——」見到她淡淡的臉色,立即轉了口風,又加了一句:「當然,打給林晴川也是一樣的。」今天就是林晴川打電話告訴他蕭君在警署的。然後放心的走了。沒有人比他更瞭解蕭君,成微到底在她的心上刻下了痕跡。哎……事到如今,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不得不承認。想通了,也就沒有什麼了。何況成微,成微亦不過是一個有運無份的人。誰也沒有比誰好到哪裡去。
他既然愛蕭君,就應該愛每一個階段的她,以前的,現在的,以後的,不論是完整的還是不完整的——至少她也還愛著他,這已經足夠了。還有,孩子都這麼大了,他們難道還能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那就這樣吧」,然後走開?完全不可能嘛。蕭君是累糊塗了。
趙蕭君不是累糊塗了,而是累的再也樂觀不起來,心如死灰。半生過去了,記憶裡湧上那麼多陰慘離奇的事,真叫人難以相信。她抱著安安躺在床上,怎麼都睡不著,也不敢關燈。頭頂的天花板在寂寂的黑夜裡顯得分外的高,昏黃的燈光撒下來好像多了一層淒涼的味道。底下是一團又一團的黑影,靜靜的矗立著,像蟄伏不動的野獸,彷彿隨時可以跳起來。她有些心境膽顫,從來沒有覺得這間臥室是如此的空曠難耐。
安安伏在她懷裡安靜的睡著了,呼吸聲均勻的吹到她身上,她不自覺的摟緊了他。現在她只有他了,幸好還有他,不然真的是了無生趣,無牽無掛。她轉過頭看見掛鉤上還掛著成微的領帶,孤孤單單的垂下來,沉穩而落寞,忽然淚水潸然而下。這個地方到處充斥著他的氣息,可是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七年的朝夕相處,點點滴滴終究不是鏡花水月,說沒有就沒有的。她的心再次被撕裂開來,像是最後的祭奠,感覺分外的清晰。這個地方,她想她再也待不下去了。睹物思人,都到這個地步了,也沒有任何必要了。
她首先辭了職。公司的領導一再挽留她,並答應她如果留下來的話,升她做北京地區的副總裁。她婉言謝絕了,做領導的大多都對即將離開的員工這麼惋惜的說。七年的職業生涯,朝九晚五的上下班,每天的公事應酬,此刻也厭倦了。她現在哪裡還有那個心力與別人周旋糾纏,她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辦好離職手續,走出公司大門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物是人非,說的再好也沒有了!整整七年——,度過了最美好的青春歲月。沒有另外一個七年了!如今她不再年輕,世界也不是原來的那個樣兒了。
她正淒惶的站在客廳裡,無所事事的時候。林晴川紅腫著雙眼來找她。趙蕭君連忙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低著頭沒有回答,先說:「你前幾天怎麼到警察局裡去了?沒出什麼大事吧。」提到這件事,趙蕭君又想起那天始終沒有再見一面的成微,心情愈發低沉,勉強說:「沒什麼事,出了一起車禍,正好在旁邊,讓做一做筆錄。」她點了點頭,整個人魂不守舍,茫然失措。趙蕭君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樣子,拍著她的肩膀柔聲問:「到底出什麼事了?說出來看看我能不能幫上忙。」林晴川突然趴在她身上嚎啕大哭起來。
趙蕭君任由她盡情的發洩,輕輕的拍打著她的背,無言的安慰。她哭的聲嘶力竭,顫抖著身體不斷的抽泣,聲音漸漸的低下來,心底卻更加沉重,終於哽咽的說:「蕭君,我——我離婚了!」趙蕭君先是吃驚的看著她,隨即一真濃重的悲哀席捲而來。以前就開玩笑的說過,兩個人之所以這麼要好,大概是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關係。沒想到到今天,真的一語成讖。
她沒有問林晴川為什麼離婚。林晴川的先生張樂天是材料科學研究院的研究員,林晴川本人也是大學部的講師,順帶做一些研究性的課題,而且又生了個白胖小子。倆人在大學時代就在交往了,同甘共苦,守的雲開見月明,好不容易開花結果,照理說,生活應該美滿幸福才是。可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外人又知道多少呢!像她和成微,表面上郎才女貌,事業有成,別人看在眼裡不也合該是一對恩愛纏綿的夫妻嗎?可是實際上呢?她只覺得世界上到處在上演淒慘的悲劇,一出又一出,全在她眼面前,簡直壓的讓人喘不過氣來。
林晴川似乎也不想再提離婚的事,只說想在她這裡住幾天,問方不方便。趙蕭君點頭,歎了口氣默然不語。晚上兩個人並排躺在床上,林晴川平靜的告訴她:「是他主動要求離婚的。他,他自己承認在外面有了女人,求我放他一條生路。十來年的感情竟然比不過一個陌生的女人,這婚姻還要來幹什麼!」眼淚順著鬢髮流到枕頭上,濡濕了一大片。隨後恨恨的說:「拋妻棄子,就為了所謂的愛情!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有什麼下場!離了婚就當真舒心寬敞了!我看著呢!是不是真的有所謂的甜蜜的真愛!我等著看他怎麼收場呢!」
趙蕭君替她擦乾臉上的眼淚,問:「那你恨他嗎?」林晴川冷笑一聲:「恨?他也配!」過了好一會兒,又哽咽出聲:「當然恨!恨到骨髓裡,恨到永遠不原諒,永遠不想再見到他!」趙蕭君問她以後打算怎麼辦,她用被子摀住頭,憋的再也受不了,然後一把掀開被子,爬起來喝水,慢慢說:「我就不相信,獨立自主的現代女性,離了次把婚還能活不下去!如今這個年頭,離婚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蕭君,你看著吧,我才不是哀哀慼慼的下堂婦。這個世界誰少了誰還當真活不下去麼!」說著說著眼睛裡又湧出淚水。
趙蕭君告訴她成微留下離婚協議書走了,而她自己也辭了工作。林晴川吃驚過後,嘲諷的說:「這個世界,似乎人人都要離一次婚才學的乖。難道這就是愚蠢所付出的代價嗎?」當然是愚蠢的——感情上的傻子。趙蕭君這些天壓抑的悲痛翻江倒海般傾瀉而出,對著她,兩個人抱頭痛哭,互相舔撫著對方的傷口。用盡力氣宣洩之後,林晴川問她將來的打算。
她瑟縮著肩膀說:「這個房子我不想再住了,就連北京,也不想再待了。到處都是痛苦的回憶,看一次痛一次,還不如離開的好。換個新的地方或許會有新的開始。」林晴川手搭在她肩上,歎了口氣徐徐的說:「這個地方,我也不想再待了。我想回家,我媽年紀也大了,正好帶孩子回去看看她。」又說:「不如你也跟我一塊回去吧。就住我家,當散散心也很好。總比留在這裡見景傷情要強。」趙蕭君忽然也想起自己的母親,一陣心酸,無聲的痛楚蔓延開來。這麼多年過去了,也該去墳上拜祭拜祭。
林晴川在她這裡養了幾天心口裡的傷,然後一臉堅毅的回去處理剩餘的事情。趙蕭君將外面擺放的碗碟之類的物件全部放進櫃子裡,桌子和流理台用白布罩上,床單被罩全部收了起來,天花板上掛的裝飾物也搬來梯子取下來,短期內是不打算回來了。安安仰起小臉問:「媽媽,我們要到哪裡去?」趙蕭君抱起他,親著他的額頭說:「媽媽帶你去晴姨家住兩天好不好?」安安問:「那小風去不去?」小風是林晴川的兒子,才兩歲,走起路來跑的時候居多,搖搖晃晃,不是跌倒就是撞倒。林晴川曾經歎氣,說是懷孩子的時候吸了太多的化學氣體導致孩子的骨骼有點軟。安安兩歲的時候穩穩的站在那裡提的起一大桶食用油。獨生子女大都有些寂寞,很自然的喜歡和同齡人玩。
收拾妥當,她們兩對母子開車回去。她和林晴川輪流開車,兩個小孩子坐在後面玩電動汽車。不知道為什麼,小風「哇哇哇」的大聲哭起來。趙蕭君轉過身子批評說:「安安!不許欺負弟弟!」安安倔著小臉不屑的說:「誰欺負他了!」把手上的汽車往地上一拋,嚷嚷著說:「媽媽,我要跟你一起坐。」趙蕭君瞪著他,抱起小風哄著說:「小風乖,不哭,不哭,阿姨給你吃巧克力好不好?」彎著腰在腳底下的塑料袋裡翻找。安安見她抱著小風,大概是嫉妒了,扯著她的手來回磨蹭,嘴裡一直叫著:「媽媽!媽媽!我也要抱!」小風受了驚嚇,哭的不休不止。林晴川眼睛盯著路的前方,聲音焦急的傳過來:「小風,怎麼了?為什麼哭的這麼厲害?」趙蕭君讓她停車。
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安安從後排要爬到副駕駛座上,嘟著嘴說:「媽媽,我要坐你旁邊。」趙蕭君簡直拿他沒有辦法,只得伸出手將他抱過來坐好,繫上安全帶叮囑:「等一下要乖乖的,不許亂動知不知道?」他鄭重其事的點頭。車子沿著國道一路南下,一路上除了氣悶還是氣悶,又困又累。幸好有兩個孩子在一旁鬧,旅途不至於太寂寞難耐。
路上停在一家餐管裡吃飯。安安手裡拿著一根香蕉問小風:「你要不要吃?」兩個孩子算是和好了。小風伸手要拿,他先剝了皮才遞給他,說:「你怎麼那麼愛哭!」趙蕭君在一邊看的又氣又笑,說:「安安,弟弟小呢,你得讓著他點。」安安頭也不抬的說:「我這不是讓著他嘛!」林晴川在一旁嘖嘖的說:「蕭君,你這孩子到底像誰!小小年紀鬼精靈一個!哪像孩子,簡直就一小大人。」趙蕭君笑一笑,暗中卻歎了一口氣。
光禿禿的茫茫平原過去後,空氣逐漸濕潤,河流湖泊多了起來。雖然是冬天,路上的雜草猶有綠色,遠山近水,泥土濕漉漉的,空氣潮濕清新,濕涼濕涼的,突然有些不適應。到處都看的見渠溝,緩緩流動的水流下面還看的見經冬的水草。偶爾有紫雲英在風中招搖擺動,一大片一大片,又是另外一番景像。彷彿轉個彎,突然見柳暗花明,一切都變的明媚柔和起來。整整開了十多個小時,到林晴川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時分。兩個小孩全部倒在車上睡著了。她們兩個大人開了這麼久的車,踉蹌的走下來,早就累的不行,倒頭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