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0章

  第三十七章上的山多終遇虎
  雲兒怎麼可能回去自投羅網?當下拐了個彎就要從後門溜出九華門。路經前院東廂房的時候,想起燕蘇就住這裡,不由得停住腳步。她這一去,是不能跟他回京城了,以後還能不能見面都說不定。他明天一早醒來發覺她不在,不知會氣成什麼樣呢!腦海裡閃過芙蓉山頂滿手是血的他咬牙拽住自己手的樣子,俊美無雙的容顏皺在一處,五官扭曲的變了形,可是死命不肯鬆手,喘著氣安慰她不要怕,自己的身子卻一點一點往下傾斜,嘴角的血滴在她的臉上,沾濕了她的睫毛,溫熱溫熱的,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她心裡一軟,十分渴望再見他一面,知道周圍守衛森嚴,輕輕躍上牆頭,見院裡有幾個侍衛來回巡邏警戒,靠近燕蘇臥室外有棵高大的柏樹,趁人不注意,嗤的一聲鑽進樹叢裡。窗戶裡透出昏黃的光來,映著人的影子來來回回的移動,淺淺淡淡的,偶爾傳出一兩句交談,時斷時續,聽不清說什麼。雲兒知道燕蘇還沒睡,輕輕歎了口氣,他這個太子殿下當得忒辛苦了點,成天提心吊膽、寢食難安,哪裡有半點安富尊榮、無憂無慮的樣子。
  「吱呀」一聲,有人推門出來。她下意識縮頭,躲在樹影裡,不敢看前方,怕眼珠反光被人察覺。聽的魏司空說:「殿下,夜深了,你早點休息,明天一大早還要趕路呢。」雲兒偷眼瞧去,燕蘇站在門口,迎風而立,夜風吹動他頭上佩戴的紗巾,掃在髮髻上。他一直沒有說話,看不清臉上的表情。魏司空沉吟了一會兒,輕聲說:「殿下暫且寬心,李措再驕橫,難道還能造**反嗎?」
  燕蘇歎了口氣,「以前或許他不會這麼想,可是如今,哎,父皇越來越……只一味求仙訪道,萬一有什麼不測,我跟母后,勢單力薄,朝中大臣又都是牆頭草,見風使舵、明哲保身的居多……」察覺到這話很是頹喪,縱然是在魏司空面前,也不能這般沒志氣的示弱,於是頓住了沒有往下說。
  魏司空不知道說什麼好,他並不擅長朝廷上的這些勾心鬥角,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往自己的房間去了。燕蘇仰頭看了半晌黑漆漆的夜空,周圍靜悄悄的,半聲蟲鳴鳥唱也無,只聽見風吹過樹枝「嘩嘩嘩」的聲響,似乎在瑟縮發抖。他的身影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下被拉得很長,冷冷的,半透明,很是淒清慘淡。他就這樣站著,半仰頭,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什麼,興許什麼都沒想。雲兒彷彿能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孤單寂寞的味道。直到跟在身後的馮陳出聲提醒他,他這才進去了。過了一會兒,屋裡的燈火一暗,想是睡下了。
  雲兒趴在樹幹上,呆呆地想他身份如此尊貴,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婢僕侍衛成群結隊,卻是這麼的不開心,能和他作伴的彷彿只有他自己的影子。鼻子莫名一酸,差點就要奔過去,哪怕只陪他說一會兒話也好。好不容易忍住了,抬頭看了看周圍,隨時有可能被發現,再不走恐怕就來不及了。她想了想,溜下樹來,躲在漆黑的樹影裡,用匕首在樹幹上刻了「保重」兩個字,也不知他看不看的到。要走時,橫出的樹葉勾住了頭髮,她連忙用手按住,確定無狀況後,趁人不注意,悄悄溜了出去,一路出了九華門,趁黑往山下飛奔離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天微微亮,道路兩旁的草木依稀可見,她也不知要去哪裡,在路口略站了站,沿著官道一路往北走。她走了一夜的山路,又累又餓,遂坐在路邊的大石上歇腳。有挑著擔子進城賣菜的老農,三三兩兩聚在一處歇息。雲兒見他們擔裡的藕雪白鮮嫩,買了兩節,甚是甘甜,既充飢又解渴。她打聽到前方是一個叫富陽的城鎮,心想自己什麼都沒帶,不如進城買些衣裳乾糧等物。
  進了城發現雖是小鎮,生活卻甚是富足,日常用物一應俱全,街上人來人往,很是熱鬧。她買了些胭脂水粉並一套換洗的衣服,在夥計的指點下來到鎮上最好的鋪子吃飯。店面有些破舊,客人卻很多,熙熙攘攘坐滿了人。
  雲兒尋了個靠裡的位置,點了一籠熱氣騰騰的小肉包和一碟子熟牛肉,包子皮薄的幾乎能看見裡面的肉餡兒,咬一口,滿嘴流油,香氣四溢,味道確實不賴。她正吃得起勁,見對面來了一個身穿綾羅、頭戴綸巾的年輕人,脫口便要最好的酒菜。夥計在一旁賠笑說只有熟牛肉和幾樣涼菜,對方不耐煩的點了點頭。雲兒哼了聲,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兒,也不想想這種地方小飯鋪,哪裡會有大魚大肉、好酒好菜。
  那年輕人見周圍人滿為患、座無虛席,只有雲兒那張桌子只坐了她一人,走上前拱手說:「姑娘,可否拚個桌?」雲兒埋頭吃飯,無可無不可的聳了聳肩,反正她馬上就吃完了。她抓起最後一個小肉包,站起來正要離開時,聽的那人向夥計打聽九華山怎麼走。雲兒回頭看了他一眼,慢悠悠開口:「你要去九華山?」上下打量他。那人見了雲兒,眼前一亮,忙笑說:「對啊對啊,正是要去九華山,姑娘可知道怎麼走?在下是從洛陽來的,人生地不熟,常常走錯了路。姑娘若是能指點一二,在下感激不盡。」神態甚是親暱。
  雲兒見他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自己看,頗為無禮,心中有氣,面上卻不動聲色,微微瞟了他一眼,咯咯笑說:「那公子也該告訴人家你去九華山幹什麼。」他見美人一笑,頓時三魂丟了七魄,涎著臉靠近雲兒,笑嘻嘻說:「在下侯玉,不知姑娘叫什麼名字,芳齡幾何,可有婚配?」雲兒心中冷笑,敢調戲我,等會兒有你好看的!裝作害羞撇過臉去,「侯公子怎可初次見面便問姑娘家的名字?」
  侯玉見雲兒一副欲語還羞小女人狀,骨頭都酥了,忙說:「姑娘此言差矣,你我相識便是有緣,告知對方名字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再說了,在下總不能『喂喂喂』的稱呼姑娘吧?那樣更加唐突了姑娘呢。」雲兒心中罵他花言巧語、歪理連篇,口裡卻說:「此話倒也有幾分道理,既然如此,你叫我雲兒便是。侯公子千里迢迢來九華山,究竟所謂何事?」侯玉微微歎了口氣,「哎,還不是找人。」雲兒喃喃重複一遍:「找人?」也不走了,身子一歪,重又坐下來,眼睛滴溜溜一轉,笑問:「不知侯公子上九華山找誰?可是找吳不通?」一般人吃飽了沒事幹打聽九華山做什麼,自然是為了九華門。
  侯玉笑道:「原來雲兒姑娘認識吳不通那老頭兒,這下太好了,省的到了九華山,無頭蒼蠅般到處亂走。不知姑娘跟九華門是什麼關係?」雲兒笑而不答,「你且說你找誰,我自然可以帶你上九華門。」侯玉見周圍人多嘈雜,不方便兩人獨處,趁機說:「不如我們找個清淨點的地方,坐下來慢慢說。」
  雲兒自然明白他打的什麼主意,暫且跟了他出來,抬頭一看,原來是鎮上的一家「長樂客棧」,心中不由得大罵,大白天的孤男寡女,談話來客棧,別怪她到時候下手不留情面。侯玉開了門領她進來,說:「我昨天晚上便是在這家客棧住,東西還沒收拾呢,你隨便坐。」又招來店小二上了一壺茶以及幾樣糕點,招呼雲兒吃,說:「這些糕點是我特意讓小兒在外面買的,姑娘將就著用一些。我瞧你剛才吃飯的時候,沒吃多少東西。」說話間在雲兒對面坐下,雖然一副色迷迷的樣子,卻甚是沉得住氣,美人就像是好酒,慢慢品才會有味道。雲兒也不說話,且看他心裡打的到底是什麼下流主意。
  侯玉朝雲兒露出一個自以為迷人的微笑,柔聲說:「雲兒,你怎麼不吃?可是嫌這些糕點味道不好?」稱呼上乾脆省略姑娘二字,直呼其名,以示親密。喊的雲兒渾身哆嗦了一下,隨口敷衍說:「你不用招呼我,我吃飽了,此刻吃不下東西。」她哪敢隨便吃他給的東西啊,不下藥才怪。侯玉也不勉強,將椅子往她這邊挪了挪,從懷裡掏出一個刺繡精美的香囊,拿給雲兒看。
  雲兒聞到一股淡淡的奇香撲鼻而來,使人神清氣爽、精神一振,心下有些好奇,忍不住問:「這是什麼香,如此奇特?」這原是侯玉用來哄女孩子的手段,當下湊過頭來,細細解說:「這是外國來的貢品,香味獨特,身上只要沾上那麼一點半點,香氣幾個月都不散。」雲兒打開香囊聞了聞,「是麼?當真這麼神奇?」
  侯玉趁機在她耳邊說:「當然,不信你試試。」整個人靠了過來,呼吸吹在雲兒耳後根,右手悄悄圍上雲兒的肩膀。雲兒剛想用指甲挑一點出來,一抬頭,侯玉的唇擦過她的頭髮,這才發覺倆人之間親密的沒有半點縫隙,她眸光一冷,抽緊香囊的袋口,用力推了他一把,裝作不感興趣,淡淡說:「嗯,確實挺好玩的,還給你。」
  侯玉沒想到雲兒居然不上鉤,愣了一下,隨即笑說:「這種香料,只怕皇宮裡的妃嬪都沒有呢。雲兒,難道你不喜歡麼?」雲兒眼睛一轉,嬌笑說:「宮裡的妃嬪都沒有的東西,雲兒當然喜歡。只不過這香料既是貢品,你又是從哪裡得來的?」侯玉笑說:「想我侯家,什麼沒有,何況只是區區一種香料。這香料雖說稀奇,究竟不值什麼。你若喜歡,我轉送於你如何?」
  雲兒對這香料確實感興趣,心想不要白不要,便說:「那雲兒就謝過侯公子了。侯公子有什麼需要雲兒幫忙的地方,只管吩咐便是。」侯玉一聽她收下香囊,渾身的勁都來了,立即把雲兒看作他的囊中之物,一把將雲兒攬在胸前,調笑說:「雲兒,你今年多大了,有沒有什麼相好的情郎?」雲兒裝作不依,推著他媚笑道:「侯公子,你怎可如此調戲人家?」
  侯玉手從雲兒的腰間漸漸往上移,正想進一步摸索,身體忽然一僵,低頭看著懷裡的雲兒,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雲兒右手拇指按在他胸前死穴上,蓄滿力道,只要輕輕那麼往下一壓,他就算不死恐怕也要殘廢。
  雲兒抬頭看著侯玉,一臉無辜說:「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侯公子可要小心了,千萬不要亂動,要是一時不察撞上來,雲兒可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呢。」順手點了他幾處大穴,從靴筒裡拔出匕首,在侯玉面前晃了晃,舔了舔略顯乾燥的嘴唇,眼睛在侯玉身上來回打量,歪著頭思考:「割哪裡好呢?」還側過頭來問侯玉:「你說割哪裡好?」
  侯玉暗罵自己縱橫情場多年,無往不勝,這回真是陰溝裡翻船,丟人丟到姥姥家了,苦著一張臉說:「姑娘,在下有眼不識泰山,罪該萬死,還請姑娘高抬貴手,放在下一馬,在下來生做牛做馬報答姑娘。」
  雲兒把臉一撇,陳詞濫調,半分誠意也無,哼道:「放你一馬?想得倒美!本姑娘為什麼要放你一馬?你摸也摸了,親也親了,便宜也占夠了,你說天下有這麼便宜的事情麼?我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由得你幾句花言巧語,就昏了頭,連姓什麼都忘了。」一雙眼睛在侯玉身上溜來溜去,故意說:「好久沒吃肉了,瞧你長得細皮嫩肉的,身上的肉吃起來味道一定不錯。」
  侯玉明知她的話說笑成分居多,心下仍然一顫,哎,江湖上稀奇古怪的人多了去了,說不定這小姑娘當真有什麼「吃人肉」的癖好,那可就糟糕了,苦笑說:「在下的肉又酸又硬,嚼起來還費勁,不如不吃。姑娘要是想吃肉,無論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還是水裡游的,在下都給姑娘弄來好不好?」
  雲兒衝他燦爛一笑,輕輕搖頭,「不好,不好,我就喜歡吃你的肉。」在他對面坐下,雙手托腮,一臉為難說:「你說割哪裡好?」侯玉自然是不吭聲,對他來說,割哪裡都不好。雲兒用匕首挑起他下巴,挑眉說:「不說話?你剛才嘴巴上還像抹了蜜似的,舌燦蓮花,動聽極了——說不說?」刀柄往下一挫,打在侯玉肩上。
  侯玉發出重重一聲悶哼,把頭一揚,忿忿說:「上的山多終遇虎,夜路走多了偶爾碰到一兩個鬼也是有的。你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喲喲喲——你還挺硬氣,不說是吧,別以為我不敢殺你——」雲兒眼睛移到他腰間,抿嘴一笑:「你這麼好色,不如乾脆讓你當太監算了——」說的侯玉臉色刷的一下煞白,連忙討饒:「在下有眼無珠,千不該萬不該打姑娘的主意。姑娘費盡心機制住我,想必不只是為了好玩兒。」雲兒把刀子一扔,雙腳大喇喇往凳子上一擱,「你還挺聰明。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明不明白?不然小心你的命根子!別怪本姑娘辣手摧花——」拗了拗手指,發出「卡嚓,卡嚓」威脅的聲音。
  侯玉連連點頭,「明白,明白,在下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渾身的冷汗都嚇出來了。雲兒滿意地點了點頭,「我問你答,若是被我聽出你在說謊,到時候,哼哼——,可就不只是讓你做太監這麼簡單了。」侯玉本想隨便唬弄幾句,這下被她說中心事,連忙諂媚地說:「姑娘聖明,侯玉哪敢說謊欺瞞姑娘,這不是老壽星吃砒霜,找死麼。」
  幾句話聽在雲兒耳內甚是受用,不由得警惕起來,心想不知有多少年輕美貌的姑娘家因此上當受騙,張口就問:「你到底騙了多少姑娘?」侯玉一臉為難,「這,這,這……」雲兒一掌打在他臉上,「這什麼這,還不快從實招來!」打得侯玉拉長半邊臉苦兮兮說:「這怎麼叫騙呢,男歡女愛,你情我願的事,在下雖然風流,卻不下流,從不強迫別人……」
  雲兒不耐煩,「你還挺多理由的,到底幾個?」刀子架上他脖子。侯玉眼睛往上翻,「我說,我說……大概三四個……」雲兒嗤笑,加大手勁,惡狠狠問:「到底幾個?」侯玉感覺到匕首上傳來的殺氣,連忙說:「五六個……又或者是七八個……」見雲兒臉色不好,頭皮頓時發麻,「大概十幾個吧,我也不記得了。」本來還想調笑說「你問這個,難不成是在吃醋?」礙於隨時喪命的危險,不敢說出來。被人用刀子抵著腦袋,還有心思調情,可見此人定是天生的風流種子。
  雲兒懶得細究,又問:「說,哪裡人,姓什麼,叫什麼,從哪來,到哪去?」侯玉聽得她這麼問有點想笑,又不敢笑出來,老老實實答:「在下侯玉,山西太原人氏,從京城來,前往九華山。」雲兒一眼瞥見他嘴角的笑意,惱羞成怒,又打了他一拳,「笑什麼笑?去九華山幹什麼?」想起他說過去找人,於是又問:「找什麼人?」見他似笑非笑一臉欠揍的樣子,冷哼道:「你定然覺得我的問題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是不是?不過我殺起人來可不要什麼技術含量,一刀捅下去,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你要是敢說謊,哼——」
  侯玉很配合地答:「找東方棄。」雲兒差點跳起來,又是一個找東方棄的人,真不知道他以前到底欠下了多少風流孽債,女的找,男的也找!陰森森問:「找東方棄做什麼?」侯玉抬頭看她,「姑娘認識東方棄?」
  「廢話!」雲兒心情頓時很不好,隨即反應過來問話的人居然被該回答的人反問了,更加惱怒,「快說,找東方棄做什麼?再不說,把你衣服剝了,扔大街上讓人隨便參觀。」侯玉悶笑,又怕惹惱她當真做出這等貽笑大方的事來,以後他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咳了聲說:「找他自然是有事。」雲兒更加煩躁,「你再敢把問題踢來踢去,顧左右而言他,休怪我不客氣了!」說著捋了捋袖子。
  侯玉耐著性子說:「其實也沒什麼不可說的。我表妹偷偷溜出來找東方棄,家裡不放心,於是我跟出來找她,只要找到東方棄,就能找到她了。」雲兒黑著一張臉問:「你表妹莫不是史瀟瀟?」侯玉點頭:「正是瀟瀟,姑娘可有見過她?」雲兒咬牙切齒說:「何止見過,我倆熟著呢。」見面就打,能不熟麼。這倆還真不愧是表兄妹啊,一個好色,一個倒貼,全他媽的亂七八糟。侯玉一聽,頓時放了一半心,「她沒出事就好。」
  雲兒哼道:「她沒出事,你可不見得就沒事。」眼神一變,「你不知死活調戲我在先,又是姓史的那丫頭的表哥,怨不得我拿你出氣了!本來還想放你一馬,怪就怪在你投錯了胎,千不該萬不該跟那姓史的是親戚!」侯玉見她步步逼近,手伸向自己腰帶,頓時「花容失色」,「你想幹什麼?」雲兒惡作劇般笑起來,「幹什麼?自然是好玩的事兒。」
  雲兒打散他的頭髮,又剝了他的上衣,露出□的上半身,下身只穿著一條純白色絲綢制的寬大的內褲,紅色的繫繩已經割斷了,只要隨便一動,頓時春光乍洩。雲兒押著他來到窗口,喝道:「跳下去。」侯玉望著樓下人來人往的街市,苦苦哀求:「雲兒姑娘,您行行好,換個其他的法子出氣吧。」他這一跳,名聲盡毀,實在丟不起這個人。
  雲兒橫了眼他,刀尖捅在侯玉心口,「要命還是跳下去,隨便你選。」侯玉把心一橫,揚頭說:「你殺了我吧。」始終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世家子弟,這等丟人現眼之事,叫他怎麼做的出來?雲兒只不過嚇唬嚇唬他,讓他吃點苦頭算了,倒沒想過殺他,這下反倒不知該如何是好。侯玉也瞧出了些門道,梗著脖子就是不從。
  倆人正僵持間,聽到門外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迅速往這裡來。倆人對看一眼,雲兒臉色微變,還來不及有所動作。房門「轟」的一聲被人從外面一腳踢開,「匡啷」又一聲巨響,震得屋裡的倆人耳膜嗡嗡作響。
  灰塵起處,燕蘇俊美的身影在明媚的陽光下出現,猶如魔魅。
  第三十八章愛極必傷
  雲兒趁夜偷偷溜出九華山時,燕蘇睡得極不安穩,他又夢見少年時的那場腥風血雨,漫天的鮮血不斷從漢白玉大理石下湧上來。他躺在地上,猩紅的血淹過他的胸口,一點一點往上,越過喉嚨,直至口鼻耳眼,呼吸漸漸急促,胸口漲得越來越痛,差點就要炸開來……就在窒息的剎那,他睜開酸澀沉重的眼瞼,猛地坐起來。
  房間裡一片漆黑,淡淡的下弦月透過窗欞照在地上,半點溫度也無,陰森清冷。他摸了摸已然濕透的後背,汗水冷冰冰地黏在肌膚上,像是水蛇在身體上遊走,感覺很難受。他掀開被子,另找了件衣服換上,胸前那道狹長的劍傷在掌心擦過,手稍稍頓了下,然後面無表情喚人進來伺候。
  梳洗罷,他看了看時間,天色尚早,還未完全亮起來。東方一抹魚肚白掛在厚重的雲層之上,顯得這個清晨有些壓抑。馮陳進來稟報:「公子,屬下等全都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出發。」他略點了點頭,「司空呢?」馮陳答:「魏公子說他馬上過來。」他低頭沉吟不語,不知在遲疑什麼。
  馮陳瞧了瞧他的臉色,小心翼翼說:「雲姑娘那邊——」他揮了揮手,示意他打住,半晌才說:「聽說她昨晚鬧了半夜才睡?——推遲半個時辰再出發。」起身前往雲兒的臥房,打算親自叫她起床。卻碰見一個侍衛神色慌張跑過來……誠惶誠恐說:「公子,屬下該死,雲姑娘不見了——」
  燕蘇臉色立變,厲聲喝道:「怎麼回事?」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過去。只見雲兒屋裡被褥整齊,半個人影都沒有。他摸了摸褥子,沒有一點熱氣,顯然是一夜都沒有人睡;又見窗口半開,被山上的寒風吹得「吱悠吱悠」的響。他轉過身來,眼睛在守衛的幾個侍衛身上冷冷掃過,銳如寒刀冰劍。
  幾人都是鐵錚錚的硬漢,不知殺過多少人,面對刀槍劍戟眉頭都不皺一下,卻被他一個眼神掃的渾身打了個寒噤。其中一人單膝跪地,低著頭說:「屬下等昨夜奉命保護雲姑娘,哪知半夜被人偷襲,連來人的影子都沒見著,已經被人放倒了。屬下無能,請公子責罰。」眾人跟著跪下。
  燕蘇冷冷道:「本宮一向治下嚴謹,賞罰分明,不用我說,自己去領罪吧。」幾個人領了八十軍棍回來,臉青唇白,渾身是傷,被人攙扶著對燕蘇磕頭,「謝主子不殺之恩。」燕蘇揮手,讓他們下去,帶領幾個侍衛氣勢洶洶去找東方棄。要說雲兒半夜失蹤一事跟東方棄無關,除非讓他相信太陽打西邊出來。
  東方棄聽到雲兒失蹤一事,大大吃了一驚,「什麼,雲兒不見了?什麼時候不見的?」燕蘇冷笑:「這個應該是你比我更清楚才對。」東方棄仔細回想,如實說來:「昨晚我有話跟雲兒說,嗯……房裡有些不方便,於是帶她出來。說完後,她就回房了。」燕蘇看他神情不像說謊,不悅道:「你有什麼話不能等到第二天,非要半夜三更跟她說?」東方棄不語,只說:「她一個人能去哪兒?」
  燕蘇十分煩躁,「東方棄,你到底跟她說了些什麼?」語氣十分嚴厲。雲兒昨天不過是賭氣,還沒到撇下眾人獨自出走的地步,自然是因為東方棄才會走的。東方棄想到昨晚雲兒臨走前說的「不用,我自己會走」,這才反應過來,她的意思不是回房,而是要離開自己,跟著慌起來,「糟糕,她一定是生氣了。」一會兒想到她體內的寒毒,一會兒又想到江湖險惡,萬一她有個什麼意外……心中十分著急,恨不得立時就把她找回來。
  燕蘇轉頭看向東方棄,將他的擔憂、焦慮、慌亂盡收眼底,眸中閃過殺意。
  吳不通、吳語、魏司空、史瀟瀟等人聽到動靜,全都趕了過來。吳不通見二人言語不合,似乎要動手的樣子,連忙勸說:「先別忙著打架,事有輕重緩急,雲兒這丫頭重傷初癒,武功低微,性子又不好,趕緊把她找回來要緊。萬一要有個三長兩短,後悔就來不及嘍。」眾人都點頭說是。
  燕蘇也意識到找回雲兒乃眼前的頭等大事,露出隱忍的神情,隨即大喝一聲:「吩咐下去,立即出發。」他本來就打算走,此刻連告別的話也不說,掉頭就往外去,跨過門檻時,又回頭警告說:「東方棄,你給我記住了,雲兒是我的人,你要是再敢趟這趟渾水,陰魂不散,休怪我不念救命之恩,對你不客氣。」
  東方棄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皺緊眉頭,一直沒說話。
  對於雲兒的失蹤,大家都非常擔心,只有一人是例外,那便是史瀟瀟。她乍聽雲兒不見了,眼睛一亮,拍手說:「太好了!」礙於身邊的人的怒目對視,不敢表現的過於興奮。
  魏司空代表燕蘇對吳不通以及九華門說了一番感激的話,又送了許多錢財布帛等物。馮陳褚衛等人牽著馬來到院前的曬穀場集合。吳不通和吳語作為九華門的主人來送他們,彼此客套一番。燕蘇沉著一張臉站在隊伍前面,看得出心情十分不好。吳語是女孩子,感覺十分敏銳,早已看出他對雲兒感情很不一般,不忍見他如此,躊躇了許久,終究是走了過去,懦懦說:「燕公子,一個晚上,雲妹妹她……她想必走不遠。你,你不要擔心……」細聲細氣的,生怕惹惱了他。
  燕蘇冷冷看了她一眼,半點開口說話的意思都沒有。吳語鼓足勇氣卻碰了個冷釘子,十分尷尬,頓了頓說:「燕公子……我有一隻老虎……不咬人的,很聽我的話,對氣味特別敏感,能追蹤人……雲兒和大貓感情很好……哦,對了……大貓就是那只黑虎……」一席話說的斷斷續續,前言不搭後語。可是燕蘇仍然聽懂了,眉毛一揚,「把那隻老虎帶過來。」想了想又說:「吳姑娘,這事你暫時不要告訴其他人。」
  所以雲兒前腳剛走,燕蘇後腳就追了過來。他派人在富陽鎮上隨便打聽一下,便知道雲兒跟著一個俊俏的年輕公子來了「長樂客棧」,心下已不喜,不在他跟前才多久?就開始沾花惹草,惹是生非了。怕她神通廣大再次偷溜,派人先將「長樂客棧」圍了個水洩不通,這才踢上門去。
  哪知一來就看到令他噴火的一幕,怒道:「你們幹什麼?」雲兒和侯玉乍然下見到燕蘇,均嚇了一跳,尤其是雲兒,做賊心虛,一時間竟找不到說辭。侯玉趁她失神的剎那,衝破制住的穴道,機靈地逃出來,提起褲衩就往屏風後面躲。燕蘇怒不可遏,提劍便往屏風後面去抓侯玉,還擔心「家醜不可外揚」,順手把門關緊了。
  雲兒感覺十分怪異,眼前的情形頗像「姦夫淫婦,捉姦在床」,而燕蘇便是那個綠雲罩頂的那個人。只不過他頭上這頂大大的綠帽,她還沒有給他戴上去就是了。她搖了搖頭,暗罵自己胡思亂想什麼啊。
  侯玉剛披上罩衫,還來不及系扣,燕蘇的龍泉劍已經挾著天風海雨刺了過來,招式狠辣,完全是一擊斃命的殺招。侯玉整日在花叢中遊蕩,終究是「龍侯史魏」侯家的世家子弟,家學淵源,身手十分伶俐,一個「滾地雷」鑽入了床底,只不過鑽的有些狼狽,露出一大截光溜溜的小腿。幸好他腿上毛髮稀少,皮膚白皙晶瑩,也不覺得怎麼噁心難看。
  侯玉這個人一向風流,懷春少女、美貌少婦從來都是來者不拒,也不管人家有沒有丈夫,所以登堂入室、偷香竊玉之舉自然少不了。有一次偷情居然偷到京城府尹馬文龍的頭上去了。馬文龍是京城裡響噹噹的英雄好漢,人人提起他都要豎大拇指。那天馬文龍前腳剛走,老婆陳氏後腳就放侯玉進來。倆人正在溫存纏綿,哪知馬文龍又折了回來,嚇得他撿起散落一地的衣服,一頭鑽進床底。馬文龍聞到空氣中有一股不尋常的味道,又瞧見床底露出一雙男人的鞋子來,登時大怒,一把揪出他,當場就要「格殺勿論,就地正法」。陳氏抱住馬文龍的大腿,口裡哭道:「侯郎,快走!」他這才撿回一條小命,過後照舊風流不誤。這等醜事,馬文龍也不好聲張,只是頭上的這頂綠帽戴的那叫「呱呱叫,別別跳」。
  所以,任何荒唐事在侯玉看來都不成為荒唐事,反而另有一篇歪理邪說,氣得他爹侯森一腳將他踢出家門,眼不見心不煩。
  燕蘇見他一個大男人竟然不顧身份鑽入床底,輕蔑的哼了一聲,一劍由上而下,刺穿床鋪,直沒入柄。只聽得一聲驚叫聲,雲兒以為侯玉定然沒命,哪知他是見到白晃晃的劍身從自己肋下穿過,一時受了驚嚇,忍不住驚呼出聲罷了。侯玉跟著滾了幾滾,從另一邊鑽出個頭來,翻著白眼,滿臉都是灰塵。雲兒見了忍俊不禁,見燕蘇提劍追了過去,連忙攔腰抱住他,口裡喊:「不要打,不要打。」
  燕蘇聽的她竟然在維護這個不要臉的小白臉,更加氣了,回頭怒喝:「你說什麼?」雲兒嚇得小心肝為之一顫,趕緊說:「這個人死不足惜,殺了他豈不是便宜了他?我有更好的辦法整治他。」說的燕蘇和侯玉均不解地看著她。
  侯玉被人五花大綁帶到燕蘇跟前。雲兒找來一套花花綠綠的女裝以及胭脂水粉、頭釵珠花等女子用的物事,圍著跪在地上不得動彈的侯玉轉了幾圈,臉上似笑非笑,指著那套女裝吩咐:「給他換上,小心伺候,可別弄砸了。」幾個侍衛忍著笑答應了。燕蘇一開始仍然板著一張臉,待見到雲兒將侯玉打扮成妓院鴇母的形象,臉上還粘了一粒豆大的黑痣時,眼角也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來。
  侯玉一臉無奈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哭笑不得,怪腔怪調說:「在下是不是該請雲姑娘賜名?」語氣中滿是自嘲的味道。雲兒拍手說:「對對對,差點忘了,就叫翠花如何?」說的滿屋子的人掩唇偷笑。她抬手勾起侯玉的下巴,居高臨下說:「從今天起,你就留在本姑娘身邊伺候吧。要是敢不老實,哼哼……」拔出匕首往桌子上一插。
  雲兒正為自己的傑作洋洋得意時,卻見燕蘇走過來,雙手搭在自己肩上,淡淡說:「雲兒,你過來。」該是跟她算賬的時候了。
  越是這樣平靜無波的語氣越是讓雲兒膽戰心驚,她隨燕蘇來到一間上等廂房。燕蘇讓人端來一碗黑漆漆、黏糊糊的濃藥,她露出厭惡的神情,捏著鼻子問:「這是什麼?」燕蘇吹了吹手上的熱茶,慢悠悠說:「這藥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三日醉』。」雲兒搖頭,「又不是酒,叫什麼三日醉,我不喝。」她喝藥都喝怕了。
  燕蘇抬頭盯著她看,一字一句重複:「你不喝?」語氣輕飄飄的,房裡的空氣頓時如寒風過境,瞬間結了冰。雲兒見他嘴角青筋爆出,眼睛微瞇,隨時要發怒,連忙改口:「喝,喝,喝,誰說我不喝,便是毒藥我也喝了。」沒看清說這話時燕蘇怔忡了一下,她一仰脖,閉著眼睛咕嚕咕嚕喝了。喝完還倒提空碗,摸了摸嘴巴,「一滴都不剩」,以示她合作非常。
  燕蘇正襟危坐,雙手交叉放在腿上,平靜地說:「『三日醉』是最溫和的一種毒藥。」雲兒一臉錯愕,頭上彷彿炸了個驚雷,右手撫上自己的咽喉,「毒藥?你給我下毒?」燕蘇掏出一粒艷紅色的藥丸,只有豌豆大小,「這是解藥,我讓人在外面裹了一層蜂蜜,每天服一粒便可。」雲兒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仿若一桶雪水兜頭兜腦澆下來,渾身打了個冷顫,怒極反笑,「下毒多麻煩,一劍殺了我豈不是乾脆?」就在她毫無防備、全心信賴他的時候,他竟然對她下毒!
  燕蘇眸中閃過怒氣,「誰叫你總是無視本宮的警告一而再、再而三的逃跑!『三日醉』這種毒藥,藥性溫和卻持久,只消半柱香的時間便可滲入血液,深入骨髓之中。不過你大可放心,只要每日午時按時服下解藥,便可安然無恙,什麼事都沒有。你要是敢再逃跑,藥性發作的時間是三天,三天,你有足夠的時間決定是回到我身邊還是毒發身亡。三天,這是我給你後悔的時間。」紅色的藥丸在他手心來回滾動,紅的詭異而妖艷,「考慮到你偷藥的可能性,解藥我會讓人每天煉製,一天一粒。保不準有什麼其他意外情況,我這裡會多放一粒,以備不時之需。午時一刻了,你把這解藥吃了吧。」
  雲兒聽完,嘴角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強忍下心中的驚愕、痛恨、厭惡……二話不說,掉頭就走。燕蘇臉色一變,追上去拉住她,聲色俱厲道:「你幹什麼?不要命了?」她轉頭過去,不再看他,冷冷說:「你知道我最怕死了,還能幹什麼?不是三天才發作嗎,何必這麼著急呢!」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從芙蓉山頂不顧一切跳下來救她的那個人呢,為什麼要對她下毒?賽華佗曾罵過她沒心沒肺,要是真的沒心沒肺就好了,就不會這麼痛了。所謂的凌遲,便是將人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下來,自己此刻也是這樣吧,生生被人凌遲。
  燕蘇見她冷漠地推開自己,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彷彿自己對於她來說是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頓時心慌,寧願她像以前一樣大吵大鬧、無法無天。他雙手施力鉗住雲兒的雙肩,極力誘哄說:「雲兒,不要這樣,只要你留在我身邊,每天午時按時服藥,什麼事都不會有。但是午時若沒有按時服藥,就算最後三天內服下了解藥,對你的身體也會造成一定傷害。你體內寒氣未癒,病又剛好,再不按時服藥,身體只怕吃不消。」
  雲兒冷笑,這算什麼?溫柔的毒藥?既然知道她寒氣侵體,身體不好,為什麼還要對她下毒!她一時心力交瘁,萬念俱灰,什麼話都不想說,垂著頭無力地說:「放開,我想一個人隨便走走。」燕蘇鬆開一隻手,將藥丸遞到她嘴邊。她下意識撇過頭去,不肯吃。
  燕蘇手一頓,緩緩說:「雲兒,你那麼聰明,一定知道這樣做對你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雲兒身體一僵,對,為什麼她不吃?為什麼她要自尋死路?這樣做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她一定要走,一定要離開,不是說天無絕人之路麼,總有辦法的!她接過藥丸,屈膝跪了下去,畢恭畢敬說:「雲兒謝過太子殿下賜藥。」真是皇恩浩蕩啊!
  燕蘇看著眼前這個生疏到幾乎認不出來的人,眸底閃過一絲痛色,隨即回復正常,「雲兒,其實我一點都不想這樣做。」可是他一點辦法都沒有,不知道怎樣才能將她永遠留在自己身邊。雲兒被他無辜的口氣激怒了,諷刺道:「難道說有人逼你這麼做?」燕蘇抿緊雙唇,轉過頭去,沒有說話。雲兒揮動雙手,激動地說:「你如果想折磨我,何必用這麼低劣的辦法?我寧願你一掌打死我,也不願意像個牽線的木偶一樣,任由你玩弄!」燕蘇豁然轉頭,「你難道一點都不明白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雲兒冷笑:「我不以為正常人能理解變態的心理。」
  燕蘇氣得深吸一口冷氣,看著眼前這張年輕女子的臉龐,眼底慢慢露出卑微傷痛之情,一點一點滲入心中,蔓延到四肢百骸。
  「雲兒,難道你不知道我喜歡你麼?」燕蘇有點漠然地說出這麼熱烈的傾訴,感覺十分狼狽。就是因為我喜歡你,才變得一點都不像自己!什麼都忍著你,讓著你,寵著你,只要你不離開就好,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好。可是你為什麼總是要走呢?東方棄有什麼好,其他人有什麼好?你為什麼不能乖一點,聽話一點,溫柔一點?我這樣委屈自己,恨不得為你去死,可是你一點都不放在眼裡,將我踩在腳底下,還要狠狠跺上兩腳。他看著雲兒,冷硬地說:「你是不是故意的?將大周朝的太子殿下玩弄於股掌間的感覺是不是很得意?」
  雲兒呆呆看著他,似乎受了莫大的驚嚇,隨即大叫一聲,掉頭就跑。
  燕蘇望著雲兒離去的背影,臉上露出苦笑,他的心意總是被這個人隨意的踐踏,一次又一次。更可恨的是自己,死不悔改。
  雲兒一直跑到侯玉關押的柴房才停下來,全然忘了中毒一事,腦中只記得燕蘇說的那句「難道你不知道我喜歡你麼」,感覺像是老房子著了火,只得先逃開再說。侯玉還是一身女裝打扮,只是臉上的濃妝艷抹全都洗去了,腳上銬著手臂粗的鐵鏈,披頭散髮坐在那裡,見她氣喘吁吁、失魂落魄跑進來,沒好氣問:「你見鬼了?」雲兒怔怔地點頭,「差不多。」簡直比見鬼還可怕。
  侯玉見她呆頭呆腦的樣子十分不耐煩,問:「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莫不是你家官人誤會你給他戴了綠帽所以要休了你?不要緊,跟我好了,我是不會嫌棄你的……」雲兒抓住他一陣拳打腳踢,「我叫你油嘴滑舌!我還是黃花大閨女好不好!」侯玉被她打得抱頭鼠竄,腳下鐵鏈移動間叮叮作響,「哦,原來是你情郎不要你了……」雲兒大怒,抽出腰間的蝶戀劍就要衝上去。
  侯玉連忙投降,「君子動口不動手,有話好好說。」雲兒哪有心情跟他打鬧,將劍隨手扔在地上,抱膝坐下,一臉困惑說:「侯玉,你不是情場高手麼,我有話問你。」侯玉一聽是感情問題,頓時來了勁,拍胸脯說:「你問你問,我侯玉縱橫情場,十數年屹立不倒,什麼事沒見過?包在我身上。」
  雲兒歎了口氣,「剛才要殺你的那個人,你知道他是誰麼?」侯玉嘻嘻一笑,「不是你的小情人麼?」雲兒把眼一瞪,他立即識相說:「他手上雖然拿著龍泉劍,武功又高強,但是前呼後擁,貴氣逼人,不像是江湖中人。若我猜得不錯,只怕不是皇親便是貴胄。」雲兒點頭,壓低聲音說:「不怕告訴你,這人名叫燕蘇,是——」
  侯玉一口打斷她,臉上露出吃驚的神色,「燕蘇,這可是當今東宮之主的名諱,莫不是——」侯家跟朝廷關係一向密切,是以十分清楚宮中之事。雲兒噓了一聲,開玩笑似的說:「你這樣直呼他的名字,不知道要不要被殺頭。」她做了個「卡嚓」的手勢。侯玉轉頭仔細打量雲兒,半晌沉吟說:「你想知道什麼?」雲兒哼道:「剛才他給我下毒。」侯玉愣了一下,心中很有些擔心。
  哪知她隨即飛紅了臉,咳了聲,低著頭裝作不經意地說:「然後又說喜歡我。很奇怪是不是?」
  侯玉對男女之事見機極快,燕蘇對她的在意,他是看在眼裡的,隨便一想便明白過來,「這也算不得很奇怪,你偷跑出來的對不對?」雲兒點頭,奇道:「你怎麼知道?」侯玉微微一笑,「我還知道他不是真的對你下毒,對不對?」雲兒睜大雙眼看著他,對於他的未卜先知十分佩服,「嗯,他有給我解藥。」侯玉笑道:「一定是你到處跑來跑去,他沒有辦法,才會這麼做。」
  世上的事本來就是這樣自相矛盾,感情猶是——想得又得不到,到最後唯有誤入歧途。
  雲兒想到長久以來燕蘇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皺眉說:「就算他喜歡我,可是也不能給我下毒。」
  一個人所犯的過錯不能以個人的嗔癡愛恨來做借口。
  侯玉歎道:「可是有些人不是這麼想的。」有些人喜歡的定義是據為己有,如燕蘇;有些人喜歡的定義是遍采名花、游刃有餘,如侯玉;有些人喜歡的定義是對方的幸福快樂,如東方棄……還有各種各樣所謂的喜歡,全部因人而異。
  侯玉見她許久不語,輕聲問:「那你呢,你喜歡他麼?」
  第三十九章唯別而已矣
  雲兒被他這個問題嚇一跳,懦懦答:「應該不喜歡……」侯玉嗤笑:「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哪有什麼應該不應該。」明顯口是心非。換了個方式問她:「如果有人要刺殺他,你會怎麼做呢?」雲兒頓時輕鬆起來,笑道:「不是如果,而是事實。當時可驚險了,他著了人家的道兒,昏迷不醒,幸虧我機靈,力挽狂瀾於既倒,把他救了出來。你不知道,當時那個刺客可凶狠了……」嘰裡呱啦將失失刺殺一事說的口沫橫飛,驚險迭出。
  侯玉聽的直發笑,明知她誇大其辭,十句恐怕有五句當不得真,也不點破,只說:「你都肯為他送命了,這就是你所謂的不喜歡?」雲兒臉一紅,「這跟喜歡有什麼關係?當時我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生死相依,能不救他麼?再說,後來他還不顧性命救了我,我又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侯玉忙問:「他怎麼不顧性命救的你?這可不像傳聞中的太子殿下的為人啊。不過感情總是例外的,你說是不是?」
  雲兒低著頭不說話,燕蘇抱著她從芙蓉山頂跳下來的畫面又一次在腦海裡重演,這才開始領悟……是真的喜歡吧?那樣絕情冷酷的人,為了她,竟然也跟著跳了下來……還有剛才,傷痛又期待的神情,此刻想起來竟然會覺得痛心而不忍……那麼自己呢,又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心情?
  侯玉想了想,覺得還是採取迂迴戰術比較好,問:「你討厭他嗎?你可得老老實實回答,不然我沒辦法幫你。」雲兒仔細想了半天,緩緩搖頭:「一開始很討厭,現在……不討厭吧。」侯玉笑道:「這麼肯定的回答,既然不是討厭,那就是喜歡了。」雲兒一愣,矢口否認:「不是!」侯玉拍手笑道:「哈哈,明明就是。」雲兒氣紅了臉,「不討厭那也不代表喜歡啊。」侯玉正色道:「如果一個人能為另一個人不顧危險,甚至是不顧性命,那麼,也許這種感情已經超出了喜歡。」
  比喜歡更喜歡的,那是什麼?愛。
  雲兒此刻心煩意亂,將氣撒在侯玉身上,點了他的啞穴,哼道:「烏鴉嘴,我叫你閻王爺貼告示——鬼話連篇。」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耷拉著腦袋走了。惹得侯玉瞪大眼睛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心裡大罵,從沒見過這麼刁蠻難纏的女人,過了河就拆橋——
  整個「長樂客棧」被燕蘇眾多手下圍了個水洩不通,一律是玄色勁裝……面無表情站在門口,猶如一個個索命的瘟神。其他旅客一見情況不妙,瞬間走了個一乾二淨。雲兒來到大廳時,空蕩蕩的半個人影都沒有,問站在門外的一個高個子侍衛:「公子呢?」那侍衛冷著張臉答:「不知道。」態度十分不好。雲兒瞟了他一眼,沉下臉問:「你對我有意見?」那人眸中閃過一絲尷尬,大聲回答:「不敢。」雲兒哼道:「不敢?這是跟人說話應有的禮貌嗎?我似乎沒有得罪過你啊。」
  那侍衛因為燕蘇對雲兒的過分緊張,心裡多少有些不滿,不敢將這種不滿怪罪到燕蘇頭上,只能發洩在雲兒身上,聽的她這麼一說,當下口氣便軟了下來:「雲姑娘,公子在後院,心情非常不好,連馮統領和魏公子都挨了罵。你還是不要——」一語說的雲兒心中更虛,哎,這個燕蘇最擅長的便是遷怒於人。
  雲兒躊躇半天,裝作飯後散步來後院溜躂。她越接近後院那扇半圓形的石門,心跳得越快,推門進去的剎那,耳朵根子都紅了。她並沒有想好要說什麼話,但是,遲早都是要見的,躲也躲不過。哪知見到的卻是吳語立在燕蘇身側,正給他倒茶,垂眸看向他的那刻,眼中滿是溫柔之色。
  雲兒強壓下心中產生的強烈的不快之情,換上笑臉說:「吳姐姐,你怎麼來了?」眼睛卻在倆人之間來回打轉。燕蘇見到她,眼前一亮,隨即又黯下來,端起茶啜了一口,沒有說話。吳語悄悄瞥了眼燕蘇,隨即笑說:「雲兒,你上哪兒玩去了?也不說一聲,害的大夥兒擔心死了,生怕你出什麼意外。」雲兒一聽,嘿嘿乾笑兩聲,心裡想的卻是東方知道她不見了,這會兒還不知急成什麼樣。她想問吳語東方棄的事情,看了眼一邊的燕蘇,有所顧忌,心想還是私下再問吧。
  燕蘇見到她欲語又止的樣子,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吳語察覺到氣氛不對勁,笑說:「雲兒,你跟公子好好說話,別惹他生氣。我先走了。」說完識趣地離開。周圍只剩下倆人,氣氛猛然一變,又僵又硬。燕蘇眉眼冷冷的,也不請她坐下,目不斜視,只顧喝茶。雲兒勉強扯出個笑臉,沒話找話說:「公子,喝茶啊。」搭訕著在對面坐下。燕蘇頭也不抬,沒有說話。雲兒垂著頭想了半天該怎麼開口,最後懦懦說:「公子,我……」
  燕蘇眉一挑,「你來做什麼?」神情很冷淡。雲兒支吾半天答不上話,心裡一急,只好硬著頭皮說:「我……我跟你回京。」燕蘇面上依舊冷冷的,語氣滿是諷刺的意味,「你不逃了嗎?」雲兒連忙舉手發誓:「絕對不逃。我,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燕蘇微微鬆了口氣,眼中露出一絲笑意,口裡卻說:「你的保證一文不值。」雲兒忙說:「值值值,怎麼不值,一諾千金,保證是十足真金。」燕蘇哼道:「千金?你哪來的千金?別忘了,你還欠我一千兩銀子沒還呢。」
  雲兒滿頭大汗,有些緊張地說:「沒忘,沒忘,我,我,我沒齒難忘!」見他臉色似乎緩和不少,小心翼翼說:「既然我答應跟你回京了,那個什麼『三日醉』的毒,能不能一次性給我解了?」燕蘇眸色一變,「這就是你答應跟我回京的目的?」所以才來刻意討好他?雲兒連忙搖頭,「不是不是,我跟你回京,那是心甘情願,絕無二心的。不過身上中了毒,總不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萬一提前發作,豈不是死路一條?你……你也不想看到我一命嗚呼、魂歸地府對不對?」
  燕蘇瞥了她一眼,「放心,絕對死不了,我燕蘇不讓他死的人,閻王爺是不敢收的。」雲兒有些怒了,反駁說:「你又不是閻王爺的老子,人家非得聽你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你說是不是?」燕蘇慢條斯理說:「我雖不是閻王爺的老子,卻是未來的九五之尊,即便是閻王爺見到我,也得禮讓三分。」雲兒心中暗罵,你以為你真是真龍化身啊,連閻王爺也要聽你的話!皇帝真這麼厲害,怎麼沒見一個長生不老的呢!
  燕蘇哼道:「你食言在先,『三日醉』的事,沒你討價還價的份兒。既然你心甘情願、絕無二心要跟我回京,這次逃跑一事暫且這麼算了。不過……」雲兒心下一凜,問:「不過什麼?」燕蘇抬頭看她:「不過你要證明給我看。」
  他之所以大張旗鼓留在「長樂客棧」不走,為的就是要等東方棄找上門來。他強行帶雲兒回京,可是憑東方棄的本事,要偷偷跟在他們大隊人馬後面而不被他發現,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果然不出他所料,眾人剛吃過午飯,東方棄和吳不通、史瀟瀟等人就找了過來。大家寒暄過後,東方棄歎了口氣,招手道:「雲兒,快別任性了,隨我回九華門。」拉起她的手就要走。
  燕蘇眸光射在東方棄拉雲兒的那隻手上。雲兒使勁往後躲,「我不回去。」東方棄放柔聲音:「雲兒,昨天是我不對,我跟你賠不是好不好?以後我再也不這樣了,事事都依你,如何?」雲兒忙說:「不是這樣的,我沒有生你的氣——」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才能解釋清楚。東方棄鬆了口氣,「沒生我的氣就好,我見你一個人走了,真是嚇死了。」燕蘇看不下去了,走到中間,一把拉開倆人,將雲兒拽到自己身邊,「告訴他,你為什麼不回去。」話是對雲兒說的,眼睛卻挑釁地看著東方棄。
  雲兒半低著頭,縮著脖子說:「東方,我……我要跟……他……回京……」東方棄聽的愣住了,看了眼她,又看了眼燕蘇,咳了聲問:「你自己答應的?」雲兒還沒說話,燕蘇搶著說:「當然,我還能逼她不成?」東方棄當然不相信,只好說:「既然如此,我也隨公子一塊去京城好了。」
  史瀟瀟急的在一旁說:「東方,你要去京城?不跟我回洛陽了嗎?」惹來雲兒的一個白眼,「他跟你回洛陽做什麼?當然是跟我一塊上京城嘍。」史瀟瀟指著雲兒鼻子氣哄哄道:「你這個女人,勾三搭四,不守婦道……」雲兒大怒,跳出來大叫:「你才勾三搭四,不守婦道,倒貼都沒人要!」一語說中史瀟瀟的心病,當下就變了臉,「你說什麼?」
  眾人聽的她們二人又吵了起來,頓時頭疼不已。吳語連忙衝上去勸架,「大家都看著呢,大庭廣眾之下的,多不好意思啊。」雲兒不服氣說:「又不是我不要臉,是她罵人在先。」史瀟瀟大小姐脾氣,提起劍就要衝上前。雲兒忙說:「大家看清楚了哦,是她先動手的,我只不過是自保。」也跟著抽出蝶戀劍。燕蘇重重一哼,眸光在倆人身上這麼來回一掃,倆人受他氣勢所壓,動作一僵,均停在了原地。
  他慢悠悠開口:「雲兒跟我回去就夠了,至於東方少俠,就不必了。我的屬下此刻正在前方的青陽縣候著,因此不必麻煩東方少俠了。東方少俠的救命之恩,燕蘇一直感激在心,無以為報,一點小意思,還請笑納。」立即有人奉上一大盤黃燦燦的金銀珠寶,耀的人的眼睛都睜不開。
  東方棄明白事已至此,燕蘇非帶雲兒走不可,當下只好說:「那東方就謝過公子了。」不冷不熱收了下來,神態懶洋洋,臉上既沒有感激之情也沒有流露出厭惡之色。他對錢財向來不怎麼熱心。
  雲兒走過來,仰臉看著他,「東方,你不跟我們一起走,那你要去哪兒?」情況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跟東方要分開了嗎?
  燕蘇緊緊跟在後面,冷聲說:「雲兒,我們該走了。」雲兒吃了一驚,「現在就走?」豈不是連跟東方告別的時間都沒有?燕蘇不悅道:「你還想拖到什麼時候?為了找你,已經耽擱了大半天的行程。」眼睛瞪著她,語氣很不好。雲兒登時不敢吱聲。
  東方棄見如此,不忍她受委屈,知道自己若是再堅持,燕蘇一氣之下,不知道會做出什麼傷害她的事來,只得說:「雲兒,你先跟公子回京,要注意身體,記得吃藥,還有……」本有千言萬語要叮囑,最後都嚥了回去。
  雲兒十分不捨,「東方……」自她從昏迷中醒過來後,一直和東方棄在一起,從未分開過,此刻要走了,心裡很是難過。東方棄親暱地拍了拍她的頭,「既然是你自己答應的,我也不能怎麼樣。」長長歎了口氣,心裡若有所失。
  燕蘇很不耐煩,催促雲兒道:「磨蹭什麼,還不快走,人都齊了,就差你一個。」雲兒沒辦法,只好牽著馬出來,拚命朝東方棄揮手,「東方,記得來找我啊。」燕蘇心中不喜,人都要走了,還這麼依依不捨!就算東方棄來京城找她,他也不會讓倆人有見面的機會。東方棄沒敢當著眾人的面答應去找她,只說:「等牡丹花開了,我會去洛陽。」他初次見到雲兒,便是在洛陽。
  可是雲兒並沒有體味到他話中的一往情深,還以為他要隨史瀟瀟一同去洛陽,很是失望,騎著馬頭也不回走了。
  東方棄看著燕蘇大隊人馬消失在茫茫的灰塵的盡頭,這才收回目光。
  史瀟瀟興奮地說:「東方,你終於肯跟我回家啦。」東方棄看了看道旁光禿禿的樹木,呼出的熱氣在眼前凝結成一團白霧,抱歉地說:「史姑娘,離牡丹花開還早著呢,你快回家吧。」對吳不通抱拳說:「我要走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他孑然一身,身上連把佩劍也沒有,就這樣走了。
  吳不通歎道:「東方棄是真正的浪子。」
  吳語看著燕蘇優美的背影在視線中逐漸模糊,明知他對於自己來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可是依然止不住離別的悲傷。也許這是她最後一次見他了吧?
  史瀟瀟呆怔在原地,其實她很明白,感情是最不公平的,不管你如何努力,或許永遠都不能得到你所想要的,哪怕只是那麼一點點。可是她身上有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劇性執著。
  燕蘇一眾人還未走到青陽,已經有一小隊官兵迎了上來,見到燕蘇的人馬大喜過望,立即有人回去稟報。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一個身材頎長、面色白嫩的年輕將領領著大隊官兵趕了過來,單膝跪在地上對燕蘇行禮,口裡喊:「殿下,總算見到你了。」燕蘇忙下馬,扶他起來,笑道:「敬之,你我之間何必如此多禮?放心,本宮命大的很,死不了。」又問:「李賊那邊有什麼動靜?」郭敬之答:「李大將軍府上最近有許多江湖人士出入。」燕蘇沉吟道:「哦,是嗎?」郭敬之湊近說:「還有,殿下托我查的事,雖然事隔多年,茫無頭緒,幸好不負所托,前些日子剛巧有了進展——」
  雲兒因為聽魏司空說這郭敬之是燕蘇手下第一號心腹大將,不僅熟讀兵法,擅長領兵打仗,而且心思縝密,察人於微,是個一等一的人才,十分好奇,躲在人群後面偷看他。她懷疑地想,這人當真這麼厲害?看起來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嘛,不過長得還挺不賴的。哪知燕蘇眼角餘光瞟到她在一旁縮頭縮腦、東張西望,大不像樣,打斷郭敬之的話:「此事稍後再說。」沖雲兒招手:「看什麼看,過來。」雲兒吐了吐舌,大大方方走過去,依江湖規矩對郭敬之行了個禮,笑嘻嘻道:「你好,我叫雲兒。請問少俠高姓大名?」
  郭敬之乍然下見到她,十分驚訝,很快平靜下來,也依江湖規矩回了個禮,不溫不火說:「在下郭敬之,敢問姑娘貴姓?」言行舉止雖然客氣得體,可是眼睛卻在雲兒臉上來回探尋,似乎想找出些什麼。雲兒抿嘴一笑:「我就叫雲兒,至於姓什麼……」手指向燕蘇,「你問他好了。」
  郭敬之見她對燕蘇說話如此不客氣,燕蘇不但不生氣,嘴角反而露出一絲寵溺的微笑來,看來這位叫雲兒的姑娘在自己主子心中的地位很不一般吶,當下笑道:「雲姑娘說笑呢,小的哪敢有那個膽子去問太子殿下呢。」笑了笑退下了。
  雲兒轉頭看向燕蘇,取笑說:「原來你的屬下這麼怕你。」燕蘇不想在手下面前失了威嚴,裝作沒聽到,輕輕咳了一聲以作掩飾,「雲兒,你先回車上去。」郭敬之考慮周全,為燕蘇準備了一輛豪華型馬車,因此她不用再騎馬了。
  燕蘇整好隊伍,眾人快馬加鞭,連夜往京城趕去。
  眼看城門在望,雲兒興奮地鑽出馬車要騎「宛天」,她要騎在馬上威風凜凜的進城。燕蘇因為她近日甚是乖巧聽話,也就順著她,沒有強行阻止,只說:「宛天不行,你換別的馬吧。」不是他不捨得宛天,而是京城裡的人都知道宛天是他的坐騎,雲兒若是騎著他的愛駒招搖過市,落在有心人眼裡,只怕會遭來他人的算計。京城雖說是天子腳下,卻也是最凶險的地方。
  雲兒小聲嘀咕道:「小氣。」硬是搶走了魏司空的坐騎。她扮作燕蘇的親隨,混在侍衛堆裡,跟著眾人一塊進城。她一路東張西望,甚是好奇。郭敬之拍馬上來,笑道:「雲姑娘,連日來幸苦你了。」雲兒笑道:「郭將軍一路護衛大家的安全,更加辛苦。」郭敬之說了句不敢當,望著前方高大的城牆說:「雲姑娘以前可有來過京城?」雲兒道:「沒有。」郭敬之劍眉一挑,「沒有嗎?那這次可要好好遊玩遊玩。」雲兒看著人來人往、寬闊平整的街道以及鱗次櫛比、熱鬧無比的商舖,點頭:「那當然。」京城的繁盛與別地果然不一樣,自有一股皇家的威嚴氣勢。
  郭敬之隨口問:「不知雲姑娘可是姓雲?前御史大夫雲平雲大人,姑娘可曾聽說過?」雲兒轉頭看他,眸光在他臉上一頓,隨即笑道:「我從未來過京城,也從未聽說過這位雲平雲大人。郭將軍突然提到這個,是有什麼事嗎?」心中想的卻是不知這位前御史大夫何許人也,為何聽起來如此熟悉?郭敬之忙笑道:「我以為姑娘姓雲,所以隨口問了一下,想的是姑娘和這位雲大人說不定是什麼遠親呢。雲這個姓氏,並不是很常見。」
  雲兒笑道:「原來郭將軍是在拿我開玩笑。」頓了頓又說:「我並不姓雲。」心想這個郭敬之對自己不放心的很啊,總是拿言語明試暗探,討厭的緊。郭敬之卻想,這個雲姑娘看起來年紀輕輕,心思單純,卻甚是謹慎,半點口風都不露。
  倆人正說話時,前方突然傳來一陣急劇的馬蹄聲,落在青石鋪成的御道上,有若驚雷。眾人面面相覷,立即有人下馬來報:「征西大將軍、定遠侯李措率文武大臣恭迎太子殿下回朝!」
  燕蘇前腳剛進城,李措後腳就來了,可見這位大將軍消息之靈通,領著文武百官出宮相迎,又可見此人氣焰之囂張。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燕蘇冷峻地看著前方不語。
  正所謂一山不容二虎,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第四十章臣強主弱
  李措身高八尺有餘,四十幾歲模樣,身穿軍服,腰佩古劍,相貌堂堂,威風凜凜,領著數十騎精兵快速馳來,後面跟了一眾文武百官。只見他上一秒還在數百步之外,眨眼間就來到跟前,眼看就要撞上最前方的一名侍衛,忽然聽得他口中大喝一聲,運氣一提,坐下的名駒仰天長嘯,前蹄猛地立了起來,定了在那裡。那馬隨即抖了抖身上的油光滑亮長毛,神情甚是倨傲。李措不等馬兒站穩,腳一抬,利落躍下馬背,對燕蘇拱手道:「殿下平安回京,老臣甚是欣慰。」身後的人跟著跪下,齊聲道:「恭迎殿下回朝。」
  馮陳褚衛等人見到李措,神色為之一變。郭敬之眸光閃了一閃,沒有說話。燕蘇安然坐在馬上,巋然不動,淡淡道:「大將軍輔佐父皇處理朝中大小事務,夙興夜寐,席不暇暖,辛苦了。」李措忙說:「為皇上分憂,此乃我等臣子的分內之事,老臣不敢居功。」話雖謙遜,可是說的時候一字一句直視燕蘇,氣勢咄咄逼人,面上一副「你知道就好」的神色。
  雲兒看在眼內,附在魏司空耳邊咋舌道:「此人是誰?」在未來一國之君面前說話行事竟然如此囂張。魏司空皺了皺眉頭,悄聲說:「想做皇帝的人。」也只像魏司空這樣的江湖中人才敢這麼大膽、無所顧忌地說出來。一語嚇得雲兒睜大雙眼,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燕蘇神色不動,笑道:「大將軍勞苦功高,回頭我便奏請父皇,多多賞賜大將軍。」雲兒轉頭看向此刻全然陌生的他,見他面對心有覬覦的強臣居然還笑得出來,心中大為佩服。心機如此深沉,面上絲毫不露聲色,不愧是將來要做皇帝的人,泰山崩於前色不變。燕蘇又問:「不知父皇身體有沒有好些?御醫怎麼說?」大臣中一人躬身答道:「幸得神明保佑,上天眷顧,皇上龍體安康。」燕蘇稍稍安心,又問:「那母后呢,身體可好?兒臣心中甚是掛念。」
  李措笑道:「殿下一片忠孝仁愛之心,乃我朝之幸。皇后娘娘正在城外的隆興庵為皇上祈福,還未回宮——」燕蘇立馬勒住韁繩,回頭說:「什麼?母后不在宮裡?」心念電轉,明白朝中定然出了大事。母后一人勢單力薄、孤立無援,才會不得不避居宮外,委曲求全。他當下便急了,掉轉馬頭說:「去隆興庵!」李措兀自不動,垂手說:「殿下此舉甚是不妥,按當朝規矩,殿下應當先回宮拜見聖上才對。」
  燕蘇眸中閃過怒氣,哼道:「規矩?兒子看望母親,難道也壞了規矩嗎?我大周朝沒有這等不近人情的規矩!」聲色俱厲,嚇得有些膽小的臣子面如土色,惴惴不安。李措不慌不忙道:「殿下雖是皇后娘娘的兒子,可也是整個大周朝的太子殿下。」說著跪了下來,「老臣恭請殿下回宮。」身後的眾多文臣武將見風使舵,跟著跪下,「臣等恭請殿下回宮。」侍衛們也跟著跪下,放眼望去,整條御道滿是匍匐不起、黑壓壓的人群。
  燕蘇氣得面色發青,指著人叢中一個鬍子花白的老頭厲聲喝道:「周學明,你是禮部尚書,你來說說,本宮看望母后有沒有違了禮法?」周學明乃三朝元老,人老成精,眼見太子殿下和大將軍水火不容,明哲保身,哪方面都不願得罪,誠惶誠恐道:「殿下仁孝之心,人之常情;可是朝廷有朝廷的規矩……老臣實在難以回答。」燕蘇眼睛一瞪,諷刺道:「周學明,你真是越老越糊塗了!」拔出腰間的龍泉劍,環顧群臣,「誰敢攔我?」
  此情此景,使人想起當年他在李大將軍慶功宴上獻上人頭一事,立馬噤聲。照太子殿下一向強硬狠辣的作風,再阻攔的話,雖不敢拿大將軍怎樣,殺幾個他們這樣的小人物以洩心頭之憤,殺雞儆猴,也不是不可能。有些臣子想到這層,臉色刷的變得雪白,唯唯諾諾退到一邊,不敢做聲。
  李措見群臣中不少人退卻,眸中陰狠之色一閃而過,昂然立在燕蘇馬前,「正所謂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按照大周朝的律法,殿下應先回宮拜見皇上才對!老臣還請殿下以大局為重,切莫壞了國法家規!」不少「李黨」的人跟著附和,「臣等還請殿下以大局為重!」步步緊逼,絲毫不讓。
  雲兒看不下去了,咬牙切齒罵:「頑固,迂腐,結黨營私,包藏禍心……」這簡直反了,奴才居然騎到主子頭上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燕蘇不過是想出城看自己的母親,人家的家務事,你們摻和什麼,一群老不死的逆賊!郭敬之聽了她的話,在一旁臉色凝重說:「事情遠非表面上這麼簡單。」皇后避禍出宮以及這次街頭迎駕事件表明太子黨和李黨之間的鬥爭已經白熱化。李措若不是有所準備,絕不敢如此放肆。
  當雲兒以為以燕蘇驕橫跋扈的性子定要大發雷霆、大開殺戒時,哪知他卻強忍了下來,臉上神情陰晴不定,隨後撥轉馬頭,大喝一聲:「起駕回宮!」燕蘇暗自告誡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他雙手握成拳,眼睛看著正前方,臉上露出堅毅的神情,他一定要登上皇位,讓所有人都匍匐在他的腳下!只有站在權利的最頂峰,他才能隨心所欲,不被他人掣肘、欺壓、□甚至蔑視!
  雲兒看著他僵硬的背影,心中很是難過,太子又如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又如何?連想看看自己的母親都不能。難怪他脾氣不好,動不動就要殺人,原來他一直生活在虎狼群裡,步步驚心。她隔著成排的文武大臣以及無數的親隨侍衛看他,偌大的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他一個人,孤寂而蕭索,煢煢孑立,形影相吊,胸口頓時酸酸的,不知道怎樣才能安慰他。
  一行人浩浩蕩蕩來至宮門口,燕蘇從頭到尾沉著一張臉沒有說話,對前來告退的大臣微微點頭,揮揮手就讓他們走了。回到東宮,魏司空和郭敬之等人行過禮,回家去了。馮陳褚衛、蔣沈韓楊交過班,自下去休息。雲兒看著空蕩蕩的寢殿只剩下自己一人,呆呆地問:「那我呢?」他不用人伺候嗎?怎麼連半個宮女都沒看見?
  燕蘇瞟了她一眼,一頭在軟榻上倒下,閉著眼睛沒有說話。雲兒見他臉色蒼白,神情疲倦,蜷起雙腿側躺在窗下,整個人縮成一團,像個軟弱無助的孩子,心中某個地方霎時變得很軟很軟,走過去推他,輕聲說:「不要睡在這裡,會著涼。」燕蘇反手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的位置,口裡呻吟似的喊:「雲兒——」眼睛仍是閉著的。
  手底下傳來細微的心跳的聲音,雲兒臉上一熱,一瞬間心中又喜又悲,又酸又甜,輕輕應了一聲。燕蘇將她的手移到臉上來回摩挲,微微歎了口氣,「雲兒!」雲兒下意識想將手抽回來,終於還是任由他握著,細聲細氣道:「我在這裡。」燕蘇睜開眼睛看她,眸子晶亮,扯出一個微笑:「你在就好。」拉著她的手便往內室去。雲兒見他笑了,心情也跟著好起來,跟在後頭問:「你不休息啦?」
  燕蘇打開衣箱,「等會兒要去見父皇,過來,幫我穿衣服。」拿起一件金色鑲邊的黑色外衫,「這件如何?」雲兒瞄了一眼,隨口答:「不好。」以女孩子的眼光來看,黑色自然是不討喜。燕蘇微微蹙眉,「不好麼?大家都說好。」雲兒聳肩,「哪個大家說的?難看死了!」他拎起衣服看了兩眼,越看越覺得不好,最後點頭說:「嗯,確實不好。」指著滿架子的衣服問:「你說哪件好?」
  雲兒隨手一指,「紅色的好。」他拿起一件暗紅色刺繡長袍,左看右看,問:「這個?」雲兒點頭,「嗯,這個好。」袖口上有蝴蝶,她喜歡。燕蘇將信將疑,「真的好?」雲兒眨著眼睛看他,笑著不說話。他頭腦一熱,「好,就這件。」招手說:「過來,幫我系扣。」雲兒湊近聞到一股子香味,她最看不得大男人還熏香,扭扭捏捏不像樣,皺眉說:「這件不好,還是剛才那件好。」
  燕蘇怒瞪她。她吐了吐舌頭,「這件衣服有怪味道。」燕蘇嗅了嗅,哪有什麼怪味道,不知道又在玩什麼花樣。雲兒連聲說:「這件不好,這件不好,剛才看走眼了,還是黑的好。」燕蘇直勾勾盯著她看,「真的?不許敷衍!」雲兒點頭如搗蒜,一個勁慫恿他,「換吧,換吧,紅的難看死了。」燕蘇見她如此堅持,當真不嫌麻煩,又換了回來。
  半下午的陽光穿過空曠、陰冷、沉寂的宮殿照在燕蘇身上,越顯得他身姿修長,白玉般的臉上露出極細極細的絨毛,鼻是挺的,眉是黑的,唇是紅的。雲兒側頭看他,怦然心動,想起《洛神賦》裡的一句話來: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失了魂般喃喃自語:「燕蘇,有沒有人說過你長的好看?」
  燕蘇回頭看她,「沒有。」他不喜,自然沒人敢說。
  「沒有?」雲兒驚叫道。怎麼可能會沒有呢!
  他不屑道:「男人長的好看有什麼用!男人要的是建功立業,名垂青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雲兒腳尖點著地,不屑哼道:「我可不管什麼建功立業,名垂青史,治國平天下,反正我不喜歡長的不好看的人。」燕蘇挑眉,「哦?那你說我長得好不好看?」自然是好看的,可是雲兒偏偏不回答,「你自己長成什麼樣兒難道不知道,還用我說?」燕蘇得不到答案有點洩氣,「還不快衣服,傻站著幹什麼。」
  雲兒回頭問:「換衣服,去哪兒?」燕蘇扔給她一套藏青色衣衫,「你換上太監的衣服,陪我一塊去見父皇。」雲兒便問:「為什麼要扮作太監,扮宮女不行麼?」她不想當太監。燕蘇敲了一下她的頭,「哪來那麼多廢話,叫你換你就換。」她怏怏走去屏風後面換衣服,扯著衣角出來,「大了。」
  燕蘇看了一眼,「你年紀還小,扮作太監,別人也看不出來。」雲兒聽了他的話十分不悅,「是不是我長得不夠好,你才讓我扮太監?」嫌她身材不好?燕蘇見她嘟著嘴賭氣的模樣,忍俊不禁,忙安撫她:「不是,不是,雲兒扮作太監,也是天底下最俊俏的小太監。」雲兒忙問:「比你還俊俏?」當初在臨安「鴻雁來賓」酒樓第一次見到燕蘇時,女扮男裝的她便對燕蘇的俊美耿耿於懷。
  燕蘇見她如此臭美,忍不住笑起來,心情轉佳,剛才群臣逼他回宮一事便淡忘了不少,「等會兒見到父皇,你跟在我身邊,什麼話都別說,知道嗎?」雲兒暗自嘀咕:「你自去見你的父皇,我跟去做什麼?」她又不想見什麼皇帝!燕蘇撇過頭去,神情轉為黯然,「父皇他喜歡安靜,你別出聲就對了。」
  倆人出了太子住的東宮,一路往西,也不知穿過多少座亭台花榭、雕花走廊,越走越偏僻,一開始還能看見路上的宮女太監跪下來行禮,走到後面半個人影都不見,偶爾聽見幾聲蟲鳴鳥叫聲,越發顯得幽靜。遠遠的看見一座青石砌成的高牆大院,院中間矗立著一座三層高的八角塔,風中隱隱傳來硫磺、硝煙的味道。雲兒心中奇怪,這是皇宮,又不是道觀,怎麼會有塔呢?
  燕蘇推開院門,守門的不是皇宮裡的侍衛,卻是穿著青色道袍的兩個小道士,紮著沖天髻,見到燕蘇,也不行禮,橫著眼說:「皇上吩咐了,閉關煉丹期間,誰也不准打擾,還不快走!」燕蘇臉上怒氣一閃而過,冷喝道:「放肆,哪裡來的狗奴才,竟敢攔本宮的路!」倆人是新來的,因為皇上好道,宮裡的人寧可賠小心也不敢輕易得罪他們,一向在宮裡橫行霸道慣了,根本不把燕蘇放在眼裡,此刻見他自稱本宮,這才知道來人竟是太子殿下,連忙跪下,口稱死罪。
  一個稍微年長些的道士聽的動靜,連忙趕來,行了個禮說:「小道治下無方,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殿下,還請殿下寬洪大量,看在皇上的面子上,饒了他們。」他素來聽的宮裡的人傳聞這位太子殿下年紀雖輕,行事卻頗為狠辣無情,一言不合,便要殺人立威,心想太子再怎麼厲害,上頭還有皇上壓著呢,以皇上對道術的癡迷,諒他也不敢拿自己怎麼樣。
  哪知燕蘇最厭惡這些道士妖言惑眾、蠱惑龍心,恨不得喝其血嗜其肉,眼見小小一個守門打雜的道士都敢對自己不敬,為首的靈智道人氣焰只怕比李措還要囂張,如此下去,誰還治得了他們?冷冷道:「大周朝律法明言規定,忤逆者,殺無赦!莫非你要我違了祖宗的律法不成!」那道士見燕蘇眸露凶光,右手搭在劍柄上,心知不妙,掉頭就跑,口裡大叫:「師傅,救命啊!」
  八角塔裡急匆匆走出一個手執拂塵的老道來,年約六十來歲,鬚髮皆白,紅光滿面,口裡大喊:「殿下,不可——」
  燕蘇輕蔑地瞟了他一眼,手中的龍泉劍利落地砍下道士的人頭,「叮」的一聲抽劍回鞘,冷冰冰說:「這人目無尊卑,舉止無禮,本宮代道長清理門戶了!」回頭又說:「來人啊,把門口兩個狗奴才拖出去斬了餵狗!」
  靈智道人眼見愛徒橫死當場,心中大怒,揮手阻止:「殿下且慢——,不知我這幾個徒弟怎麼冒犯了殿下,竟落得如此下場?」燕蘇眉一挑,「道長是在逼問本宮嗎?」靈智道人口稱不敢,卻說:「俗話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即便殿下貴為太子,也不能隨便殺人,更何況這些人是陛下的聖徒!」燕蘇反唇相譏:「即便是父皇的聖徒,也不能目無尊卑,忤逆本宮,殺他們已經是輕的了,沒有誅滅九族道長應該慶幸才對!」隨即大喝一聲:「等什麼,還不快拖出去斬了!誰也不准收屍!」侍衛們連忙拖著兩個小道士下去了。
  雲兒歎氣,怪不得燕蘇硬要她跟著來。整座皇宮,這裡只怕是他最不願來的地方了吧?卻不得不來。什麼嘛,整個烏煙瘴氣,亂七八糟!
  靈智道人見佔不到上風,翻身跑進去,抱著正在打坐修道的周明帝的大腿大叫:「皇上救命,皇上救命啊!」雲兒見到端坐在木榻上的皇帝,嚇了一大跳。周明帝不到五十歲,卻像垂死之人,瘦的只剩一把骨頭,印堂發黑,眼窩深陷,雙目無光,皮膚呈死魚般白色。他緩緩睜開眼睛,說出的話有氣無力,「何人如此大膽,竟敢殺國師!」靈智道人指著燕蘇哽咽道:「太子殿下不由分說便將青生殺了,還要殺貧道,皇上一定要為我做主啊!」
  周明帝看了眼燕蘇,好幾個月不見,也不問他近況,更不問其中的青紅皂白,一味罵道:「放肆,你手中提著劍,是不是連朕也要殺?」燕蘇忍辱跪下,「兒臣不敢,只是這些道士太過無禮,若不略施懲戒,只怕將來——」禍國殃民!周明帝一口打斷他的話,「你已擾亂朕的清修,還不快退下!」隨即閉上眼睛,繼續修仙練道。
  燕蘇不肯走,仍跪在地上,「父皇!母后她——」周明帝充耳不聞。靈智道人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可惡嘴臉,「殿下還不快走,是想破壞陛下得道成仙,好早日繼承大統嗎?」一句話刺中燕蘇的要害,把燕蘇堵的額上青筋爆出,偏又不敢說話。
  雲兒實在看不下去了,站出來指著他鼻子道:「你算老幾?敢中傷、誹謗太子殿下的名譽?」這些奴才也太過囂張了,全不把燕蘇放在眼裡,還有沒有王法!燕蘇對此種情形顯然習以為常,示意雲兒不得多事,看了眼周明帝,又看了眼靈智道人,咬牙說:「走!」總有一天,他會叫這些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雲兒隨燕蘇回到東宮,天色漸漸暗了,窗外淅瀝嘩啦下起雨來。他一個人靜靜坐在榻上,自己跟自己下棋。雲兒經歷今天這些事,想起楚惜風曾說過他這個太子當的窩囊透了,臣強主弱,內憂外患,才知道燕蘇的處境有多麼艱險,處處受壓制,連奴才都敢欺到他頭上。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撫著他的肩膀輕聲說:「天黑了,可要點燈?」
  燕蘇猛然一驚,這才回過神來,見是她,心中的戒備頓時放下,察覺到肩上的涼氣,握住她的手,「怎麼這麼冷?」朝外喊道:「來人,多拿幾個火盆進來。」雲兒搖頭,「沒事,我向來這樣。」眼睛看著許久未動的棋盤,隨口問:「棋下的怎麼樣了?」燕蘇拍了拍她的手,「別擔心,總會贏的。」一語雙關。是的,總會贏的。
  雲兒本想說點什麼安慰他,轉念一想,如此不愉快的事,還是不提為好。拉著他的手說:「坐了這麼久,不累麼?我們出去吃飯吧,我餓了。」燕蘇有些喜出望外,這還是雲兒第一次主動親近他,反手握緊她的手,跟著出來,「你想吃什麼,我讓御膳房的人做來。」雲兒想了想,反問:「你想吃什麼?」
  燕蘇微微笑道:「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雲兒一心逗他高興,便說:「我吃『紅燒燕蘇肉』,你也吃麼?」燕蘇舉起手,作勢打她,落下來的時候卻像是給她拍灰塵,又輕又柔,「胡言亂語,胡說八道,該打!」雲兒既不躲也不避,仰頭看他,柔聲問:「你心情有沒有好點?」燕蘇明白她的意圖,心裡一酸,緊緊擁住她,下巴在她頭髮上輕輕磨蹭,「放心,為這些人生氣才不值得。」只有她才會在意他心情好不好,累不累,餓不餓,痛不痛。
  雲兒仍是太監打扮,站在燕蘇身後看著滿桌的美味佳餚大吞口水。燕蘇見了,便說:「不用你們伺候,都下去吧。」底下的人鬆了口氣,連忙帶上門走了。燕蘇性子在宮裡是出了名的古怪,脾氣又不好,喜怒無常,待下人又嚴厲,因此近身伺候的宮女太監都不太敢靠近他,沒有他的吩咐,連東宮的門都不敢進。雲兒見人走了,一屁股坐下,抓起筷子就吃。燕蘇一手制止她,「慢著——」親自試過無毒之後,才讓她吃。雲兒怔怔問他:「如果有毒呢?你豈不是就中毒了?」他什麼身份,為她試毒,值得麼?
  燕蘇哼道:「想下我的毒,可沒這麼容易!」雲兒垂著頭不說話,筷子在飯碗裡胡亂扒著,「你忘了麼?一般的毒我可不怕。」燕蘇這才想起來,一臉認真說:「也許因為你體質特殊,有些毒物對你沒用,可是並不表示你當真百毒不侵,什麼都不怕。再說,試一下總是好的。宮裡要我命的人只怕比你碗裡的飯粒還多,我總要先護著你。」雲兒聽了喉嚨有些哽咽,「嗯,知道了。」頓了頓又說:「我也一樣。」以後她也將事事先護著他。
  雲兒等心中的情緒平復下來,拉著他的袖子撒嬌:「我們晚上偷偷溜出宮去,好不好?」燕蘇看了她一眼,嘴角露出笑意,明知她不懷好意,不知道又想幹什麼壞事呢,卻問:「你想去哪兒玩?」雲兒道:「我們去隆興庵好不好?」他今天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差點跟權傾朝野的大將軍鬧翻,一定很想念自己的母親。
  燕蘇臉上露出複雜難明的神情,隨即點頭:「好。」

《十年懵懂百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