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時節已到了夏至,天氣漸漸炎熱起來,宮裡綠樹如茵,繁花似錦,一派熱鬧景象。雲兒既畏寒又怕熱,白日裡熱得滿頭大汗,袖子挽到手肘處,直嚷嚷要吃冰鎮酸梅湯;半夜寒氣侵體還要泡滾燙的熱水澡療傷驅寒,如此一冷一熱來回折騰,燕蘇又沒法跟在身邊時時刻刻盯著,稍不注意,她便病倒了。躺在床上滿頭虛汗,臉色蠟白,哼哼唧唧滾來滾去。
以前給她看過傷的老御醫孫毓華把了脈,拈著發白的鬍鬚說:「雲姑娘,你體內寒氣深入肺腑,若是想痊癒,平日裡飲食方面可得好生注意,冷的,葷的,涼性的,辣的,刺激性的,最好還是不吃為妙。還有,雖說是夏天,切莫貪涼,便是三伏天,也得多穿件衣裳。」雲兒越聽越沮喪,耷拉著腦袋說:「孫大夫,你直接說我可以吃什麼好了。」孫毓華低頭開藥方,咳了一聲說:「放心,餓不死的,忌油葷而已,清粥小菜還是可以吃的。雲姑娘,你好生養病,我走了,皇后娘娘還等著我回話呢。」雲兒半撐起上身,有氣無力謝過他。
綠袖拿過藥方,送孫毓華出來,問:「孫大夫,雲姑娘這病,沒什麼大礙吧?殿下可是發了狠話,雲姑娘再要有個什麼頭疼腦熱的,要拿我們這些伺候的人問罪呢。哎,雲姑娘年紀輕輕,又練過功夫,可是身體看起來似乎不大好哇。」孫毓華似乎在想什麼,心不在焉應了兩聲,直直往前走。綠袖一把拉住他,抿嘴笑道:「孫大夫,您老往哪兒走呢,也不看路。」孫毓華抬頭一看,一棵樹正擋在眼前,差一點就撞上去了,連忙後退兩步,笑說:「人老了,眼睛也不大好使了。」
王皇后正在吃糕點,見孫毓華來了,對身後伺候的宮女說:「伺坐。把這碟子水晶百合糕拿給孫大夫嘗嘗。」孫毓華謝過後,斜側著身體坐了。王皇后喝了口普洱茶,不怎麼在意問:「雲姑娘身子可好?」見孫毓華欲言又止,似有什麼難言之隱,心中會意,讓身邊伺候的人都退下去。
孫毓華說:「雲姑娘身上的寒氣,深入骨髓,非藥石可救也,下官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什麼好的方法徹底根治,只能慢慢將養,看以後是不是有所好轉。」說著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王皇后愣了一下,臉色慢慢變了,頓了頓問:「當真這麼嚴重?不能救嗎?你可是宮裡醫術最好、資格最老的御醫。」孫毓華搖頭說:「娘娘,雲姑娘身上這寒氣,由來已久,脈息若有似無,也不知費了多少工夫,才活到現在,本來就有違天道,再加上她身子近日似乎受過重創,只怕,只怕——」
王皇后沒想到情況這麼糟糕,左手牢牢抓著扶手,前傾著身子問:「那麼,是不是有性命之憂?」察覺到自己有點過於焦急,忙又掩飾性地說:「太子殿下,可是很喜歡她呢。」孫毓華歎了口氣,無力地說:「這些倒還罷了,還有更糟糕的。」王皇后一驚,抬頭看著他。孫毓華一字一句慢慢說:「我剛才給雲姑娘探了脈,脈象雖然微弱,但是毫無疑問,是喜脈。」王皇后心裡咯登一聲,驚詫地站了起來,確認似的問:「什麼,喜脈?」
孫毓華重重磕了一個頭,顫顫巍巍說:「下官不敢隱瞞。可是照雲姑娘這身體,自己保不保得住都是個問題,更何況孩子——」王皇后回過神來,重又坐了下來,問:「這事,雲姑娘知不知道?」孫毓華搖頭,「下官沒敢說,連殿下都不敢告訴。這孩子,十有八九保不住。殿下和雲姑娘要是知道了,空歡喜一場,難免傷心。下官心想還是先回稟娘娘再作商量。」
王皇后點頭道:「還是你做事穩妥。這事你誰也別說,自個兒爛在肚子裡。我自有主意。你要是敢洩漏一句,別說哀家饒不了你,太子殿下痛失小殿下,到時只怕得剝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雲姑娘說不定也得找你拚命。」孫毓華嚇得滿頭大汗,一連磕了好幾個頭,「下官知道輕重,絕不敢多說一個字。」王皇后揮了揮手說:「行了,再磕你這把老骨頭都得磕散了,起來說話吧。
雲姑娘的病以後就由你負責,你可得盡心盡力啊。可別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臨老栽跟頭,一頭栽進了棺材鋪。你先下去吧。」
孫毓華忙說:「下官絕不敢偷懶。」心中叫苦不迭,攤上這雲姑娘,跟把一座瘟神請進家門有什麼兩樣?聽皇后娘娘這話,似乎不怎麼中意雲姑娘,只是礙於太子殿下,不好有所動作。這位皇后娘娘雖然不似以前那位手段狠辣,可是雲姑娘身子這般差,又是一介江湖女子,既無家勢又無背景,縱然懷有龍種又能怎麼樣呢?藉著他的手,萬一要是有個什麼意外——太子殿下會放過他嗎?一時間憂心忡忡,失魂落魄出了缺月宮。
燕蘇一身鎧甲,腰懸龍泉劍、腳踏黑靴正要出宮察看軍情,走到半道終究放心不下,往左一拐,急匆匆來到缺月宮,身後跟著一大堆人馬。雲兒正站在門口跟白雙喜、黑從憂兩人爭吵,雙手撐腰大罵他們二人「黑白二蟲,狼狽為奸,助紂為虐」,把二人氣得臉色發青。黑從憂脾氣暴躁,剛要發作,白雙喜攔住了他,無奈地說:「算了,算了,好男不跟女鬥,就當她潑婦罵街,聽過就算。你我兄弟二人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幾句話難道也受不了?」
黑從憂想起燕蘇的吩咐,氣沖沖哼了一聲,轉過身子一看,忙抱拳行了個禮,「殿下!」燕蘇看了他們一眼,問:「你們這是幹什麼?」白雙喜見燕蘇身穿戎裝,身後跟著郭敬之、白會等人,知道要出宮,忙說:「殿下這時候怎麼來了?」燕蘇沒什麼表情說:「順路,來看看。你們做什麼?站在大門口吵吵嚷嚷,也不怕擾了母后清淨!」跟在一旁的馮陳撇嘴想,從東宮到缺月宮可不順路,一大堆的人跟著他來回折騰。
雲兒見燕蘇突然來了,有些尷尬,呵呵一笑,頭一縮正想溜回房。燕蘇叫住她,「你過來。病好了?怎麼在大太陽底下站著?」也不避諱眾人,探出手去摸她額頭,又試了試她手心的溫度。雲兒見他當眾做出如此親密的動作,有幾分害羞,低聲說:「不過是著了點涼,早好了。正想出去走走呢。」燕蘇皺眉道:「怎麼大熱天,手還這麼涼?孫毓華怎麼給你調理身子的?」雲兒忙說:「不關孫大夫的事,我向來如此,大概是因為體質偏寒的關係。」
黑從憂從人群中鑽出來,白雙喜拉了拉他衣服下擺示意不可,他不理,兀自告狀說:「殿下,剛才雲姑娘吵著要出宮呢。」雲兒狠狠瞪了他一眼,忙辯解說:「沒有的事。孫毓華開了張藥方子,有幾味藥古怪得很,我讓他們幫我去抓藥,他們不肯。」燕蘇深深看了她一眼,明白她耍的是調虎離山之計好趁機溜出宮去,白雙喜、黑從憂自然不會上當,淡淡說:「抓藥的事交給綠袖去做就好了,你無須在這些瑣事上操心,安心養病便是。我見你近來氣色有些不好,還是回房好好休息吧。」
郭敬之、白會等人等的頗不耐煩,外面軍情如火,殿下猶自在這裡兒女情長,臉上均露出不滿之色。馮陳上前輕聲提醒道:「殿下,時間不早了。」燕蘇點頭表示明白,拉著雲兒的手送她回屋,「我要走了,你好生歇息。」他再不走,燕平這老賊的數萬兵馬只怕就要破城而入了。雲兒不欲他擔心,拍胸脯保證說:「嗯,我就在屋裡待著,吃葡萄看話本,自在得很。」
燕蘇有些不捨地說:「晚上可能也不能來看你了。」他越來越贊同古人說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句話,恨不得時時刻刻把她帶在身邊,一刻也不分離。成敗就在今晚,晚上的奇襲若是成功了,京城被圍之危自然而然化解;若是不成功……,不成功只得另想其他法子。就算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他也絕不投降!
雲兒見他這兩日忙得連喝口茶的工夫都沒有,神情疲憊,眼睛裡滿是血絲,知道有大事發生,忙說:「不要緊,你忙你的。晚上,晚上我讓綠袖陪我說話聊天,睡一覺很快就過去了。」奔進房裡,從屏風上拿起一件玄色長披風遞給他,「喏,這個你帶著,夜裡風寒。」這披風原本就是燕蘇的,他前幾天傍晚陪雲兒在御花園散步,怕她著涼,特意讓人取了一件自己的披風給她繫著擋風,回來便落在她這兒。
燕蘇看著她一笑,接了過來,也不讓馮陳拿,自己拿著,轉身就要走。他平日裡難得一笑,這一笑,眼睛瞇起來,露出左邊嘴角一個淺淺的笑窩,那張雕刻般的俊臉明亮的連夏日的陽光都為之失色。雲兒一時不由得有些看呆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跑了幾步,衝他背影喊:「你早點回來,我等你一塊吃飯。」燕蘇回頭衝她揮了揮手,示意她進屋,領著郭敬之、白會等人走了。
雲兒等他走得看不見了,發了一會兒愣,這才懶洋洋地轉過身來,見白雙喜、黑從優二人吊靴鬼一樣跟在自己身後,心中更加煩躁,也不回屋了,轉身就往外走。白雙喜忙問:「雲姑娘,你要去哪裡?」雲兒斜著眼似笑非笑地說:「我要去哪裡,你們管得著嗎?有本事你再去跟太子殿下告狀啊?」她頓了頓,罵道:「兩個大男人,也好意思這樣跟著我!難道我還能飛了不成?"白雙喜、黑從憂被她說得有點汕汕的。黑從憂不服氣地說:」又不是我們不讓你出宮,是殿下不讓你出宮,你怪我們兄弟做什麼?「他們哥倆這份差也不好當啊,偏偏還冤家路窄,雙方以前就結下樑子了。雲兒沒好氣地說:」我有說要出宮嗎?我只不過想抓藥,御藥房不是也有藥嗎?「白雙喜便說:」雲姑娘,這些小事還是讓綠袖去做吧。「雲兒眼睛一瞇,冷聲說:」燕蘇他不讓我出宮,可沒說不讓我出缺月宮啊。我想四處走走,怎麼,連這個你們也要管?"二人不好再說什麼,只得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雲兒賭氣往御藥房方向走去,悶聲不吭走了一半後,突然問:「你們以前不是李措的心腹嗎?想當初還重重打了我一掌,一行得我後背至。現在還時不時地疼呢,後來怎麼轉投燕蘇手下了,」竺注二簡問癮『「巍玉:,』諳手不及,兩個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白雙喜有些尷尬地說:」我們兄弟倆現在改邪歸正、棄暗投明了!
雲兒諷刺道:「哼,無惡不作的白雙喜和嘿從憂從今以後改邪歸正、棄暗投明,哈哈哈,傳出去笑掉人的大牙!」黑從憂不滿地說:「你這話什麼意思?那時候各為其主,我們兄弟倆打了你一掌,你在我們喝的酒裡下藥,也算是扯平了吧,我們殺人,還不是因為別人要殺,我們兄弟倆頂多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罷了!」若不是因為她使詭計下藥,他們也不至於成為燕蘇的階下囚,受盡屈辱。至於後來燕蘇收他們做心腹侍衛,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白雙喜慢悠悠地說:「雲姑娘,我們兄弟兩人跟了太子殿下,自然是心一意為殿下辦事。當初我們跪在眾人面前對天發過毒誓,如有二心,天打雷劈,,死無葬身之地。以前若有得罪之處,今天一併說開了吧,免得雲姑娘心存怨氣。要是晚上在殿下耳朵邊吹吹枕頭風,只怕我們兄弟倆吃不了兜著走呢。」
雲兒笑了起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過,只要你們不防賊似的防著我,我自然不會找你們的麻煩。比如,我去一趟御藥房又有什麼關係,值得你們這樣刁難,甚至跑到殿下面前去告狀?」白雙喜和黑從憂不由得苦笑起來,她哪是要去御藥房,根本就是想出宮!
「行行行,雲姑娘,只要你不出宮,隨便你去哪裡都行。」他們倆算是怕了她。雲兒挑眉一笑,心想這還差不多,惡人就得惡人磨。
一路來到御藥房,雲兒攔住要跟進去的白雙喜和黑從憂,「你們倆長得凶神惡煞,一臉晦氣,沒得嚇壞了別人,就在這兒等著吧,我去去就回。」二人不敢太違拗了她,只得站在門口,眼睛時不時盯著她。
雲兒從懷裡掏出藥方,抓住一個正在磨藥的藥憧說:「我是缺月宮的,皇后娘娘吩咐我來抓藥。頭一次來,沒想到御藥房這麼大,人這麼多,都不知道該找誰。」那藥憧拿過藥方看了一眼,笑說:「哦,原來是孫大夫開的藥方,得找王公公,我帶你去。」說著領她來到裡間,找到一個正在稱藥的公公,遞給他藥方。王公公見是缺月宮的人,不敢怠慢,連忙爬上梯子找藥去了。
雲兒和那藥憧站在一邊聊天,她看著足有一丈來高的藥櫃說:「天,這麼多的藥!每一格櫃子裡都是藥嗎?那得有多少種藥啊1',那藥憧說:」當然,這麼多的藥,有時候還不夠用呢。「雲兒便問:」?不夠用怎麼辦?派人到外地去買?「那藥憧笑說:」那怎麼來得及!讓人送進宮來便是。「雲兒問:」藥材販子?「拍了拍腦袋又說:」哎呀,我知道了,宮裡的藥材都是由京城最大的藥鋪保安堂負責的,是也不是?「
那藥憧露出吃驚的神色,「你怎麼知道?'『雲兒得意揚揚地說:」我怎麼不知道,我有一個親戚是保安堂的賬房,我還知道保安堂的掌櫃的姓羅呢。「那藥憧點頭說:」原來如此,這個羅掌櫃常常進宮來的。明天是月末,他又該親自送藥材來了。「雲兒點頭道:」哦,是嗎?「她眼睛一亮,想了想問:」這個羅掌櫃明天什麼時候來?我不是有親戚在保安堂當賬房嗎,我想讓他帶封家信。「說著悄悄遞給他一塊碎銀。
那藥憧以為她是缺月宮的宮女,一人宮門深似海,想家乃人之常情,甚是理解,沒要她的銀子,說:「你在宮裡當差,賺點銀子不容易,還是留著寄回家吧。往宮裡送東西一向得趕早,趁殿下、娘娘還沒起來就得辦妥當。你要是想羅掌櫃給你帶家信,明兒天還沒亮就得來。『,雲兒表示知道,謝過他之後拿了藥回去了晚上綠袖過來陪她聊天解悶。雲兒說:」綠袖姐姐,今晚你陪我睡成不成?"綠袖抿嘴取笑道:「這我可不敢。萬一半夜殿下又像以前那樣偷偷跑了來可怎麼辦,總不能讓我站在外面受凍吧?」雲兒推了她一把,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哪有的事!你再胡說我可真惱了啊。」兩人笑鬧一陣,雲兒說:「殿下今晚不在宮裡,臨走前還讓你陪我呢。」綠袖笑說:「知道,我這就去拿鋪蓋枕頭過來。」綠袖伺候她洗漱了,說:「雲姑娘,你這就睡呢還是等會兒?」雲兒雙手托著下巴半趴在桌子上,眨著眼睛說:「哪裡睡得著,這宮裡可真無聊。不如我們擲般子玩如何?又簡單又有趣,輸了的人可是要受罰的。」綠袖一時沒有睡意,來了興趣,問:「罰什麼?」雲兒笑道:「隨便什麼,唱小曲啊,講笑話啊,實在不行,喝酒也行。」
雲兒一開始輸了,唱了一支時下流行的小曲,又講了一個關於公公和醜媳婦的笑話。第三輪綠袖輸了,她瞪著眼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笑話來。雲兒興致勃勃地讓人端了一壺酒進來,親自倒了一杯,趁她不注意,往裡加了點東西。綠袖推托不過,只得喝了。她喝了有五六杯後,把酒杯一扔,搖搖晃晃地說:「雲姑娘,我熬不住了,胸口突突地跳得厲害,頭疼得很,咱們睡吧。」說著往地上鋪的褥子上躺去。雲兒忙扶住她說:「你醉了,別睡地下了,和我一起睡床上吧。」綠袖暈暈乎乎地往床上一躺,醉得不省人事。雲兒吁了口氣,聽到外面更聲已經敲過三更了,心想差不多了。她脫下綠袖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兩人身形差不多,穿著正合適,又梳了個宮女的髮髻,也不打燈,端著酒壺出來,袖子掩住臉大大打了個哈欠。
門口兩個侍衛正在聊天,笑說:「綠袖姑娘,你是去拿酒還是回去歇著?這都三更了,你們還不睡?雲姑娘今晚興致可真好。『?雲兒怕露餡,背對侍衛不說話,咕濃一聲算是回答,快步往外走。出了院子,往西一直走便是缺月宮的小廚房,她把裝有酒壺的托盤扔在裡面,趁人不注意打開後門悄悄溜了出去。
半夜的皇宮十分安靜,天上星月無光,一點風都沒有,空氣很沉悶。雲兒一路急行,躲過幾處巡邏的侍衛,來到御藥房附近,周圍只有幾個值夜的太監聚在燈下喝酒賭錢。她見時間還早,找了間堆放朵物的屋子收拾出一塊乾淨的地方,見角落裡堆著不少褪了色的桌布、椅墊,拿過來鋪在地上。一時困意襲來,她就這樣靠牆坐著,迷迷糊糊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雲兒被外面嘈雜的說話聲還有凌亂的腳步聲吵醒。她睜開眼往窗外一看,天色發白,時不時有人從路上走過。她覷準沒人的空當拉開門鑽出來,天色尚早,然而御藥房門口人來人往,已經忙了起來。她一眼瞥見白天見過的那個藥憧站在門口東張西望,忙跑過去打了聲招呼。
他見了雲兒,有點不悅地說:「你怎麼現在才來?我都等了你小半個時辰了。」雲兒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一不注意睡沉了。羅掌櫃他還在吧?」那藥憧說:「你跟我來。藥材都搬完了,你要是再晚那麼一會兒半會兒,說不定他就走了。」
雲兒隨他來到放藥材的大庫房,只見中間的空地上堆了一大堆各種各樣的藥材,有幾人拿著紙和筆站在那裡說話。
雲兒老遠就瞧見羅掌櫃臃腫的背影,她摸了摸懷裡準備讓他帶給身在洛陽的東方棄的書信,三步並作兩步走了過去,笑嘻嘻地說:「羅掌櫃,您還認識我吧?」羅掌櫃一大早忙得滿頭大汗,拚命用袖子擦汗,聽得有人叫他,還來不及回答,旁邊正低頭記賬的人卻猛地抬頭。雲兒看著眼前這個身穿青色長衫、頭戴綸下巴上留的一小撮鬍子足有一寸長,一時間目瞪口呆,忍不住驚呼出聲。
第七十四章意外之喜
那藥憧見雲兒失態,忙問:「這位姐姐,你怎麼了?」雲兒回過神來,一臉懊惱地說:「沒什麼,我只是突然發現……信丟了。」那藥憧信以為真,跺腳說:「哎呀,你怎麼這麼粗心!趕快想想丟哪兒了,說不定還能找著。」轉頭又跟羅掌櫃解釋,「羅掌櫃,這位姑娘有封信要你帶給她家裡人,沒想到弄丟了。」雲兒著急地說:「我明明記得出來之前放在懷裡的、怎麼會丟了呢!」說著低頭在地上到處亂找。那藥憧說:「許是丟在來的路上了,要不你回去仔細找找?羅掌櫃貴人事忙,就怕等不及。」雲兒想了想說:「缺月宮有一間放雜物的屋子,來之前我進去拿了樣東西,說不定就丟在那兒了。」
羅掌櫃瞧了瞧雲兒,又看了一眼冒充保安堂夥計隨他一起進宮來的東方棄,心中瞭然,忙說:「姑娘,你慢慢找,不要急。找著了自然好,沒找著再寫一封也就是了。我忙歸忙,等你寫一封信的工夫還是有的。」雲兒感激地看著他,又意味深長地看了眼一邊的東方棄,慢慢說:「羅掌櫃,那真是謝謝您了。我這就回去找,只是萬一沒找著,還得找人再寫一封,我又不識字,哎,真是麻煩。」羅掌櫃會意,忙說:「這有什麼麻煩,我這位夥計就會寫字,常常代人寫信的。我讓他陪你一塊找,要是沒找著,就替你再寫一封。御藥房不宜多待,我先走了。阿遠,我在來的宮門口等你。」
東方棄答應一聲,跟著雲兒和那藥憧一塊出來。雲兒硬塞給那藥憧一塊銀子,感謝他的幫忙。那藥憧年紀甚輕,為人機靈卻很厚道,連聲說不用。雲兒笑嘻嘻地扔下銀子,拉著東方棄一溜煙跑了。
兩人拐了個彎,來到雲兒先前待過的放雜物的屋子。雲兒站在門口,見周圍沒人,這才推門進去,雙手抱膝靠牆坐下,拍了拍身邊留的空位,伸了個懶腰說:「好啦,現在可以痛痛快快說話了。你怎麼不在洛陽待著,悶聲不響就跑來了?嚇了我一跳,我還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人了呢。」她頓了頓又說:「你怎麼貼了這麼一個假鬍子,難看得緊。」說著伸手去扯。
東方棄連聲吸氣,「你手輕點,輕點,疼。燕蘇手底下有不少人認識我,貼了個假鬍子,就不怕被人認出來了。」說著歎了口氣,「洛陽都被叛軍佔領了,還能待得住嗎,只好逃到京城來避難啦。」雲兒大驚,「真的假的?」她這些天來住在深宮裡,在燕蘇的刻意隱瞞下,對外面的消息一概不知,只知道燕平的叛軍似乎駐紮在城外,燕蘇為此憂心得兒乎沒睡過一個安穩覺。東方棄詫異道:「你不知道?亂軍已經打到京城來了,把京城都包圍了,兩軍對峙有好幾天了。」
雲兒吃驚地站了起來,「啊?」她沒想到情況這麼嚴重,「可是宮裡還是和以前一樣啊,所有人該當差的當差,該做事的做事。」並沒有人心惶惶,因此她沒怎麼放在心上,以為不過是一場無關痛癢的小叛亂。
東方棄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雖說叛軍已經打到京城來了,可是我瞧這場仗燕蘇未必會輸,說不定是他故意誘敵深人呢。京城老百姓因為家園被圍,萬眾一心,齊心協力抗敵,甚至有老百姓運磚搬土幫忙挖壕溝建隙望台。聽說燕蘇為了防止己方大臣通敵,把一些文武百官的家眷軟禁了,朝中縱然有人牆頭草,想要隨風倒,如此一來,也不得不背水一戰,誓死抗敵。」雲兒聽他這麼一說,稍稍放下心來,看來燕蘇定是胸有成竹,才會任由賊軍一路長驅直人。
東方棄又說:「叛軍一打到洛陽,守城的將領便投降了。我找了個機會溜出洛陽,直奔京城。前腳剛到,後腳叛軍就跟著來了。我怕你在宮裡出什麼事兒,想起你臨走前交代的,央求羅掌櫃帶我進宮。我還正想去找你呢,沒想到你卻來了,真是意外之喜。」
雲兒從懷裡掏出信來,笑說:「我還惦記著你在洛陽當掌門人快不快活呢,正想找羅掌櫃給你帶信,哪知道說曹操,曹操到,嘻嘻。」燕蘇要是知道她給東方棄寫信,嘴裡縱然不說什麼,心裡定然不高興,所以她才瞞著他,偷偷摸摸跟做賊似的。東方棄搖頭笑說:「咳,什麼掌門人,我早不當了,還給史家的人當去了。」雲兒瞪大眼看著他,'『什麼?你不當啦?「江湖四大家族之一的史家掌門說不當就不當,這人是不是犯傻啊?
東方棄苦笑道:「我根本就不是當掌門的料,四大家族的掌門不是武功好就可以當得好的。史家大大小小的事務處理得我都頭大了,乾脆讓賢,落得個無官一身輕,自由自在。」雲兒點頭道:「說得也是。可是我瞧史家的一門老小挺中意你的啊,你不當,他們肯嗎?」東方棄嘿嘿一笑,「你也太瞧得起我了,我半路殺出來當這個掌門,史家不服的人多著呢。」
雲兒愣了一下說:「那你就這麼一走了之?」東方棄搖頭:「當然不是這樣。」他先是查明史家老爺子的死是龍在天下的毒手,他見史佩綸武功雖然一般,可是待人誠懇,為人公正,因為多年來跟著史家老爺子出生入死,在年輕一輩人中很有威信,便推舉他當史家掌門。史佩綸果然不負眾望,把史家諸多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東方棄這才卸下重擔,離開了洛陽,總算對得起史瀟瀟臨終前的一番重托。
他對史家這個話題提不起多大興趣,對她手裡的信反倒興致勃勃,笑說:「難為你還記得給我寫信,都寫了些什麼?給我瞧瞧。」雲兒忙要藏起來,笑說:「有什麼好瞧得,你人都來了。」東方棄伸手去搶,雲兒不給,「不行,不行,當面看人家寫的信,怪不好意思的。沒寫什麼,我撕了吧。」她拿在手裡當真要撕。
東方棄使了招「小擒拿手」從她手裡奪了過來,晃了晃手裡的信,得意地說:「既然是寫給我的,我自然有權利看。」雲兒氣自己打不過他,索性算了,沒好氣地說:「看吧看吧,什麼也沒寫。」,東方棄展開信,足足有三張之多,不由得有些受寵若驚,只見上面用小楷工工整整寫著:「東方,你在洛陽怎麼樣?我在京城過得不錯,勿念。京城的天氣很好,晴空如洗,就是有點熱。夏天的午後最容易起風暴,有時候颳大風,簡直能把人吹倒。我親眼見到一棵樹苗被風吹得連根拔起,撞在高高的宮牆上,咚的一聲巨響,哎呀呀。真嚇人。我突發奇想,背後拴個風箏,人是不是就能飛上天啦?如果能這樣的話,颳大風似乎也不錯。不過後來聽伺候我的宮女綠袖說,那棵樹苗是新栽的,又長在風口裡,很容易就被吹倒了,其實遠沒有那麼可怕。我不會寫信,不知道寫什麼好,隨便說說我在宮裡的生活吧。
「我早上一般辰時起床,吃了早飯就在宮裡隨便走走。我住的院子前邊有一個池塘,裡面種滿了荷花——宮裡的人全都叫蓮花,據說某個太妃名字裡有個『荷』字,為了避她的諱,宮裡的人便不許叫荷花,只能叫蓮花。我真討厭這些地方,真是豈有此理!避諱就能壽與天齊、仙福永享了嗎?若是要避諱,取名字又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讓人叫的嗎?」
東方棄看到這裡,撲哧一聲笑出來,問:「你為什麼對避諱一事如此深惡痛絕?」雲兒連忙分辨說:「我沒有深惡痛絕啊,就是覺得避諱有時候不方便罷了。」她在宮外叫慣了「燕蘇」,生起氣來大罵「姓燕的」的時候也有,哪知在宮裡不但不能直呼其名,還得恭恭敬敬地磕頭行禮,她因此心生不滿,卻又不敢當面抱怨,只能拐彎抹角地發洩——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某人也。東方棄取笑她說:「你這信確實寫得夠鑼唆的。」雲兒氣得嘟嚷,「那你別看,我說了我不會寫信,這還是生平頭一遭呢,早知道……」東方棄忙攔著她以防她搶回去,低頭繼續往下看。
「你知道宮裡的女人都幹什麼嗎?皇后呢,整天吃齋念佛,手不離佛經,還經常請和尚來宮裡講經說法。一大堆的和尚一天到晚在宮裡『阿彌陀佛』敲木魚,嘴裡不知道念叨什麼,吵得人覺都睡不好。我因此傷了元氣,大病一場——不用擔心,現在已經好了。真懷疑她是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要超度亡靈,以求心安。那個名字裡有個『荷』字的太妃就更好笑了,找來一大堆的戲子,要人整天唱鳳陽花鼓戲給她聽,並且唱來唱去總是那麼一出『奴苦命也,離家八千里,深宮三十年』,每唱一次就要哭一次,害得一邊聽的人也要跟著落淚。我聽了一次,硬著頭皮擠出了兩滴眼淚,以後再也不肯去了。據綠袖說,這個太妃是鳳陽人。」
還有比這些更好笑的呢。皇帝呢,你也知道,一心求仙訪道,想要長生不老,連老婆兒子都不要了。聽御醫說,他病得很重,可是偏偏不肯吃藥,說太上老君的仙丹自然會醫好他的病,到時候他就可以白日飛昇了。燕蘇就說,仙丹若是醫得好,早就好了,還用等到現在嗎?你知道他怎麼說?他說仙丹之所以不靈,就是因為你們這些做兒女臣子心不誠的緣故。嚇得所有人都不敢再勸他了。「因此,我得出一個結論:皇宮是一個變態的地方,所以專門出變態的人。你看那個姓燕的,不是也挺變態嗎?
還記得咱們在臨安的時候,照面還沒打他就要殺人的事嗎?最後,這信你千萬別給人看,切記,切記!不然我也只好把自己拔了毛煮了給那姓燕的當下酒菜吃了。「
東方棄一邊看一邊笑得肚子痛,抖著信紙說:「這都是你自己寫的?那個姓燕的怎麼得罪你了,連他也要罵?」雲兒紅了臉,跺腳說:「笑什麼笑,有什麼好笑的,我知道我寫得不好,你不看不就完了。」這信她偷偷摸摸寫了好幾天才寫完,那時候燕蘇不讓她出宮,她實在氣不過,於是就在信裡說他的壞話。她低著頭,悶悶地解釋說:「本來我想寫一封簡短的報平安的信算了,可是轉念一想,短短幾行字,不夠誠意。於是搜腸刮肚,湊齊了這麼多的字,我也知道這信寫得委實有點像懶婆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又八卦又哆唆,可是我早叫你別看了,是你自己非要看的,現在還笑我,太過分了!」
東方棄搖頭,「不是,不是,我沒有取笑你,只是覺得你寫得有趣,這才笑的。」雲兒懷疑地問:「你真的不是笑我三姑六婆、胡說亂道?」東方棄笑說:「真的,真的,十足真金東方棄搖頭,」不是,不是,我沒有取笑你,只是覺得你寫得有趣,這才笑的。「雲兒懷疑地問:」你真的不是笑我三姑六婆、胡說亂道?「東方棄笑說:」真的,真的,十足真金。「他將信整整齊齊折了兩折,小心翼翼裝進信封,放進貼身的暗袋裡,拍了拍確定不會丟了,這才笑說:」幸虧沒撕,不然多可惜!這是我見過的寫得最好、最有意思的一封信。「
雲兒明知他是恭維,還是很高興地說,「謝謝,謝謝,不過你這誇獎也太過了。你來宮裡是找我有事呢,還是專程來看我?」提到正事東方棄變得正經起來,認真地說:「一來是看你,二來有些話要跟你說。昨天夜裡城南的樹林沖天的火光你見到了嗎?」雲兒搖頭,「沒有,這裡是城北,離城南遠得很。」東方棄間:「他沒跟你說?」雲兒有些奇怪,反問:「你說什麼?」
東方棄猶豫了一會兒,方說:「昨天夜裡兩軍交戰了。」雲兒忙問:「戰況如何?」東方棄搖頭,「不知道,不過我見到龍在天了。」雲兒皺眉,「龍在天?他來京城幹嗎?」東方棄慢慢說:「龍在天來京城倒沒什麼稀奇,不過他身邊跟著的手下可是大大有來頭。」雲兒忙問:「什麼人?」東方棄說:「他的這些手下雖然喬裝打扮過,可是據竹蓮幫的人說,這些人是淮安王燕平的心腹侍衛。」
雲兒一屁股坐了下來,「若不是燕蘇他在背後搗鬼,龍在天也不會在陰溝裡翻船,在武林論劍大會上敗給聞人默,丟了武林盟主的寶座,再加上淮安王的心腹侍衛——糟了!他們是不是要對燕蘇不利?」東方棄搖頭,「這個我也不清楚,他在宮裡?」雲兒搖頭,「昨天就出宮了。」她想了想,心中急起來,雙手背在身後走來走去,口裡說:「依我看,他們肯定是想趁兩軍交戰之際刺殺燕蘇,一旦他有什麼意外,京城還不是不攻自破嗎…不行,不行,我等不下去了,我得出宮一趟。」東方棄安慰她說:「沒這麼嚴重。燕蘇武功高強,再說身邊高手如雲,區區幾個侍衛哪那麼容易傷得了他。」雲兒急得直嚷:「你不知道,『黑白二蟲』沒跟著他,一天到晚看犯人似的看著我呢。」東方棄知道她關心則亂,他若是不帶她出宮,她自己也會想方設法溜出去的,危險只怕更大,只得無奈地說:「好,你換身太監穿的衣裳,我們一起走,羅掌櫃還在宮門口等著我呢。」
雲兒熟門熟路地偷了一套御藥房的太監穿的衣裳。兩人一路來到西華門,見羅掌櫃拉著一輛馬車,果然等在那兒。羅掌櫃正抽著煙,見到一個太監送東方棄出來,忙上前打招呼,「這位公公辛苦了……」待見是雲兒,他一時愣住了。東方棄忙說:「先上車。有話出去再說。」接下來他對羅掌櫃簡單解釋了一番。
盤查的侍衛因為認得羅掌櫃,很容易就放行了。方棄跳下馬車謝過羅掌櫃,兩人往城南的方向走去。一行三人出了宮,雲兒和東受戰事的影響,天色大亮,街道卻冷冷清清,偶爾有幾個行人,也是來去匆匆的。宮,綠袖還不知道急成什麼樣呢。我得遞個信兒進去,雲兒說:「我這麼偷溜出免得大家擔心。」她問算命先生借了紙筆,寫了幾行字,信封上大書「黑白二蟲收」五個大字。東方棄奇道:「寫給他們做什麼?」雲兒笑道:「這兩隻蟲子,噁心得緊,這時候不耍耍他們,更待何時!」她在信上寫她要去城北,讓他們趕緊來找她。
東方棄沒有阻止。知道她通知白雙喜、黑從憂是為了讓他們趕去支援燕蘇,轉過頭去吹了一聲口哨。旋風從一條小巷裡奔出來,頭在他身上親熱地蹭著。雲兒讚歎一聲,「旋風是越來越有靈性了,可惜我的獅子驄不在…」話還沒說完,獅子驄從巷口慢騰騰地走了出來,還抖了抖身上沽上的草料。自從楚惜風死後,獅子驄彷彿也跟著失去了活力,整天懶洋洋的。雲兒歡呼道:「我當時真後悔把獅子驄留在洛陽。都怪那個自會說獅子驄太扎眼,怕引起別人的懷疑,沒想到你竟然給我送來了。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東方也!」
東方棄粲然一笑,「走吧。」翻身上馬,動作利落好看之極。雲兒挑眉道:「哼,這有什麼,看我的!」她也不踩馬蹬,凌空而起,腳尖點在獅子驄的頭上,身子在空中翻了幾個滾,穩穩當當落在馬背上,身姿如分花拂柳,落葉無聲,十分輕碗優美。她手上輕輕一提,獅子絕發出一聲嘶叫,像一道黃燦燦的金光在眼前一閃而過,後面跟著雪球似的旋風。
兩人還沒來到城南的城門,已經聞到風中傳來一陣濃烈的血腥味,周圍的房從不是被大石砸塌了,就是被大火燒燬了,到處是受了傷的士兵和老百姓,隨行的軍醫正在為他們上藥。雲兒十分震動。若不是此刻親眼所見,她待在深宮裡,還以為天下太平、國泰民安呢,哪知道昨夜經歷了一場浴血苦戰。
東方棄見城門大開,受傷的士兵被妥善安置,俘虜一批又一批被送進城來,善後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心裡的大石落了地,看著遠處燒焦了的枯樹林說:「餚來叛亂平息了。」雲兒滿心歡喜地跳下馬,用力點頭,「嗯,咱們贏了!」她知道燕蘇一定不會輸的。
有個副將手拿鞭子指著他們說:「你們什麼人,來這兒幹什麼?不知道朝廷有令,閒雜人等城南一帶不得踏入嗎?」凶神惡煞的樣子似乎下一刻便要將他們拿下,就地正法。雲兒被人這樣無禮地亂罵一通,居然一點都不生氣,笑嘻嘻地說:「將軍,你別誤會,我們不是閒雜人等,我們是大周朝的老百姓。」那副將愣了一愣,哼道:「哪裡來的刁民,拿下再說。」
雲兒縮了縮頭,對東方棄低聲說:「今兒我才算知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是怎麼一回事了,我本來想著他昨兒晚上為了大周朝的老百姓拋頭顱灑熱血,正想醞釀情緒說幾句聲情並茂感激的話呢……」東方棄見當真有兩個士兵拿著大刀過來,身上的愷甲沾滿了已經乾涸的鮮血,連雙眼似乎都是紅的,忙說「將軍,我們是宮裡的人,有急事找太子殿下。」
那副將看了眼他們,對他們搬出太子殿下的名號似乎有點不耐煩,走過去拍了拍旋風的頭,拍獅子嗯的頭時,獅子驄很不客氣地踢了他一腳。他不怒反笑道:「這兩匹馬千金難求,尤其是這匹獅子驄,倔得很,我喜歡。你們既然是來見太子殿下的,總要留下點見面禮,這兩匹馬我要了。來人,把這兩匹馬牽走!」東方棄不知道該不該動手,雲兒反倒是一反常態,笑嘻嘻地說:「難得將軍喜歡,這兩匹馬就當是小的進獻給將軍的。」她重重「哼」了一聲,本姑娘的東西,你家主子都不敢要,你膽子倒不小哇,看你到時候怎麼乖乖還回來!
那副將滿意地點頭說:「小兄弟年紀不大,做事漂亮得很,難怪能跟在殿下手下辦事。」他一見雲兒身上穿著宮裡太監的衣服,東方棄的馬又是宮裡的御馬,查了令牌後,沒怎麼為難,指著前方說:「我剛才還見殿下在城樓上歇著,你們快去吧。」
雲兒拿出燕蘇給的令牌,一路暢行無阻來到城樓的觀戰台。馮陳、褚衛等人守在外面的城樓上,見到雲兒很是吃驚,連忙進去通報。推開門一看,燕蘇卻不在,三尺寬的木榻上還放著雲兒親手交給他的那件玄色披風。
第七十五章擒賊先擒王
馮陳疑惑地說:「殿下剛才還在呢。」雲兒眼睛到處看了看,問:「他一個人?」馮陳搖頭。「不是,魏世子和聞人公子都在。」雲兒眉頭一皺,「聞人公子,哪個聞人公子?聞人默那小子?」馮陳點頭,「此仗多虧了聞人公子獻計並且率領江湖群豪把叛軍引到城南的百望山,才得以大獲全勝。」雲兒重重「哼」了一聲,表示不屑,「這些鉤心鬥角的事,他最擅長了,這人卑鄙無恥。殿下呢?」她問了好幾個人都說不知道,只有一個守城的士兵說:「我在城樓上站崗,剛才見殿下和魏世子他們騎馬朝城外的樹林裡去了,急匆匆的像是有什麼要緊事。」
雲兒說:「我們也去看看,不知出了什麼事。」雲兒、東方棄、馮陳、褚衛等數人下了城樓,逕直往樹林方向奔去。沿路一片焦土,血流成河,連樹林外的溪水都染紅了,給人一種悲壯淒涼之感。因為戰場已經打掃過了,屍體就地焚燒,不遠處濃煙滾滾。發出難聞的味道。原本茂密的樹林此刻光禿禿的,一片焦黑,空曠的焦土上嵌立著數十座烈火焚燒過的營帳,燕蘇的人馬正在清點戰俘和戰利品。到處散發著濃烈的焦臭和血腥味。
雲兒一路走來,只覺得噁心欲吐,趴在樹上吐了半天卻什麼都沒吐出來,臉色蛤白。東方棄急得直問她要不要緊,她搖了搖頭。褚衛便說:「這情景我們見慣了,不覺得什麼,雲姑娘是姑娘家,只怕是嚇著了。」東方棄拍著她的背安慰她,「沒事,都過去了。」雲兒心裡覺得奇怪,怎麼突然吐得恨不得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她不是膽小怕血的人啊。
馮陳一眼看見一身鮮血急匆匆走過的白會,忙說:「白將軍,你見到殿下了嗎?」白會興奮地說:「馮總管,抓到反賊燕平了!」馮陳精神立馬大振,「當真?在哪兒?」白會笑說:「我正要趕過去呢」馮陳心想,怪不得殿下連他們幾個都來不及知會便趕了過來。
幾個人跟著白會來到一處土坡前,悄悄走了過去。燕蘇站在斜坡上,手裡拿著白晃晃的龍泉劍,劍尖指著地上跪著的一人,身後跟著魏司空和聞人默。地上跪著一老一小,皆是五花大綁,身上滿是泥土污垢,看不清本來面目。頭髮散亂、鬍子都白了的是淮安王燕平,而倒在地上、嚇得簌簌發抖的小孩便是晉南王燕齊。
燕蘇嘲笑道:「皇叔,多年不見,別來無恙乎?怎麼三跪九叩給侄兒行如此大禮?真是折殺侄兒了?」燕平滿股血和泥,挺著胸膛罵道:「你這個不知哪裡來的野種,也配當我的侄兒?我呸!」燕蘇怒極,一腳踩在他臉上,把他踩了個四腳朝天,重重栽在地上,恨聲罵道:「我叫你造本宮的謠言,本宮不殺你全家難消心頭之恨!」
燕平翻身爬起來,對著蒼天淚流滿面哭道:「老天啊,可恨我大週一白七十餘年的基業斷送在不肖子孫燕平手裡,燕平死後實在無顏見列祖列宗啊!」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完,對燕蘇冷笑說:「你以為你真姓燕嗎?要不是王文壓那小賤人為了保住她的皇后之位,來了個『狸貓換太子』,你今天還不知道…」
話未說完,燕蘇早已氣得臉色鐵青,二話不說就將龍泉劍刺進了燕平的胸膛,嚇得一邊跪著的燕齊屁滾尿流,眼淚嘩嘩嘩往下流,卻又不敢哭出聲來。燕蘇見魏司空、白會、聞人默、馮陳等心腹近臣皆因燕平最後一句「狸貓換太子」露出震驚的神色,不由得怒道:「燕平這老賊大逆不道,造謠生事,蠱惑民心,罪該萬死。傳令下去,淮安王一家老小全部處斬,明日午時白會親自監斬!」白會忙站出來應了一聲「是」。燕蘇頓了頓平息了怒氣,又說:「本宮承天命而生,乃上天注定的真龍天子,私下誰要是敢亂說話,殺無赦!」
魏司空等一干重臣明白燕蘇大怒,震驚過後忙跪下說:「亂賊之言,不足為信。臣等誓死效忠太子殿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眾人心中均想,無論燕平說的「狸貓換太子」一事是真是假,絕不能洩露一個字出去,不然,隨時可能招來殺身之禍。
燕蘇此刻手握重兵、權勢滔天,已成了大周朝名正言順、名副其實的「太子皇帝」,成為九五之尊指日可待,這當頭誰也不敢炸逆他。
雲兒見燕蘇氣得當著眾多臣子的面大開殺戒,忙拉著東方棄也跟著低頭跪了下來。燕蘇通過除李措、借聞人默之手將一群烏合之眾的江湖群豪收為己用、殺燕平等一系列鐵腕手段,威信日增,不論是文臣還是武將對他都是越來越敬畏,當真是令行禁止。此刻所有人都跪著,獨他一人負手站在那裡,給人一種君臨天下、凌厲威嚴之感,沒有人敢出聲。
燕齊嚇得眼淚汪汪,跪著爬了過去,拽著燕蘇的下擺哭道:「太子哥哥,我什麼都不知道,求你饒我一命,我一點都不想當皇帝,我也從來沒想過要當皇帝,是皇叔他說要我當皇帝,我不當他就要殺了我,我沒辦法,太子哥哥。」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聲音都啞了,雲兒見了心中頗為不忍。
燕蘇被他哭得不耐煩,頭也不抬地說:「來人啊,把他關起來,聽候發落。」燕齊哭著被兩個士兵押走了?燕蘇徽洋洋地說:「你們跪著幹嗎,都起來吧。」他抬頭見到雲兒,愣了一愣,走過去說:「你怎麼來了?」語氣有一絲驚喜,待看見一旁並肩站著的東方棄,臉色立馬又變了。
雲兒知道他近日事情冗雜,因此脾氣暴躁,動不動就發火,忙解釋說:「東方他,他是有事才來的……」話未說完,就被耳邊傳來的驚天動地的爆炸聲打斷了。只見樹林外的己方營地突然躥起一片火光,人馬聲混亂不堪。雲兒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燕蘇此時也顧不上礙眼的東方棄了,臉色一寒,氣急敗壞地問:「出什麼事了?」疾步趕了過去。
一路上只聽見接二連三的爆炸聲,一個又一個營帳如煙火一般炸了開來,炸得裡面的人魂飛魄散,血肉橫飛。人們登時恐慌起來,自相踐踏,死傷者遍地都是。燕蘇氣得差點跳腳,沖白會、馮陳等人罵道:「站著發什麼呆!誰幹的?還不快去查!」
他眼睜睜看著己方人馬頃刻間被炸得粉碎,臉色頓時發白,渾身顫抖地吼:「到底誰幹的?給我搜,挖地三尺也得給我找出來!」
就在他火冒三丈、怒不可遏的時候,只聽得背後的樹林裡傳來一陣詭異的大笑聲,眾人剛轉頭,便看見兩顆血淋淋的人頭從空中滾落在腳下。雲兒眼前一黑,捂著嘴直乾嘔,東方棄忙扶住她。聞人默辨認了好一會兒才驚恐地跳了出來,喊道:「阿錦,阿瑟!」他看著這個出現在眼前的一身黑衣、披頭散髮、面目猙獰的人,咬牙切齒地說:「龍在天!」
龍在天不繫腰帶,任由外袍敞開來,露出裡面白色的中衣,手裡拿著一根火藥的引線,得意地說:「聞人三少爺,太子殿下,龍某送你們的這個大禮還滿意嗎?」燕蘇眼看大獲全勝的時候,卻被龍在天炸得人仰馬翻,勝利的果實蒙上一層慘烈的陰影,雙眸陰鶩地說:「好好好,龍在天,你今天要是能活著離開,我燕蘇這兩個字倒過來寫!」
龍在天傲慢地說:「我為什麼要走?殺掉你們,我就是武林至尊,天下第一!」他隨之仰天大笑一聲,看著聞人默陰森森地說:「小兔呆子,殺了你,老子就是武林盟主。去死吧!」話音剛落人就像龍捲風般捲了過來,帶起地上大片的沙塵,霎時間狂風四起,飛沙走石,眾人只覺得眼前一暗,像被人掐住了喉嚨一般難受。
聞人默被龍在天強大奇異的功夫駭得連退數步,方才記得拔劍迎敵。魏司空、馮陳等人忙護著燕蘇往後退,燕蘇不但不退,反而衝上前拉了一把雲兒,不悅道:?發什麼愣,快走!「眾人站在遠處觀戰,越看越心驚。雲兒低聲說:」這個龍在天,怎麼變得如此厲害?「
聞人默節節敗退,在龍在天的手下連十招都擋不住,只有挨打的份兒,眼看就要落敗。雖說他被尊稱為「天下第一劍」有些誇大其詞,但是其家傳武功源遠流長,學的是正宗上乘的內功心法,又逼著雲兒交出了雲氏心法,武功更上一層樓,放眼整個武林能出其右者寥寥無幾,不料在龍在天手下,竟然如此不濟。兩人以前也交過手,千招內不相上下,沒想到龍在天突然變得這麼可怕。
東方棄像是想起了什麼,沉吟著說:「我聽賽華佗說過,游龍山莊有一種秘傳的武功叫『三月殺』,能使人一個月內武功突飛猛進。不過練這種武功,對練武者本人反噬力道非常大,因為違反習武之道,練武者三個月後會七竅流血、經脈俱斷而死,一般人是不會練這種武功自尋死路的。龍家祖先說這種武功有傷陰德,已經毀了,江湖上早已失傳。」
雲兒忙問:「難道龍在天練了『三月殺』?」東方棄點頭說:「他的武功邪門得很,跟以前武功路數大相逕庭,也只有這個解釋才說得通。」雲兒想了想,歎氣說:「也許『三月殺』武功秘籍根本就沒有失傳,只不過數百年來龍家的人不肯練罷了。
龍在天如今被逼上絕路,因此想同歸於盡,玉石俱焚,臨死前拉聞人默一起陪葬。「東方棄心中暗想,只怕不只聞人默,還有燕蘇,不然龍在天也不會燒他的糧草,炸他的營帳。
魏司空聽了忙說:「這裡不知道還有沒有未點燃的炸藥?殿下,咱們還是先走吧。」燕蘇見龍在天言行舉止瘋瘋癲癲,武功又奇高,擔心雲兒站近了有什麼閃失,一把將她從東方棄身邊拽過來,「我們走吧。」雲兒見聞人默被龍在天一掌打得撞在一塊大石上,口裡血如泉湧,水流似的淌在地上,一片血紅,眼神渙散,連站起來都吃力。看這情況明年的今天恐怕就是他的忌日了,不由得有幾分同情,說:「他跟你不是一夥的嗎?我聽說他這次還幫了你的大忙呢,你不救救他?」
燕蘇冷哼,「救他?本宮可不想養虎為患!這種人朝三暮四,背信棄義,死不足惜。你忘了他挾持你要挾本宮的事了?」雲兒聽他提起舊事,知道他巴不得借龍在天的手除了聞人默,好扶持另一個更聽話的武林盟主傀儡,便低了頭不說話了,跟在燕蘇身後往前走,忍不住回頭去看。聞人默渾身是血爬起來,不等他出劍,龍在天的一雙鷹爪凌空朝他的天靈蓋抓了過去。她閉上眼睛不忍再看,卻聽得耳內重重一聲雙掌相擊的聲音,忙睜開眼,原來是東方棄出手救了聞人默一命。龍在天見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壞了他的好事,怒罵道「臭小子,你找死!」饒是東方棄武功高強,應付完全瘋狂的龍在天亦頗為吃力,數十招過後,已從一汗始的攻勢轉變為守勢了?雲兒掙脫燕蘇的手、急道「龍在天瘋了,你快想想辦法。」燕蘇雙手抱胸,不為所動,口裡冷淡地說,「誰叫他多管閒事。活該。」雲兒哀求道:「就算他多管閒事好了,可是我在這世上只剩他這麼一個親人了,你總不能見死不救。」
燕蘇聽了心裡越發不快,「什麼叫你在這世上只剩他一個親人了?我難道不是人?他宅心仁厚,悲天憫人,好啊,那本宮就讓他求仁得仁,死得其所。」回頭吩咐道:「傳令下去,周圍恐怕還埋有炸藥,所有人退回城內,立即離開此處。『?雲兒咬牙恨恨地看著他,」燕蘇,你的心腸難道是鐵石做的嗎,難道就沒有心軟、同情、憐憫的時候嗎?「燕蘇大怒,」你竟然又因為他而責備我?我的心軟、同情、憐憫在你身上早己經用盡了,你還敢問我這樣的話?「
雲兒見他氣得額上青筋暴出,眸中閃過一絲傷痛之色,知道自己話說重了,看了看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拉著他的手臂搖了搖。燕蘇厭惡地看了看她放在自己手臂上的那隻手,不說話。雲兒又搖了搖,懇求地看著他,他不理,卻沒有甩開她的手。雲兒只好貼起腳尖在他耳旁輕聲喚道:「燕郎,東方就像親人一樣,你是?一不一樣的。」這人怎麼動不動就跟小孩子一樣,要人時時刻刻哄著?
燕蘇眉頭舒展開來,瞥了她一眼,氣自己不爭氣,卻又忍不住問:「怎麼個不一樣法?'『雲兒眼睛盯著龍在天的一舉一動,跺腳說:」你先救人再說。「燕蘇唇角逸出一絲笑意,拍了拍她的臉惡聲惡氣地說:」晚上回去再拿你是問。「他仰頭說:」司空,你讓火器營的人過來。「
不一會兒,數十個手持大型弩箭的人迅速趕到,一字排開,把一顆拳頭大小的火藥塞進大腿粗的箭筒裡,點燃引線,箭頭對準龍在天。燕蘇得意地說:「任他是銅牆鐵壁,在如此強大的火器下,也得灰飛煙滅,燒成一堆渣滓。」雲兒看著他手裡發號施令的五色旗羨慕地說:「哇,真威風。」燕蘇笑了笑,突然將令旗塞到她手裡,「你不是要救東方棄這小子嗎?你來吧。」一旁的白會看得直皺眉頭,殿下怎麼能將三軍令旗交給一個女人以博一笑呢,這不猶如歷史上的「烽火戲諸侯」嗎?簡直亂了朝綱國法!
雲兒眼睛一亮,問:「當真?」燕蘇不耐煩地說:「囉嗦!你只要揮動手裡的令旗,大喊『開火,就可以了。」雲兒興奮得直點頭,依言下令。數十個火球帶著呼呼勁風從不同角度朝龍在天射去,落地的時候發出轟隆一聲爆炸聲,炸得人耳鳴眼花。
龍在天眼看不妙,一邊跳腳大罵,一邊東躲西藏,身法如鬼魅一般,幾十個火球居然沒一個打中他。
燕蘇瞇著眼睛說「這人在火器營的進攻下猶能游刃有餘,留不得。」他朝東方棄所在的方向喊道:「東方介,休得婦人之仁殺了他」龍在天雖然沒有被火球打中,然而衣服頭髮都燒了起來。東方棄趁他手忙腳亂撲火的空當,一掌劈在他的喉頭。龍在天翻著凸起的白眼拚命掙扎,火光下照出他蒼老的面容以及灰白頭髮,身體跟蘆柴尖棒一樣乾枯消瘦。東方棄失了失神,猛然驚覺:龍在天原來只不過是一個年過花甲的老頭子。
就在東方介失神手勁一鬆的時候,龍在天狠狠一口咬了下來。東方棄吃痛,一掌拍在他頭頂。龍在天頭頂鮮血直流,不得不鬆口,連皮帶肉咬下東方棄一塊肉。仰天發出一聲怪叫,突然整個人化成一個圓球,滴溜溜滾進樹林裡,眨眼間便消失了。
眾人被這番變故驚得合不攏嘴。燕蘇臭著一張臉來到東方棄跟前,二話不說打了他一個耳光,「東方棄,你故意的是不是?」清脆的耳光聲比龍在天剛才所帶來的震撼更讓人驚呀。東方棄右手按著手臂的傷口,來不及反應便被燕蘇結結實實打了個耳光,踉踉蹌蹌退了一大步方才站穩。
雲兒十分牛產,原本要跳出來質問燕蘇為什麼打人,被魏司空拉住了,「殿下的脾毛你也是知道的,你這會兒要是打抱不平,更是火上澆油,對東方棄沒有一點好處。」她只得按捺下來,倒想聽聽燕蘇憑什麼對東方棄這麼不客氣。
燕蘇沉著臉說:「為什麼放龍在天走?」東方棄本想辯解他沒有,龍在天的武功實在厲害得超乎他的想像,轉念一想,也許燕蘇不過是想找一個借口以此羞辱自己。他瞧了瞧一臉為難、焦慮的雲兒,淡淡說:「東方沒用,殿下這一巴掌打得極是」他一瘸一拐朝不遠處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聞人默走去。
雲兒見他嘴角流出血來,忙跑過去,驚叫:「東方,原來你受傷了!」東方棄擦了擦血漬,衝她一笑,「你以前總說我天下無敵,現在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吧。」雲兒見他對那一巴掌似乎不怎麼放在心上,這才放下心來。眨眉問:「你傷得重不重,怎麼流了這麼多的血?」東方棄吐出嘴裡一顆帶血的牙齒,有些尷尬地說:「人家說打落牙齒和血吞,不過我還是把它吐出來吧。」他伸出手指搭在聞人默的脈搏上,眼神猛地一黯,輕輕搖了搖頭,表示傷得太重,沒得救了。龍在天真跟瘋了似的,下手招招不留餘地,以命搏命。
雲兒見聞人默都快死了,以前的那些恩怨也就算了,輕聲在他耳旁說:「聞人默。你還有什麼話要說沒有?」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聞人默慢慢睜開被鮮血覆蓋的雙眼,見是雲兒,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過了會兒用盡全身剩餘的力氣說:「我想喝水。」雲兒皺眉,「這會子哪裡有水?」東方棄拔開自己隨身攜帶的酒葫蘆,輕聲說:「聞人兄,男子漢大丈夫,喝什麼水,我這裡有酒,上好的女兒紅,你喝一口吧。」聞人獻輕輕地點了點頭。
雲兒餵他喝了一口,見他還要,又餵他喝了一口,一連餵了三口。聞人默像是緩過勁兒來了,指著地上靜靜躺著的純鈞劍說:「我死了,請把它送回聞人山莊。」東方棄便問:「那你呢?」聞人默吃力地說:「就地埋了吧,也不必起墳立碑,我自知自己不是個好人,不願玷辱了聞人家的祠堂。可是這劍是我的祖先聞人客用過的,我不能埋沒了它。請一定送回……聞人山莊……」東方棄點頭,保證似的說:「聞人兄,你放心,我一定做到。」
聞人默點頭,伸手在懷裡掏了半天,似乎有什麼重要東西,卻因為力氣盡失,拿不出來。雲兒便說:「你要拿什麼,我來。」手伸進他衣服裡面,摸到一個軟軟的物件,掏了出來,原來是一個香袋,繡得十分精緻好看。
雲兒替他打開來,裡面是一撮頭髮,還有一隻紅寶石鑲的耳環,一看就是女兒家用的東西。雲兒心中吃驚,也不知是哪個女子的,聞人默這樣眷戀地帶在身上。聞人默把香袋遞給她,眼睛卻閉上了,緩緩說:「阿羅,還給你。」
雲兒因為他聲音太過低啞一時沒聽清楚,見他要給自己,不知他什麼意思,忙接在手裡。聞人默轉過頭呆呆看著穿破雲層的朝陽,像是想起了什麼往事,好一會兒,喃喃地吃語:「謝謝。」他頭一歪,倒在了雲兒懷裡。雲兒搖了搖他,見他毫無反應,身體慢慢變冷,才知道他已經走了。心頭湧起一股難言的滋味,她看著遠方的山水樹林,不由得有些惘然。
第七十六章平地一聲驚雷
聞人默帶來的手下全被龍在天殺了,東方棄把他們埋在一處,又找了個安靜的地方把聞人默埋了,歎氣說:「這裡依山臨水,綠草如茵,鳥語花香聞人兄你在此安息,想必會喜歡的。」
雲兒站在聞人默的墳前,一臉苦惱地說:「聞人默,你要死也把話說清楚啊,你到底要我把這個東西交給誰啊?」這個香囊不知是哪個女子送給聞人默的定情之物,聞人默這樣珍而重之收在貼身的口袋裡,臨死前卻給了她,又沒說明白對方是誰,她拿著不是,不拿著也不是,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東方棄想了想說:「那你就先保管著,以後如果有人向你要,你給她就是了。」雲兒搔了搔頭說:「也只能這麼辦了。」心中暗想,她倒沒看出來,聞人默除了卑鄙無恥之外,還是這麼一個深藏不露的癡情種子。
東方棄看著眼前的一堆黃土,心中湧起諸多感慨,拔出葫蘆塞,將酒慢慢灑在地上,歎息道:「聞人兄,你說你爭這些名奪這些利做什麼?人一死還不是什麼都一樣嗎,占的地方不過是方寸之地、黃土一杯罷了,死後萬事皆空,哪管得了這許多的生前身後名?不過,人生在世,有所堅持大概不算是一件壞事吧?算了,說這些也沒用了,你我相識一場,喝完這杯,就請上路吧。」
兩人慢慢踱步離開。雲兒心裡不痛快,搶過酒葫蘆,將最後一滴酒喝完,挑眉說:「聞人默這個人,一心要振興聞人山莊,恢復潮音塢碧玉湖以前武林聖地的地位,生前估計沒過過幾天舒心快活的日子,天天不是鉤心鬥角,就是吹鬍子瞪眼睛。說起來,他這個人若不是面相陰冷了些,長得不比楚惜風差呢。」
東方棄聽她這麼說,有些意外,笑著說:「怎麼在你心裡,楚惜風長得好嘍?那麼我跟燕蘇呢?」雲兒撲哧一笑,仔細看了看他,右手拇指和食指摸著下巴沉吟說:「這麼一看,你除了臉上那道疤痕有點礙眼之外,長得也不差,只不過少了楚惜風身上的那種邪魅之氣。至於燕蘇……咳,他長得太過完美了,反而讓提不起精神。你知道,有時候缺憾也是一種美啊,比如你臉上的疤痕雖說不美觀,可是卻可以讓人一眼便記住你?」
雲兒嘰裡呱啦發了一大通似是而非的議論,猶在比較二人外貌氣質的優劣時,忽然聽得身後某人冷颼颼地說:「照你的意思,本宮是不是也應該在臉上劃上一刀以便配合你的審美觀?」雲兒嚇了一跳,見燕蘇背靠一棵足有十數圍粗的大樹站在那兒,身後一個人都沒有,沉著一張臉用力瞪她。雲兒一時手足無措,「你怎麼來了?」頓了頓,又乾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是說……沒有人比你長得更好看啦……呵呵……」心裡暗自補充,他可真跟防賊似的防著東方棄。
燕蘇一臉嫌棄地看了眼雲兒,又冷冷地瞟了眼一邊的東方棄,不滿地說:「你們怎麼去了那麼久?聞人默又不是大象,挖個坑需要挖那麼久嗎?」雲兒忙說:「總不能挖個坑就走吧,還得把土填上,還得找塊石頭刻上名字,還得……」
燕蘇一下子打斷她,「囉唆,還不快走!磨磨蹭蹭的,大家都在等你。」雲兒快跑兩步跟上他,猶不忘回頭說:「東方,快點,太陽快下山了。」她指了指燕蘇,把手放在脖子上,苦著臉無聲地說了句「卡嚓」。東方棄被她怪模怪樣的鬼臉逗得直笑,點頭表示明白,揮手讓她先走,不用管自己。
燕蘇突然轉頭,疑惑地看著他們,「你們幹什麼?」一張臉臭得很。雲兒忙擺手說:「沒什麼,沒什麼,快走吧,大家不是等急了嗎?」他一個人跑出來,魏司空和馮陳他們還不知道怎麼敲鑼打鼓找他呢。果不其然,剛出了樹林,馮陳急匆匆迎上前,在燕蘇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麼話。燕蘇臉色登時大變,「傳令下去,白會留在這裡,其他人等立即回宮,快牽本宮的馬來。」本來就硝煙瀰漫的南城門登時亂成一團,到處是人的走動聲、馬的嘶鳴聲以及發號施令的咆哮聲。
雲兒見燕蘇忙著跟手下交代各項重要事宜,站在遠處沒有跟過去,低聲說:「東方,看樣子,似乎出了什麼大事呢。」東方棄皺著眉頭說:「叛亂已經平定了,淮安王燕平死了,晉南王燕齊也被關了起來,還有什麼大事呢?」雲兒心裡一動,壓低聲音說:「我知道了!」東方棄轉頭看她。雲兒見周圍沒人,嚥了嚥口水說:「我前幾天聽孫毓華孫御醫說,皇帝快不行了。你看,會不會是……」
東方棄忙打斷她,「別亂說,咱們靜觀其變就是。」雲兒聳肩說:「哼,以為當了皇帝,就逃得過生老病死了嗎?」東方棄歎了口氣,說:「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若真是如此,夠燕蘇這小子忙的了。」雲兒默然不語,半晌,轉開話題說:「你是不是受了傷?我請孫毓華給你瞧瞧。我上次送了他一個玉煙斗和半斤退羅來的煙絲,他很承我的情。你放心,這看病不要錢的。」東方棄搖頭,「一點小傷,沒事的。我就不隨你一起進宮了。」
雲兒見他時不時皺眉,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懷疑他受了不輕的內傷,怕自己擔心,硬是裝得跟沒事人一樣。自己只得裝作不知道,不過等會兒可得讓孫毓華好好替他把把脈,於是央求道:「去吧,去吧,我一個人在宮裡很怕。宮裡老是鬧刺客,亂得很。」東方棄心想,這個時候,燕蘇哪有心思照顧她。自己陪在一側也好,以防有人因為燕蘇的關係對她不利。他思考了一下說:「那我扮作官裡的侍衛吧,你別到處亂走。」他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套侍衛的衣服換上,回來的時候見到神氣活現的獅子腮和旋風交頸親熱,很是吃了一驚。
雲兒得意揚揚地說:「我讓魏司空出馬,那副將二話不說,乖乖把馬還了回來,可是看著我卻很不服氣的樣子,心裡不知道怎麼不樂意呢。我就說『這馬你替我養得不錯啊,精神奕奕的,看來是訓練有素嘛,有賞』,於是賞了他一塊銀子,把他氣得臉都綠了。」東方棄心說,一個號令千軍萬馬的將軍被你貶低成養馬的馬館,難怪人家生氣。魏司空笑說:「馬副將當兵以前當過山賊,佔地為王,身上野性難改,不過打起仗來卻是一等一的好手。」雲兒點頭說:「原來如此,我還說他怎麼動不動就搶人家的馬,原來是慣性使然啊。」
魏司空對雲兒說:「殿下趕著回宮,先走一步,叫我好生照應你。雲姑娘,東方兄,你們沒什麼其他的事了吧?我們這就回去。」等到大隊人馬拉著糧草、物資、兵器等物慢騰騰地回宮,天己經黑了,各個宮殿燈火通明。魏司空送雲兒到缺月宮門口,「雲姑娘,我還有事,就先回去了。東方兄,後宮外人不得擅人,你隨我一道走吧,咱倆好好喝一杯。」雲兒忙說:「司空,東方他挨了龍在天一掌,受了傷,你帶他到孫毓華那兒走一趟。孫毓華欠我的人情,不會不答應的。」魏司空有些吃驚,「東方兄你受傷了?怎麼不早說,快跟我來。孫毓華脾氣古怪了點兒,醫術卻是極好的。」
雲兒看著他們走遠了,這才進去。綠袖迎出來,埋怨道:「雲姑娘,你怎麼偷溜出宮也不說一聲,害得我們擔心死了,連皇后娘娘都派人出去找你呢。」雲兒嚇了一跳,「什麼,皇后娘娘一她也知道了?你怎麼能跟娘娘說呢,哎,真是的……」急得直搓手。綠袖沒好氣地說:「雲姑娘,你不見了,這麼大的事,我們怎敢瞞著娘娘?殿下要是怪罪下來,我們腦袋可就得搬家了。」雲兒聾拉著腦袋說:「我……我這就去娘娘那兒請罪去。」
王皇后一身素服坐在燈下,像是專程在等她回來,臉色似乎很不好,陰沉沉的,眼睛從她進門起,就一直盯在她身上。桌邊的燈火因為窗戶開著的關係搖曳不定,襯得氣氛有些陰森詭異。雲兒跪在地上膽戰心驚地說:「雲兒知道錯了,請娘娘責罰?」王皇后冷冷通近她,一字一句地說:「你錯在什麼地方?」
雲兒不敢抬頭,小心措辭說:「錯在私自出宮……目無法紀……還有膽大妄為……」她越說越覺得自己罪不可赦,皇后娘娘不會拿她問斬吧?王皇后突然拔高聲音說:「你錯在根本就不該出生在這個世上!」語氣尖銳得像一把鋒利的匕首,鑿在冰塊上發出刺耳的嚓嚓聲。雲兒完全愣住了,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只覺得耳膜震得難受。
王皇后深深吸了口氣,情緒稍稍平靜下來,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再說話時聲音已經恢復了平時的不緊不慢、雍容平和,「你隨我來。」雲兒戰戰兢兢地跟在後面,只見她快步出了缺月宮,左彎右轉,不知要帶她去哪裡,心裡不由得有些恐慌。四周樹木繁茂,一到晚上,黑黝黝一片,連蛙鳴蟲叫聲都沒有,靜得讓人有些毛骨驚然。就在雲兒胡思亂想,不知王皇后盛怒之下要怎麼處罰她的時候,眼前突然一亮,周圍的侍衛、宮女、太監來回穿梭,人人臉上都是誠惶誠恐、小心翼翼,十分忙亂的樣子。
雲兒抬頭,看見宮門口大書「景泰殿」三字,方知道這是皇帝的寢宮。心想,皇后帶她來這兒幹嗎?不是說那個皇帝病得快死了嗎?景泰殿守衛森嚴,宮女太監來往穿梭,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見皇后娘娘來了,全都低頭跪了下來。王皇后把手一揮,示意平身,問從裡面小跑步迎出來的一個老太監,「胡公公,陛下怎麼樣了?」胡公公長得十分瘦小,大約六十來歲年紀,一雙小眼睛看人的時候卻精光閃閃,躬身答道:「陛下……陛下還是不肯服藥……」聲音有些沙啞,聽起來卻有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王皇后似乎並不關心周明帝有沒有服藥,站在殿下兀自發了一會兒呆,忽然說:「胡公公,你伺候過大周朝先後兩朝皇帝,是宮裡的老公公了。」胡公公忙說:「奴才十三歲就進了宮,到今年整整五十三年了,能伺候主子們,是奴才的榮幸。」王皇后喃喃自語:「十三歲啊……五十三年,時間可真不短。胡公公,哀家這就要去看看陛下,你帶路吧。」
胡公公忙答應一聲,在前面引路,說:「太子殿下剛才來過了,郭大人說有要事察報,又急匆匆走了。」雲兒暗想,不知又出了什麼十萬火急的大事,皇帝病得隨時有可能翹辮子,他怎麼能走開呢,萬一有個什麼……那可怎麼辦是好!王皇后卻一點都不擔心,答應了一聲表示知道,頓了頓問:「哀家對朝廷裡的事越來越不關心了,是哪個郭大人?」胡公公說:「郭敬之郭大人。」王皇后眉頭皺了一下,「郭敬之?就是那個兵部侍郎,殿下以前特意派他去外地辦事的那個?」胡公公點點頭說:「郭大人現在是兵部尚書啦。」
王皇后「哦」了一聲,揮了揮手,示意其他人退下。雲兒鬆了口氣,剛想趁亂溜走,王皇后卻指著她說:「你過來。」雲兒只得跟在她身後一起進去。胡公公一直目不斜視,這時看了她一眼,想知道是誰如此得皇后娘娘的歡心,見到她的樣貌時,卻愣了一愣,一副活見鬼的神情,隨即用話掩飾自已的吃驚,「娘娘。殿下剛剛睡著了。」王皇后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不甚在意地說:「沒事,我就在這兒坐坐。你吩咐下去,誰也不得打擾,就是殿下來了也不行。」
胡公公答應一聲,帶上門要出去。王皇后叫住他,「還有,你去一趟御藥房,讓孫毓華把藥送過來。」胡公公以為她要親自勸陛下服藥,連忙去了。
雲兒站在那裡手足無措,偌大的景泰殿,燭火通明,床上躺著半死不活的皇帝,身邊坐著一言不發的皇后,怎麼看怎麼覺得怪異。她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只好無聊地把玩手指。
王皇后自顧自想自己的事,過了會兒卻突然冒出一句,「這些年來,你過得好不好,高不高興,快不快活?」不等雲兒回答,她歎了口氣說:「我是一點都不快活的,處心積慮這麼些年,原來一切不過爾爾。這座冷冰冰、陰森森的皇宮,不知葬送了多少人的一生。活到現在這個份兒上,我早已經厭倦了,生也罷,死也罷,全都不關心了。」她看了眼龍床上的皇帝,陷人沉思,像是自言自語,「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陛下,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理朝政,整日跟道士們混在一起的呢?是從安貴妃去世的那天便萌生了白日飛昇,好上窮碧落下黃泉去找她這樣的想法,是嗎?」
雲兒聽得心臟突突突亂跳,原來昏庸無道的周明帝竟然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沉迷於開爐煉丹、求仙訪道的嗎?那個王皇后口中所說的安貴妃又是何許人也?
王皇后頓了頓,又說:「所以你也不服藥,一心求死,好跟她在地下雙宿雙飛、白頭偕老,是不是?可是江山社稷呢,大周朝一百七十餘年的基業呢,我們孤兒寡母呢,你統統不要了嗎?
王皇后頓了頓,又說:「所以你也不服藥,一心求死,好跟她在地下雙宿雙飛、白頭偕老,是不是?可是江山社稷呢,大周朝一百七十餘年的基業呢,我們孤兒寡母呢,你統統不要了嗎?你死後有何顏面去見燕家的列祖列宗?」說著一把扯過雲兒,大聲質問:「就算我們孤兒寡母對不起你,可是她呢,她是你的親生女兒,你不睜開眼看看她嗎?」
雲兒當場嚇得癱軟在地上,差點暈死過去,哆嗦著唇連話都不會說。什麼?自己是眼前這個快要死的人的女兒?
皇后是不是瘋了?胡說什麼!雲兒抬頭愕然望著面容有些扭曲的王皇后,知道她不但沒有瘋,反而清醒得很。
王皇后一把拽起雲兒的手,面無表情地說:「你過來。」雲兒倒在地上不肯動彈。王皇后冷冷說:「你父皇就要離開人世了,你不過去看看他?」雲兒被她的話嚇得頭昏腦漲,迷迷糊糊地說:「你弄錯了,我爹爹是御史大夫雲平,不是他。」王皇后對著周明帝冷笑說:「你看,這就是你的報應,連你親生女兒都不認你。」
周明帝眼皮動了動,不過沒睜開。王皇后說:「你都聽到了,對不對?」她拉著周明帝乾枯的手放在雲兒臉上,輕聲說:「感覺到了嗎?這就是你女兒。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女兒的嗎?」雲兒驚慌不已,臉上沒有生命力的皮膚的觸覺令她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無邊無際的恐懼將她淹沒得差點不能呼吸。她甩開王皇后的手就要逃,然而全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渾身酸軟,連站起來都有困難,想起在缺月宮綠袖給她斟的一杯綠茶,心中驚呼:完了!
王皇后冷冷說:「你別費力氣了,有時候有武功未必是一件好事。我今天告訴你這些事,就沒打算讓你活下來。
你父皇就要走了,你們父女一起走也好有個伴,你也算盡孝道了。「說著親手倒了一杯茶,將手裡拇指大的藥丸碾碎,一點點溶入茶裡,要喂雲兒喝下。雲兒怔征看著她,忽然淚流滿面,啞咽說:」如果皇帝是我的父親。那麼你是我什麼人,我母親呢,我母親呢,到底是誰?「王皇后一時愣住了,過一會兒沒好氣地說:」放心,反正不是我。我還生不出你這麼大的女兒來。至於你母親是誰,你不知道也罷。不是我心狠,以後你就會明白我這樣做的目的,說不定到時候你還會感激我呢。「
雲兒怒目瞪向她,悲憤地「哼」了一聲,說:「那我是不是該跪下來謝皇后娘娘您賜死?可是今天,我便是死,也要死個明白,你把話說清楚,我親生母親……到底是誰?」是她口中說的那個安貴妃嗎?不然為什麼皇后這麼恨自己,甚至不惜親手殺她?
王皇后手裡的茶杯一蕩,潑出的滾燙的茶水濺到她手上,她彷彿沒知覺似的,冷著臉說:「其實,死得明不明白又有什麼要緊?難得糊塗,做人是這樣,做鬼更是這樣了。你喝了它,一切煙消雲散,重新開始。」
雲兒掙扎著撇過頭,「我為什麼要死?我又沒做過什麼虧心事,我不喝!」王皇后冷笑,「你沒做過?事情的真相遠比你想像的殘酷,你要是知道了……」她突然打了個寒戰,身上的力氣像是突然被誰抽走了似的,一臉惶恐,露出痛苦不堪的神色,但是只有那麼一剎那,王皇后很快便恢復正常,意興闌珊地說:「算了,懵懂無知也有懵懂無知的好處。哎,你還是繼續稀里糊塗吧,說起來,我這也是為了你好。」她盯著雲兒的臉細細看了好一會兒,歎氣說:「阿羅,我對你沒有惡意,可是事情到了這份兒上,我實在是通不得已……」她說著忽然雙手掩面哭了起來,喃喃道:「一切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雲兒驚愕地看著王皇傲後低聲啜泣,她這個將死之人沒哭,她反倒哭得一塌糊,一臉懊恨,簡直莫名其妙!冷笑道:「怎麼,你知道錯了,打算放我走了嗎?」王皇后像是被她驚醒過來,哭聲一頓,,用手帕擦乾淨眼淚,摸著她的臉輕聲說:「世上有一種人,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不過哀家不是這樣的。哀家寧可一錯到底,也絕不後悔!今天這杯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由不得你做主!」雲兒盯著她恨聲說:「不!」死死咬緊牙關。
王皇后一手捏著她的下巴,一手舉起酒杯往她嘴裡硬灌,眼神陰狠,冷冰冰地說:「你以為你不張嘴我就沒辦法了嗎?」雲兒背靠著周明帝的龍床坐著,四肢不能動彈,身體拚命往後仰,頭躲來躲去,不肯碰那個杯子。她就算寒毒發作沒幾天好活了,也不願這樣被人活生生逼死!王皇后失去耐心,一把揪住她的頭髮,手勁奇大。陰沉沉地說:「乖乖喝下去,也好少受一點苦。」
石兒被迫喝下一小口,突然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一把推開她,趴在地上,拚命吐了出來。王皇后上前按住她,雲兒不顧一切往外爬,兩人來回扭動,掙扎得很厲害。就在這時,聽到一聲艱難的咳嗽聲。王皇后愣了一下,回頭看時,見周明帝不知什麼時候醒了過來,看著自己的眼神有憤怒、痛恨,還有一絲祈求。
王皇后放開雲兒,走近周明帝,俯在他耳邊輕聲說:「你見我要取你女兒的性命,你不樂意了是嗎?反正這個女兒你從來沒有見過,是死是活有什麼要緊?你不是只要得道成仙,和安貴妃『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就好了嗎?難道還會管其他人的死活?」說著眼神突然轉狠,「我今天就要你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生女兒是怎麼死的?D以洩我數十年來的心頭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