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宜室打謝得的電話,一直沒打通。一開始以為他在開會,到了晚上手機還處於關機狀態,她只好打到董全的手機上。董全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謝得的行蹤,猶豫著不說話。
「我有事找他。」她很不高興地說。
董全歎了一口氣,「王小姐,你來勸勸謝先生,他這兩天喝了太多的酒,對身體不好。」
王宜室趕到酒吧的時候,裡面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光線昏暗,一支樂隊演奏著輕緩的音樂,主唱在唱一首英文歌,聲音輕柔低沉。
她問守在門口的董全,「他人呢?」董全指給她方向。謝得背對她坐在燈光照不到的角落,背影落寞。
「他怎麼了?生意沒做成還是他爸的病情又惡化了?」她小聲問董全。
「沒有,最近沒出什麼事啊。」所以他才更擔心。「謝先生從北京回來人就有點不對勁。前兩天一直加班,不到凌晨兩三點不回家;這兩天天天晚上出來喝酒。他跟人家主唱說,他唱一支歌,他就喝一杯酒。我數著,都唱三十多首了。我瞧著人家都不想唱了,嗓子都啞了。王小姐,你既然來了,就去勸勸他。」
王宜室明知他這個時候是火藥桶,一點就炸,也只得硬著頭皮上。
謝得見到她,招呼也不打,一支歌剛好唱完,他端起酒杯一仰脖喝乾。王宜室搬了把椅子在他對面坐下,輕聲說:「我今天離婚了,李慎明他答應把松露花園那套房子給我。」
「恭喜你如願以償。」他嘴裡說著恭喜的話,臉上卻一點表情都沒有。
「這全要謝謝你。」謝得並沒有如她所願借保鏢給她,而是讓她坐下來跟李慎明心平氣和、開誠佈公的好好談一談,一夜夫妻百日恩,大家好聚好散,何必弄的魚死網破、反目成仇。
「不必。」
王宜室見他臉色慘白,眼下烏青,眼睛裡佈滿血絲,挺直身子坐在那裡,像個孤獨倔強的孩子,心感覺被人揪了一下,有點疼。「你這麼糟蹋自己,又是為什麼?」她見他充耳不聞,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感情受到打擊?」
謝得抬頭瞪了她一眼,眼神惡狠狠的。
原來如此!她擠出一個冷笑,也不怕激怒他——「她又不愛你,你再怎麼想著她也沒用。」
「滾!」謝得被她戳中痛處,突然暴怒起來,臉上神情變得十分可怕。
「你醒醒吧!」
「你知道什麼?管好你自己!」他站起來,動作粗魯地把她往外推。
「你當我是傻子?從我在機場見到你們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她是誰。」王宜室甩開他的手,看著他語氣平靜地說。
謝得被她的這種冷靜震懾住了,先是身體一僵,呆了半晌,重又坐下來。樂隊見他們在爭吵,停止了演奏。他火大地說:「怎麼不唱了?」明顯是遷怒。樂團成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又奏起來。
王宜室突然發起了脾氣,「唱什麼唱?沒聽見人家嗓子都啞了嗎?下去,下去,全下去。」樂團的人等了會兒見他沒反對,忙不迭收拾東西下台了。
「你不回家,還留在這兒幹什麼?」
「回家也睡不著。」他冷冰冰地說。
「睡不著不會跑兩圈?」
「董全!」他突然喊起來。董全應了一聲跑進來。他一臉嚴肅地看著他,話卻是對另外一個人說:「你知道自己哪裡錯了嗎?」董全心虛地看了一眼王宜室,點了點頭。
「扣一個月工資。有沒有意見?」
董全表示沒意見,甘願受罰。
王宜室冷眼看著,知道他這是在敲山震虎,恨恨地走了。
辛意田最近在忙房子裝修的事。首先要找一家靠譜的裝修公司,其次裝修用的材料要親自把關,還有房子要裝成什麼風格,中式的、西式的、古典的還是現代的,這些事讓她忙的焦頭爛額,因此沒有時間去想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麼。又或者是她根本不願去想。
她快有一個月的時間沒有見過謝得。無論是她會錯了意,還是他正如她所想,目前這樣的局面都是最明智的選擇。他年輕有為,而她即將結婚,理當避嫌。然而感情上她難免惆悵。今時今日,謝得是何等樣人?如此費盡心思的討好她。即便是開玩笑,也開的她受寵若驚,念念不忘。
她跟魏先在房子裝修風格上發生分歧。魏先要歐式風,她要中國風,兩個人誰也說服不了對方,開玩笑說要猜拳決勝負。週末兩人又在一起看室內裝修效果圖,她接到王宜室的電話,說她今天要搬來跟她「比鄰而居」。
辛意田自然表示歡迎,得知她在搬家,客氣地問:「要不要我們幫忙?」
「好啊!正犯愁呢,東西太多,我一個人拿不過來。你們要是肯幫忙,那真是太感謝了,不亞於雪中送炭啊。」對方一點都不跟她客氣。
兩人下樓,出了小區,橫穿馬路,就是「松露花園」小區的大門。王宜室守著一堆的東西站在門口,見他們來了,激動的老遠就開始揮手。「搬家公司來過一趟,剩下一些零零碎碎,我就沒讓朋友送。哪知道前段時間出了點事,小區現在不讓出租車進了。」
魏先負責大件,兩位女士提著諸多包裹和紙袋一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進了電梯,三人均鬆了口氣。王宜室掏出鑰匙開門,示意他們把東西扔在地上就行。房子是新裝修的,裡面的傢俱、家電都是簇新的,客廳裡光是天花板上的燈就有十好幾種。
「你這房子裝修花了多少?找的哪家裝修公司?」辛意田想跟她取取經。
王宜室聳肩搖頭,「不知道,我前夫花的錢。」她要請辛意田和魏先吃飯,感謝他們的幫忙。
辛意田忙說:「不用啦,一點小事而已。」
她笑說:「我們老家有個規矩,剛搬來的人要對左鄰右舍有所表示,以後有什麼事也好互相幫忙,正所謂『遠親不如近鄰』嘛。你們不吃我的飯就是不肯跟我做鄰居哈。」
魏先笑起來,「既然你們有這個規矩,那我們就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三人來到小區附近的一家湘菜館。王宜室談鋒很健,走的地方又多,大談各地稀奇古怪的風俗還有那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趣事,逗的人開懷大樂,甚至把鄰桌的人都聽住了,情不自禁插嘴問:「後來呢?」
不光是人長得美,更重要的是深具女性魅力。辛意田暗暗評價她。她就像一塊磁鐵,凡是磁場相近的人都難逃她的吸引。看著年紀輕輕卻經歷豐富的她,辛意田突然懷疑起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太單調乏味了?她從小到大,從來都是循規蹈矩,不曾越軌過一步。
然而比起一些人跌宕起伏的人生,她想要的還是像現在這樣正常、平靜、規律的生活。普通人做普通事。
從此以後,兩人之間的來往多了起來。王宜室對她很熱情,辛意田不好表現的太冷淡,週末三人常常一塊出去吃飯。
春天很快過去,樓下燦若雲霞的海棠花,一眨眼結滿了青色的果子。天氣熱了起來,滿大街都是小背心、超短裙。大家都在忙著減肥、美白、談戀愛。六月的一天,辛意田接到何真的電話,說她懷孕了。
「哇哦!你們動作真迅速!」辛意田感歎,待察覺到她的態度不對勁,忙問:「怎麼了?你不喜歡小孩子嗎?」
「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是要不要得起的問題。」
「不要有那麼重的思想負擔嘛。窮就窮養,富就富養,孩子一樣會茁壯成長,二十年後就是棟樑之材啦。」辛意田安慰她。
「怎麼養?我一個月工資才三千塊,每個月還要給家裡寄八百。他工作還不知道在哪兒,讓我把小孩生出來喝西北風嗎?」
「不要這樣。聽我媽媽說,我出生那會兒,家裡一貧如洗,連奶粉都買不起,我還不是照樣長大了,也沒有比別人差啊。」
「我小時候別說奶粉,有稀飯吃就不錯了。可是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以前大家都沒錢,頂多是喝粥吃飯的差別;可是現在,只有你的小孩是窮人家的孩子,其中的差距——,那種滋味我受夠了!」何真情緒很激動,歇斯底里發洩完,對著電話啜泣起來。
辛意田無言以對。「那你要怎樣,把孩子打掉嗎?」
「我也不知道。」她哭著說。
「要不,這週末我去看你吧,大家一起想想怎麼辦。」
臨時做的決定,沒有提前訂機票,她只得坐了一夜的火車回上臨。何真到火車站來接她,嚇的她盯著她的肚子問:「不要緊吧?這裡人這麼多,萬一有個磕碰怎麼辦。」
「拜託,才一個多月而已,我還沒那麼嬌貴。」
辛意田得知她是擠公交車來的,心裡頗不是滋味。「你現在不是一個人,凡事還是要注意一點。」她拿過一個袋子給她,「這是一些補品,對孕婦很好,你要記得吃。」
「他媽媽知道我懷孕了,都沒給我送東西來。」
「不要愁,陸少峰找到工作了,你們就不用這麼辛苦啦。」
何真住的宿舍條件很簡陋,一張桌子,既是書桌又是飯桌。書沒地方放,只好堆在地上。衛生間小到幾乎轉不過身來,唯一的好處是有一個小廚房。她很少去外面吃飯,經常下一碗麵敷衍了事。
「一個人不覺得什麼,加上小孩子就感覺非常的淒慘。」她看著自己的這個蝸居,歎氣說。
「陸少峰呢?」
「找工作去了。」
想必他也壓力很大,辛意田心想。火車上她一夜沒睡好,很快在何真的床上睡著了。醒來時已經是薄暮時分。吃完飯兩人在上大散步。看著西天緋紅的晚霞,遠處蓊鬱的樹林以及水中盛放的荷花,辛意田不由得感慨:「上大還是這麼漂亮。」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她注意到大禮堂外面人頭攢動,問有什麼活動。
「本科生的畢業晚會。走,我們也去湊湊熱鬧。」
何真憑借自己老師的身份,帶著她一路暢通無阻來到後台。在那裡,她看見了謝得。兩人再次不期而遇。
他和一個長相甜美的女孩說著什麼,一隻手撐在桌子上,另一隻手隨意地插在褲子口袋裡。她很少見到他這樣放鬆的樣子。
原來是自己想多了!她暗罵自己拎不清。本來她還不知道怎麼面對他,現在只要跟以前一樣就好了。
謝得發現了她。
她對他展顏一笑,揮手打招呼。
他帶著那個女孩子走過來,介紹說她叫唐譯。辛意田戲稱她「學妹」,笑說:「哇,你的名字跟我的名字一樣,裡面都有個『意』字呢。」那女孩對此似乎很驚訝,轉頭看著謝得,目光頗有深意,調侃他說:「這大概就是學長之所以青睞我的原因,是吧?」
謝得難得的轉過頭去,裝作沒聽到。
辛意田頗有興味地看著他們,忍不住感歎:「年輕真好!」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最是催人老。
謝得看著她皺了皺眉,並沒有解釋。
何真招手示意她過來,說自己弄到兩個好座位。
兩人的相遇再次匆匆結束。
第二天何真要去醫院產檢,起了個大早,因為有陸少峰陪同,辛意田沒有跟去。孩子的事,還是讓他們自己做決定。她很少起這麼早,熬了一鍋白粥,準備吃完飯去一趟沈家看媽媽。
聽見敲門聲,正在廚房忙碌的她連聲說:「來了,來了。」拿著攪粥用的湯勺跑出來,一邊開門一邊說:「你們這麼快就回來了……」抬頭一看,才發現竟是謝得。對於他的突然造訪,她很驚訝。
「我不知道你今天什麼時候走,所以,一大早就來了。」他見她衣著整齊,遲疑地說:「希望沒有打擾到你們。」
「啊,沒有。你有事嗎?」辛意田並沒有讓他進來的意思,可是聽到他斬釘截鐵地回答說「有」時,她只好讓開身子,「哦,那進來再說。」
「你在做飯?」聞到香味,他朝廚房的方向好奇地看了一眼。
「不算做飯,熬了一點清粥而已。」辛意田本著禮貌的原則,照例問了一句:「你吃過了嗎?」
謝得看著她不說話。
她頓感頭疼,只好再問:「要不要一起吃?不過沒有菜,只有鹹蘿蔔,粥還是白粥,什麼都沒有……」
他很快說:「我不挑食。」
辛意田本來打算一個人在書桌上吃,這下只好把門後的折疊飯桌撐開來放在地上,將自己坐的椅子讓給他,再從牆角搬了一張塑料凳過來,神態侷促地說:「地方太小了。你先坐,我去盛粥。」
她到廚房翻了翻,真的是除了一小袋鹹蘿蔔,別無它物。這怎麼夠兩個人吃?真是的,一大早跑來,事先也不打個招呼。
看著桌上光禿禿的一碟子鹹蘿蔔,實在是太寒磣了!她深感不安,「不知道你要來,所以,什麼準備都沒有……」以他的身份,大概還沒有被人這樣敷衍地招待過吧?
他倒是什麼都沒說,拿起筷子喝粥。她不死心,又到何真放雜物的紙箱裡翻尋,裡面有一袋子雞蛋,還有一盒保鮮膜包著的鹹鴨蛋,不過只剩最後一個。她拿起鹹鴨蛋,如獲至寶,跑到廚房對半切開,將其中的一半遞給他,笑說:「來,一人一半。」
謝得突然想起小時候,也是這樣跟哥哥平分一個鹹鴨蛋。他總是要計較哪一半的蛋黃多,還有,每次都把蛋白扔掉。
「我昨天有看晚會,很精彩。你怎麼沒有上台表演?」辛意田想讓飯桌上的氣氛輕鬆一點,挑了這個話題。他的表情太過嚴肅,讓她倍感壓力。
他想了想說:「影響不好。」
「不要這樣嘛,偶爾也要放鬆放鬆。文武之道,一張一弛。」
他抬頭看她,認真地問:「那要怎樣放鬆?」
「嗯……喜歡什麼就去做什麼!」
他嗤笑道:「如果人人都可以隨心所欲,那一定不是我存在的這個世界。」
「我知道很難,可是未必不可以啊,事在人為嘛。比如上學的時候,看課外小說是不被允許的,可是我還不是照看不誤,並且從來沒有被老抓到過,只要注意方法和技巧就可以啊。」辛意田侃侃而談,提到中學時代,她不禁笑了起來,頗為自得。
謝得的樣子看起來有些愣住了。
「事在人為。」他重複道,「你真的這麼認為?」
「對啊,所以你要多多參加集體活動,這樣一來,你公司的下屬就會更喜歡你,工作起來也會更有效率啊,呵呵。」
他沒說話,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她,低頭把碗裡的粥喝完,自己到廚房又添了一碗。
辛意田打開來,乍一看以為是結婚請帖,待看清楚上面的字,才知道是他這個月底要辦生日宴會。「在上臨辦啊,我不知道趕不趕的過來。」
謝得看著她說:「那天是星期六。」
「星期六,星期六我有時候也要加班的,再說北京離上臨這麼遠……」她察覺到他明顯的不悅,忙改口說:「有時間的話,我一定來。」
他很不滿,用指責的語氣說:「你不是也來看何真老師了嗎?」
她很尷尬,料不到他會這麼計較,勉為其難地說:「好吧,我盡量。」她看著手裡設計精美的請帖,輕聲說:「馬上就二十二歲了啊,是大人了。」
「可是你還是一直把我當小孩。」他用灼熱的目光望進她的瞳孔深處。
辛意田別開臉沒有回應,只是站起來收拾碗筷。
「我很久沒有吃過這麼簡單但是美味的早餐,讓人充滿懷念。」他向她道謝,離開之前又說了一句:「希望那天你能來。」語氣是如此的真誠和期待。
等他走後,辛意田虛脫地靠在門後。不是她拎不清,更不是她多想——他用那樣狂熱又悲傷的目光看她,叫她如何應對?他是如此的矛盾,強悍而又脆弱,冷漠卻又執著。她不能給他任何希望,否則事情將無法挽回。
她最不希望傷害的,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