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占乃鈔在聽夏錦落說話的時候,腦袋裡的感覺和腳上的感覺是一樣的。
基本上都是漸漸麻木了。他沒有發現夏錦落是一個如此多話的人。她並不是給人講什麼故事,講什麼記憶。而是把自己的思想過程外化,像是把腦袋裡的筋條脈絡全部暴露出來。這似乎還是發自肺腑的東西,聽起來也暗波洶湧,高xdx潮迭起的。占乃鈔本想認真學習一下,聽進去才發現是一點價值也沒有的東西,於是他開始順理成章地想自己的事情,想來夏錦落也不會發現。
「我那天和江日照談了一下,覺得他說的不無道理,我對自己的家庭有點小題大做了,但是我眼前已經被展示了一個新的世界,舊的那個處處都顯得黯淡破舊,羞愧得要對著牆角面壁去了,但是我想,這到底是我的家啊,反而是這樣,反而是因為這是我的家,所以我一想到一直會在這兒生活,才更煩躁難忍……」說時,夏錦落一直觀察著占乃鈔,她何止是發現了他心不在焉,簡直心寒。
多話從來不是她的過錯,思維混亂永遠不是她的過錯,她錯就錯在走錯了這一步。專家哪裡向她展示了什麼新世界,她哪是要進入一個新紀元。夏錦落只是從一個沒有人聽自己說話的廢墟,落入了另一個無人傾聽,無人體貼——占乃鈔甚至不幫她拿包——的廢墟裡。相比之下,原來的那個廢墟拾掇得還整齊些。夏錦落幾乎一覽了自己的人生,她即使在世界的中心呼喊也不會有人聽到。
失望在長時間內不被外人體察就成了絕望。夏錦落想著,渾身就像掉入了冰窖一樣。像犯人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打破了監獄的門,以為自由了,卻發現這哪裡是出口,而是一個格局更大的監獄。
幸而她還不知道占乃鈔在想什麼,她若是知道了,便不會在他身邊多待一秒。
他在想一個女人的肚子。當他還住在一條骯髒的街上的時候——在他的印象裡,那條街鋪滿了爛爛的白菜葉子,走在上面軟軟的,就像走在女人腹部一樣,街邊住著像混血兒的豬肉西施,身高兩米多的女人,穿著紅色貼身衣服從不戴乳罩的賣紅蘿蔔的女人。占乃鈔騎著小小的自行車從她們中間穿過去,她們從來沒有在意過他,他從來都很害怕這些怪異的女人。
有一天,他在家屬大院裡騎自行車的時候,有一個他熟識的小男生跑過來說:「街尾有一個瘋子要拿石頭砸狗。」占乃鈔說:「你不能讓他砸狗啊。」小男生說:「好,我去阻止他。」說著,就飛快地跑出去了。
占乃鈔緊張地等待著,從沒有這樣緊張過。當他準備騎車出門找夥伴的時候,忽然看到他的夥伴臉上帶著古怪又緊張的笑容走來了,說:「我把他打暈了。」說罷,笑容更甚,尾音潤滑歡快而完美,簡直像歌尾的一句「嘿——」奇怪的聲調,顯然自己都被嚇壞了。
占乃鈔騎著車就往街尾跑,而小男孩忽然痛哭,往自己家的方向跑。
街尾果然睡著一個人,穿著西服——占乃鈔心忽然一緊:是個白領啊!——走近一看,那個男人的西服很骯髒,這才放下心。走近一看,那個人是個女的。占乃鈔看到她敞開的西服裡面穿著更骯髒的條形襯衫,線條顯示出她是個女人,但是她的喉結和臉龐卻是一個男的。
占乃鈔不敢湊太近看,但是又不想離開,隨手把自行車放倒,車子剛好倒在那人的腿上,車鈴發出一聲響。
占乃鈔抬起頭,閉著眼睛享受著潮濕的有蔬菜清香的氣味,太陽把空氣染成可怕的金黃。他抬起腳,踩到那人的肚子上。
占乃鈔穿著好看的球鞋,鞋後跟還會一下下地放光,它這時就隨著占乃鈔動作的一步步粗魯化而一下下放光。占乃鈔喜悅,兩頰紅得嚇人。另一腳也踩上去,兩隻腳踩在那人的髖骨上,感覺套著皮的骨頭滑滑的,很好玩。
他把腳伸進那人的衣服裡,看到她露出突兀的肋骨,就把腳放在肋骨上踩。亢奮很久才平息,占乃鈔終於走了。
占乃鈔漸漸醒悟到他那時的行為有慾望在裡面,但他不願意承認自己對陰陽人有慾望,於是就把它簡單解釋成暴力,再把暴力簡化成「猛人」的概念。
——占乃鈔在夏錦落絮絮的話語中,不自覺地把自己的過去梳理了出來,自己再不能裝傻了,生命中無端被加進了本來就存在的東西,自己不再是一個只想當「猛人」的少年了。
27
帶著慾望旅行(2)
他看著夏錦落,盯著她不停運動的嘴唇,微笑著點頭。
心裡想著:「帶著慾望去旅行,我是一個多麼危險的人啊。」
這時,廣播說可以進站了,占乃鈔緩慢而穩健地站起了身,伸出手對夏錦落說:「起來吧,該進站了。」
夏錦落準備托付給他的手在半空中遲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