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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謊
夏錦落對警官說:「房東昨天晚上和我在一起。」夏錦落一聽到自己說:「昨天晚上我和房東在一起。」心裡有點放心了:原來我真的說出口了。她從不認為有人會因為自己親口說的話而吃驚,自己說的話不都是自己所想嘛。她看到房東臉色幾乎同灰濛濛的早晨一樣灰白,下巴上儘是鬍子茬兒,棗紅色的睡衣被煙味和濃茶的香氣熏得真的像老年棗子一樣,替房東做一個舉手之勞的不在場證明是很自然的做法。
女便衣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露出了一個「終於可以回家見孩子」的笑容,夏錦落很確定。
警官對夏錦落的證詞卻不持樂觀的態度,他認真地問:「昨天晚上,三點到四點之間,你和被訊人在一起?」
夏錦落並沒有被他的專業詞語、專業語句、專業口氣所嚇倒,她點點頭,說:「是啊,我倆在一起。」
警官並沒有立即叫女便衣記錄她的證詞,而是向女便衣使了一個奇怪的眼色,意思是讓她把夏錦落帶到臥室去。夏錦落馬上就明白過來,他們一定是認為自己和房東有一腿,所以叫女便衣和她單獨相處,套出她的眼淚和委屈,然後再對她進行心理建設。
夏錦落紅了臉,說:「你們不要亂想。我們在一起,是因為昨天我過生日,我和另外兩個男孩兒在隔壁的房間過生日,鬧得有點兒吵,房東過來看看是怎麼回事,我們就邀他和我們一起過生日。我們鬧了一晚上,一直到早上五點半,房東才回他自己的家的。」夏錦落想,自己的房間裡現在還滿地酒瓶和菜碟,房東屋子的廚房裡也應該放著沒吃完的蛋糕,自己的證詞有了證據。
夏錦落預料到女便衣將要問的問題,就說:「房東和我的關係很簡單,也很單純,他是我乾爹。」她自然地做著不自然的動作,她一手捋了一下頭髮,一手放在了自己膝蓋上,狀似真相大白後等待人們的恍然大悟,實則在編下面的戲該怎樣演。她頓了頓,繼續說:「我們這層乾爹乾女兒的關係也很明朗,沒什麼雜七雜八在裡邊。」這話也全是在為她的思考拖時間。
「其實房東本來是我爸的戰友,是看著我長大的。這幾天,學校要期末考試了,放我們幾天假回家複習。我爸恰巧要出差,照顧不了我,就說房東這個地方倒清靜,適合複習功課,所以我就來了。至於占乃鈔和江日照,他們本不是住這兒的,他們是我的好朋友,只是跑來和我一起複習功課。可能經常跑上跑下的就被鄰居誤認為也是房客。」
她這樣一番回答,不僅合情合理,而且也順帶解決了警察看穿他們是離家出走少年的問題。得意是難免的,但她得意的不是自己聰明伶俐,她得意自己撒起謊來猶如惡魔附體一樣,性格中尚苟且存在的靦腆和羞於言詞全部被吞噬光。她撒起謊來全無普通人撒謊時的失誤,她沒有任何被人看出端倪的小動作;她指責懷疑她的人時,每一次臉紅,每一次因生氣導致的結巴和每一個「啐」都流露得自然,讓人覺得她是天下第一大正經黃花閨女;她撒起謊來腦袋像高級剃鬚刀一樣敏銳,思考時間很短,至少在外人看來很短。在她自己看來,她說起謊來比她說實話時要流暢太多了。
她看著兩名警察還在猶豫,就顫聲說:「難道你們還不相信我嗎?」
女便衣小心翼翼地望向警官說:「要不然,我們還是把她的證詞記一下吧。若是真的,案子就可以了結了。若不是真的,我們就當是小孩子亂說。你說呢?你說呢?」
警察雙手握住茶杯,把臉埋在茶杯裡,遲遲沒有點頭。女便衣對夏錦落說:「你從頭說一遍吧,我當做證言記下來。」忽然,她剛把筆尖放下去的訊問記錄被抽走。
抽走的人是警官,他一頁一頁地翻著前面的三四十頁訊問記錄,那全是房東說的,警察好像在尋找什麼。夏錦落本不怎麼擔心,但是看到房東的鼻翼更加劇烈地抖動,也有些害怕起來。
警官看了半晌,抬起頭來大聲對夏錦落說:「不對,昨天不是你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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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東死去的女兒
房東也抬起頭來,對著夏錦落冷笑道:「對,昨天不是你的生日。你倒還真敢蹬鼻子上臉。我賞你兩件衣服,你就真的以為自己是我的女兒啦。」
夏錦落對房東的那一抹勸慰的笑還沒來得及收起,聽到他的話,雖然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但還是氣得渾身發冷,衝過去就想把房東的臉壓碎擠癟。
警官拉住她,怒喝道:「幹什麼?你要幹什麼?」
夏錦落極其無助地抓住警官的胳膊,問:「他剛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警官抿了一口茶,作出長談的打算。他說:「被訊人原本有個女兒。」這一點夏錦落是有點猜到的,她早就懷疑房東給她的那些衣服和化妝品都是他女兒的。
房東摸摸脖子,說:「我來說吧。我有個女兒,今年算起來應該十八歲了。昨天是她的生日。」
夏錦落想問:「那她為什麼不在呢?」但隨即又想明白了,說,「她到外地上大學去了吧,但是你這個變態還在家裡給她過生日。」
房東把自己面前一杯茶喝得乾乾淨淨說:「她是個聰明小孩兒。我和我老婆都不是漂亮人,我性格陰沉,我老婆脾氣差,也不知道她是怎麼長得這樣好。從小就聰明,幼兒園的時候,老師頭天教了兩句英語,到了第二天所有人都忘記了,只有她還記得清清楚楚,老師還叫她領著這些小孩兒讀書。長大後也是一樣的聰明,她的老師曾經對我們說:『只要她想幹的事情,沒有一件是不能達成的。』
「我和我老婆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寵她好。我老婆貪心,又想讓她以後進演藝圈。她就開始存錢,自己買了化妝品和衣服。她老師說得真對,她下定決心讓自己漂亮,她就能漂亮起來。」他用手指戳戳茶杯裡的剩茶,又說,「她雖然是半路出家的,卻比那些天生的美人子還要好看幾分。呵,是個小美人。」
夏錦落身上簡直奇癢無比,不知道是因為身上穿著別人的衣服,還是因為聽到一個爸爸叫自己的女兒「小美人」。
房東從茶杯裡面抓了一把茶葉放在手裡,又把茶葉倒到嘴裡慢慢地嚼,說:「她死的那天我不在。」他吞了一次茶葉,繼續說:
「那天是她十五歲生日,我給她買了個生日禮物,是一輛粉紅色的自行車。她第一次騎自行車上學。她只用了一天就學會了,而且騎得比我還好,連後座帶了個人都帶得極其穩當。所以我就讓她一個人去上學,沒有跟著她。
「我晚上下班回來,我老婆才告訴我,女兒被車撞死了。」
房東欲言又止,夏錦落明白他是想描述一下他女兒死後他的反應,但是又覺得這一群聽眾不值得他這樣掏心挖肺地重溫苦難。
女便衣語重心長地對夏錦落下了一個重大的結語:「所以他把她女兒的衣服、化妝品都給你用,是把你誤認成了他死去的女兒。」
警官把審訊記錄「啪」地拍在茶几上,目視遠方,表情深刻,語氣沉痛地歎道:「是啊。」
夏錦落卻和房東同時說:「不是的。」
夏錦落否認是因為她覺得這個故事似曾相識,像是自己年幼時編過的故事,又像是一個做過又忘記的夢。她聽著房東講故事時,熟悉感越發強烈,她甚至能夠搶在房東前面講完這個故事,而在這個故事中,她決不是替身,但她卻獨獨忘記了自己扮演的角色,於是對房東說:
「你先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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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永遠不是她
房東說:「她死了,留給我和我老婆滿屋M號的衣服和粉紅粉白的化妝品。我老婆幾次要扔,都被我搶下來了。我想,我女兒未完成的那些可能性全部都垂懸在衣櫃裡,放在梳妝台上,我沒有理由把她扔了。
「後來,我在火車站裡就看到了夏錦落你。我那時看到的只是你的背影,身形和我女兒很像,但說實話,你比她不知道平庸多少倍。我是說長相、臉蛋兒。」
說完後,就得意地打量著夏錦落,夏錦落只是微笑著指使他繼續講,他說:「我把你拉到我們旅館以後,聽到你的名字時有一點激動,因為我女兒的名字和你名字中的一個字是一樣的。但我不是一個神經病,不會因此認為你是我女兒的轉世。」
說完之後,他和夏錦落兩人有默契地同時向兩個警察投去嘲笑的眼神。就像古裝劇中,兩個人背靠背作戰,準備突出重圍時交換的眼神。夏錦落不禁感慨此時的境地與古裝劇中有多麼不一樣。
房東又道:「說實話,她死去兩年多了,她在我心中的樣子已經漸漸模糊了。我想起她細緻而完整的樣子需要花的時間越來越久。我老婆又把我女兒的照片全部都燒了,她是想讓我沒有個想啊念啊的,也就沒什麼痛苦。但是她這樣做我更痛苦,想啊念啊卻需要用更多的時間——一大半的時間都用來回憶我女兒長什麼樣子。
「後來,我就做了一個嘗試,讓你穿上我女兒的衣服,用我女兒的化妝品,你知道你穿上後,我的感覺是怎樣的呢?」
夏錦落緊張得腦漿都要融化了,因為她突然對這個故事的熟悉感又湧上來了,房東接下來會說的話應該是:我女兒的形象在我的腦海中越發不清晰,我常常想起的反而是你的臉!房東深吸一口氣說:「我本來只是把你看成一個能活動的塑料模特,但沒有想到你對我起的作用還真大。你穿上我女兒的衣服之後,我女兒在我腦袋裡面的影像一下子清晰起來。就像本來是用鉛筆打的草稿,然後用鋼筆在上面清晰地描了一層邊兒似的。」他笑了一下下,繼續說,「所以啊,我就在幾天之內連續給你送了好幾次的衣服,想讓你一直穿,這樣我女兒在我印象中就可以活靈活現了。
「但是,她在我腦海中愈見明顯,就越襯得你處處技不如她。我本來對你並無多大的好感,甚至還對你存疑。你一穿上我女兒的那些衣服,我對你的那些疑問就全部被證實了。我想我女兒如果遠遠地看著你穿著她的衣服,她也會帶著批評的眼光,也會責備我:『怎麼讓這樣的人穿我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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識破
一陣散亂的人影之後,房間終於恢復了平靜。所有人都走了。警察、房東、鄰居都走了。江日照和占乃鈔回房間的時候,正好看到所有人都在行進中,嚇得連連吐舌,逃跑到樓下。
房間裡只有夏錦落和警官。
終於,他開了口:「什麼人哪,對一個小姑娘說這樣狠毒的話。死了女兒罷了,我一年辦理幾十宗死兒子死女兒的案例,也沒有看到他這樣出口傷一個無辜的小女孩兒的。」
夏錦落安慰他說:「哎呀,算了,我又不生氣。」
警官也不知道為什麼,從這句話中得出了夏錦落「很生氣」的結論,反過來安慰夏錦落:「你不要和他計較。他這樣的冷酷無情。他剛才的口供你也聽到了,昨天晚上,他竟然眼睜睜地看著他老婆墜樓還無動於衷,還對我們說他老婆的死就像……」他一時想不起來,霎時汗流滿面。
夏錦落從未看見一個人一瞬間能出這麼多汗的,趕緊抽了一張面紙遞給警察叔叔,警官趕緊把它打開覆蓋在臉上。
夏錦落說:「他老婆總算死得很簡單,就連聲音也很小,對他來說,就像轉身關掉了開關那樣。」
警官臉上還像做面膜一樣覆蓋著一層白紙,眼睛的部位因為他不斷地撲閃睫毛而破了兩個洞,整個臉部就只有眼睛露出來。他用這兩隻白洞的眼睛看了夏錦落許久,夏錦落明白他在試探自己的內心,因此也毫無畏懼地回視。警官的眼神終於顫動了一下,他以為自己沒動,實際上還是動了。若是在擂台的對峙,一方出現這樣的眼神,他就會知道自己不對勁了。他打了個假笑式的官腔移開了眼神,說:
「看來你是真的什麼也不怕了。我可以走了。」
他終於站起身,朝門口走去。但一邊走著,一邊過於頻繁地看著夏錦落,神情就像他在戳穿夏錦落謊言之前查看審訊記錄。他在門口忽然站住,高聲說:「夏錦落!你是老夏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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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著牆根離開
江日照、夏錦落和占乃鈔一同站在窗口等待,腳下是他們各自的行李。
夏錦落再次向他們道歉:「真的對不起,誰想到那警官是我爸的戰友。」
江日照想起了警官走之前對夏錦落說:「對你爸爸說,肥肥向他問好。」然後又露出了那個猶如小孩兒一般的肥肥笑容,江日照臉上不禁浮現出微笑。占乃鈔大概也是想到了同樣的畫面,笑著對夏錦落說:「這真的不是你的錯了。」
說完,看著夏錦落說:「不過我是真的有怪那個警官,他未免也太多事了吧?還掛電話給你爸,讓他來接你。這倒沒什麼,他竟然還問到江日照媽和我媽的電話,還掛電話給她們,讓他們一起來耶。」說完,又壓低聲音說,「你說我們現在逃跑行不行?」
夏錦落說:「有種你跑啊,門口站了兩個警察,要看到順利把我們交接成功才走。要不然你先跑,敲暈了兩個警察之後我和江日照再走。」
有人輕笑了一聲,然後就再沒有人說話了。
這時一陣風吹來,三人同時感到一股惡寒。江日照略微低下頭,低聲問夏錦落:「你在想什麼?」
夏錦落說:「我在想,那些魂靈是怎麼走的。」
占乃鈔說:「當然是飄走的。」
夏錦落說:「不,我指的是他們的路線。死在城市中的魂靈是否要穿越城市,來到鄉村,抑或是直接順著下水道被沖走,房東太太的是不是隨著雨水滲入地底?」
占乃鈔把手握成拳頭,只伸出食指和中指,他把食指和中指立在窗框上,兩隻手指交替前進,看起來就像一個人的兩腿在走路一樣。
江日照手指放在窗框的另一邊,做出和占乃鈔相同的動作,說:「貼著牆根走嗎?我那時猜測魚婉就是貼著牆根下樓,貼著牆根離開我,離開這棟建築的。」
他說完後,夏錦落和占乃鈔不禁趁著還未完全消失的夕陽,向外看大樓的出入口處,他們看到三個人順著大樓的陰影向這棟建築走來,不必從淺色陰影行進至深色陰影,江日照三人就發現了這兩女一男正是江日照的媽媽、占乃鈔的媽媽和夏錦落的爸爸。
他們立刻提著行李轉身下樓。下樓時,占乃鈔咕噥道:「怎麼沒有新聞記者呢?」
夏錦落說:「是啊,一天之內連續破獲一起謀殺案、一起離家出走案件。」
江日照笑道:「是啊,還差點破獲一起少女失蹤案件。為什麼沒有新聞記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