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意想不到的葬禮

  我爺爺死了。我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逃學了。
  我爺爺是得了一種不知名的病,我認為可以申請專利了,用我爺爺的名字命名。
  我趕到我爺爺停棺材的倉庫,我看到我爺爺臉上蓋著黃布,穿著皇帝的衣服,戴著皇帝的帽子,穿著皇帝的鞋。周圍擺著好多花圈。可見我爺爺是個老好人。
  倉庫裡香煙繚繞,特別多的灰塵,還有糧食的味道,還有香的味道,叫人透不過來氣。
  出了倉庫,頓覺空氣清新,鳥語花香。啊!我的身體多麼健康。
  終於見到我奶奶了。只見她在國家公民兼我爸爸的攙扶下,一步一個坑地向我走來,走到離我一米的地方,放開喉嚨唱了起來,曲調是民間流傳的一種,我還第一次聽到。甚是新鮮,沒想到我奶奶還會唱歌,其實是半說半唱:
  「爺爺呀(我奶奶習慣叫我爺爺叫爺爺)~~~你不要走呀~~~我的心如刀絞啊~~~你的命好苦~~~早上你還吃了一碗油鹽飯(即雞蛋炒米飯)~~~你大兒子好啊,二姑娘好,三兒子好啊,四姑娘好,五兒子好啊,六姑娘好啊,七兒子好(七兒子是我爸,所以我就等著這一句)~~~你為啥要走勒~~~~~」她邊唱邊拍自己的腿,很具有中國特色。我喜歡奶奶唱的兩句「我的心如刀絞」和「早上吃了一碗油鹽飯」,偏偏奶奶這兩句唱得最多,後來就唱得沒什麼順序了,比如我是七孫女,但是卻唱在三孫子前面了。
  我回到倉庫裡去了,這時候,倉庫裡的人已經很多了。我爸忽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讓我認親戚:
  「這個是你二姑奶奶,這個是你三姑奶奶,這個是你七姑爺爺,人家七姑爺爺比你還小呢,你讓著人家點……」在我的強烈要求下,我終於可以對著棺材磕頭了,按規矩應該磕三個,我為了鍛煉背部肌肉,連磕了九個,後面排隊的七姑爺爺等得不耐煩了,照著我的屁股踹了一腳,我不得不爬了起來。
  磕頭不成,我又想燒紙,這是在葬禮中唯一能夠消磨時間的項目。但是他們緊抱著「男尊女賤」的封建觀念,一看我燒紙,就慌忙過來規勸:
  「娃呀!女的不能燒啊,玩去!玩去!」過了一會兒,外面漸漸地熱鬧起來,送花圈的人連綿不斷,於是我主動擔任起了倒茶送水的任務,陪同的是我的七姑爺爺。
  我十分敬業,十分熱情,人家杯子還是滿的呢,我便凶神惡煞地走過去,把人家的水倒了,再倒上一杯。我的宗旨是,喝了一口,倒!涼了一點,倒倒!灑了一點,倒倒倒!我的目標是:爭取評上最佳服務員!跟我抗衡的是七姑爺爺,為了方便倒茶,我們乾脆不關保溫桶的水龍頭了。
  後來想關也關不上了,瀝瀝拉拉的水,流得滿地都是,先用一個茶缸接著,再用一個臉盆接著,再後來,就只能用桶接著了。
  最讓我感興趣的,是請來了四個交響樂隊,第一個只會奏哀樂,第二個是流行樂隊兼點歌台,第三個是戲班子,不過不化妝,第四個是鑼鼓班子,全是由殘疾老頭組成的。
  這裡最敬業的就是殘疾老頭樂隊,雖然他們不是瞎子,就是跛子,但他們仍用他們的鼓和鑼,譜出了一隻春天的哀歌,他們對外界不聞不問,不聽不看,不恚不怒,不走不蹦,化悲痛為力量,化干戈為玉帛。令人讚歎的是,他們敲的全是一個節奏。更令人讚歎的是,一喊「開飯了!」,他們聾的也不聾了,瘸的也不瘸了,瞎的也不瞎了,互相攙扶著,團結一致,奔向飯桌。
  最多人光顧的是點歌台,主唱是一名年輕女子。只見她懶散地坐在椅子上,腳踏鬆糕鞋,身穿抹胸與皮裙,身材削瘦,手持話筒,睫毛下垂,弱不禁風,她的拿手歌是〈杜十娘〉,嗓子特別高,帶著哭腔,帶著浪腔。第一個點歌的,是我的三姑奶奶的女兒的男朋友的女朋友,她自己上台,說:
  「我為蔣爺爺唱一首〈真的好想你〉,表達我對蔣爺爺的去世,表示很大的悲痛!」我一聽,就趕緊跑到廚房裡,看看今天吃什麼。因為她唱得像火車鳴笛。太響了。
  掌勺的大樹叔叔說:
  「這麼早就想吃飯了?跟你連翹姐姐上街買點菜去。」姐姐拿了菜單去菜市場,我也跟去了。姐姐左挑有挑,上選下選,可能是看哪邊便宜。終於,她停在一個賣胡蘿蔔的攤上,仍然在討價還價。
  我像是觀眾,就蹲到了地上。忽然,我的眼睛一亮,地上有個綠辣椒,我彷彿看到了一盆醬燒辣椒。
  我連忙把它撿起來,把胳膊抄在胸口前,把辣椒抄在胳肢窩裡。這一切都是天衣無縫啊!
  誰知,姐姐付錢時,那個賣辣椒的說:
  「娃兒啊,你那個妹妹拿了個辣椒啊!」媽呀!我遇到了孫悟空了!火眼金睛啊!
  我緊張得恨不得找塊豆腐碰死。但還是急中生智。我把手一鬆,辣椒掉了下來,我立刻把兩隻手都攤開給她看:
  「沒有哇!沒有哇!」姐姐一把把我領了回去。
  我回頭一看,賣辣椒的卻一直跟我笑,我不知那是不是奸笑。
  回到廚房,人人都在幹活,特別是當大廚子的大叔伯叔叔大樹叔叔,和小叔伯叔叔大葉叔叔,正在給一整個豬刮毛,我看削荸薺的活不是很累,便主動加入了婦女的行列,她們全是我的N媽和N姨和N姐和N姑,但是我一個也不認識她們,她們的名字分別是:大杏,大柳,大柿,大桂,大栗,大椿,大榆,大榕,大櫻,大樺,大桕……
  大桕朝我扔了一把菜刀,我及時接住,大桕說:
  「啊削!」我趕緊開始削,但是刀太大了,我有點握不住,只好拿嘴啃,大櫻見狀,扔給我一把剃鬚刀,削荸薺變得簡單明瞭。在我的鼎力相助下,荸薺氾濫了。
  隨著大廚師大樹叔叔一聲斷喝:「刮好了!」——豬刮得像白冬瓜一樣。
  大葉叔叔說:「上菜了!」菜就多得像餵豬的一樣。
  我當然又得上菜了,和我一起上菜的全是我的N姐N哥,姐們名字叫:連翹,紫荊,木蓮,木槿,哥們叫枇杷,鳳梨,菠蘿……
  枇杷哥哥上菜的態度十分惡劣:「讓讓讓讓……」砸了兩個盤子,一個碗。
  我很活潑,還帶報菜名的:「噹噹噹噹……豬來了,雞來了,鵝來了…
  …」客人總算是吃完了。因為飯桌上擠得水洩不通,我們哥們姐們,插不進去,不像叔們姨們,在廚房裡都偷吃飽了。
  我們這些跑堂的,幹完了活,圍坐在一張空白的桌子上,滿心希望能到一桌勞動果實,我們說說笑笑,等了半個小時,仍不見有菜上。於是,我們便在枇杷哥哥的帶領下,氣勢洶洶的來到廚房。
  廚房中,大小叔伯叔叔、大小姨媽嫂嫂正吃白斬豬呢!見這麼多人一齊來了,便知來者不善。
  最大的連翹姐姐,擺出詩朗誦的姿勢,帶動作的,左邊一比,右邊一劃:
  「我們的吃,我們的喝,我們的飯食在哪裡?」大樹叔叔,左腿翹在椅子上,右腿戳在地上,大手一揮,說:「你們的吃,你們的喝,上菜全部都上完了!」
  豈有此理!我們白白地幹了一上午,吃飯的時候,竟然把我們忘記了!
  我們簡直不相信世界上有這樣的事,對幾個辛辛苦苦上菜的孩子,不給留飯!
  此時此刻,較善良的小叔伯叔叔溫存的說:
  「娃兒,要不這樣吧:把像樣點的、只咬過20幾口的菜,給擺上一桌子算了。」我舉目四望,觀察了一下四個姐,三個哥的面目表情:大姐與二哥三哥神色冷竣,表情堅定,看樣子是決定罷吃了;二姐三姐四姐與看上去凶巴巴的大哥,顯然是餓急了,顯露出了渴望的神色;我是天生的牆邊草,意志十分不堅定,雖說我是有點餓了,但我卻從來沒吃過剩菜,這個時候,無論誰動員我一下,我就跟他走了,但似乎還沒人注意我。
  就在這當兒,剩菜已經端上來了,竟然全是清一色的魚,都被不同程度的咬了幾口。
  我做出了思想者的姿勢,仔細想剩菜都是魚的原因:一是因為魚特別難吃,沒有人吃,所以剩得多;二是因為魚才可以看出來,那個地方被筷子撬掉了一塊,不至於發生誤會,吃到別人吃過的地方。
  二哥與三哥見到了食物,竟變了心,與大哥同流合污。預備吃了。
  我見優勢轉到了吃東西這邊,當然拿起了筷子。
  就在這時,連翹姐姐大吼一聲:
  「不許吃!」嚇得我一個冷戰,筷子掉了。我撿筷子時決定——跟大姐走。說不吃就不吃!
  我起來後,就決定不碰筷子不碰碗,不碰盤子不碰魚,我傻乎乎地看著大姐,大姐多年積累的眼淚,一迸而發:
  「給我們吃這些!哼!給我們吃這些!哼哼!哼哼哼!」但是,聽了她的哭訴,N哥N姐照樣吃,甚至有人跑到廚房裡添飯,連翹姐姐為了再一次證明自己的影響力,決定舉手表決。
  「吃飯的舉手!」五隻手都崛起了。
  「不吃的舉手!」我悄悄地伸出了一根指頭。
  連翹姐姐知道自己還有一根指頭支持,便使出了渾身解數,掐著我胳膊上的一丁點肉,讓我跟她走。看到連翹姐姐使用暴力了,我乾脆哭,大聲哭,用力哭。所有的姨,所有的叔,所有的姑,所有的爸爸媽媽都趕來了。
  他們有的遞水,有的就把他們正在啃的白斬豬,從嘴裡拔出來,遞給我。
  最善解人意的大櫻姑說:
  「娃兒啊,有孝心啊!想你爺了吧?爺去了!別哭了!」
  這時候,我終於想到我的爺。我想起了我爺爺去世前,我做了一篇作文。
  他們從我的書包中,翻出我的作文本來,隨著一陣吆喝:
  「聽碑文羅!聽碑文羅!」枇杷哥哥一把搶過去,念了起來,括號裡的話是他加的:
  「春節,我回老家去了(廢話),我看到了病重的爺爺(小心長針眼)。
  爺爺躺在沙發上,雖然消瘦,但很慈祥(你罵爺爺瘦)。
  爺爺從小給黃世仁放牛,推磨,倒洗腳水,賣報。一天,下雨了,爺爺躲到小橋下面,遇到我奶奶(嘻嘻嘻),他便對我奶奶一見鍾情,但是我奶奶卻只對他有一點好感(我爺爺好衰啊)。我爺爺買了一匹藍底白花的布,到我奶奶家提親,並給我奶奶三天時間考慮。我奶奶正在猶豫的時候,一天夜裡,小偷來了,偷走了那匹花布。我奶奶賠不起,只好以夫妻的名義相伴我爺爺五年,然而在這五年之中,奶奶漸漸地愛上了爺爺,便無期陪伴爺爺,直到永遠(說不定那個小偷,就是我爺爺)。
  我爺爺對我特別好,我每次回去,他就把最肥的雞宰給我吃。但是我卻把他平時捨不得吃的糯米喂雞,因為我不認識糯米(爺爺怎麼不給我宰雞呢)。
  爺爺死之前,緊緊地攥著我的手,眼睛裡含著淚花,直直地盯著我(好恐怖啊)」

《正在發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