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
夜晚。
窗外是黑沉沉的樹木草從。雨點打在玻璃窗上,點點滴滴匯聚到一起,再不斷地滑落。冬天的雨就是這個樣子:綿密得讓人不耐煩。
儘管有空調,可是,空空蕩蕩的階梯教室還是讓人覺得陰冷。
叢容的手和腳都已經快凍僵了。雖然她已經穿上了最厚的大衣、襪子,戴上了最厚的手套,但是,那種從心底裡泛出來的寒意,還是讓她覺得穿得再多也沒有用。
這應該是她生命中最冷的冬天了吧。
從吃了晚飯到現在,三個小時過去了,小蘭和Linda的腦袋就沒有從書本上抬起來過。哪怕是一顆炸彈就在她們身邊爆炸,她們也不會抬頭看一下的。
這也難怪,馬上就要期終考試了呢。每個人都開始緊張了起來,就連平時最吊兒朗當的朱麗葉此時也顧不上陳宗翰了,找了法語系的學長約會兼補課去了。
眼前攤開的是厚厚的單詞課本。已經面對了那麼久,叢容卻發現,自己還是停留在以「A」為抬頭的單詞上面。而她原本計劃今晚要背到「F」的。面前的這一頁叢容已經看了有兩個小時之久,然而,每一個單詞對她來說,卻仍是那麼陌生。
毫無疑問的,今晚又要白白地浪費了。
像這樣狀若白癡、大腦一片空白的日子,叢容已經過了第三天了。自從和葉峰大吵一頓,自從在網上看見網友傳來彩色沙漠已經病故消息的那天開始。
兩個最好的朋友,叢容在心中默默地想著,一個是最親密的異性朋友,一個是最默契的同性朋友,卻是以不同的方式遠遠地離開了她。
教室裡的同學們中間似乎起了一陣騷動,在門口像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叢容繼續發著她的呆,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但是,教室裡每一個人的臉都轉向了她,甚至連雷都打不動的小蘭和Linda都抬起了腦袋,把眼光投向了叢容。
「叢容!」小蘭說道,「有人找。」
「哇!氣質好好耶!」這是Linda的聲音,崇洋媚外的她崇拜一切看上去富貴的人或物。
叢容回過了神,向門口看去,果然有人找她。那位氣度不凡的中年男人是葉峰的父親,而在他身邊站著的女士則是叢容從來沒有見到過的。一身黑色的羊絨大衣,披著鮮紅的大披巾,襯得她的肌膚白晰到有些透明。
叢容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子——儘管身上穿戴的都是最好的東西,卻彷彿把這一切都不放在眼裡。雍容華貴,卻又毫不在意。
可是,真正吸引叢容的,並不是她的氣質,而是她的眼睛。
這是一雙漂亮的眼睛:漆黑的眼珠,眼角微微有些上揚。
這雙眼睛叢容那麼熟悉,三年前,她曾每天都面對它們;兩年來,她也曾多次夢到它們——這分明是葉峰的眼睛。
現在,這個有著葉峰的眼睛的陌生女人,正用這雙漆黑的眼眸,溫柔地看向叢容。
學校的這家小餐廳一向是叢容最喜歡的。
紅色的格子布餐桌,簡易而舒適的布面椅子,微弱卻又持續不斷的燭光以及常年播放的爵士樂,帶來一種歲月有如沙漏般流逝的感覺。
雨天的夜晚,這個學校的小餐廳生意並不好。總共只有三個客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
叢容和那個陌生女子面對面地坐著,葉峰的父親坐在她們旁邊的座位上。
陌生女子默默地打量著叢容,眼光仍是那麼的溫柔,溫柔中有好奇、喜愛與一絲懇求。
懇求?
她有什麼需要我的幫助嗎?叢容想著,眼光從對面女子質地高貴的服裝回到了她肌膚平滑五官清晰的臉上。她無疑是美麗的,同時,在她身上也處處顯示著富有和受著良好環境的保護。
她需要一個學生幫助她什麼?除非——叢容還沒有想下去,葉峰父親的聲音響了起來。
「這位是我的妻子……當然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葉峰的父親介紹著。
——也就是說她就是葉峰的母親。
果然,在她身上,叢容看見了葉父所說的具有致命吸引力的溫柔。
「現在,她是中村太太……」葉父繼續說著。
中村太太?叢容記得自己曾在什麼時候聽到過這個名字。
「中村先生是東正經紀人公司的董事長,也就是葉峰在日本時所在的經紀人公司董事會長。」
叢容一下子明白了什麼,可是,又像是什麼都沒有明白。中村太太也就是葉峰的母親,這一切說明了什麼?腦海在一片空白中,跳出了一行行的字來:「……明天,在中村先生家將舉行一個盛大的冷餐會,到時候會有全日本娛樂界最富盛名的媒體記者參加,而這盛會的目的——你猜,是為了什麼?——是為了我!!!
……所以明天的冷餐會我將是主角,中村先生將把我介紹給所有的媒體……「
這是葉峰發給叢容的最後一封MAIL,叢容能夠倒背如流的那封。
叢容抬起頭來,驚訝而又有些緊張地看著中村太太。
葉峰的父親也不再說話,一時間,餐廳裡寂靜了下來。只有窗外淅瀝的雨聲配合著NATKINGCOLE的悠揚歌聲。
「叢小姐……」中村太太終於開口了。
「請叫我叢容吧。」叢容微笑著說道,直覺告訴她,這次葉峰的父親帶著中村太太來找她,一定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好的,叢容。」中村太太溫柔地笑了,「振傑這兩天一直都在我面前提起你……」
她拍了拍葉峰父親的手,二人相視一笑,叢容有種感覺,坐在自己面前的這兩個人並不是有著種種恩怨的離異夫妻,而是相知多年的老朋友。
中村太太接著說道:「是你找到了葉峰,讓我們知道了他的下落。」
「我們?」
「是的,除了振傑外,我也一直在尋找他。自從——」
中村太太頓了一頓。
叢容不說話,腦海中瞬間明白了一件事。
也許,葉峰那些突然的變化和舉動:與東正經紀人公司解約、離開日本、翻臉無情……這一切的原因,這一切的謎底,現在隨著中村太太的出現,都要揭曉了。
在心中,叢容也隱隱約約地猜到了——「……自從我從中村先生的口中得知,那天從我家舉辦的冷餐會上逃走的男孩是葉峰的時候開始。」
儘管已經有些預感,一經證實,叢容還是忍不住地感到驚訝。抬起頭看著中村太太,希望能從她臉上看到對這件事的感受。
中村太太微微地笑了——笑容中有些苦澀。
「一上來就跟你說這些,你一定會摸不著頭腦吧。」中村太太說,她的語速緩慢,嗓音低沉柔和,可以聽出她有著良好的教養和條理清晰的頭腦,「我還是把事情從頭說起吧。那時,我還不姓中村,我是葉太太。」
「為了頭腦中那些不切實際的對藝術對自由的嚮往和幻想,我不顧一切地和振傑分開了。我知道振傑很痛苦,也很不能理解我的所作所為。其實離婚對每個人來說,都是硬生生地在心上撕開一道裂縫。更何況,我還必須和我的孩子——峰峰分開。」
「我以為我能夠承受這一切,我以為我很堅強。可是,我錯了。直到我到了法國,孤身一人的時候,我才真正感受到了家庭的重要。那是最溫暖的避風港,然而我卻義無反顧地要離開它……」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看著葉父。葉峰的父親避開了她的眼睛。叢容不敢確定他眼中的那些光芒是不是由眼淚引起的,但她知道,中村太太的這些話其實也是說給葉父聽的。
「……我每天都在想著峰峰,想他吃得好不好,穿得好不好,乖不乖,有沒有哭……有沒有想起我。你沒有做過母親,也許你不能瞭解這種感覺。真的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思念。每當我在街上看到一個年齡和峰峰相仿的小男孩,每當我路過賣玩具的小店,我都會不可遏制地想起他。有一次,我聽到屋外有一個小男孩的嘻鬧聲,我甚至都衝出了出去。直到到了門外,我才想起,我是在法國,而不是在自己的家裡。峰峰再不會像往常從幼兒園回家那樣出現在家門口了……」
叢容靜靜地聽著。在中村太太的聲音裡,有種叫人信服的力量。叢容相信她對葉峰的愛與思念是真實而又深切的。
「我唯一能做到的是給峰峰買玩具、禮物,哪怕錢已經不夠我再支撐一個月的生活了。我在法國讀書,讀的是藝術學院。這是我一生的嚮往,卻也為它付出了昂貴的代價。我把離婚後所有的積蓄都交給學校作了學費。終於有一天,學校通知我必須在一個星期裡補齊遲交的學費;而房東也通知我要是不把我欠的三個月的房租交給他,就把我所有的傢俱都扔到大街上;而此時我的身上只剩下了200法郎。」
「於是,我用這最後的200法郎買了一個玩具吉他。這是給峰峰買的,就算再怎麼苦,我也願意用我身上的所有,來換取峰峰的一個笑容……」
叢容想起了米太太曾經提起過的那只玩具小吉他,這也是葉峰最心愛的寶貝,卻讓另一個小男孩因為嫉妒而毀壞了。這是一個讓人心酸的故事,而現在,叢容聽到了這個故事的另一半,卻是同樣的讓人感到眼睛酸酸澀澀的。
「……然後,我一連三天沒有吃飯,不敢上學,也不敢回到租的房子裡去。這是我一生中最悲慘的日子。我整天遊蕩在街上,我從沒有想到,自由的背後竟是這樣艱辛的生活和悲慘的境遇……」
中村太太柔和的嗓音不疾不徐地敘述著那段相信是她生命中最不堪回首的日子,卻如同在說著別人的故事那般平靜。
窗外仍是急風驟雨,在這小餐廳裡,在NATKINGCOLE的歌聲中,叢容一步步深入到了中村太太平靜而又有些憂傷的故事中。
「……第四天,我終於支持不姿。在巴黎最繁華的香榭麗大道上,昏了過去。等我醒過來,我發現自己躺在最好的私人醫院裡。把我送進來的是一個日本人……」
「中村先生。」叢容喃喃道。接下來應該是一個常見的言情故事了吧,有錢人仗義疏財,弱女子便以身相許。
「是的,中村先生。」中村太太點點頭,聲音有些變化,變得更柔和了,「他是一個個子矮矮壯壯的日本人,外表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所以,一開始見到他,我對他只有感激之情。是他救了我,並在出院以後執意為我交了學費和房租費……」
「……後來我瞭解到,他的妻子因病早就去世了,這麼多年來,他獨立一個人創建出了全日本最大的經紀人公司。也是後來,我才知道,其實那天他救我並不是出於偶然,而是他已經跟蹤了我好幾天。要不是法國的私立醫院堅持留下病人親屬的姓名地址,我也許至今都不知道是誰救了我。我真的很感激他……」
「所以你就嫁給了他。」葉峰的父親冷冷地插入道。
「是的,我嫁給了他。」中村太太微微一笑,「他給我的感覺與你完全不同,振傑。在我們結婚的這幾年間,你對我的照顧是無微不至的,但是你對我的管束也是無所不在的。這也是我拚命渴望自由的原因。而中村卻不是這樣,他從來不管我,從來不問我去哪裡,幹什麼。他只是讓我知道,他永遠在那裡等著我,當我累當我倦的時候,我可以在他那裡得到保護與休息……」
她微笑地看著葉峰的父親:「這是他與你最大的不同,他拉著長線放風箏,而你卻把風箏緊緊地捏在手裡,怎麼也不肯放開。可是,那麼多年過去了,我卻漸漸發現,無論是放著風箏,還是捏著風箏,結果都一樣。那就是風箏線總要捲起來,而風箏也總要被收起來的……」
「……所以,我現在是安於本份的中村太太,為他打理家務,為他安排宴會,做一個妻子應該做的一切。」
叢容忍不住開口了,在這次談話中,只有一個人是她關心的:「那麼葉峰呢?您給他寄了那個玩具吉他之後,又發生了些什麼事情?」
中村太太的微笑逐漸隱去了:「那個玩具吉他是我最後一次給他寄的禮物,從此我再也沒有同他有任何聯繫了。」
「為什麼?」為什麼不再關心你的親生兒子?不再給他他應得的母愛關懷?哪怕只給那個孤單的小男孩寫幾封信也好啊!叢容在心中吶喊著,看著中村太太又問了一遍,「為什麼不再同他聯繫?」
她沒有回答,葉父卻說話了:「那怪我。自從我得知她再婚後,她寄給葉峰的所有信件禮物,我都沒收了。」
「您?」叢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直視著葉父:「沒收?」
「正確的說,應該是中途攔截了。」
「您怎麼可以這麼做!!!」叢容有些憤怒了。
曾經有一個小男孩天天趴在窗口,等的就是郵差送到從遠方寄來的媽媽的信件。
葉父拿起面前因為放的時間太長而早已冰冷的咖啡,淺淺地喝了一口:「我怎麼不可以這麼做?我當時以為,這也是對葉峰的保護。我要盡一切力量封鎖一切消息,為的就是不能讓他知道,他的媽媽又嫁人了,他又有了一個後爸!」
「可是……」
叢容的反駁還沒有說出口,一個柔和的聲音已經先開口了:「這又是典型的葉振傑的作法!以保護的借口來實施你的管束和報復。這其實卻是種最大的傷害!」
言辭雖然激烈,但是,中村太太依然以柔和而又緩慢的嗓音進行她的反駁。
「你這麼做最大的動機是報復我。因為你痛恨我口口聲聲要自由,卻又和別人結婚了。當然你也想保護葉峰,但卻用錯了方式。你以為對孩子隱瞞事實是對他好嗎?你有沒有站在峰峰的立場上想一想?一個從來不對他表示關懷和愛意的母親,與一個同別人結婚了卻仍然把他當作自己的小寶貝的媽媽,哪個會對他傷害更深?」
葉父不說話,這是叢容第一次看到葉峰的父親——一個這麼成功的商人,這麼有氣勢的總裁,被說得啞口無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還有甚者,那就是,很多年後,當葉峰已經逐漸淡忘或撫平了那個從不對他表示關懷與愛意的母親留給他的傷口的時候,他卻看到了那個已經嫁作他人婦的媽媽!」叢容深思而又心疼地說著。如果她沒有猜錯的話,這就是葉峰憤然離開東正經紀人公司、離開日本的真正原因。
中村太太欣賞地看了眼前這個聰明的女孩一眼,但是很快,憂傷又浮現在了她的眼中。她宜搖頭:「這些,還不止呢。」
陽光下的長樂路是一如既往的幽靜。
法國梧桐早已經落完了它的樹葉。
牆頭的小貓不知躲到了哪裡。
唯有街心花園中的詩人雕像仍然屹立在那裡,俯視眾生。
修長的雙腿,落寞的背影,披肩的長髮,稜角分明的臉龐再加上單肩背著的吉他——這樣的男孩走到哪裡都是人們視線的焦點。
葉峰毫不在意甚至都有些討厭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無論它是來自於打著太極拳的老奶奶、掃著街的中年婦女,或是逃學蹺課在外的女中學生。
女人的同義詞是——麻煩的動物!
而葉峰這輩子所遭受的災難,幾乎都是女人造成的。
最早是他的媽媽……
葉峰的心中馬上是一陣疼痛,撇開了這個想法,轉到了新近為他造成麻煩的那個女人身上——叢容……
為什麼心中還是一片揮之不去的疼痛呢?
葉峰猛然停姿腳步。
再往前走就是上次碰到叢容和那個男孩的那家叫什麼ROSE的小店了。
葉峰回過了身——他寧可繞一圈,也不願再從那門前走過。
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做?腦海中似乎有人在隱隱約約地問著。是不想再經過那曾經發生過吵架事件的地方呢,還是不願再看見叢容和那個男孩在一起?
不願也不能回答這些問題,葉峰唯一能做的就是走得快些再快些,直到把這些煩人的想法遠遠地拋在身後。
「為什麼不往前走了?」有一個聲音清脆而甜美地在耳邊響起。
這個聲音讓葉峰的心猛然一跳。
他停下了腳步。不用轉頭,從眼角葉峰也能看到一個穿著白色長大衣圍著粉藍色馬海毛圍巾的女孩的身影。
「是不想回憶起上次不愉快的經歷呢?」身邊的這個女孩問道,「還是不想再看見我?」她的問題與剛才葉峰的捫心自問出奇的相像。
看來回答這些問題是逃不掉的了,葉峰在心中暗暗歎了口氣,轉過身來,面對這個半路殺出的「程咬金」,或者是早已站在這裡守株待兔的獵人。
叢容正站在他的面前。
在好久不見的冬日的陽光中,她是最燦爛的一道風景。在白大衣與藍圍巾的襯托下,她越發顯得唇紅齒白,清純動人。
「只是想換條路走。怎麼,不可以嗎?」葉峰反問道,毫不掩飾自己的挑釁口氣。
「可以。」叢容說道,眼中有一絲笑意。
「那麼,」葉峰冷冷地道,「再見!」
叢容咬姿下嘴唇,笑意從眼中隱去。
儘管覺得自己像一隻殘忍的動物,葉峰還是轉過頭繼續向前走去。
「我知道你不想見到我……」叢容在他的背後說著。葉峰停姿腳步。
「……但是,我今天來只不過是想對你說一個故事。說完這個故事後,我馬上就走,從此再也不來煩你了!」
葉峰轉過了身:「是嗎?你說的不會是從你們老師那裡批發來的說教故事吧。」
「不是,這是個真實的故事,你想聽嗎?」
換了個肩膀背吉他,葉峰懶洋洋地靠在了路邊的牆上:「只要你剛才說的話當真,那我就勉為其難的聽一聽吧。」
一絲怒火出現在叢容眼中:「放心,我保證說完就走。」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討厭、冷酷又剛愎自用!叢容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掉頭就走,再也不回頭。
可是……可是,這個再來找他的決心是好不容易才下定的,一定一定不能就這麼放棄了!
叢容暗暗地深吸一口氣,安穩了一下心情,力求自己能保持平心靜氣。
「從前,有一個小男孩……」她才開了一個頭,就被眼前這個沒有絲毫禮貌觀念的男人不耐煩地打斷了。
「拜託你不要這麼老土了好不好?」葉峰就差狂笑出聲了,「都幾十世紀了!來個有點創意的開頭如何?」
要不是考慮到這是在大街上,而且自己的打扮又是如此淑女,叢容這才按捺下了踹他一腳的衝動。
「……這個小男孩的父母都離婚了,」對付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去理睬他,叢容總結出了這一點,便接著往下說,「他的父親擁有他的撫養權。可是,這位父親是個商人,忙得沒有時間管孩子,便把他寄養在別人家裡……」
葉峰的臉色開始沉了下來,聲音中又恢復了冰冷:「看樣子是現代男孩版灰姑娘。」
「卻沒有灰姑娘的美好結局。」叢容扔回一句話後接著說了下去,「……男孩的母親出國了。剛開始她還與男孩保持通信,然後突然中斷了聯繫。等了好久,男孩再也得不到來自母親的關愛,他便決定硬下心腸,就當自己從來沒有媽媽……」
「男孩長大成人了,他出國深造,並且遇上了更好的機會。那就是有一家最大的公司要把他包裝成名。這家公司的總裁還特別為這個男孩舉辦了個宴會,借此機會想把他宣傳出去……」
「好了,」葉峰猛然從牆上抬起身來,拎起吉他抬腿欲走,「我知道這個故事。你省著和別人說去吧。」
叢容攔在了他的面前,臉上寫著堅決:「如果你對我還有一絲一毫的尊重,那就請聽完這個故事!」
葉峰惱火地看著叢容,卻有種自己回到了過去,回到了在南華高中那段時間的感覺,而眼前面對的就是那個頑固執著地跟在身後堅持著要給他補課的「優等生」。
葉峰無奈地再度靠回了牆上。
「……宴會開始了。男孩卻遲到了,因為在赴宴的途中他迷路了。他向一個放學回家的小弟弟問路,那個小朋友熟門熟路地把他帶到了宴會地點——原來這正是他的家……」
剛剛放晴的天空又開始有陰雲堆積。
街邊有著厚厚的落葉。
路上的行人奇怪地看向路這邊的這個男孩和固執地站在他對面的女孩。
葉峰的眼中充滿了惱怒與陰鬱。
「你怎麼知道這些的?」他壓低了嗓門問道。
「我所知道的還沒有說完呢!」叢容一抬頭,堅持站在葉峰的面前,「……宴會進行得很順利,每個人都很開心。所以他們並沒有發現宴會的主角已經到了,倒是女主人,也就是總裁的夫人發現了來人。其實她只看見了一個人,就是那個還在上小學的領路小弟弟。他是她的兒子。當那個小朋友蹦蹦跳跳地撲向他媽媽的懷抱的時候,站在門口的,這個故事的主角忽然發現……」
「夠了!」葉峰一聲大喝,轉身想從叢容的身邊繞過。
叢容卻擋在了他的面前。
「……他忽然發現,這個總裁夫人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的母親!這個男孩,不,應該說這個應該已經是男人的男孩,突然沒有辦法承受這樣的事實——他的媽媽又嫁了人,還又有了一個心愛的孩子。於是,他選擇了退卻,拋下了培養他兩年的老師,和對他期望甚高的經紀人公司……」
叢容越說越快:「……長這麼大,他還要他爸爸來為他賠償違約金。只是因為,他經受不起他媽媽又有丈夫兒子的這個事實,他經受不起自己的老闆竟然還是自己的另外一個爸爸,他經受不起……」
「夠了!夠了!!夠了!!!」葉峰一聲比一聲大地喊道,「你以為你是誰?私家偵探還是道德學家?你有什麼權利打聽別人家的事情,對別人家的家務事說三道四?」他逼近了叢容,眼中的怒火幾乎已經要燒到了叢容的臉上,「你只不過是個假正經的膽小鬼而已,你的所見所聞不過是跟在老師後面學些該死的法語知識。你知道什麼叫做感情?什麼叫做傷害?你還是把這些故事販賣給那個開店的小開博取他的眼淚吧,至於我,我告訴你,我聽夠了你的狗屁故事,我也見識夠了你的假正經假道學!」
叢容的眼睛越睜越大,臉色也越來越白。
「離我遠一點!」葉峰喊著,以至於街上的每個行人都繞道而走,免得被他的怒火泱及。「最好從此再也不要在我面前出現,否則……」
葉峰沒有再說下去,突然掉頭就走。
叢容呆呆地站著,突然又大聲地喊了起來:「這些只是這個故事的一部分,這故事還有另一部分……」
葉峰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著。
「……你的媽媽其實從來也沒有忘記過你,在國外不斷地給你寄信寄禮物。但是,自從她再婚後,她的所有信件就都被你爸爸攔截了!你爸爸以為,這樣你就不會知道你媽媽再度結婚,也就不會傷心了……」
已經就要走到拐角了,葉峰放慢了腳步。
「……其實你媽媽沒有一天是忘記你的。她寧可自己餓三天,也要用最後一點錢來為你買玩具;即使嫁給了別人,她也還是每天都惦記著你……」
「騙人!」即使嘴上這麼說著,葉峰還是停下了腳步,他的聲音中有著渴望和痛楚,「她為什麼不回來看我呢?她可以離開我去法國,為什麼就不能從日本回來看我一眼呢?」
「那只是因為——她現在的丈夫身患絕症,隨時會離開人世,更何況她還有個小兒子。她不能離開他們,儘管她那麼想你……」
「你知道嗎?」葉峰打斷了叢容,「你是個煽情高手。換了別人也許會相信你這番話,可是我——那麼多年來,我已經學會不再信任任何人了。尤其是女人!」
說罷,葉峰繼續往前走去。一時間,叢容沒有再說什麼話,葉峰的耳朵也終於得以清靜。他現在想要的,是盡快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好好地整理一下自己混亂的思緒。
身後卻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是叢容再度氣喘吁吁地攔在了葉峰的面前。
「你究竟能不能讓我一個人靜一下?」葉峰冷冷地問道,不耐煩的情緒佈滿了他的渾身上下。
叢容不說什麼話,只是從白大衣的口袋中摸出了一樣東西,往葉峰的手中一塞。
「這是一個朋友送給我的。從看到它那一刻起,我就一直想把它送給你。」叢容說著,淚水慢慢浮上了眼眶。她用舅全力忍住淚水,凝視著葉峰,「每個人都需要自己的守護天使。你也是。我希望它的祈禱能重新喚回你對人類的信任感。」
「我的故事說完了,所以你也可以放心了,」叢容低了下頭,又倔強地抬了起來:「我從此以後再也不會來煩你了!」
說著,她轉過身,向後跑去。
葉峰有衝動想喊住她,最終卻還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看著那嬌小的白色身影逐漸消失,葉峰的心中卻只有感到奇怪的麻木。
他攤開手掌,一個小小的閉著眼睛祈禱的小天使正靜靜地躺在那裡。
一陣刺痛穿過那層麻木,終於來到了葉峰的心裡。
「啊——讓我死了吧!」
這是朱麗葉的對月長嚎。
自從大一那年的期中考試複習階段被大大地驚嚇過一番後,由於已經受過強力鍛煉,寢室裡的每個人都對朱麗葉的考試鬼哭狼嚎症侯群已習以為常了。
一年一度的期末考試終於來臨,已經經過了一個禮拜臨時抱佛腳的複習和三天一連五門功課的考試折磨,明天將是最後的兩場考試。
朱麗葉百無聊賴地翻著手中的複習資料,間或嚎叫一兩聲——這都是因為無聊而不是緊張。考試期間,她的「男朋友軍團」和「後備役軍團」裡沒有一個人會約她出來玩,害得她每到這個時候都寂寞空虛得只能和大家一樣看看教科書。儘管她平時從不用心讀書,考試成績卻是一向讓人驚訝的優秀。根據小蘭和Linda的說法就是,她一定在考卷上動過手腳,讓教授們見試卷如見人,當然就給高分了。
今年的考試複習階段,朱麗葉混得尤其慘。不但沒人約會,就連她約別人都碰了個釘子。
這別人不是其他人,正是陳宗翰。
正想再叫一聲「生不如死」之類的話,朱麗葉忽然把這聲嚎叫嚥了回去。為什麼要死?要死也得等到陳宗翰的頭髮全變白了再說。
想到接下來的寒假,她又忽然有了精神,腦中靈光一閃。
「叢容!」
叢容嚇了一跳,把腦袋從一封信上抬了起來。
「我有一個絕妙的計劃——倒追咖哩雞塊之寒假絕密超級行動計劃……怎麼樣?有沒有興趣聽一聽?」
若不是還坐著,叢容說不定會摔一跤——她還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呢。
「你知道今年的大年夜是那天嗎?是2月13日。這也就是說情人節就是大年初一。我的倒追咖哩雞塊之寒假絕密超級行動計劃就是想借你家的寶地一用。」
「什麼意思?」叢容想不出朱麗葉的計劃和自己的家有什麼關係。
「就是說,那天,我約陳宗翰到你家去給你拜年,然後你再給我們製造機會讓我們單獨相處,在浪漫的情人節。這樣一來,我和陳宗翰不就能……」
朱麗葉滔滔不絕興致高昂,但是她的這些咶噪之聲漸漸在叢容的耳邊隱去。
叢容的注意力再度回到了那封信上——這是一封來自日本的信。
「叢容,你好:本來仍然想稱呼你『叢小姐』的。可是總覺得這樣似乎把我們的距離拉遠了,所以我還是叫你叢容,好嗎?
再次感謝你為我們找到了葉峰,也很感謝你那天晚上陪我和振傑聊到那麼晚。但更讓我感動的是,你竟然還為了我們和峰峰吵了一架。
請別驚訝——我後來自己去找了他一次,就在你與他談話的第二天。我原來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已經做好被峰峰拒之門外的準備。但是情況卻出乎我的意料。峰峰雖然有些冷淡,卻還是聽了我的解釋。我不期望他能夠一下子就接受我,他能聽進我的話,並和我有交流,對我來說,已經太好太好了。
——我相信你一定對他起了很重要的影響。
那麼多年過去了,我不指望他能很快地叫我一聲『媽媽』。但是我相信,總有一天,他會重新接受我的。
我知道,那麼多年來葉峰都是獨立過來的。我和他父親都沒有盡到做父母的責任,所以峰峰的心裡始終有陰影存在。叢容,你能原諒他嗎?你能包容他嗎?我知道,他一定是傷到你了,否則,那天我對他說起你的時候,他不會那麼激動,那麼後悔(當然,他表面上好像還是無動於衷的樣子,但是知子畢竟莫若母呀)。
人有時候也許就是這樣,明明是自己最不願意傷害的人,卻偏偏會傷害得越深。
我衷心地希望能看到你和他仍然是一對好朋友。
:這次我回國的三天是我和中村先生分開的最長的日子。他一切安好。我同他說起了你,他請我一定要代他向你問好!
中村斐豫
——原諒?包容?
叢容輕輕折起了這封信,同時也問著自己能否原諒與包容葉峰。
原諒或許可以,可是包容——以什麼身份包容?為什麼要包容?
想起了那次在長樂路上與葉峰的見面:那麼多傷人的話,那麼多絕情的語言和那樣充滿冷漠與不信任的眼光。
——這些已經徹底粉碎了叢容對葉峰的最後一點幻想。她以為在他的本性中還有著一些溫柔,還有著那麼一點信任,可是她錯了,完全錯了。
她已經給葉峰傷得體無完膚,一次又一次。而她所做的,只不過是想挽回他對她的那麼些信任而已!
裝在門邊的傳呼話筒忽然響了起來。
朱麗葉在大家都還沒有反應的時候,已經按下了對講按鈕。
「叢容,有人找——」樓下的舍監叫道。
叢容還來不及說什麼,朱麗葉已經大聲地喊了出來——「叢容不在,出去了!」接著重重地關上對講話筒。
「這種人,他以為他是誰?居然讓你一路哭著回來……作孽呀,叢容,你怎麼會認識這種狼心狗肺……你為他付出多少?他呢?……」
在朱麗葉的罵罵咧咧中,叢容站了起來,走到了玻璃窗後面,偷偷地掀起窗簾一角,向窗下看去。
就在那裡,就在學生公寓前的葡萄花架下,有個修長的人影正站在那裡。
他的頭抬著,向這邊的窗子張望著。
叢容放下窗簾,眼淚也隨之而出。
葉峰,對不起——我已經再也不能接受你了!
2月13日。
還在吃晚飯的時間,街上已經響起了零星的鞭炮聲。
暮色早已經降臨,大街小巷中的商店都早早地關了門。
家家戶戶的門上貼起了大紅的對聯或是倒著的「福」字。
農曆春節到了,而新的一年,在過了午夜12點以後,也將來臨了。
在叢容臥室中,卻沒有一絲新年的氣象。
早早地吃過了年夜飯,叢容就借口已經吃飽了飯再沒胃口看那舊瓶裝舊酒的春節晚會,窩進了自己的房間。
互聯網上也是一片熱鬧的景象。網友們忙著相互拜年、寄賀卡、發送祝福的短消息。
眼睛在收集著快樂的景象,然而在內心,叢容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和寂寞。
小時候是最盼望過新年的,有好豐盛的年夜飯吃和厚厚的壓歲錢拿;中學裡過春節的時候,總是忙著打電話,攤開電話本,總覺得有數不清的電話要在震天響的鞭炮聲中大聲地嚷嚷著打出;接著是大學,有兩年了,叢容都習慣於打開電腦,收到葉峰長長的EMAIL和經過他精心挑選的電子賀卡。
而今年,卻再也收不到那期盼的郵件了。
同樣的,叢容要發的唯一一封信也不是給葉峰的。
「嗨,彩色沙漠,你好嗎?
今天是今年的最後一天,過了12點,就是新春了。奇怪的是,我們東方農曆新年的第一天竟然是西方的情人節。我相信這是巧合,我也相信,在即將來臨的新的一年裡,會有非同凡響的事情發生。
不管怎麼樣,我都要祝福你。祝福你是一隻快樂的彩色沙漠,祝福你終有一天能看見美麗妖嬈的夜森林。我也要祝你情人節快樂,真心的希望你得到心中的所愛。
或許,你已經得到了?——水晶心「
當叢容正打算關機的時候,有郵件過來了。
那是來自彩色沙漠的。
「嗨,水晶心,你好!
謝謝你的祝福。
是的,我想我已經得到了我的愛人——儘管他的領悟需要的時間久了一點,所以,現在的我已經是一隻快樂的獅子了。
我不是祝福你,而是相信你。相信你在這個特別的新年和特別的情人節裡,一定會得到你所嚮往的幸福。Trustme!——彩色沙漠「
叢容笑了,眼中有淚光閃爍。
這是她與彩色沙漠之間第一次互道祝福語。她知道,這也是她與彩色沙漠之間的最後一次通信了。
關上電腦,叢容走出了房間,來到了陽台上。
還沒到12點,卻已經有人在遠處放起了連綿不絕的鞭炮。接著,附近也有人開始放了起來。聲音震耳欲聾,渲染出一片新年新春的繁華景象。
彷彿等了好久,才安靜了下來。空氣中瀰漫著煙霧和濃烈的硝煙味道。
叢容剛想進房間,卻忽然間覺得自己又聽到了另一種聲音。那決不是鞭炮,而是——叢容宜搖頭,想把腦海中的幻覺搖掉。
可是這聲音又響了起來——沒錯!是吉他聲!
伴隨著吉他一起響起來的,還有歌聲——你想聽音樂我就是CD你想看電視我就是遙控器你想摘星星我就是樓梯你想去南極我就是直升飛機……
叢容站直了身子,不願回頭往樓下看,卻也不忍就此進房間。
她呆呆地站著,任由葉峰的聲音肆意地鑽入她的耳中、心間……
……
你想要風度我就是風衣你想找朋友我就是尋呼機……
越來越多的人們從窗口探出腦袋,不但往樓下看,還不斷向叢容的方向張望著。
叢容終於再也忍不姿,走到了陽台邊,向樓下望去。
樓下已經聚集了許多人。有人原打算在戶外放煙火的,現在卻也被吸引到了葉峰的身邊。
葉峰正站在那兒——三年前的老位置,懷抱著吉他,腳搭在大門前的台階上,手指在琴弦上一遍遍地滑過,在凝視著樓上叢容的目光中,歌聲也一遍又一遍地響起:……
你想收鮮花我就是快遞如果你還不滿意我可以當一次007……
叢容呆姿。在葉峰的凝視中,在他的歌聲裡,叢容真的不知所措了。
「葉峰!」叢容叫著,「別再唱了……我……」
拒絕的話就在嘴邊,卻不知為何說不出來。
「我什麼我呀!」從葉峰的身邊挑出一張熟悉的大臉盤——正是朱麗麗,她臉上的雀斑興奮得呼之欲出,「叢容,你怎麼看見了大帥哥都不趕快下來呢?」
阿蓋也不失時機地從朱麗麗旁躥了出來:「喂,叢經理,你看看,今天我們『OPEN』都到齊了,單單就缺你這經理了!」
真的,楚天歌從門廊下悠然走出,把手搭在葉峰的肩膀上,向著叢容投來了一個燦爛的笑容;COOKIE和鼕鼕雙雙站在一起;梅君嚴照例被踩在了朱麗麗的腳下當墊腳石,奇怪的是他手中居然還拿著一個小本子;雙胞胎穿著一模一樣的中式紅色小棉襖,可愛得像一對洋娃娃,吸引姿絕大多數的回頭率;還有Maggie,穿著藍色的絨毛短大衣,精神弈弈地與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孩站在一起。
朱麗葉和陳宗翰也來了!叢容想起了朱麗葉的倒追咖哩雞塊之寒假絕密超級行動計劃,不禁啞然失笑——這個瘋狂的女人竟然來真的!也許,叢容想著,她是真的喜歡上這個「咖哩雞塊」了。
陳宗翰深思地看著葉峰,目光中有欣賞有嫉妒也有——放棄?
朱麗葉卻看著陳宗翰——也許今晚的收穫將大大超出預期。
有一個爽朗而清脆的女孩聲音響起。
「叢容,還不快下來參加我們的PARTY!」Maggie笑著大聲說道。
「叢容,comeon!叢容,comeon!……」朱麗麗和蓋世愛帶頭起哄,發動起所有老同學和新朋友——朱麗葉與陳宗翰齊聲呼喚著,在這個住宅小區中成為一道頗為壯觀的景色。
當叢容的目光從所有人的身上移回到葉峰時,她發現葉峰並沒有跟著大部隊起哄,他只是靜靜地靜靜地看著叢容,眼光中有歉意有決心也有期待。
叢容的笑容漸漸從臉上隱去,面對著葉峰的期待,她的心中卻泛起陣陣苦澀與茫然……
葉峰,當我已經放棄了的時候,你為什麼又開始爭人呢?
「鐺——」
當鐘聲敲響了第一下的時候,煙火已經齊刷刷地擺放在南華高中的操場上了。
「鐺——」
第二響的時候,女孩子們分散到了草地的最邊緣,笑著鬧著看那些男孩們逞英雄搶著去點煙火。
朱麗麗大聲叫著:「阿蓋,快上!」
而麥雲潔則把那個叫畢世廷的男孩拉在一邊,讓他注意安全。
朱麗葉則與陳宗翰如影隨形。
叢容站在她們的當中,沒有誰她可以支持,也似乎沒有誰她應該關心。
朱麗麗與蓋世愛、Maggie和畢世廷、COOKIE和鼕鼕,還有雙胞胎……每個人似乎都心有所屬,成雙成對,只有叢容是孤零零的。
鐘聲敲響了第九下。
叢容的目光和葉峰相接觸了——鐘聲接連響過了三下。
忽然間爆竹齊鳴、禮花齊放,深藍色的夜幕上燃起了一朵又一朵絢爛奪目光華璀璨的煙花。
忽然間周圍的人們都動了起來,笑在一起鬧在一起也擁抱在了一起。
舊的一年已經過去,新的一年也已經到來了。
朱麗麗忽然衝過來重重地擁抱了叢容一下:「HAYNEWYEAR!」她興奮地叫著。
突然間,叢容覺得是那麼的美好——那麼多的老同學,那麼多的朋友,在一起共同迎接新年,這一刻,怎不叫人感動?
接下來是Maggie,「新年快樂!」她笑著說道,和叢容抱在了一起,「我也要祝你情人節快樂!」
叢容楞了一下,從Maggie臉上浮現出的壞笑中,她隱隱覺得事情有些不太妙。
仍是那一臉壞笑,麥雲潔把叢容遞給了下一個。
這是一個溫暖而寬廣的胸懷,有種如此熟悉的感覺,就好像這個胸膛已經等待了她一萬年了一般。
「新年快樂!」一個低沉而感性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叢容猛然抬頭,眼前正是葉峰那張輪廓分明的臉。
不知什麼時候,所有的人把娛樂的陣線轉移到了領操台上。
那裡是一片笑鬧聲,蓋世愛和梅君嚴居然領著大家做起了操,接著又跳起了舞。
叢容看著遠遠的那一幕,不由得笑了:「阿蓋在模仿放《早操歌》的那天,真是活寶。」
葉峰坐在她的身邊。
他們倆人並肩坐在了看台上。
除了從領操台那邊傳來的喧鬧聲外,整個世界已經安靜了下來。再沒有人放鞭炮,也再沒有人點煙花。
「那天我遲到了,所以錯過了好戲。」葉峰道。
「從那天開始,我的世界也就亂了套了。」叢容回想自起那天起發生的種種:在冷老師「先進帶後進」政策的引領下義不容辭地為葉峰補課,接著在葉峰的刺激下改變形象,然後又當上了「OPEN」的經理,從此更是與葉峰脫不了干係。
葉峰笑著道:「我也是。幾乎就是從那天開始,我的身後多了個跟班。成天耳提面命要為我補課,怎麼躲也躲不掉。」
「但是……」葉峰的聲音低沉下來,「後來我發現情況好像顛倒過來了。」
叢容忽然又換了個話題:「不過通過你我認識了Maggie,在這兩年裡,我們成為了好朋友。」
「我一直把Maggie當作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們,而你在我心中的意義卻不同了。」葉峰說著,步步緊逼。
叢容再度換話題:「我本來以為麥雲潔會和楚天歌有發展,但沒想到她會在建築系找到男朋友。」
葉峰的話風也隨之而轉:「世界上想不到的事情其實有很多。我讀高一的時候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喜歡上班裡的『優等生』,學校裡的十項全能學生幹部。」
叢容已經躲無可躲,只能抬頭看著夜空裝傻:「哇,今天晚上的星星好多啊。」
「叢容,我希望你能看著我說話。」葉峰說著,語調嚴肅。
叢容無奈地轉過頭來看著葉峰,卻驚訝地在葉峰的眼裡看到了苦惱。
「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你原諒我?」葉峰問著,「怎麼做才能讓你忘了我對你的傷害?」
「你媽媽回日本後,曾給我寄了一封信。」沉默片刻後,叢容的聲音響起了,「她說她也知道我們那天發生的爭執了。在信中,她希望我能原諒你。」叢容看看葉峰,接著道,「其實,我早就不記怪你說的那些話了。我……我能夠理解你當時的心情。只是,只是我到現在都不明白,為什麼那些時候你總避開我,不願意見到我?」
「我也經常在問自己這個問題,我為什麼又想看到你,又不想你靠我太近。後來我終於明白了。小時候,我最愛的人是我的媽媽,可是她離開了我;接著我最敬重的人是一直跟隨我爸爸的秘書,可她曾錯怪過我;長大後,我又曾一度以為媽媽離開我的原因是因為她與別人生的孩子……我總以為自己受到了傷害,而這些傷害我的人卻都是我最親近的人。所以……」
叢容明白了:「所以,你不敢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女人。你害怕自己受到傷害,所以就索性以躲開,甚至是傷害別人來自我保護。是不是?」
說到底,他還是不信任任何人!
「我從沒有刻意地想要傷害你!」
「我知道,你都是無心的。」叢容有些累了,說不上是身體上的累,還是心累,「好啦,我說過我原諒你了。」
看著叢容倦怠的側面和冷漠的表情,葉峰知道,她並沒有真的原諒他,或者是以他所以為的方式原諒他。
他從褲子口袋中摸出一個黑天鵝絨盒子。因為握的時間太長,平整的盒面已經有些起皺了。
「我剛去日本的時候,一直想給你買樣禮物。」葉峰說著,「後來,我在街上看到了這個,就用第一個月的工資把它買了下來。」
他把那黑色的盒子遞到了叢容的面前。
叢容疑惑著接過,打了開來。盒子裡是一隻細細的鑲著一圈碎鑽的白金戒指,在黑絨布的底座上熠熠閃爍。
「回國的時候我一直沒有給你。不過今天給也正好……」葉峰頓了一下,他本來就不善於多說話,在這種情形下更是覺得自己笨嘴拙舌。「……因為,今天已經是情人節了。」
叢容沒有說話。
星光下,葉峰分明看到有一滴淚水滴到了那美麗的白金戒指上。
他剛要說什麼,叢容卻先把那個盒子遞還到了葉峰面前。
「對不起,我不能收下這個。」叢容說著,究掩飾住話語中的哽咽,「自從我知道你回來後的地址,我就曾一次次地來找你,要是你那個時候給我這禮物,我會高興得要命。」
「……」葉峰發現自己竟然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可是,現在我已經不能接受了。我不能接受一個不信任我的人,我不能接受一個總在潛意識中把我同別的人比較、歸類的人。」
「但是我……」葉峰想要分辯,卻被叢容打斷了。
「我知道你也並不想這樣,你也很無奈,人的脾氣性格並不是說改就能改的。你一直說我是象牙塔裡的『優等生』,但是事實上,這三年來每個人都在成長。你也在長大在成熟。你曾經給我發過七百五十六封MAIL,從每封信中我都能很清晰地看見你越來越開朗越來越成熟的足跡。可是,你的MAI中斷了……」
「當我再看見你時,我並沒有看見一個想像中的葉峰。你說我一點沒變,說我還是那個自以為是的傢伙。可事實上,你雖然變了,卻變得比以前更愛傷人,更玩世不恭了。你同樣不依賴任何人,也同時更不信任任何人。就連音樂,原來被你視作是生命的東西,你都不再寄托感情了……」
「說實話,我覺得這樣的你很可怕。我知道這是你經歷過的童年導致的,我也知道會改。但是……但是……我不知道哪天的哪件事會觸動你,讓你不再信任我,讓你突然中斷與我的聯繫——」
「這樣的苦頭我已經吃過一次了。我不想再經受第二遍!所以,」她把盒子塞還到了葉峰的手中,「所以,讓我們還是保持好朋友的狀態吧!」
沒有讓葉峰看到她的眼淚,叢容站起來飛快地從看台上跑下,逕直向南華高中的校門跑去。
看著叢容漸漸消失的背影,葉峰捏緊了手中的首飾盒,有一種想把它狠狠地扔得越遠越好的衝動。
遠處的領操台上,Maggie、朱麗麗、阿蓋等人玩得正瘋,喧鬧聲不時傳來。
而這邊的看台上,卻只有葉峰一人靜靜地坐著,獨自一人面對著冷冷明月。
當晨光微曦的時候,葉峰回到了他在平湖路石庫門住宅的樓下。
剛要進廚房上樓,樓下老太太喊姿他——她同時也是他的房東。
「你有一封信。」老太太說著,不滿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一晚沒回來,」她說著往門外走去,邊走邊嘮嘮叨叨地道,「……怎麼對得起人家。」
葉峰也不去理她。手中的信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信封上印有EIM唱片公司的LOGO.這是家全國最知名的唱片公司,旗下擁有眾多一線藝人。
信中只有一張紙,上面寫著簡簡單單的幾句話。
「葉峰先生:我們通過某些專業渠道瞭解到您的狀況,本公司認為您就是我們所需要的演藝人才。現書面通知您,希望您能於2月20日至本公司面議事宜。
全球EIM娛樂公司中國上海唱片分公司「
看著這張紙,葉峰冷冷地笑了。如果他是在昨天收到這封信的話,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唱一百遍GUN『N』ROSES的歌。
可是,偏偏它今天來了。在葉峰在外遊蕩度過一個不眠之夜的時候,在他的心情落在了最谷底的時候,在他恨不得扇自己一百個巴掌的時候,也在懊悔沖刷著他的全身的時候。
無精打采地拿著信上了黑黝黝的樓梯,葉峰推開了小屋的門,卻並沒有意識到門並沒有上鎖。
才進門,葉峰就楞姿。以往零亂不堪的房間在這個清晨顯得異常的整潔乾淨。所有亂扔亂堆的衣服都被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屋角;所有的CD唱片已經按照開頭字母的順序經過了良好的歸整;隨處扔在地上書籍報紙也都已經經過了整理;就連那些墊子也都排列得井然有序。
葉峰當下就倒退幾步想再看看門牌號,怕自己錯進了別人的房間。
才往後退,就和一個人撞了一下。
「哎呦!」這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好熟悉。
可是葉峰還來不及細想,就有一桶冰涼的水灌上了他的大腿。
「哇呀!」葉峰跳著腳大叫。人倒霉起來真是喝涼水也塞牙。冬天耶!如果葉峰昨天沒記錯的話,今天的最高溫度不會超過零上2度!冷水耶!其冷的程度與結冰的臨界點沒什麼差別——有沒有搞錯,在自己家門口都會被人潑洗腳水?
「對不起,對不起!」女孩一迭連聲地說著,舉起一樣什麼東西就往葉峰的腿上捅來,「我幫你擦擦!」
再度覺得那聲音是刻骨銘心的耳熟,葉峰的心思卻又被那棒子般的抹布吸引姿。
「喂,你拿什麼來幫我擦?拖把?」葉峰吼道。再COOL的人遇上這種事情,應該也不會保持多少冷靜的吧。
那個手忙腳亂的女孩卻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葉峰也有了時間再仔細打量了一下面前這把酷似拖把的玩意。
這是把拖把,不止這樣,葉峰還覺得這拖把有點眼熟。
——這不是他的那把嗎?沒錯,把柄上還貼著他曾經養過的小豬「優等生」的照片。而且葉峰明明記得自己把拖把是放在房間裡的CD架後的。
「你偷我的……」話還沒說完,葉峰猛然剎車,想起了那熟悉到骨髓的女孩聲音來。
——叢容?
他猛然抬頭,眼前果然是叢容,拿著拖把,低著頭站在他面前。
叢容,只有叢容,能在幾秒種之內把他氣得發瘋,再在幾秒之內讓他驚喜的要命,而忘了保持住自己酷哥的一貫形象。
只是,眼前的叢容又有些不一樣,再定睛一看,原來是……
「頭巾!」葉峰這個沒有風度的小男人竟然指著叢容的頭巾狂笑起來。
叢容竟然包了塊頭巾,這使她看起來既像小太妹,又像歐巴桑。
叢容狠狠地瞪了葉峰一眼,一把摘下了頭巾:「哼,人家再也不給你打掃房間了啦!」
「原來是你?」葉峰的心頭流過一陣暖意,那麼就是說——他還沒有回過神來,卻看見叢容已經放好了拖把就要往外衝。
他忙一把拉住叢容:「喂喂,怎麼那麼好,想到要給我打掃房間?」
「我只不過是,只不過是……」叢容紅了臉,卻還是說了出來,「我只不過是不想我的男朋友成天過得邋裡邋遢的!」
「男朋友?」葉峰果然又在幾秒種之內得到了第二個驚喜。接連兩個驚喜讓他一時說不出話來,「你……你……我……你的男朋友?」
「嗯,」叢容點頭,小女生的害羞與堅持浮現眼底,「我想過了,當我說我不想再承受第二遍你不信任我這樣的打擊的時候,其實,我也就是在不信任你了。我怎麼能在要求你信任我的同時,自己卻不信任你呢?所以,我一定要信任你,我也一定要讓你學會信任我,讓你知道,我是你永遠可以信任的人!」
什麼信任來信任去的,現在的葉峰只知道一件事情——叢容答應了,她答應做他的女朋友了!
叢容向葉峰伸出一隻手去:「拿來!」
葉峰一下又被搞糊塗了:「什麼?」
「既然我已經答應做你的女朋友了,那麼那只戒指你也可以給我了。」
「什麼戒指?」
「就是你用第一個月薪水買來送給我的那個呀?」
「哎呀!不好!我昨天一氣之下把它扔了!」
「你騙人——」
樓下的老太太歎著氣聽著樓上那對少男少女的吵吵鬧鬧,宜搖頭,歎了口氣。
雖然有好多事情都看不懂:什麼一夜不歸啦,孤男寡女獨處一室啦……不過,這就是年輕吧,這就是青春吧,看著總歸叫人羨慕的。
「啊——」那個男孩忽然的一聲淒厲慘叫讓老太太又嚇了一跳。
「我的褲子結冰了!!!」
——這又是什麼新玩意?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