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那一天晚上,家裡來了一個古怪的電話。我已經在我房間裡睡著了,卻被客廳裡傳來的聲音驚醒。
「去你媽的!」她大聲罵著粗話,「你還不是盼著他早死,多拿點遺產!跟老娘要錢,有本事你把成都炸平!」
炸平?難道他們要用炸藥嗎?出什麼事了?
我下了床,偷偷把門拉開一條縫往外看,發現她已經掛了電話,正大口大口地喘氣,拿起旁邊的玻璃杯子,裡面不知是水還是酒的液體,被她一飲而盡。
電話這時又驟然響了起來,只響了兩聲,就停掉。她把杯子砸在桌上,憤怒地把電話線扯斷了。
我的心裡雖然忐忑,但也不是很在意。畢竟來成都也已經有好幾個月,對她的脾氣,我也瞭解了七分。這樣的時候,只要由著她的性子發火就對了,興許明天她就會好。
想到這裡,我悄悄的把門合上,耳朵貼在門邊,傾聽她的動靜。
她沒睡,好像在客廳裡走來走去,沒過一會兒,我聽到她給阿南打電話,她用很難得的鄭重的語氣說:「你說的那個地方,你的老家,我們什麼時候去看一看。」
我微笑。
不管什麼原因促使她做了這樣的決定。我相信,阿南一定很開心。
第二天,是週末。她起得出奇的早。或許,她是一夜都沒睡吧,我朦朦朧朧睜開眼時,發現她正俯身微笑的看著我。
「我去買早點,我突然很想吃小籠包。」她摸了一下我的額頭,說:「你再睡一會,我馬上就回來的。」說完,她轉身走出了我的房間。
我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她的頭髮被她盤成了一個非常好看的形狀,換了一身乾淨的新衣裳,和藍圖的媽比起來,她簡直就是個仙女。
「喂!」我喊她。
「有事嗎?」她回頭,並責罵我說,「別成天喂啊喂的,我是你老娘。」
我搖了搖頭。其實我本來很想跟她說話,我想叫她不要走太遠,想讓她早一點回來,我想跟她說錢啊錢的其實真的無所謂,告訴她我很願意跟她和阿南去江南的小鎮,可是,每當她一看著我,問我「什麼事」的時候,我就突然什麼也說不出口,真鬱悶。
她替我帶上門走了。
也許是當時還太早,我很快就又睡著,沉入一個很凝重的夢裡。我好像夢見爸爸,也夢見奶奶,他們站在一個高高的山頭,我大聲喊他們的名字,可是他們卻不理我,他們在山頭上轉過身,往更遠的,我看不見的地方走過去。
我仍然不顧一切地喊,直到自己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醒過來。我全身乏力,渾身都是汗。
我從床上爬下來,把空調打開。我看了看牆上的鐘,已經10點了,她還沒有回來。我去盥洗室用冷水沖了沖臉,走到陽台上,往下看。陽光刺眼,到處都明晃晃的,小區的大道上一片空曠。我在陽台上呆了好一會兒,聞到藍圖家廚房裡傳出來的糖醋魚的香味,忽然覺得自己也餓了。
但是,她到底去哪了呢?
我突然想到門口去看一看。我拉開房間的門,走了出去,頭頂上卻搖搖晃晃地飄落一張紙。
我撿起來一看,上面駭然地寫著:淫婦還錢!
那時我還不認識「淫」那個字,更不知道其中的意思。但我知道,這樣的話絕對不是好話。我把那張紙揉成了一團。
我走到門外,反望著家門,我的天,那上面貼滿了這樣的標語:
觸目驚心「還錢」的紅色大字,被寫在黃色的紙上,貼得到處都是。「喀嚓」——我身後的門被打開了,一雙大大的眼睛偷偷地望著我,是藍圖。
我絕決地回轉頭。身後卻響起藍圖的聲音:「林果果是個*女!」
「喀嚓」,門又一次被關上,我真想把她家的屋門撞開,把她摁在地上狠狠打一頓。讓她的頭上腫起十個二十個大包!
我蹦起來,努力把那些紙從牆上揭下來,踩在腳底下,我又從家裡搬出凳子,把粘在門框頂端的那些字條一張一張撕掉。我幹得滿頭大汗,最後,我把所有這些東西帶回屋裡,扔進了一個大搪瓷臉盆中,我打開了煤氣灶裡的火,點燃了所有的紙。
我一邊燒,一邊哭,我又想起了奶奶。
那時的我,不知背叛的真意,卻真切地感受得到背叛帶給我的恥辱感。就是在我九歲那年的夏天,我離開了我的奶奶,爸爸,來追尋一個不能帶給我一點安全感的媽媽,我不知道從此以後的路到底該如何,我總覺得成都不是我的家——難道我要天涯海角去流浪?——像一個孤兒。
孤兒這個詞從我的腦海裡蹦出來,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雖然,我從來都不吝被稱為一個「孤兒」,甚至自己對這個詞也開始逐漸麻木。可是現在,我真的不希望我是孤兒。不,我怎麼會是孤兒?至少我還有她。雖然她並不是一個很合格的媽媽,但我是真真切切地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我們是母女,誰也改變不了這一切。
想到這裡,我擦擦淚水,舉起那盆灰燼,想把它從打開的窗口倒下去。卻聽到門口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我奔過去開門,門外卻不是她,而是阿南。
他手上捏著一張薄薄的黃色紙張,是我剛才漏揀的,焦急地問我:「馬卓,媽媽呢?」
「不知道。」我說,「她一大早就出去,到現在都沒有回來。」
「糟了。」阿南面色沉重。
「怎麼了?」我緊張地拉住阿南的手,「她怎麼了?」
「你在家等我,哪兒也不許去。」說完這句話,阿南就消失在門口。我聽到他那輛小摩托車在樓下轟然發動的聲音,心裡忽然變得一片空白。
我當時心裡只有唯一的念頭,我不要她有事,不要。
但她終於還是出事了,她一直都沒有回來。
阿南報了警。
差不多整整三天,沒有關於她的任何消息。
這三天,我和阿南一起度過。沒有人照顧我,阿南也不能丟下店不管,於是我把爸爸的遺像從她的房子裡抱出來,坐著阿南的摩托,跟著他回了家。
我走的時候,藍圖站在門口看著我。她媽媽過來拉她,她也不走,她固執地抓著防盜門的欄杆,死死盯著我看,好像要說什麼,又好像什麼也不想說。
最終她被她媽媽揪著辮子拉回了屋子,屋子裡傳來很大的哭聲的同時,她家的大門「轟」的一聲關上了。
我沒有想到,這一次離開這個家,我就再也沒回來過。
那晚在阿南家,我一直睡不著。我總感覺爸爸的眼睛一直在黑暗處盯著我看。我飛快地下床,走到桌子旁,把那張照片反扣在桌上,心還是咚咚跳個不停。
我躡手躡腳地下了樓,手上拿著一個水杯,卻並不是真的去倒水。我從窗戶裡看到樓下還亮著燈,燈光撒在外面的地上。我想跟阿南說說話,或者,看看他在做什麼,僅此而已。
我悄悄地擰開唯一的小隔間的門。他正低著頭翻看一本相冊,他看得很仔細很努力,我清楚地看到,那上面全是林果果。
我剛想逃走,他卻喊住了我。
「馬卓。」
我退後幾步,在門邊露出半個臉看他。
「你進來。」他招手,我情不自禁地走了進去。
他把那個好舊好舊看上去被翻過無數次的相冊送到我手上。我接過它,翻了一頁,又翻了一夜。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來,林果果去了那麼多的地方。
有海,有沙灘,有竹樓,有雪山。她變幻著不同的髮型,臉上卻帶著同樣的笑容。我看呆了。第一次,我對她的人生有些微微的羨慕。
我的手從那些照片上滑過,又翻過一頁,卻赫然看到另一張照片——她被一個很老的大鼻子的男人摟在懷裡,笑得和她那晚出門去赴「鴻門宴」時一樣嫵媚。
我想起了傳說中的「香港人」。
是……他嗎?
我抬頭,用眼神詢問阿南。他卻說:「這是你媽媽最愛的那個。為了他,你媽媽付出了許多。」
「那你呢?」我問。
他想了一下答我:「我是最愛你**的那個。」
我看著他堅定的眼神,只覺得有些不敢說話。他多麼強大。直到許多年以後我才知道,只有心中有愛的人,才可以那麼強大。那一刻,我只是被他的眼神感動了。
我好想快些找到林果果,我要質問她,為什麼不嫁給阿南?為什麼呢?
可是第二天,林果果還是沒有回來。
三天後,他們在郊外一個廢棄的平房裡找到了她。
當我再看到她的時候,我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的整個臉部都是紫色的,其中的半個臉全部擦傷了,滲出鐵銹般顏色的鮮血;她蜷曲著身子躺在那裡;她只穿一隻鞋,另一隻鞋沒了影蹤;她的內衣肩帶從開的過大的領口裡露出來,頭髮散作一團;她的眼睛是睜著的,表情卻呆滯而僵硬。地上有一大灘的血。
她死了。
她的屍體暴露在強烈陽光下,其實早就冰冷,只有那露出的腳趾上的前幾天剛剛塗上去的紅色甲油,還有一絲微弱的生機。
阿南走到她的屍體旁,他伸出手,把她露出的那截肩帶塞進了她的衣服裡的同時,用顫抖的手替她抹上了眼睛。他無聲的嗚咽著,我走過去,跪在屍體的旁邊,這才看到她手中的小籠包。她沒有騙我,她真的是去買小籠包了,可是,她為什麼會死呢?是誰把她騙到這荒郊野外,再向她下了毒手呢?
我爬向她的頭部,把頭埋進她的頭髮裡使勁嗅了嗅,是香的,真的是。
我放聲大哭。
阿南拚命地拖我起來,我再度撲向她,抱著她不願意放手。我想起她對我的最後的微笑,我真該從夢裡掙扎出來,喊她一聲「媽媽」,不是嗎?現在,她是永遠不會聽到了。
我該如何是好?
關於她的死,是一個永遠的謎,之後我聽說過很多的版本,情殺,仇殺,甚至自殺。但我對任何一個都不相信且都不感興趣。我只是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天的她,那張既不安詳也不體面的死去的臉頰,是那樣的寒酸而醜陋,就好比,她走過的路,和她的人生。
她就是這樣卑*地,無聲無息地,莫名其妙地死去了。她做為一個母親,出入我的生命,不過短短一瞬,但我知道,我一輩子都不會忘掉她,也不可能忘掉。
而我注定是那個沒爸沒媽的孩子,唱著永不休止的離歌,在這個世界孤苦無依地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