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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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我又在煎藥,藥湯沸騰,從被頂開的蓋子裡冒出來,我不知怎麼一直發楞,沒注意到,頭頂立刻挨了狠狠的一記。
  「死丫頭,膽敢跟我談條件!」小叔惡狠狠地罵我,「你要的醫生我給你請來了,你要是耍我,有你好看的!」
  我轉頭,看他叼著煙傲慢的說話的樣子,我真想把他的煙拔下來塞進他嘴裡。他敲我敲得太重了,我的頭因為痛而有些暈,但我還是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怕他,真的。我只是捨不得奶奶。
  「說吧,錢在哪裡?」他問我。
  「把奶奶的病看好了,我自然會告訴你。」
  「你!」他從嘴裡把煙頭拿出來,指著我說:「你知不知道你自己離死不遠了?」
  我倔強地轉過頭去不看他。
  死就死。如果奶奶死了,我還有什麼活頭呢?
  我才不怕。
  出乎我意料之外,他沒再找我麻煩,而是轉身走掉了。我過了一會兒悄悄地走到奶奶的房間,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替奶奶找了醫生,當我溜進奶奶的屋子時,那裡已經被佈置過了:到處都貼著黃色紅色的紙,古里古怪。一走進去,我就不停的咳嗽,因為那撮擺在櫃子上的香味道實在太熏,我走上前去,想幫奶奶扇扇風,卻被一個人拉住。
  「下來!」是小叔。隔著煙霧,我看到他眼神凶暴地看著我。
  我踉蹌幾步,發現踏板上坐著的哪裡是醫生,分明是一個神婆。她兩腿盤起,坐在一個草墊上,凶巴巴地望著我。
  我乖乖的退了下去。
  她跪在那裡,低著頭,口中唸唸有詞,我有些害怕,眼睛又痛,只能蹲下身,不停的揉眼睛。小叔把耳朵湊過去,她便對著他的耳朵念叨。我看到小叔不停點頭,奶奶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可顴骨卻被塗上了紅紅的雞血。他們把她弄成這樣子,我覺得心都碎了,卻無能為力。
  不知道他們鼓搗了多久,神婆終於走了。臨走之前,她把兩個大大的紙包交給小叔,很奇怪的,她還指了我一下。
  神婆一走,小叔就氣沖沖地走了進來。他抓著我大吼:「都是你!我就知道是你!」
  他一把把我摜在桌角上,我的腰部被狠狠的撞了一下,痛得我蹲下了身。他繼續踢我一腳,從牆角拿出一根木棒來衝著我的背就是一下子,我趴在了地上,試圖逃走,可是木棒卻一陣接著一陣向著我的背上打來。一邊打,他還一邊喊:「剋星!孽種!剋星!孽種!」
  我終於勉強爬起來,爬到奶奶的房間,從裡面把門插上。我撲向奶奶的床,奶奶伸出顫顫巍巍的手,放在我的背上。我放著聲音哭了,卻掩蓋不住小叔在門外的咆哮:「孽種!半仙說了,你不是馬家的真種!你剋死了你爸剋死了你媽,再剋死老太婆,你下一步就要剋死我了!!!你給我滾出來,我今天不滅掉你我不是人!」小叔一邊咆哮一邊用腳大力踢門,我害怕得緊緊抓住奶奶的身子。
  奶奶氣息微弱,聲音像是從喉嚨裡發出的:「馬卓,馬卓,馬卓……」她除了喊我的名字,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而我哭得聲嘶力竭,壓根不想停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終於安靜了,我也哭累了。奶奶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我猛地站起身來,去廚房給奶奶打了一盆水,我只有一個念頭,替奶奶把臉擦乾淨。我全身都在痛,抱著盆的手也在發抖。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會在奶奶之前死掉。生離死別,對九歲的我來說,已經不是個陌生的詞。我該怪誰呢?也許,我真的是剋星,是馬家的剋星,**的剋星,所有人的剋星。我抱著那盆一晃三搖的水,夕陽把我的影子拖得像一根長長的帶子。我掙扎著來到奶奶的房間,替她擦拭臉上的雞血。我在夕陽裡看到她的眼睛,那上面的霧氣似乎更凝重了些,比雅安春天的早晨那些霧氣還要凝重。她的手輕輕拉著我的手,眼神卻無比空洞。
  我忽然想起來小時候她常唱給我聽的那首歌。我試著哼出來,她又睜開了眼睛,輕輕把手按在我的手上,嘴角牽動了一下,居然笑了。
  然後我聽到她說:「馬卓,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說完這句話,她好像又睡著了。
  我趴在奶奶床邊睡到半夜,小叔回來了。他推開本來就是虛掩著的門,一把揪起我,對我說:「你總算沒死。」然後,他把我拖到堂屋。我看到桌上放著那兩包紙包,一瓶燒酒,一個空碗。
  「你想作甚麼?」我一邊問一邊往後退,他卻蠻橫地把我按在凳子上。「坐下!」他一邊說,一邊把燒酒擰開,倒了半碗,又把紙包打開——一包棉絮狀的東西,一包香灰狀的粉末,他把它們都通通倒進碗裡,用食指攪和了一下,就拔開我的嘴巴,不由分說地灌下去。
  烈酒從我的嗓子裡經過,像割掉我的喉嚨一般,我奮力掙扎,喝到一半,沒融化的香灰把我嗆住了,我劇烈咳嗽,小叔放下碗,打我一個耳光,又繼續灌。
  我終於喝掉了所有的東西。小叔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說:「震住你心裡的魔。」我的世界天旋地轉,但是仍然控制不住嘔吐的感覺。我奔出門外,天空又開始下雨,我在院子裡劃了一跤,扶住那課老槐花樹,狠狠地吐了起來。
  我聽到身後的門被「彭」的插上了。
  小叔站在窗口對我大喊:「明天才准進門!」
  我吐的天翻地覆。隔壁鄰居家的狗不知怎麼回事,也跟著嗚咽。我*著老槐樹,雨點能夠暫時不打到我身上。我的眼裡湧出了淚水,心酸,痛苦,仇恨,哪一樣才能描述我的心情?那一天我為什麼不讓阿南帶我走?這樣我不會像一條狗一樣睡在槐樹下。孤兒馬卓,至少有一個家。不,阿南不能帶走我。我會克掉他的,難道不是嗎?孤兒馬卓,是一個心裡住著魔鬼的女孩子。我撓著自己的胸口,希望魔鬼聽到我的話。我只想求他從我的身體裡走掉,消失,去懲罰別的孩子吧。孤兒馬卓受夠了這一切。
  開始的時候,我一直都看著那扇開著燈的窗戶不停的哭,後來,燈滅了,我不哭了。因為酒精的作用,吐過之後的我又無比虛弱,所以我漸漸睡著了。雖然我全身都是傷痛,但是這一夜,因為酒精我才沒有在害怕面對黑暗。
  天亮的時候,我睜開眼時,全身酸痛,頭像快要裂開了。就在這時候,我聽到屋子裡傳來了音樂聲,那音樂我聽過,是死亡的音樂,是永別的音樂,我發瘋般地衝到門口,大力地擂門,門開了,是面無表情的小叔,他並沒有攔我,就像沒有看見我一樣,轉身進去了。
  我衝進了奶奶的房間。
  我拚命地搖她,喊她的名字,她沒有再應我。
  她死了。死了。
  奶奶死的時候,臉上還是掛著笑容的,就像她聽我唱歌時一樣的笑容。我想,她現在一定是見到了她最想見到的神吧。她活著的時候總是乞求神靈能夠托夢給她,告訴她什麼時候她才能被超度,到另一個世界去見自己最愛的兒子。現在,她總算如願了吧。
  但小叔卻不這樣認為。他指著被抬到堂屋正中地上的奶奶對我說:「你看,你不在屋子裡,她死也死得高興。」
  我連瞪他一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天晚上,小叔又叫人回來打牌,他們要打一個通宵,這裡的人都是用這種方式守靈。奶奶的棺木還沒運回來,她只能躺在草蓆上,臉上的一抹微笑仍然沒有消逝,彷彿一個我怎麼也猜不透的謎語。
  小叔認為我的心魔已經除掉了,准我進家門。他把牌桌擺在離草蓆很遠的地方,只有我一個人跪在奶奶身邊為她燒紙。
  半夜時,我仍然跪著。不知道為什麼,我毫無睡意,我不知疲倦地燒紙,把整整一摞紙都燒光了。我只能走到小叔跟前,問他:「還有紙嗎?」小叔回頭看我,他叼著煙,瞇著眼睛,臉上沒有任何悲傷的表情。他只是用一張撲克敲著我的腦殼,對他的那些賭友調侃說:「你們看這孩子像不像招了鬼?」
  我在這一次我一刻也沒等,我把他手上的撲克揪下來撕了個粉碎,扔到他臉上。他萬萬沒有想到我會如此,氣得大聲罵了一句髒話,又索性拔下他嘴裡的煙頭,狠狠地摁在我的胳膊上。那天我只穿了一件單衣,胳膊彷彿被挖掉一塊肉,我本能的掙扎,無奈他的力氣太大,煙頭燙的更深了,彷彿要燙穿我的骨頭。我繼續尖叫著掙扎,才終於從他手裡逃脫,我只能向奶奶的屍體旁奔去。我知道,奶奶已經死了,再也沒人能救我。我的眼淚流出來。奶奶死後,我一直未哭,眼淚直到這一刻意識到自己原來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庇護時才流出來——我是多麼自私的一個孩子啊,多麼自私!
  我離開奶奶,神就懲罰奶奶離開我,我又有什麼好怨言?
  這一刻,我又一次被自己的責問擊潰,我呆呆地流著淚水,跪在屍體旁失去了動彈的力氣。我在等待棍子和劈頭蓋臉的拳腳,可是,卻沒有等到。我只是等到小叔一把把我從地上揪起來,高高的提在半空中,一直走到高高的門檻前。
  他踢開屋門,像鬆開一隻小雞一樣把我松在地上,然後迅速關上了屋裡的大門。
  「給老子滾!」他洪亮的聲音讓黑暗中的我微微發抖。
  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我拖著傷口再次離開了這個生養我九年之久的家,我不知道,這一走,就是永遠的離開。從那次之後,我再也沒走進過這個家門一步。我真的如小叔所說的「滾」了。
  可是,誰能告訴我,我到底該去向何方?

《離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