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一定在哪裡見過那幅畫——不美的少女長了鳥一樣的身子,雙翅盡失,紅唇如血,絕望地看著天空。奇異,詭秘,抑鬱,傷感。
我沒想到她會用這樣的圖做屏保。在我的心裡,她應該是溫暖,明朗,愉快的代名詞才對。
她給董佳蕾遞上一張濕毛巾,一杯熱茶,好心安慰她:「你也別太急,說不定當你回家,他爸爸已經到家了。只不過手機沒電而已。」
董佳蕾微仰起頭,一隻手用毛巾摀住眼睛,另一隻手伸出一根手指頭在空氣裡對著我指指戳戳:「我家男人我最清楚,他就是出事了,不然不會一天都沒有消息的!可你看看他這個做兒子的,一點也不關心,我讓他打個電話他都不肯,居然還動手打我,老師你說我是不是該報警把他抓起來?」
「電話都關機了,你打不通,他也一樣打不通啊。不過打人是不對,」她轉頭對我說,「段柏文你下次不可以這樣。」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我們的眼神有剎那的交流。雖然她在責備我,但我知道她懂我,感謝她的冰雪聰明,讓我的內心可以在她面前一覽無餘。所以,在我還沒開口說話的時候,她又對董佳蕾說:「我看這樣吧,時間也不早了,你先回去,留個電話給我,我跟段柏文聊一聊,有什麼消息,我給你打電話?」
「那你也把電話留給我。」董佳蕾用命令的語氣對她說道。
「好。」她並不介意她的粗魯,而微笑著從桌上拿起一張紙,爽快地寫下她的電話遞給她,董佳蕾有些不信任地拿出手機撥這個號,直到手機在她的辦公桌上猛響起來,董佳蕾才意猶味盡地站起身來,對她丟下了另一句命令:「等你的電話!」
她用的彩鈴,居然是我最喜歡的一首英文歌:《WILDWORLD》
NowthatI'velosteverythingtoyou,Yousayyouwanttostartsomethingnew,andit'sbreakingmyheartyou'releaving,babyi'mgrieving。
現在我終於失去了你和你的一切,你說你想要開始新的生活,你的離開刺痛了我的心。寶貝,我是這樣的悲傷……
我喜歡這首歌是因為它的歌名——《狂野的世界》。
可是,為什麼她會選擇口味如此之重的歌曲來做彩鈴呢?
看來我對她真是一點兒也不瞭解。
「老師,你替我好好管教他!」經過我身旁的時候,董佳蕾忽然伸出手,重重地推了我的頭一下,這才像頭蠢驢一樣不甘不願地踱出了她的辦公室。她用力很猛又出手突然,我被她推得晃了好幾晃才坐穩身子。她緊跟在董佳蕾的身後,也伸出手拍了拍我,但那一下拍得很輕,若有若無,跟前者有前差萬別。
我當然懂她的意思。
不必介意,是的。我怎麼可能放低姿態,跟一個瘋子計較呢?
可是,當她送走董佳蕾回來,辦公室的門被輕輕合上的一剎那,我突然覺得呼吸不暢。
我就要死了,這是一定的。
「對不起。」我差不多是拖著哭腔對她說。天知道我是多麼想在她面前談吐優雅氣質不凡成熟老練風度翩翩,可偏偏我最不堪的一面就這樣無情地被展示在她的面前,不能不說這是我的悲哀和不幸。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她微笑著問我。
我答不出來。可我就是覺得對不起她,都怪我太不爭氣,才給她憑添這些麻煩。
「於池子還在外面等你。」她說。
「不是你想的那樣的。」我慌忙解釋,漲紅了臉。
「我想了什麼?」她反問我。
「你心裡清楚。」我悶頭悶腦地答。
「自以為是!」她在她的辦公椅上坐下,「我現在算是明白為什麼你要把這個作文給寫兩遍了。」
我抬眼看她,等她公佈答案。
「你有兩個目的。」她說,「一是想考考我這個老師的水平。二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告訴我你的作文寫得很好,對不對?」
怎麼說呢,算她答對了八十分吧。
「我給了你作文最高分。」她說,「並準備貼到教室後面給同學們看看。能把這麼平淡的作文題目寫得這麼精彩,看來少年作家段柏文果然名不虛傳!」
我毫無心理準備被她誇,整個人都快浮起來了。看來她對我的過去還有些瞭解呢,怪不得我的作文本沒被發下來,原來她別有用意。
「不過好在你天生不會打架。不然你她今晚至少丟半條命。」
我很高興她稱呼董曉蕾為「她」,而沒說你媽啊,繼母啊什麼的。不過我覺得她真好笑,打架還有什麼會不會,生起氣來就揮拳頭唄,哪有那麼多路數可言。她卻好像明白我心裡在想什麼,振振有詞地說:「這裡面有個運氣的問題,所有的力量,都要集中起來放在拳頭上!不然,敵人不會怕你。」說完,她還在我面前揮起了拳頭做示範,神情就像韓劇裡那種天真派的少女。就在我完全搞不清她的路數的時候,她又俯下身靠近我說:「記住了,男人不可以打女人。就算萬不得已,也不可以。」
「你是女權主義者嗎?」我問她。
「不是。」她說,「但我希望你記住我的話,下次不要那麼衝動。因為衝動是魔鬼,最好離它遠一些。」
「可是那個女人比魔鬼還可惡。」我恨恨地說。
「你爸爸不會有事吧?」她問。
「你不覺得大人們吵架都很無聊嗎?」我說,「我爸無聊,董佳蕾無聊,我可不想陪他們一起無聊。所以也請你不要理會這種無聊的事。」
「呵呵。」她笑。
「你在笑話我嗎?」我問她。
「哪裡,」她說,「我一直以為你只會在作文裡說長句子。」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機智,避重就輕,點到為止。相信每一個和她相處的人,都可以體會到這種舒服和輕鬆。
「那就趕緊回宿舍休息吧,不早了。」她對我下了逐客令。
「你呢?」我不知死活地關心她。
「我還有些小事。」她說。
「你一個人回家不怕嗎?」我問她。
「怕什麼?」她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正說著,她的電話就響了起來,依然是那幾句:「NowthatI'velosteverythingtoyou,Yousayyouwanttostartsomethingnew。」
她當著我的面按掉了它,沒接。
我忽然心疼,如果這代表她的心聲,她該有多麼憂傷。
但此時,她一定需要安靜,不想被人打擾。
「老師再見。」我跟她道別,低頭走出她的辦公室。
「晚安,段柏文。」就在我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忽然大聲對我說。她的聲音真的太甜美了,而且好像從來都沒有一個人,特別是一個大人,如此鄭重地跟我說過「晚安」這個詞。我覺得我整個人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只能勉強地點了一下頭,加快速度離開了那裡。
身後又隱約傳來那熟悉的彩鈴聲,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一次她依然沒接。
我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淺淺的微笑。卻又很快因為這不可告人的小肚雞腸而看輕自己,她應該幸福不是嗎?只要她幸福,怎麼樣都好的。
十一月秋的夜晚,寒風陣陣,星空寂寥。我跑出辦公大樓,轉身來到大操場就看到於池子。她單肩背著她的彩色大書包,手緊緊地抓著包帶,站在月光下一動不動。我走近她,看到她臉上的淚痕猶在。
「回宿舍吧。」我說。
她忽然就神經質地笑起來,掄起書包一邊砸我一面笑著說:「我都為你變成潑婦了,說,你怎麼報答我?」
我閃開,她繼續追打。
操場上還有三三兩兩經過的人,怕成為更大的目標,我只好站定了,挺起胸脯來任她發洩。她的動作卻慢慢輕下去緩下去,而且要命的是,她好像哭了。
「別鬧行不?」我推她一下。
她抱著書包蹲下去,真的哭起來。
看來這個世界確實不夠亂。因為就在這時,我看到了那輛路虎,它像一隻憤怒的獅子,一直衝到了學校的操場上。一個男人從車上跳下來,逕直往我身後的教學樓跑了過去。我們學校裡白天都很少讓外面的車子開進來,真不知道深更半夜這傢伙是怎麼做到的。夜色有些深,我有些近視,而他速度飛快,所以就算他經過我身邊,我也沒能看清那張臉。
「沒事了。」於池子蹲地地上自顧自地解釋說,「失去網友有些傷心而已啦。」
不管是真是假,我都沒心思安慰她,因為我決定返回辦公樓看一看。毫無疑問,那怒氣沖沖的男人是衝著她去的,雖然我不會打架,但誰敢動她,我就把他頭蓋骨掀掉。
不信等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