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盧潛是睿智的,因為他單單從我接電話的表情就揣測出我和阿婆之間將會有一場不可避免的爭執。事情的確是如此,從我進門開始,阿婆不折不撓地痛罵了我差不多半個小時,想到盧潛臨別前的囑咐,加之唱了一晚上的歌,嗓子也累得實在是不行了,我一直都以沉默來表示對抗。她拳頭打在棉花上,沒辦法發洩心中的憤恨,只好使出最後一招,把電話打到了我媽那裡,對著聽筒歷數我的不是。
看她說得唾沫飛濺,我忽然覺得很好笑。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的奶奶,會用那些鄙夷的可笑的字眼來形容自己的孫女。腳正不怕鞋歪,所以當我從阿婆手裡把聽筒接過來的時候,我是很輕鬆和坦然的。
媽媽卻在那邊拖著哭腔:“小希,小希,你到底要媽媽怎麼辦?”
“不要瞎擔心,我很好。”
“那你好好地告訴媽媽,你阿婆說的那些錢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有,你今晚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又是誰送你回家的?”
“我得獎了,電視台模仿秀節目年度比賽的總冠軍。今天送我回來的是電視台的導演,他還想請我做節目來著。”
“哦?”媽媽的語調輕快了一些,“你這孩子,這樣的喜事怎麼不跟媽媽說?”
我沒想到媽媽會用“喜事”這個詞,我翹著腿坐在沙發上,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答話。我突然地想起小時候學舞蹈和音樂,從五歲開始,媽媽每次總是把我送到少年宮的門口,颳風下雨也從不間斷。我每拿一個獎,她都會喜滋滋地樂上半天。和天下所有的媽媽一樣,她也曾一直希望女兒能成為她的驕傲。但是那些日子早已過去,像鬧鐘一樣一按就停了。在我最最驕傲的時候,她卻不在我的身邊。
這能怪誰呢?
媽媽歎口氣說:“小希,我知道你怪我和你爸爸,但是你要知道,前幾年我們真的是沒法子。生意越來越淡。不過最近有好轉的跡象,你再忍忍,等這邊安定下來,我們一家就可以團圓了。到時候爸爸媽媽一定好好地補償你!”
補償?我在心裡哼了一聲,那些沒有親情的空空洞洞的十四、十五、十六歲,是永遠也無法再被填滿了。我問她:“怎麼你們不打算回來嗎?”
“優希你應該知道……”
媽媽的話說到這裡就沒有再說下去了,其實我也知道她心裡的苦,在我的記憶裡,她和阿婆的每一次爭吵我都刻骨銘心,很長的一段時間,她稱阿婆為“老不死”,阿婆則叫她“狐狸精”,她們互相仇恨動不動就短兵相接,一直到她和爸爸離開家後才算是硝煙暫歇。那時的家冷清得有些過分,我用了很長的時間才習慣沒人照顧和沒有謾罵的日子。最過分的就是父親,他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我,我知道他一直想要的是一個兒子。他最在乎的是他的尊嚴和面子,在他沒有成為大富翁之前,女兒算得了什麼?自生自滅去罷!
想到這裡我惡狠狠地對自己說,我不愛他們,我誰也不愛。
“就這樣吧。”我對媽媽說,“很晚了我要睡了,明天還要上課呢。”
“好吧,媽媽不在,你要自己小心自己。再見。”說完,她比我先掛了電話,聽得出來,她比我還要疲憊。
阿婆踱到我身邊說:“你騙得了你媽騙不了我,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媽媽當年是什麼樣,你現在比她過之而無不及,我這把老骨頭也不得不佩服!”
“你佩服我什麼?”我已經忍了一晚了,實在不想再忍下去。我問她:“你是不是羨慕我正年輕?可是你老了,你不服老你也老了。很遺憾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她要揚手,我迅速地躲到一邊說:“我警告你,你別動手,要是真的動起手來,贏的一定是我!”
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本就混濁的眼神一下子變得更加的混濁。她往後微退了一步,我想她一定是在那一刻從我的身上看到了當年我母親的影子。不過我比母親要寬容,我給夠她面子,在她沒有徹底地表現出失敗前,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她沒有再來騷擾我。
我坐到床上,把被子拉得高高的,夜裡唱過的旋律還在腦中盤旋,還有盧潛的那個微笑,一直也揮之不去。我給他發了一個短消息:“睡了嗎?今天很高興,謝謝你。”
他沒有回,估計是睡著了。
我握著手機進入了夢鄉。第二天一早是被林媚的電話吵醒的:“快起來快起來!”她在電話那邊喊:“今天第一堂還是老馬的課,遲到了又是麻煩。”
“不想去了。我困死了。”
“優希!”林媚的高分貝又來了,“優希~~~~,起來起來快起來!”
“姑奶奶!”
“喊奶奶也沒用!”林媚說,“老馬的氣還沒消呢,你要是不來上課,他折騰我一人我可怎麼辦?”
這倒是真的,我一聽一跳就起來了。頭真的很疼,到了學校還是昏昏沉沉的。林媚在校門口等我,遞給我一個香噴噴熱乎乎的雞蛋攤餅,埋怨地說:“你一定是沒吃早飯吧,從來就不知道照顧好自己!快吃吧,吃完了再進去還來得及。”
知我者林媚也,我大口大口地吃起來,旁邊有不認得的男生經過,對著我擠眉弄眼說:“大明星,給簽個名啊!”
“去去去!”林媚臭人家老遠。
“優希!”忽然聽到有人叫我。我轉頭一看,竟是齊明。
他從車上跳下來說:“可以和你談談嗎?”
“你們談吧。”林媚朝我揮手說,“我先進教室去了。”
“光吃煎餅會口渴的。你下次應該帶點水。”齊明看著我手裡的煎餅說到。
“奇怪!”我奇怪地看著他說,“你一大清早吃錯藥了,幹嘛這樣子跟我說話,我犯得著你這樣關心我嗎?”
“我知道我昨天有句話說錯了。我不該那樣說,我不希望你誤會我的意思,可是我媽那個人她真的很保守。她不喜歡我跟女生交往。”
我把最後一口煎餅吞下肚:“安啦,班長大人,我向你保證,以後永遠不會再打電話到你家,誰打誰是小狗!OK?”
說完,我轉身向校內走去。
齊明推著車跟上來:“優希,你應該先到老馬辦公室去一趟。我昨天跟他溝通過了,他表示只要你肯道歉,他不再計較。”
“我可沒吃錯藥。”我說。
“我是為你好,你相信我。”齊明說,“私下道個歉是很簡單的事情,也不用再寫什麼檢查,不是很好嗎?”
“誰說的?你能做主?”
“你相信我。”齊明說,“只要老馬不計較,黃泥就會當這事沒有發生過。你要是難為情,我陪你去好不好?”
“不用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處理。”
他用那種憂鬱的眼神看我,看得我的心一下子又軟了,只好讓步說:“好吧好吧,我陪你去。”
“什麼叫你陪我去?”他笑起來,“肯去就好,就算是陪我吧。”
我站在老馬的辦公室門口猶豫了一會兒,齊明拉拉我,低聲說:“硬著頭皮道個歉,事情就過去了。”“吱啦”一聲,門被他推開了,我卻在最後的一刻臨陣脫逃,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掉了。
我進了教室五分鐘後齊明也進來了。他的臉色很難看,估計一定氣極了,可是,我不能違背我的原則,我承認我昨天是有些過分,但是老馬欺人太甚我才會那樣的,如果要我認錯,老馬是不是也應該認個錯呢?
“是。”林媚說,“咱不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我設想老馬會用如何惡毒的語言來對我繼續進行謾罵和羞辱,可是我無論如何沒想到的是,第一堂課的上課鈴已經響了五分鐘,老馬還沒有進教室!
全班開始騷動起來。林媚在我身後低聲憤憤地說:“還光榮的人民教師呢,怎麼這麼點氣度!”
“就是就是。”張海提高聲音說,“班干們呢,誰去請一請老馬麼,不行八抬大轎去抬,我就不信抬不來!”
大家嘿嘿地亂笑起來。
“誰捅的漏子就應該誰收拾,這點勇氣沒有算什麼!”說話的是齊明。
我還沒作聲呢,林媚拍案而起:“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要拍老師的馬屁也不是這種拍法,我看啊,老馬他不來正好,大家不都是想換老師嗎?正好讓學校給我們一個說法!”
“對啊對啊。”附和的人倒是不少。
“既然都這麼瀟灑,那就別把什麼事都往班干身上推,大家一起自習好了。”齊明氣鼓鼓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