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從來都不覺得,我是一個好人。但與此同時,我當然也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壞人。再說了,好人與壞人又有什麼明顯的分界線呢,在那些光鮮的外表後面,未必就沒藏著一個骯髒的靈魂。懂得在辨識別人的同時偽裝自己,應該才是一個真正的聰明人吧。
    我慶幸自己還算是一個聰明人,所以才有贏到最後的自信。
    興許是昨晚的酒精還在我體內起著作用,我覺得身子輕飄飄的,人不太舒服。於是跑到衛生間洗了個澡,等我洗完出來,我媽已經醒了,她對我說:「你維伯伯馬上過來接我,我們要去趟省城。你要是一個人在家裡無聊,可以先去學校,到圖書館看看書也好。」
    「我跟你一起去吧。」我故意說。
    「我週一才能回來,你不是要上課嗎?」
    「去幹嗎?」我問她。
    「買點東西啊。」她說,「你維伯伯堅持要換新的傢俱家電什麼的,我陪他去挑挑。」
    呵,看來這次她是來真格的了。什麼時候開始結婚對她來說也是這麼輕易就能決定的事了?事已至此,我也就真的沒什麼好講的了。
    臨走前,她留下幾百塊錢。附贈的照例還是那—句:「不要亂花。」她出門沒多久,我從包裡掏出電話來,發現劉翰文已經給我打了十個電話不止。因為電話調到無聲,所以我沒聽見。同時還有他一則短信:「限你半小時內回電,不然出了人命你負責。」
    我看看時間,離他最後一次打電話已經超過一小時。其實我很累,但累的同時也很空虛。我在心裡來回掂量了一下這兩者,最終把電話撥了回去。
    「此人已死,有事燒紙。」他明明很高興,卻還是在電話那頭怪聲怪氣地捉弄我。
    我懶懶地說:「注意了,詐屍犯法。」
    他哈哈大笑:「今天是我二姐生曰,她心情好,又把車子借我開,五點半鍾我來接你去帝豪參加她的生曰party。」
    「不去,討厭人多。」
    「喂,維維安也去的。」劉翰文說,「你總得給我個機會證明我跟她之間是清白的吧。」
    我腦子一轉,問他:「那你會不會當她面對我好?」
    「那必須的。」劉翰文說,「奴顏媚骨,竭盡所能。」
    「五點半。」我笑著說,「你那車太顯眼了,別停小區門口,就在路口超市前面那個停車場等我,我自己走過去。」
    「太ok了。」他說。
    帝豪酒店是我們這裡唯一的一家五星級酒店,以前都是從外面經過?我還從來沒有進去過。掛了電話,我首先考慮的是,我今晚得穿什麼衣服,忽然就想起去年我媽曾經照著—本日本的時裝雜誌做過的一件裸色小禮服,維多利亞式的小束領,公主袖,裙子上衣部分佈滿了甜美的蕾絲勾花,腰間有手工縫貼的亮片,低調的裙擺又讓其張揚的氣質收斂得恰到好處。那應該是她最成功和得意的作品吧,成功到她一直捨不得賣而私存起來,笑說要留給我結婚的時候穿。
    對,今晚就是它了。
    我走進她的房間,這是我們曾共同住過三年的房間,傢俱很少,就是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個梳妝台和兩個床頭櫃。我沒有亂翻她東西的習慣,她也沒有。從這一點來講,我們一直很懂得彼此尊重。我的衣服搬走後,衣櫃裡的衣服很少了,兩床冬天的棉被佔了很大的地方。在櫃子的最底層,我很容易地找到了那條裙子,拿起裙子的時候,發現了一個布袋子。我好奇地蹲下身子,打開布袋,從裡面掏出來一個相冊。那是—個用布縫的相冊,不用講,肯定是她手工做的,我還敢肯定的是,全世界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一模一樣的這樣的東西。相冊封面也是布的,上面繡著兩個小小的字,跟她店的名字一樣,叫「雀斑」。
    相冊裡所有的照片,都是她和池振宸那一次在海南拍攝的。這恐怕是她一生中拍照最多的一次了吧。我認真地,一張一張地翻過去,才發現那時的她真的是美,眼裡眉間的幸福,這些年在她身上再也沒見到過。這個特別的相冊,差不多有五十頁吧,仔細看,才發現每一頁都繡上了不同的小花,還有三個小小的字母:CZC。
    我合上相冊,心裡像滾過一股高壓電,無法承受的種種重擊。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逃跑也好,她閃婚也好,可是她壓根就沒有忘記過他。那些小小的字母,每繡一針,心裡都會有剌痛滾過的吧。我把相冊放回原處,感覺我的心尖也像被一裉細細的針給挑破了,流了點血。真不敢想像,深夜的她,是如何將今生再不能相遇的痛楚和遺憾,一針一線地織進這些永遠不能磨滅的記憶影像裡。
    既然心有所屬,為何又要嫁一個不愛的人?
    到底什麼是愛情?到底有沒有愛情?
    不管這個世上有沒有愛情,我都寧願自己一輩子也不要靠近這個叫作「愛情」的鬼玩藝兒。因為它對於我而言,真是太不實用了。
    看到劉翰文的時候,我們互相吃了一驚。他居然穿了西服,頭上打了發蠟,看上去人模狗樣。他彎腰,替我拉開車門。我剛坐進去,他就遞過來一瓶香水說:「我記得你昨天抱怨我沒追過你。這是我剛去買的,CHANELCOCO小姐,覺得很配你。特別是今天這一身。」
    我沒拒絕,而是欣喜地接過,當著他的面,手腕、耳後均灑上一兩滴,揚起頭問他:「好不好看?」
    他說:「你難道不是應該問香不香嗎?」
    「我問你我好不好看?」
    「闕小姐。」他盯著我說,「你明顯在引誘我犯罪。」」不能給你丟臉嘛,」我遺憾地說,「只可惜沒時間去買雙更合適的鞋。「看了一眼我腳上的舊皮鞋,他爽快地說:「哥帶你買去!」
    車子經過商場,他果然停下車,掏出錢包,遞給我—張信用卡說:「這裡不能停車,我就不能陪你進去了,萬一車被蹭了,我二姐能跟我拚命。喏,這是卡,你看到喜歡的鞋,隨便買。沒有密碼,也沒有限額,但有時間限制,二十分鐘,不然我們要遲到了。」
    我拿著卡進了商場,直接坐進一專櫃,對售貨小姐說:「配我這條裙子的,都拿上來給我試一下,謝謝。」
    她前後拿來五雙,最後我選的是最貴的那一雙,銀色的,水晶跟,不算高,四周依然鑲了細鑽,灰姑娘的感覺很濃烈。
    打完折才三千塊不到,真是便宜他了。
    和劉翰文到達酒店的時候,正好六點。他將車交給門童代泊,牽著我的手步入酒店大堂。大堂裡有種若有若無的香味,沁人心脾。我們進入電梯,直升三樓的宴會廳,電梯打開來,立刻有禮儀小姐笑臉上來迎接:「歡迎光臨劉小姐的生曰會。麻煩到宴會廳門口簽字,拿號可以抽獎。今晚是自助餐,請隨意享用。現場有演出,希望你們喜歡。」
    劉翰文帶我走進大廳,介紹我跟他二姐認識。他姐姐不算特別漂亮的那種,圓臉,微胖,但氣質親切,人也爽快。上下打量我一下問我:「衣服真漂亮,哪裡買的,什麼牌子?」
    「不是什麼品牌,我媽上次去曰本,她一個設計師朋友給我做的。姐姐要是喜歡,下次讓她也給你定做—件。」
    「會不會聊天啊,誰讓你—上來就誇衣服,重點是誇人。」劉翰文罵。
    他二姐大笑說:「好吧,小五我承認,這是你最有眼光的—次,以前那些全加起來再平方兩次,分數也沒這個高哦。」
    「胡說。」劉翰文不領情,「就你這種沒文化的,才會把鑽石和胡蘿蔔放一起類比。」
    「怎麼你是兔子嗎?」我問劉翰文。
    他二姐高興地說:「看出來了,這姑娘不僅會講冷笑話,還能治你。」
    「可不?」劉翰文摟住我,「一邊講就一邊把我給治了。」
    「喂,對了,告訴你一件事。」他姐伸出兩根指頭,毫不避諱地當著我的面扮花癡,「今天,我二十二歲。在電梯裡遇到一個男人兩次,而且,他就住在這裡的二十二層!在這人生最二的一天,你說上帝是不是看我可愛,非要從天上掉個帥哥下來活活砸死我?」
    「那你趕緊表白啊。」劉翰文說,「住店客人,可是說go就go。」
    「還要你提醒!」他二姐得意地說,「我早就讓人到他房間去,塞了小紙條,邀請他來參加我的生曰會,想想都好期待啊!」
    「那沒戲了。」劉翰文說,「你要輸就輸在太過於自信,關鍵時刻塞什麼紙條,應該塞金磚,直接拍暈他。」
    「我們賭多少?」他二姐問。
    「今天不賭。」劉翰文說,「告訴我房間號,我找人綁了他來,當作生日禮物送你,不就完了?」
    「切,你不僅浪漫!你傷害了我的驕傲。」他二姐啐了他一口,飄走了。
    劉翰文指著她的背影對我說:「看看看,女人一老就不值錢,追帥哥倒貼都沒人要,還容易變態。你可別學她,要懂得珍惜眼前人哇!」
    「多謝賜教。」我皮笑肉不笑地說。
    沒過多久,主持人就直布生曰宴會正式開始了。劉翰文的二姐上台致了歡迎辭,台上有人在彈奏鋼琴,穿白色長裙的姑娘,長髮,背影婀娜,這氣質正是我喜歡的那種。LED的大屏幕上,滾動的是他二姐的各種照片,從童年一直到少年,再到青年,各種遊玩,各類朋友,真是活色生香。
    我心生羨慕,只因從沒有過如此豪華的生曰。
    「你什麼星座?」劉翰文問我。
    「金牛。」我說。
    彷彿看穿我的心思,他忽然說:「明年此時,我給你搞個更隆重的party,如何?」
    「明年?」我淡淡地說,「也許到那時候我就出國了,我在美國的叔叔一直希望我能過去那邊念高中,就是我媽捨不得我。」混雜著人聲和音樂聲,我的大腦也開始不受控制地說著連我自己都信以為真的灰姑娘傳說。
    「那也沒事啊。」劉翰文絲毫不怯地說,「咱就去美國搞。」
    謊言無效,我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眼先只好尷尬地飄向舞台,琴聲已停,劉翰文的二姐正與台上彈琴的女生擁抱,女生的臉這回正對著我,巧笑嫣然,我這才看清楚,她竟是維維安!
    主持人說:「謝謝,謝謝美麗的小安用她美妙的琴聲為劉波小姐的生曰宴會增光添彩。接下來,她將再為大家演奏一曲今天的壽星最喜歡的曲子——《情書》主題曲AWinierStory。」
    掌聲響起來,音樂從維維安的指尖傾瀉而出,屏幕上是籐井樹仰望天空的側臉。記得初中的時候,有個男生非說我長得像籐並樹,纏著要我看這部電影並送我DVD。看完電影後我最大的感觸並不是情節,而是我從此得出了一個結論一每個男生的眼睛都有問題。如果他喜歡你,你就和世上所有的美女相像;如果他不喜歡你,你哪怕長得像世上所有的美女他也不會有感覺。
    劉翰文拍拍我的手說:「我陪你去拿點吃的。」
    「我得先去下洗手間。」我說。
    我站起身來,獨自走出人聲鼎沸的宴會廳。我問侍應生洗手間在哪裡,他指給我方向。我匆匆地走了幾步忽然發現,其實我根本就不是想去洗手間,我只是想逃離那個地方罷了,高跟鞋弄痛了我的腳後跟,這盛大的生曰party剌傷了我潛藏至今的自卑,讓我無處可躲。我不得不承認,人與人之間生來是不平等的。有人天生是公主,有人想做灰姑娘都是奢望。
    我恨不得能有個角落把小丑一樣的自己藏起來。這都是什麼時代了,除了我這個超級大白癡,還有誰會相信灰姑娘的童話?
    是的,沒有生曰蛋糕,沒有party,沒有鋼琴,沒有白色的紗裙,沒有名牌,沒有掌聲,沒有王子。從來沒有過。
    闕薇,天色已晚,洗洗睡吧。

《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