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北京飛深圳,需要3小時。
我坐的早班飛機,到達深圳也是中午。一張他意外落在北京又被我小心收起的茶社名片洩露了他在深圳的地址,所以,要找到他其實並不算難。意外的驚喜——我承認,我不擅長做這樣的事情。我甚至在機場的洗手間鏡子前偷偷練了一下我們「巧遇」的表情,真是傻的可以。
我心中也是有猶豫的,他那麼忙,剛從香港回來,據說還要談好幾筆生意。我去了會不會是他的負擔?又或者我這樣任性,他會不會喜歡?但我控制不了自己想飛去見他的念頭。說來說去,萬千理由都只有一個,那就是,我想他,真的想他了。
當我從方律師那裡看到社會最骯髒的一個角落時,我只希望能夠在只屬於我們的小世界裡暫時躲一躲。也許只有這樣,我才能存儲足夠的勇氣,繼續打拼。
只是事情沒有完全按照我的想像進行,當我推門進入那間茶社,一眼透過玻璃門看到晶晶的側臉時,我已經替自己臉紅,並且幾乎就要落荒逃跑了。
我當然還記得那張臉。
那個僅僅因為吃醋,就開著車要把我和毒藥活活撞死的女人。她現在就坐在茶社裡,難道他們還沒有分手?而更讓我不安的是,就在晶晶的身旁,我居然看到了一個小姑娘。我不太會看小孩子的年齡,3歲,4歲,還是5歲?
我決定看個究竟,於是我沒走,而是選擇了徑直走到茶社最裡面的一張桌子前坐下,因為這裡視線最佳,且有一盆大型盆栽的掩護,她幾乎不能看到我。
午後,茶館裡的人不是很多,服務員也不知道哪裡去了,所以,也沒有人發現我的出現,更沒有人來招呼我。如此甚好,我可以慢慢觀察。
我再次確認了她真的是晶晶,和那時叱吒風雲的大姐大相比,現在的她看上去和一個平凡的母親無異。沒化妝,甚至帶著一副近視眼鏡,頭髮自然垂落兩肩,無劉海。半邊臉有陽光照著,還能看得清她鼻尖上淡淡的雀斑。但她坐在那裡,一幅女主人的不可被打敗的姿態,無所謂快樂,也無所謂不快樂。
那孩子就這樣大大咧咧的坐在桌子上。旁邊放著裊裊熱茶,她媽媽竟然安然無恙的讀著報,絲毫不關心孩子會不會燙到。
過了會兒,那孩子轉過頭來,我終於可以看到她——她盤著一個和她年齡不太相配的高高的髮髻,穿一身綠色的連衣裙,手裡捏著一個在她看來稍許顯大的NDS遊戲機,很老鄉的在玩著。孩子的鼻樑,幾乎和他一摸一樣!不知為何,她滴溜溜轉動的眼珠叫我想起我幼年唯一的夥伴也是唯一的仇家——藍圖。藍圖要比她大幾歲吧,不過在我模糊的記憶看來,她們的影響竟然幾可重疊。我心中震驚無比,想起那個女孩曾惡毒地對我放言:
「別以為人家不知道你是個私生女。」
她的表情、動作,至今依然印象深刻。其實這些年我真的偶爾會想起她,想起她的成都話以及那句毒辣的「林果果是個妓女」。那女孩的性格若一直不改,不知道今天會是什麼樣的命運,但和那些待我冷淡的路人相比,率性如她,早就得到了我的諒解。只是看到眼前這孩子的一瞬間,我竟然湧起一股報仇的衝動,想要將她從桌子上推倒下去。
我被自己忽然湧起的邪念嚇到了,那個被我馴養多年的內心野性的自己猛地抬了頭,這是另一種血液,來自我的母親,命中注定,我無法迴避。
「媽媽,爸爸什麼時候回來帶我去吃麥當勞?」那孩子忽然放下手中的遊戲機,跳到晶晶的懷裡,大聲問道。
她摟住她,說:「快了,耐心點。」
我知道我該走了。事不宜遲,否則就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幕——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羨煞旁人。
我站起身來剛準備逃,卻沒想到被服務員叫道:「小姐,對不起才看見您——」
我一驚,目光竟不知不覺與她從不遠處投射過來的目光相遇。我臉上表情一僵,趕緊低下頭往門外迅速走去,還是能感到她的注視如針芒在背。我想她認出我來了,當然也許沒有,因為我們從沒面對面過,她對我的樣子並不熟悉。但無論如何,我都像秘密被揭穿的小偷,或者說更像一個滑稽戲出紕漏的小丑一樣,把包包抱緊在胸前,快步離開了茶社。
到了馬路上,我開始奔跑,跑著跑著,我不得不想起童年的雅安,我苦命的奶奶,早逝的父母,狠心的小叔,還有一直沒有斷過的雅安的雨,我想起她接我走的那天,我們也便是這樣的奔跑,我以為只要我邁開雙腿,所有的悲傷就可以被拋在腦後,我的人生整個都會像新買的桌布一樣嶄新鮮艷。可是命運惱人,注定讓我成為孤兒,顛沛流離,無所依傍,背井離鄉,任人欺騙!我跑到路口才停下,六月末的深圳有著世界上最最毒辣的陽光,曬得我頭皮發麻,伸手一摸臉,才發現全是淚。
我在怕什麼?我到底傷心什麼?我不知道。
嫉妒、懷疑、仇恨我繼續所有的惡念,梳理全身的羽毛製成一把劍,最後戳中的只是我自己。
這場拖了這麼久的命運之戰,我已經選擇成為一個落敗者,因為它把我硬生生掐斷的往事再次續接到我的面前,逼我承認,我只是個孤兒,只是個孤兒而已。在這個鐵一般確鑿的事實面前,我沒有力氣將那把劍刺向一個孩子。
除了離去,我別無他法。
我沒有告訴阿南我去過深圳的事,事實上,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一趟心碎致死的旅程,只是一場屬於我自己的孤獨而殘忍的獨角戲,這輩子估計我都不會再告訴第二個人,包括他。
回到北京剛下飛機,他的電話就來了,很急的問我:「你在哪裡?」
「有事嗎?「我的聲音冷漠的我自己聽著都不真實。
「關了幾個小時的電話,」他憤怒的說,「你說我有事沒事?」
「我很忙。」我說,「有什麼事再說吧。」說完,我當機立斷的掛了電話。
他再打來,我沒再接。
電話沒消停幾分鐘,又響了,我以為是他正準備關機,卻看到是阿南——而等待我的居然是更壞的消息:夏花病危。
等我趕到醫院時,夏花已經挪到重症監護病房,阿南一個人坐在病房外。
我俯下身,在飲水機旁邊接了一杯水,遞給他,他搖搖頭,繼續回到監護室外面的長椅上,坐著。
「怎麼回事?」
「上次複查情況就不好,但她不肯住院。早上我剛買完早點回來,在收拾桌子,就聽到洗手間裡『咚』的一聲,進去一看發現她倒在馬桶旁邊。」
「醫生怎麼說?」我問。
「醫生說這是停藥太久的現象,」他說,「估計很早以前開始她每天早上洗澡的時候就把藥衝進馬桶裡,誰都不曉得。」
「多早?」
「我盤算著應該是知道錢還回去以後,或者——」他說到這裡,欲言又止。
抱歉的話,我們都無從說起,這一切只是因為,我們其實誰都沒犯錯。犯錯的是命運吧,無端端把很多不甘不願送到你面前,不管你能不能承受都得承受,多麼悲哀!
我把頭靠在阿南肩膀上,我們就這樣在那個長椅上坐了一夜。他不知道這個夜晚對我說有多漫長,因為除了夏花的病,我滿心想的都是那個人,那個孩子,那個叫晶晶的女人……他們幸福快樂就夠了,或許我可以告訴他夏花已經重症入院,但我現在真的不想跟他說一句話,也不管他發來的威脅短信:「你要為你今天所做的一切付出應有的代價。」
我怕什麼呢?
他真蠢,我一無所有了,我還怕什麼呢?!
雖然從我認識他起,他就不停的欺騙我,但這次不同,那一幕,喚醒了我在記憶中沉睡的疼痛。他觸碰到的,是連我都快忘記的雷區。就算我原諒他,我也沒辦法原諒我自己。而此時,阿南就坐在我身邊,仰著頭,閉著眼,他的痛苦和我的一樣無邊無際,我們誰也觸碰不到誰的,只好這樣互相依偎。
次日清晨,夏花醒來。阿南去找醫生,我則留下來,坐在她身旁。
她的臉上又起了那樣的紅疹子,只是還處於萌芽階段,兩小顆,在左臉頰靠近顴骨的地方,不易察覺。
「讓我照照鏡子。」她說。
「有什麼好照的?」我暴躁的說,「我又不是你,整天帶著鏡子,命都不要了要什麼美!」
我發完脾氣才驚覺自己的不應該,她卻一點也不生氣,忽然惡作劇似的從被子裡掏出一面小小的鏡子,顯擺似的對我說:「你怎麼知道,我跟護士借了的。」
端詳著鏡子中的自己,我以為她會發火,結果她只是盯著鏡子中的自己看了幾秒,就迅速的把小鏡子扣在枕頭下面,對我說:「馬卓,我再求你一件事。」
「說吧。」我的心軟下來。好像一夜之間,她就削光了自己所有的稜角,看起來這樣虛弱。
「我不想死在醫院,太難看。」我去捂她的嘴,結果她還是說了出來,「你們都是白癡,我不傻,我不怕死的,因為人活多久都是天定的。我只想死在他懷裡,美美的死去。」
「胡說八道!」我呵斥她,她嘻嘻笑。
阿南推門而入,臉上神色灰白,我已經明白了一大半。
「我們回家。」阿南說,「家裡舒服。」
「回家嘍。」夏花勾著阿南的脖子,蕩著裸露的雙腳,跟病房裡其他病友打招呼:「我們天上見!」
幸好無人和她計較,只當她是個瘋子吧。
回到家,阿南就叫我給毒藥打個電話,讓他趕緊來過北京。我思考了半天,終於鼓足勇氣決定打,他卻沒接我的電話,第二天,他竟然關機了,我給他發了短信,他也沒回。對夏花的生死,他好像根本也無所謂。
我想起他以前曾經說過,如果我不接他的電話,他就會消失不見,讓我永遠找不著他。又也許他大概從晶晶那裡聽說了我去深圳的事,連哄我都嫌費力氣。既然他不提,我又有什麼可質問的呢?我們兩個人,就這樣,一南一北,第一次如此默契的,沒有一句爭吵就進入了冷戰狀態。
而夏花的病在接下來的兩天裡算是真正進入危險期,病魔終於開始施展威力,我也算是見識到了這個病的厲害。
她變得一點也不能見光,阿南買回厚厚的遮光布,把她整個屋子都糊得密密實實,像個嚴絲合縫的紙盒子。接著是持續的發燒,吃下去的東西會吐出來,燒厲害了就滿嘴胡話,偶爾醒著的時候,她只會說一句話。
「疼,阿南……」
她幾乎沒有辦法說出什麼完整的句子,也沒有力氣再說。不知道哪天飛進去一隻蒼蠅,叮在她的臉上,她有感覺,但實在沒力氣驅趕,就嗚嗚的哭。
她再也不是那個無所畏懼天不怕地不怕的夏花,在疼痛面前,她無條件的繳械了。
疼的挨不過去的時候,阿南替她打止痛針。一天一針,有時候實在挨不過,就是兩針。一天中只有打完針那兩個小時,夏花是安靜的,她熟睡,呼吸變得勻稱,有時還會出一身汗。
那幾天,阿南都快把他一輩子的煙都抽完了。
因為她的屋子裡太暗,我已經好久沒有仔細查看過她的臉。那天為她擦身的時候,一摸到她身上的骨頭,我差點丟掉手上的毛巾。
「瘦了。」她感覺到我手的顫抖,囁嚅著說。
我用熱乎乎的毛巾擦她的肩膀,手臂,盡量避開那些深紅色的皮膚,怕一沾到水它們就會化膿。
那段時間,北京的天氣也是奇怪得很,每天都是沒完沒了的下雨,一點都不同往常時的天氣。那天我買完菜剛到家,牆上的一塊皮忽然毫無徵兆的剝落,毫無徵兆。這還是一個新家啊,剛裝修完沒幾天,我忽然被一陣悲傷抓住了呼吸,衝進夏花的房間,聽到她正在和阿南說話,一顆心才放了下來。
「是誰?」
「馬卓。」
「老爹你先出去,讓我和馬卓說說話。」
阿南依言出了房間,替我們關上了門。
我握著她的手,那哪是一雙手,瘦到只剩下骨頭了,握在手裡,像握著一個單薄的一捏就碎的塑料杯一樣。
「你們吵架了麼?」夏花問我,「他電話一直不開機。」
我點點頭。
「你答應我,離開他。」她終於緩慢虛弱卻清晰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出來。
我的眼淚已經落滿衣服,她好像感覺到了,另一隻手也伸出來,夠啊夠,好不容易夠到我的臉。
「別哭啊。」她的手指觸碰到我的臉,來回摩挲了幾次,終於喪失了力氣,輕輕蓋在我另一隻手上。
「夏花,我難過……」一生之中,再多傷害折磨,都沒有任何一次讓我脆弱至此地步。那種在深夜夢迴時候的錐心之痛折磨著我,彷彿再也無法握緊拳頭重獲堅強。我哭得更厲害了,怕阿南聽到,我只好摀住自己的嘴。這麼多天來,我強撐著,不敢告訴任何一個人,但我一天也沒有好受過,我夜夜自責:為什麼要認識他?為什麼要在一起?我與他糾纏不清這五年多來,為什麼明明有那麼多次離開的機會我卻一次都沒有抓牢?而今日最終自釀苦酒,自食其果。
「別難過了。」她還在很慢的說話,說了好長一段話,「不是你的問題,真的不是。你們注定不是一個世界的,馬卓,你高高在上,你有追求,而他只是一個凡人,他一輩子也到達不了你的高度。所以,離開他,只有你離開他,他才可以活得下去,我就這一個弟弟,我不想他像我一樣短命,馬卓,算我求你,求求你!」
我淚眼朦朧,除了握住她的手以尋求力量,無言以對。
昏暗之中,林果果像是藉著她的身體,在這一刻還魂而來。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那驚為天人的面孔,她們如此相像,好像我拼勁全力的靠近,就是為了今日這盈盈一握。
大概在天上的她,也不忍心再看我在這沒有出口的迷宮裡一次次走失又一次次衝撞得血肉模糊精疲力盡了吧。
「答應我。」她輕聲重複著。
「好。」我擦乾淚水,吐出了這個千斤重的字。
她了卻了心事,雙手重新縮進被子裡,說:「好,馬卓,你替我開開窗,再把你爸爸叫進來,好嗎?」
「可你不能見光。」
「我好久沒見光了,讓我見見。」
我掀起遮光布的一角,一束強光射到她的被子上,她在被子裡動了動。阿南推門進來,手裡握著兩隻酒杯,一瓶開啟的紅酒。
「馬卓,扶我坐起來。」她對我說。
我扶她坐起,今天,她的精神似乎頗好,她用手拍拍自己身邊,阿南走過去,坐下。
「你答應我的。」她說著,接過一隻酒杯,儘管花了大力氣,手仍然顫巍得厲害。
阿南替自己倒了一小口,也替她倒了一小口,然後,他們碰杯。
夏花幾乎是躺倒在阿南懷裡,她們的胳膊交纏在一起,阿南一隻手抱著她,另一隻手繞過她瘦弱的胳膊,等她先喝一口,自己才喝一口。
我抹著自己的眼淚,卻越抹越多,緊咬著下嘴唇,死死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我想這口酒很久了,阿南哥。」她勾著他的脖子,用撒嬌的口吻說,「喝了交杯酒,我就是你的新娘子了。」
阿南什麼也沒說,他把她慢慢放下,蓋上被子,落下窗簾,開始摸索著給針管上藥水,替她打針。
凌晨約3點半,阿南推開房門走出來,從他的眼神裡,我已經讀出了一切。
他緊緊擁抱我,低低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