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醒醒(3)
我光著腳走下床,胡亂換了身衣服就下了樓。爸爸今天出差回來,但這個時間他應該還在火車上。餐桌上放著半碗稀飯,路理走之前我吃下了半碗,我記得我一面喝粥一面聽他像我爸一樣地嘮叨:「能吃的時候就盡量多吃點,實在吃不下就算了,少吃多餐,不要強迫自己的胃。」
我就把筷子扔掉了。
他卻笑,罵我:「小脾氣又犯了?」
我哪有什麼小脾氣。我可不想在他面前有什麼小脾氣,我把碗一推說:「過兩天就開學了,開學前你要是忙,就不用來了。」
「開學後呢?」他問。
「你高三了,會很忙的。」我說。
「我相信你自己能跟上進度的。」他很狡猾,並不正面對我對話,只是說,「不過你一定要注意身體,這是最重要的。」
我送他出門的時候雨已經完全停了。但我還是找出一把傘來給他,他把傘放回鞋櫃,吩咐我說:「把門鎖好,睡覺的時候空調溫度不要太低。」
「好。」我看著他,並沒有立刻關上門。
「還有什麼想說的嗎?」他問我。
「以後,不要打人了。」我說。
他咧開嘴笑,揮揮手下了樓。
有時候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對我這麼好?
現在的他,不知道會在做什麼呢?複習,上網,或者和家人聊天?其實關於他的生活,我一點兒都不瞭解。我看著我的腳,我居然又忘了穿襪子,不過我不想再爬上閣樓去,於是我仍然光腳穿上我的球鞋,把門輕輕合上,下了樓,走出了院子的大門。
我走在街道上,萬家燈火。身邊有一個小孩子一歪一歪地走過,父母在身後緊跟著,他天真地捏一個棒棒糖在手裡,給媽媽嘗一口爸爸也嘗一口,他們是出來散步的。
從那個不愉快的夜晚之後,而我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有再走過夜晚的街道了。在我的記憶裡,我,爸爸,還有白然,好像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的夜晚。記憶變成空白,遺憾就會像繩子一樣捆住你的心。我在街頭躑躅了好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有點想去天中看一看,雖然我是那麼討厭這個學校,它有著最古板和嚴肅的教學樓,每個教室裡都武裝著那麼多先進得可怕的多媒體設備,連走廊都是直線形的。但是,離開它一個暑假,我居然有些想念。想念「天一中學」那幾個又大又耀眼的金字,不知道它在夜色裡,是不是依然顯得又神氣又威嚴呢?
我不自覺地往天中的方向走去。
大約半小時的樣子,我就到了那裡。電動門像是為我特意留了一道縫,我一側頭,就直接走了進去。天中的建築群在藍色月光下,像個巨大的黑色城堡。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居然一點都不害怕。在高高的階梯之上,亮著一排暗暗的廊燈。廊燈的燈光是淒慘的白色,一廂情願地照著緊閉的玻璃大門。
我依然記得,當我第一次推開它走進主教學樓的大堂的時候,是怎樣的誠惶誠恐以及難以自持的激動。我依然記得,當那巨大的電子屏幕上打出「歡迎新同學」五個漂亮的楷體大字的時候,我又是怎樣的感動到窒息。我似乎就是在那一刻下定的決心,刻苦努力,做一個好學生,憑自己的能力考好分數考好大學。然後默默無聞地離開這裡,離開這裡,去一個沒有人認識白然也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和過去做一個徹底的絕裂。
就在這時,整個「城堡」忽然鈴聲大作。哦,十點,這是晚自修的放學時間。就算放假,鈴聲從來都不休息。我站在操場上,灰色長褲裡忽然灌進一場涼爽的風,我抱著雙臂,情不自禁地朝著花蕾劇場走去。
我走過小花園,繞過橘林和假山,來到小路上。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曾經在這裡遇到過他,那天天下著小雨,他把手裡的一疊A4的紙給我當避雨的工具。從第一次見到他,他的眉間就給我似曾相識的感覺,也許前生,也許來世,我都注定要認識他。只是,他和我不應該有任何交集,就像那次在醫院裡,米礫說的那句話,成為我心裡翻不過去的一個坎。暑假過去,我跟自己說過一百次,等暑假過去,這一切就該結束了,不是嗎?
我思緒混亂地繼續走著,可是還沒走到路的盡頭,我就發覺有些不對勁。又沒有風,前面的草叢卻發出沙沙的聲音。我又側耳聽,應該不是什麼松鼠之類的動物,因為我分明能聽到人聲。好像在說:「閉嘴!」
我天生落腳輕,如果尋常夜晚走路,很少被人聽出聲。我心跳得異常快,可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我卻選擇了繼續輕手輕腳地往前走,循著聲音,一步一步地挪動。藉著月光,我分明看到在靠近樹叢的地方有幾個人影。這一帶的樹草長得相當繁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樹杈,才可以勉強看到不遠處的情況。
我定了定心,才看到,那掙扎作一團的是兩個男的和一個女孩子。其中一個男的用另一隻手鉗住女孩的兩隻手,把大腿搭在那個女孩的肚子上,我知道這是一種威脅,如果女孩出聲,他就要用力地抵下去,這樣必然疼痛難忍。另一個男孩飛快地扇了還在掙扎的那個女孩一巴掌,很輕易就把她的外套扒了下來。
女孩的一隻金色皮鞋在她雙腿用力的掙扎中被甩出去好遠。
那只鞋我很熟悉。
因為這個女孩子,曾在初三的時候,穿著這只鞋,用它的後跟狠狠地踩過我穿著露趾涼鞋的左腳。
莫醒醒(4)
她是蔣藍,沒錯。我聽到她熟悉的聲音,還有從她嘴裡從沒聽到過的可憐的請求的語氣:「求你們,求求你們,不要玩真的,求你們了……」
我不自覺地縮了一下自己的左腳。心越跳越快了,我連呼吸都感到困難。不遠處的蔣藍用盡全力向後仰起自己的頭,她緊閉著眼睛,妝早就花掉,頭髮亂七八糟,像一隻快要死掉的鳥。她的聲音還在我耳邊縈繞,她一直不停地低聲地在求他們,可他們並沒有住手的意思。我看到她的裙子,也被扔在了地上。她乞求的聲音漸漸變成了嗚咽,聽不見。
就在這時,我再也忍不住地,在樹叢這頭大聲喊了一聲:「保安!」為了製造更多的動靜,我甚至撿起一塊磚頭,用力地扔向遠方。
我想過了,如果他們衝過來我就大聲喊救命。除此之外,當時的情況,真的不容許我想更多。
幸運的是,他們聽到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就飛快地爬上高高的柵欄,像兩隻被追趕的野狗一樣不要命地從高高的柵欄頂端跳了下去,一瘸一拐地跑掉了。
我撥開樹叢走到蔣藍身邊。我蹲下來,還沒有想好該問她什麼。她卻從地上一下子坐了起來,伸出手慌亂地摸自己的臉。我這才看清楚,她的右臉上有一道又長又粗的指甲的劃痕。她摸到了血,大驚失色,一邊喃喃地說「毀容了,毀容了」,一邊從褲子的口袋裡摸出一個小圓鏡子,照了自己一眼,尖叫了一聲,立刻把鏡子扔得老遠。她蹲在地上,不顧自己亂七八糟的衣服,以及被扯得亂七八糟的髮型,甚至只穿了一隻鞋,就捂著臉哭了起來。
她說話的聲音很尖利,就連哭聲都一樣。我站起來,到遠處把那只傷害過我的鞋揀起來,放在她腳邊,就準備走。
沒走兩步,她卻突然對我的背影大喊:「莫醒醒,站住!」
我回轉頭,發現她動作真快,已經把裙子都套上了,她「騰」地站起來,飛快地把腳套進那只耀眼的鞋裡,伸出尖尖的食指指著我說:「要是你敢把今天的事情說出去,老娘死都不會放過你!」
或許她連自己現在自己丑成什麼樣都不知道,居然還有心情跟我發飆。我只是用冷靜的語氣對她說:「去洗把臉吧,以後和男生玩的時候,不要穿那麼低領的衣服。」
她沒再說話,而是下意識地護住自己露在外面的那只肩膀。
這是我再次回頭時她做的最後一個動作。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動作讓我覺得有些酸楚和動容。我忽然覺得今晚的蔣藍和以往不同,雖然她還是那麼神經質,還是那麼囂張,可是她卻比她被潑得滿頭是水那時候,比她想在路理面前邀寵卻落得灰不溜秋那時候,比任何時候,都要落魄,卑微,一文不值。
我居然救了她,老天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