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婕從沒見過那樣多的映山紅,真是像以前在書上讀過的那樣,那樣紅,那樣艷,那樣滿山遍野地瀰漫開來,連看花的人的臉都映得通紅。
歐陽婕雀躍地跳起來,不停地搖歐陽傲的胳膊,「阿傲你看你看,那邊的花開得多好,還有那裡的,那樣漂亮。」
歐陽傲微笑著回應她,但在他看來,這世上已沒有任何一朵花,能比眼前這張笑臉更動人。歐陽婕支起畫板來畫畫,他便靜靜地坐在旁邊看著她。昨天被姐姐打斷,並沒有得到童天南明確的答覆,這讓他有一點懊惱。在他的記憶裡,姐姐一直都是爽朗得接近火爆的性格,即便是在哭的時候,也一定大聲地說著罵人或者不服氣的話,可是昨天下午,她那樣伏在他身上,一句話也不說,只默默流淚的樣子,真是連他的心都被攪碎了。然而像現在這樣子看著她一邊畫畫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話,他的心情也似乎跟著平靜下來,甚至還躺在她身邊小小地睡了一覺,做了個很不錯的夢。
雨下得很突然。
剛剛開始的時候,姐弟倆還沒怎麼注意,只一邊抱怨一邊收拾東西,然而不過幾分鐘的時間,一滴一滴的小雨點便化做了傾盆大雨,兩個人沒走幾步便已經淋濕。歐陽傲脫下外衣來兜在姐姐頭上,一邊幫她拿著畫板顏料之類的東西,一邊拖著她跑,「就近先找個地方避避雨吧,我記得來的時候看到那邊的房子。」
「嗯。」歐陽婕答應著,只跟著他跑過去。
山間的小道一下雨就變得泥濘起來,歐陽婕一不留神腳下便滑出去,所幸歐陽傲牽著她的手才沒有跌倒。她的驚呼和歐陽傲「小心」的叫聲,都被雨聲壓下去,聽不真切。歐陽傲索性蹲下身來,「姐姐,我來背你走。」
「呃?」
「別磨蹭啦,這樣淋下去你又要生病的,快點上來。」
歐陽婕爬上弟弟的背,歐陽傲將東西交還她手裡,背起她來,撒開了腿向前面已看到一角屋簷的人家跑去。
不過等他跑到,兩人還是全身都濕透了,而且還濺得一身泥。
歐陽傲將姐姐放下來,看了看彼此的狼狽樣,都不由大笑起來。
主人被他們的笑聲驚動,走出來看。姐弟倆止住笑,向看起來純樸可親的大媽問了好。
大媽很熱情地招呼他們進屋,給他們倒了熱茶,一面問長問短的。歐陽婕便坐下來陪她閒聊,說著說著,突然就打了個噴嚏。
於是歐陽傲立馬緊張兮兮地跑過去,「姐姐,不要緊吧?你看,我說吧。」
那大媽看了他們兩眼,很曖昧地笑笑,「你們是姐弟啊?雨看來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不嫌棄的話,在我這裡洗個澡換身衣服吧,我幫你們把衣服烘烘乾,一會走的時候就能穿了。」
歐陽姐弟交換了個眼色,還沒來得及把拒絕的話說出來,大媽已去找衣服了,一面說,「不用太拘謹,出門在外,誰都有個不方便的時候。」
推不過主人家的熱情,姐弟倆依次去洗了澡,換了衣服。雨還是沒有停,但天色已漸漸暗下來。
歐陽婕皺起眉,「怎麼會突然下這麼大雨?真是麻煩。」
「這邊是這樣的啦。」大媽笑瞇瞇的,「雨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你們是住在鎮上的吧?看來今天回不去了。」
歐陽婕張大了嘴。「啊?為什麼?」
「因為下雨漲水的關係,那座橋就太危險了,而且這麼大雨也不會有人擺渡的。你們有急事嗎?」
「啊,那倒沒有。」
「那你們就在我家住一晚上吧,明天早上再回去也沒關係。我們是果農,長年住在這山上,也難得來個客人。我兒子去縣裡農技站看新品種去啦,這樣風大雨大的天氣,大概今天也回不來了,有這樣高大的小伙子在這裡,也能給我這老太婆壯壯膽哪。」
歐陽傲很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大媽你說笑了,那樣也太打擾你們了。」
「不打擾不打擾。」大媽笑著擺擺手,就進廚房去張羅晚飯了。
歐陽婕走到門口,往外看了看。下雨天天黑得早,外面早已是一片黯黑的天幕,只聽到嘩嘩的雨聲,卻看不到雨滴的實體,偶爾一道閃電劃過,才讓萬物在那一瞬間的閃亮中顯出本來面目,從天到地被閃電映成銀色的雨絲,地上縱橫交錯混著泥的水流,以及遠處黑沉沉的山影。
歐陽婕歎了口氣,轉過身來,向弟弟聳了聳肩,「看來是真的走不了。」
歐陽傲也歎了口氣,「那麼,要不要給童老師打個電話?」
「嗯。」歐陽婕點點頭,去問主人家借了電話,撥通了童天南的手機,那邊的聲音是一慣冷冷淡淡的男低音,聽完了她的情況之後,並沒有多說什麼,只輕輕交待一句自己小心點,便掛了電話。歐陽婕握著話筒,聽著裡面傳來的盲音,輕輕地咬了自己的唇,怔怔地站在那裡,直到聽到歐陽傲的叫聲才回過神來,忙忙地掛上電話,轉過身,正看到一個年輕女人從裡間走出來,面容雖然普通,但眉梢眼角,全是幸福。她又怔了一下,順著那女人的目光看向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原來是准媽媽了呀。
大媽端了菜到桌上,看到歐陽婕的眼神,輕輕的又笑了,「這是我兒媳婦,上次去檢查,醫生說左右就是這個月便要生了。」
「啊,那真是恭喜了。」歐陽婕走到孕婦的身邊,睜大眼看著她的肚子,眼睛裡的神色又是好奇又是崇敬,「我可以摸一下麼?」
「姐姐。」歐陽傲皺著眉叫了一聲,似乎是想提醒歐陽婕不要太過份,但卻掩飾不住自己和歐陽婕一樣的眼神。
那是一個孕育著新生命的母親呵。
年輕女人輕輕笑了,牽起她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肚子上面,「可以呀,他現在很調皮呀。」
「真的真的,在動呢。」歐陽婕仰起臉來,看著她,「你真是好偉大呀。」
年輕女人微微紅了臉,掩著嘴笑,慢慢走去母親那邊,也不知小聲地說了句什麼,婆媳倆一起笑起來,然後便招呼歐陽姐弟一起吃晚飯。飯後稍稍坐了一會,媳婦便回房去了,那大媽將姐弟倆引到一個房間,推開門,開了燈,「今天就委屈你們住在這裡了,大概沒有鎮上的旅館好,但還是很乾淨的,你們儘管放心住好了。」
房間並不大,窗前擺了張桌子,靠牆是一張老式的大床,床腳頭一排櫃子,椅子也只有一張,靠在桌子旁邊。
歐陽姐弟還在打量房間的時候,大媽已帶著那種曖昧的笑容,轉身要走,歐陽傲連忙叫住了,「大媽,請等一下。」
她回過頭來,「怎麼了?」
歐陽傲怔了一下才開口,「大媽剛剛的意思是,我也住這間?」
大媽點點頭,「我家是小了一點,沒有別的客房啦,真是不好意思,留你們下來又怠慢了……」
「呃,那個……不是那個意思,」歐陽傲微微紅了臉,說話也期期艾艾起來,「只是,總歸是不方便……」
「年輕人就是臉皮薄呀,對人家還要說是姐弟……」大媽的笑容又變得曖昧起來,一面輕輕地掩了嘴,一面已走了出去,剩下歐陽傲站在那裡,一張臉比映山紅還要更紅。
大概在那裡站了幾分鐘之久,歐陽傲才輕輕掩上門轉過身來,看到歐陽婕坐在床前,微微偏著頭看著他,腦袋裡轟的一聲,又紅了臉,連忙拉過椅子,在桌前坐下,只定定地看著窗外不敢回頭。「啊,姐姐,你困了就睡吧,我在這裡趴會兒就行了,畢竟白天已經睡過了嘛,哈哈。」
他一個哈哈沒打完,頭上已重重挨了一下打。
「啊,好痛好痛。」他抱著頭跳起來,看著行兇的歐陽婕,大叫,「姐姐啊,做什麼突然打人?還下這麼重的手,會變笨的。」
「你做什麼這麼緊張?」歐陽婕將因打人而揚在空中的手收回來,改為叉腰,微微仰起頭,看著臉上還是有一抹紅雲的弟弟,像是嚇了一跳,忙忙地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嚇?阿傲你臉好紅,發燒了麼?」
「沒有。」歐陽傲拿開姐姐的手,「我只是……」
歐陽婕將手又覆到自己額上,「好像是沒有,那你臉紅什麼?」
「精神煥發。」
歐陽傲笑著,拿多年前樣板戲裡的台詞接上來。
歐陽婕也笑了,「你沒事就好。晚上也不要趴桌子了,免得真的著涼發燒,反正床夠寬,一起睡吧。」
那一個瞬間,歐陽傲覺得自己的頭像卡通片裡燒開的水壺,透紅滾燙不說,還從所有的出口往外冒熱氣。他站在那裡,就好像突然多出來七八隻手腳,放哪裡都不對勁,嘴唇動了半天才吶吶地叫了聲,「姐姐……」
歐陽婕已鋪開了被子,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怎麼了?」
「啊,沒,沒什麼。」歐陽傲紅著臉,走去床邊坐下。
歐陽傲抬起眼來看著她,「你怎麼可以在這種單獨和一個年輕的男孩子住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的晚上還能保持這樣自在的心態?」
這句話很長,歐陽傲幾乎沒有換氣地說完了,然後就用一種空前複雜的眼神看著面前的女孩子。
歐陽婕怔了一下,然後便笑了,「原來你在鬧這個彆扭啊,有什麼關係,小時候你還不是跟我一起睡,不知道是誰在剛剛分床睡的時候還失眠一兩個星期呢。」
微微紅著臉,歐陽傲分辯,「那是小時候啊,而且,我們又沒有真正的血緣關係。」
「非要有血緣麼?這麼多年來,我以為我們比親生的姐弟還要親呢。」
「可是,」歐陽傲咬了咬牙,再次抬起眼來正視姐姐的眼,「我喜歡你。」
他說這四個字的時候,外面在打雷,亮紫色的閃電劃過天際,耀眼的光芒從窗戶那邊照進來,只一個瞬間,像是將這房裡兩個人都化作石像。
先動起來的是歐陽婕,她走到歐陽傲身邊,坐下來,輕輕地牽起他的手,很少見的溫柔的微笑。「我也喜歡你。」
歐陽傲動容,剛剛想說什麼的時候,牽著他的手的女生已輕輕地接著道:「你是上天賜給我最寶貴的親人,我唯一的弟弟。」
他覺得自己一顆心像被外面的暴雨淋透,比那雨滴還要冰涼。他甩開姐姐的手,一句話也不肯再說,脫了鞋子,爬上床面朝裡面躺著,將繃得比石頭還硬的背向著床邊的女生。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聽到歐陽婕關了燈,輕輕地上了床,輕輕地躺到他身邊。
她柔軟而溫熱的身體輕輕地挨著他,少女特有的體香在他鼻端縈繞,歐陽傲覺得自己的心跳像是突然停了,然後便有無數的痛在他那空空的心臟擠進來,不停地擠。他咬了牙,強忍著,不動,也不出聲,恨不得連呼吸也一併屏住了。
他寧願在她面前是一個虛無,也不要做這樣無奈的弟弟。
歐陽婕不是沒聽懂那句話。
她懂的,她一直都懂。
從他進一中,他送鑰匙,他討厭貓,他來明溪,到他對童天南說,你可不可以不要讓我姐姐流淚。
但是,她接受不了。
感情就是這麼微妙的東西,她接受了他做弟弟,便再不能將他當成一般的男生。
她更接受不了他喜歡她的理由。
喬亞送貓來那天說的那句話,她並不是沒聽懂,而是聽得太深了。
有時候,小孩子和小動物也差不了多少,你若對他好,他便喜歡你,一直到老,一直到死,能喜歡上一輩子。
她這一家,已用恩情囚禁阿傲太久了,她不能將他的感情一併囚禁起來。
他那樣優秀的男生,自然有更好的女孩子去配。
那不該是她歐陽婕。
兩個人各懷心事背靠背地躺著,誰也沒有睡,誰也沒有出聲,只聽到窗外屋簷的滴水一滴滴滴在簷下的石板上,細微又清晰。
這種情況到了下半夜,被一聲慘叫中斷。
歐陽傲反射性地跳起來,越過姐姐的身體,一面說,「你在這裡不要動,我去看看。」一面套上鞋子便跑出去。
「嗯。」歐陽婕雖應了聲,但還是起了床,跟過去才發現事態雖沒有她想像中那樣嚴重,卻也並不好辦。
主人家的兒媳產期提前了,而且是難產,剛剛那一聲慘叫正是她陣痛時忍不住發出來的。大媽一面忙著燒熱水,一面還要照顧兒媳,歐陽婕連忙過去幫忙,一面問,「不送醫院嗎?」
「鎮上的醫院現在肯定是去不了了,這附近也有個接生婆,我剛剛打過電話了,只是這樣黑的天,又才下過雨,路不好走,也不知她什麼時候才能趕來啊。」
「啊,這樣麼?」歐陽婕皺著眉,拿條毛巾幫床上像是痛苦不堪的產婦擦了擦汗,「那可怎麼辦?」
「我去接她吧。」守在門外的歐陽傲接了話,「大媽你告訴我怎麼走,我去接她來。」
「啊?」大媽沉吟了一下,領他到門口,將路指給他,又拿了手電和雨衣給他,一再叮嚀路上要小心。
「知道了。」歐陽傲點點頭,走出門,歐陽婕遲一點點追出去幾步,向著他的背影大聲地叫,「路上小心,快去快回。」
歐陽傲轉過身向她揮揮手,然後便以最快的速度向大媽指的地方跑去。
歐陽婕回到房間裡,看著大口喘氣的產婦,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一面幫大媽做事,一面在心裡向所有的神佛祈禱。
歐陽傲去了四十幾分鐘,順利地將接生婆背了來。大媽迎了上去,接生婆從歐陽傲背上下來,一邊洗手,一邊向大媽笑道:「王家嫂子你從哪裡找來一個這麼性急的小伙子,背著我一路跑來,都沒歇一口氣,我這把老骨頭都快叫他顛散了。」
歐陽傲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對不起,我只是覺得那個准媽媽好像很痛苦的樣子,我們不快點的話……」
「別擔心,哪個女人不是這樣將小孩子生下來的。」接生婆笑瞇瞇地進了房間去,歐陽婕本想跟進去,被歐陽傲一把拖住。她回過頭去,看到弟弟正用一種很無助的眼神看著她,「姐姐,你陪我一起在外面好不好,我聽到她那樣聲嘶力竭地叫,就覺得……好害怕。」
歐陽婕反握住弟弟的手,「你怕什麼?」
「我不知道,我說不上來,或者是怕她生不下那小孩來,或者是怕她出什麼意外……」歐陽傲像有一點語無倫次,說著說著,聲音便低了下去,漸漸聽不見。
「嗯,不要怕,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在你身邊陪著你。」歐陽婕輕輕拍拍他的手背,搬了張凳子來,牽了弟弟的手,坐在那裡,等待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接生婆引導的聲音和產婦撕心裂肺的一聲叫之後,一個嬰孩的哭聲響了起來,最開始的幾聲像是很虛弱的樣子,但很快便響亮起來。
歐陽姐弟幾乎在聽到那聲音的同時跳起來,抱在一起,驚喜地叫,「生下來了。」
歐陽婕甚至感動得流出了眼淚。「好厲害,小寶寶出生了。」
歐陽傲大大地喘了幾口氣,居然先一步去敲了敲門,問,「我現在可以進來麼?我想看看小寶寶。」
「可以的,進來吧。」
他幾步走進去,接生婆把已裹在襁褓裡的小寶寶抱過來,他看著那張猶自哇哇大哭的小臉,又看看那位虛脫一般躺在床上,臉上手上還都淌著汗,卻是一臉幸福的微笑的母親,一種感動從心底湧上來,他怔在那裡,張著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你可是大功臣吶。要不要抱抱看?」接生婆笑著,把襁褓遞到他手裡。
歐陽傲小心翼翼地抱著,看著那粉紅色的皺皺的小臉,良久之後,喃喃道:「好小,好輕,好軟,我出生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的麼?」
接生婆,王大媽和床上的產婦都因他這句話笑起來,連後一腳進來的歐陽婕也忍不住要笑,她覺得這樣子的弟弟看起來好可愛,就和他當年初到自己家一樣的可愛。
天漸漸亮了,雨也一早便停了。
歐陽姐弟告辭了那一家人,提著東西回去明溪鎮的路上,還在為見證了新生命的臨世而感動不已。但是和一直很興奮的姐姐不同,歐陽傲情緒不多時便低落下去,甚至連腳步也慢下來,慢慢地便落到後面去了,歐陽婕停下來問,「阿傲,你怎麼了?」
歐陽傲垂著頭,輕輕地問,「我的媽媽,也是那樣辛苦才將我生下來的吧?」
「嗯。」
「生下來之後,也是那樣幸福地看著我微笑麼?」
「那當然啊,每個媽媽都是愛自己的孩子的吧。」
「那麼……」歐陽傲抬起眼來,是一點光亮也無的黯黑,「為什麼要賣掉我?」
歐陽婕怔住。那是一種連哭都哭不出來的時候才會有的眼神。
她怔在那裡看著自己的弟弟用一種深入骨髓的悲哀輕輕地切切地說,「既然我也是背負著她的期待出生的,為什麼不要我了?」
歐陽傲到歐陽家的時候,大概已有六七歲。像這樣的年紀,應該已經有一些記憶了。可是他卻一句話也不說,不說姓名,不說年齡,不說住址,大家都以為他是被人販子嚇得不記得了。
歐陽婕捂著自己的嘴看向面前的少年,淚已湧了出來。
到今天她才知道,原來他不是不記得,只是不肯說。
不肯讓人家知道,他是被自己父母賣掉的沉痛事實。
歐陽婕連想都不敢想被親生父母捨棄是怎麼樣的痛苦,而面前的少年,竟然獨自承受了十年。
歐陽姐弟回到旅館的時候,其它人都已出去畫畫了,只剩童天南坐在大堂裡,一面抽煙一邊和老闆閒聊。兩人只淡淡和他打了聲招呼,便各自回房補眠。童天南只多坐了幾分鐘,便起身上樓來,敲開了歐陽婕的門。
他沒有看錯,來開門的女孩子果然是紅著眼圈的。
童天南挑起眉來,「哦咯,他自己居然將你弄哭了麼?」
歐陽婕將他讓進房間,一反常態地沒有回嘴,只坐在那裡,微微低著頭,像是有什麼要說,卻又一時組織不了語言一般。
童天南也並不著急,燃起一支煙,倚在牆上,靜靜地抽。
直到他那支煙都快抽完,歐陽婕才輕輕地開了口,居然破天荒地叫了聲老師。她說,「童老師,我現在,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才好。」
童天南吐了個煙圈,輕輕地笑了笑,「怎麼,被弟弟告白了所以不知所措麼?」
「不是那種事。」歐陽婕垂著頭,輕輕道:「阿傲他,不是我親生的弟弟。大概六七歲的時候,被人販子拐來A城的,我爸他們抓了人販子,把小孩子們都送回家去,只有阿傲無人認領,所以,我爸便將他帶回了家。」
童天南靠在牆上,看著那個女孩子,靜靜地聽。
「剛剛看到他的時候,他躲在我爸身後,睜著一雙烏黑的眸子,又是戒備又是好奇又害怕又是期待地看著我,當時我就被那雙眼吸引了。我想,這就是我弟弟了,我願意把我所有的全都給他,我的零食,我的玩具,我的小人書,甚至,我的父母,只要他要,我什麼都會給他。可是他……」歐陽婕垂著頭,輕輕地說著,淚又流出來,順著臉頰滑到衣襟上,被純棉的布料吸進去,那一塊的顏色突然就深了起來。
童天南看著她,似乎覺得那眼淚也流到了他身體的某個地方,濕了一塊。
「可是他什麼都不要。他雖然很粘我,卻從不曾主動跟我要過東西,甚至會在我注意到他在看著某樣東西的時候,迅速地將目光移開。他乖巧得,像我們這個家裡的客人。那樣小心翼翼地,顧全大家的心意。我知道,他沒有忘記過他自己的家人。但是他從來不提,從不說起他到我們家裡來之前的任何事情。昨天晚上,我們借宿的那家的媳婦生了個小孩,阿傲看著那對母子,大概是又想起他自己的母親來,末了不經意地問了句,如果我也是被這樣期待著這麼辛苦地才生下的話,為什麼她要賣掉我?」歐陽婕抬起眼來,看著童天南,「我才知道,原來他一直沒辦法做我們的家人,就是因為一直放不下被自己親生的母親捨棄的痛苦,他一個人,什麼也不說地,默默地,背了十年。」
童天南被她那雙眼一望,不自覺地震了一下,連手都被已經燃盡的香煙灼痛,他忙忙地將煙蒂扔到煙灰缸裡。微微皺起眉,歐陽婕說的,明明是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事情,為什麼他要在她看過來的時候慌亂成這樣?
歐陽婕輕輕歎了口氣,「所以,我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阿傲他看起來那樣悲傷,而我站在那裡,彷彿根本就夠不到……」
「你本來就夠不到。」
歐陽婕因這低沉的聲音怔了一下,抬起眼來時,發現童天南已到了她身邊,在她面前蹲下身子,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另一隻手抬起來,輕輕地拭去她臉上的淚,輕輕地歎了口氣,「你是個好女孩,但是身高顯然不夠,所以呢,不必要勉強自己去夠自己夠不到的地方。就好像,你只要畫畫就好了,打籃球這種事還是交給歐陽傲比較叫人放心一點。」
歐陽婕又怔了一下,皺起眉來,「你果然是不會安慰人的。」
童天南笑了笑,「但我至少會相信人,我相信你是畫畫的天才,所以從來也不願意多說什麼來誤導你。何況歐陽傲看起來要比你聰明得多,你為什麼不肯相信他會自己處理得很好?」
歐陽婕怔怔地看著面前的男人,就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他,然而淚卻不停地湧出來。
童天南看著自己的手,那隻手停在女生的臉上,溫熱的液體從指尖開始,順著掌紋流下去,積在他的掌心,變得滾燙。他覺得自己向來比常人低一度的體溫便由那一點開始,慢慢地爬升,熱過了頭。
那種溫度讓他犯了他一直提醒自己絕不能犯的錯誤。
他慢慢站起來,摟住了自己的學生,將她的頭輕輕地攬在自己懷裡,柔聲道:「你若真的覺得難受,便大聲地哭一場罷。」
被那種帶著點淡淡煙草味的氣息所圍繞著,歐陽婕揪緊了他的衣服,大哭起來。
童天南輕輕拍著她的背,原來這平日裡爽朗又凶霸霸的女生,居然也會有這樣柔弱的時候,她伏在他懷裡哭泣,就像是隨時會化在他的身體裡一般,他忍不住又收了收手,將她摟得更緊一點。
虛掩的門就在這時候被推開來。站在門口的男生只叫了聲「姐姐」便怔在那裡。
歐陽婕從童天南懷裡掙出來,一面忙忙地擦了淚,一面跳起來迎過去,「阿傲,有事麼?」
歐陽傲看一眼姐姐,又看一眼童天南,輕輕地笑了笑,「也沒什麼,我只是來告訴你一聲,我要回去了。」
「啊?」歐陽婕叫了一聲,「這就回去?不等我一起麼?」
「對不起,姐姐,我不能陪你了,剛剛才想起來,過半個月就要打高中聯賽了,籃球隊要集訓的。」
歐陽婕這才注意到,他連包都已背出來,顯然是打算告別之後便直接去車站的。於是她上前兩步,拉住他的手,「我去送你吧。」
「嗯。」歐陽傲點點頭,兩個人一起走出去,剩童天南站在房間裡,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末了皺起眉來,自嘲地笑了聲。
他為她壞了這麼多年來自己定下的規矩,她居然那樣急切地從他的懷裡掙出去,不過就因為那男生輕輕叫了聲姐姐。
他何苦來。
從明溪回去之後,歐陽傲被喬亞當著籃球隊所有人狠狠地罵了一頓,余教練過來的時候,他還在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不要以為有幾分天賦尾巴就可以翹到天上去,居然連球隊的集訓也蹺掉,你把籃球當成什麼?想玩就拍兩下不想玩就扔到一邊麼?再兩星期就要打高中聯賽了,你心裡還有沒有一點集體榮譽感?」
余教練重重地咳嗽兩聲,喬亞才哼了一聲,拿起一顆籃球跑去一邊打,臨走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余教練走到歐陽傲面前,也沒說什麼責怪或者安慰的話,只拍拍歐陽傲的肩,「好好打球。」
「是。」歐陽傲點點頭,也拿了顆球跑去球場上練習上籃。
謝欣然在一邊看著,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他去明溪一趟,像是變了個人一般。趁他休息時便走過去遞了塊毛巾給他。
歐陽傲接過來,一面擦汗一面回過頭去跟她說「謝謝」。
「你不要介意喬亞的話。」謝欣然微笑著,「他只是在吃醋,他也好想去明溪的,但是作為隊長是不能蹺的,所以他嫉妒你。」
歐陽傲也笑,「你叫他死心好了,我姐姐有意中人了。」
「哦,是教美術的童老師麼?」
歐陽傲怔了一下,沉默了很久才問,「你怎麼知道?」
謝欣然低了頭,「啊,難道是真的麼?這個,你知道有時候女生八卦起來也蠻恐怖的……」
「是麼。」歐陽傲歎了口氣,向後倒在椅背上,輕輕地閉了眼。在明溪的一幕又一幕便電影倒帶一樣地回轉過來。
歐陽婕坐在河邊的背影,歐陽婕流在他胸口上的眼淚,歐陽婕畫壞的畫,歐陽婕拒絕他的聲音,歐陽婕帶著淡淡香味的氣息,歐陽婕伏在童天南懷裡梨花帶雨的臉。
無聲的影片播了一遍又一遍,一格一格地跳過去,全都是歐陽婕的臉。
他必須要叫姐姐的那個女生的臉。
歐陽傲又歎了口氣,然後就憶起了那個粉嫩嫩的嬰孩,和那個滿臉幸福的母親。
兒時的記憶便從他刻意忽略的黑暗裡浮上來。
是的,他記得,雖然只有依稀的片斷,但對他來說,已經太多。
灰濛濛的天空,乾涸的河床,病痛的折磨,父親的毒打,以及,一手將他交到陌生人手裡,一手接過一疊鈔票的母親。
他寧願那種記憶,一丁一點也沒有。
「歐陽傲,你沒有事罷?」
謝欣然的聲音將他喚醒,歐陽傲輕輕搖搖頭,「沒什麼。」
「我剛剛說的話,你沒有聽到罷?」謝欣然笑了笑,「明天是我的生日,請了幾個朋友到家裡玩,你有沒有空?」
「生日麼?」歐陽傲沉吟著,顯然想到更遠的地方去了,下意識已低喃出聲,「你母親很在乎自己的孩子吧。」
這句話有些傻氣,謝欣然輕輕地笑出了聲,「那當然啊,哪個媽媽不疼自己生上掉下來的肉?我媽媽很隨和的,沒有關係,有空的話,就一起來玩吧。」
「唔。」歐陽傲無意識地應了聲,心思卻早已不在這裡。
他突然很想去找自己的母親。他覺得自己心裡有些問題如果解決不了的話,他便沒辦法安下心來做歐陽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