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琪坐在自己床上,看著自己的手,柔和的燈光下,她本來白皙修長的手上被塗了厚厚一層藥膏,卻仍掩不住周圍泛出的紅色。江琪重重歎了口氣,結果不論到哪裡,她也還是那個一無是處的人。剛剛不過是燒個開水而已,居然就燙到了自己的手。媽媽給她上藥的時候,雖然很溫柔的說,沒關係,慢慢來,以後就好了。但是她還是敏銳的看到媽媽皺了一下眉。是呢,玉琦那麼能幹,相比之下,她真是什麼都不會,太沒用了。
江琪把臉埋到枕頭裡,又重重地歎了口氣。
她一口氣才歎完,就聽到好像外面也有人在歎氣,不由得又坐了起來,向窗外看去。
外面的花壇邊上,坐著一個人。即使坐著,也看得出是高大的男生,面孔隱在斑駁的樹影裡,看不真切,但她知道那是方拓。
她有很多次看到方拓坐在那裡,看向自己的窗口,眼神裡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隱晦悲傷與深入骨髓的孤獨寂寞。
她知道他在看什麼。
他看向這扇窗的時候,目光裡始終只有這房間以前的主人的影子。
但是江琪不知道,他明明這樣喜歡玉琦,為什麼見面的時候,卻總是不肯表現出來?她這樣想著,忍不住對著窗外叫了聲,「方拓。」
少年被驚動了,回過神來,露出習慣性溫和的笑容,「啊,琪琪你還沒睡啊。」
「嗯。」江琪應了聲,從家裡出來。
方拓看到她的手微微皺了下眉,「手又怎麼了?」
「燙了一下,媽媽幫我上了藥,沒事了。」江琪連忙把手往後面藏了藏,「我真是沒用呢。」
「不要這麼說。」方拓安慰她,「畢竟你這麼多年都沒做過這些事,總要有個適應的過程,自己多休息一點就好了。」
江琪輕輕笑了笑,「嗯,如果是小琦,一定不會像我這麼笨手笨腳。」
「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做的事情啊,如果小琦去彈鋼琴的話,就一定沒有你好了。」方拓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或者,小琦現在真的在彈鋼琴也不一定吧?他想起那個瘦瘦小小的女生愁眉苦臉的坐在鋼琴面前的樣子,就有一點想笑,但是沒等他笑出來,更強大的悲哀就湧上來。
是呢,即使他每天晚上坐在這裡看著她的窗戶,也不可能再看到她小小的影子。
那個女生,再也不可能回來這裡了。
江琪看他停下來,也跟著靜了一下,很久才輕輕地問,「其實,你還是喜歡小琦的吧?」
方拓看她一眼,笑了笑,坦誠的點下頭,「嗯。」
「那麼——」
「可是喜歡又怎麼樣?」方拓輕輕地接下去,「她已不是之前那個我可以喜歡的江玉琦了。」
江琪愣了一下,「小琦她……」
「我沒有說她的人變了,只是……」方拓也不知是解釋給江琪聽還是解釋給自己聽,「安家你再熟悉不過,安家的小姐,有可能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嗎?」
江琪不說話。是,她在安家待了那麼久,她再清楚不過。那種門戶之見,容不得她做一點不合身份不合規矩的事情。但是,玉琦和她不一樣,那樣爽朗活躍的玉琦,那樣敢說敢做的玉琦,怎麼可能像她一樣被那鳥籠套牢?
方拓歎了口氣,「小琦她在這裡的時候,境遇並不好。因為抱錯小孩的誤會,她父母一直吵架,她從幾歲開始,就得自己照顧自己,做家務,挨打挨罵是家常便飯……我一直都幫不了她,現在好不容易她回去自己的家,得到應該屬於她的一切,自然應該有更好的人來配她。」
「方拓你這混蛋!」
方拓話沒說完,就被一聲超大肺活量的大吼打斷。是他熟悉的聲音,他忙忙的扭過頭,還沒看清那邊的人,已有個包包劈頭蓋臉的砸過來。他手忙腳亂的接下了,這才看到安玉琦橫眉怒目咬著牙,氣呼呼的站在那裡。
方拓愣住,「小琦?!你怎麼會來這裡?」
「我不來這裡怎麼知道你居然會這麼白癡?」
方拓站起來,「我——」
「你什麼?」安玉琦站在他面前,明明矮出一頭,但她那樣瞪著他,氣勢上卻贏出一大截。她瞪著面前的男生,「你記不記得你在這裡跟我說過什麼?你記不記得你在學校的雙槓那裡跟我說過什麼?你記不記得你在你家幫我上藥的時候說過什麼?」
「小琦,我——」
玉琦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一口氣說下去,「就為了這種理由?就為了我現在姓安這種無聊的理由,你就把自己說過的話全給忘記了嗎?我姓什麼有什麼關係?我現在難道不是我自己?你要是真的討厭我也就算了,你要是喜歡上別人也就算了,居然就為了這種事情要把說過的話全丟掉,要把發生過的事件全忘記嗎?」
方拓皺了眉,「小琦,你別這樣……」
「我怎麼樣了?」玉琦咬了咬唇,看向他,眼睛裡隱約有淚光流動,「方拓,你要是看著我,確定的說你不喜歡我,我就再也不來煩你。」
方拓愣了一下,有些為難的看著她,「小琦……」
看著這樣子的她,他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氣氛一時間變得緊張起來。
時間拖得越長,玉琦眼裡的淚光就越多,終於溢出來,順著臉頰滑落。
江琪站在旁邊,一直插不上嘴,這時才輕輕地去拉了拉玉琦的手,「小琦,有話以後慢慢說,進去坐坐吧?媽媽很想你呢。」
玉琦抽回自己的手,「我今天只是來找方拓的,這件事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如果不說清楚,我會睡覺都不安穩。」
江琪愣了一下,訕訕退在一邊。
玉琦一面流著淚,一面看著方拓說,「方拓,你歧視我。」
方拓又愣了一下,玉琦的聲音夾著抽泣,卻是明明白白的指控。她說,「當年我被罵野種的時候,連父母都嫌棄我的時候,你都沒嫌棄我,現如今我回到自己的父母身邊,不過就是換了個姓氏,你居然歧視我。」
「我不是……我……」方拓試圖辯白,卻發現自己完全找不出詞彙來。
玉琦看著他,咬了咬牙,「方拓你這自以為是又自卑又驕傲的大混蛋!」
她說完轉身拖起一直站在自己身後的吳旭傑就走。
江琪這才看到吳旭傑,有心叫住他問問他從警局出來之後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沒等她叫出生,吳旭傑已被玉琦拖著走遠了。
她皺了皺眉,這兩人怎麼會一起出現?主要是剛剛玉琦一出現就帶來很激烈的場面,以至於她完全沒有注意到站在暗處的吳旭傑,她又不知道他的聯繫方式,這下子又不知要什麼時候才有機會見面了。江琪歎了口氣,抬起眼來,發現方拓還愣在那裡,似乎還沒從玉琦臨走那句話裡回過神來。她不由得又歎了口氣,雖然玉琦那樣的表達方式有些怪異又矛盾,但是她想,可能玉琦說得一點都沒錯。
吳旭傑把機車停在安家門前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玉琦從機車上下去,把頭盔還給吳旭傑,「謝謝你送我回來。」
「沒什麼,舉手之勞嘛。」
玉琦笑了笑,「抱歉,本來說陪你去找琪琪的,結果你們連話也沒說上,就被我拖走了。」本來她在氣頭上,一時衝動就想跑走,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居然把吳旭傑也拖走了,幸好吳旭傑也沒多說什麼,反而騎車把她送回來。但是她自己心裡,總有一點過意不去。
「沒關係,反正我知道地方了,以後可以再去。」吳旭傑當時也有些莫名其妙,但是看到這個曾經那樣氣勢逼人的指責自己的女孩子一邊流淚一邊罵方拓的樣子,始終不忍心丟下她不管。他看了眼安家還亮著燈的大廳,有些擔心地皺了皺眉。他記得安承宇對他的態度,而且,安琪也是因為和他一起才惹得安承宇生氣把她不是親生女兒的事件說了出來並把他弄進了警局,可見安承宇有多厭惡他這樣的人。這次他來找安琪,雖然是隱蔽的進去的,但玉琦卻帶著他大大方方的從大門出來,安家的人當然不會不知道。他有些擔心地說,「倒是你,和我出去這麼晚才回家不會有事嗎?」
玉琦搖搖頭,「沒關係的。」
這時張嬸已迎到大門來,「小姐,你可算回來了。」
「快點進去吧。」吳旭傑說著已打動了車子,玉琦點了點頭,「再見。」
她目送吳旭傑走遠,才轉身進門。張嬸一路嘮嘮叨叨的說,「小姐你上哪去了?先生在廳裡等了你很久呢。可別又鬧出什麼事來。」
玉琦瞟了她一眼,大步走進廳裡,果然看到安承宇坐在沙發上,貌似悠閒的翻著份報紙,幾個傭人站在旁邊,大氣也不敢出。
這陣勢讓玉琦皺了皺眉,開口叫了聲,「爸,你還沒睡啊?」
安承宇抬起眼來看了她一眼,表情很平靜,聲音低沉,聽不出來有多大的怒氣,但絕對不高興就是了。「你上哪去了?這時才回來?」
玉琦靜了幾秒鐘,還是決定如實回答,「回江家了。」
安承宇放了報紙,揮揮手讓傭人們都下去,又靜靜的看了她一會才道,「你在那裡生活了十七年,一時割捨不下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為什麼這麼晚想起要過去?還是和那種人一起?」
「那種人?」玉琦為他語氣裡的不屑皺了皺眉,她的確是只和吳旭傑見過兩次,她也並不瞭解他,但是直覺的感覺到這個人本質上並不是壞人,何況他也曾救過安琪的命。
安承宇道,「正常的交友,我自然不會干涉你。但是你最好能好好的選擇一下結交的對象,要記得你現在的身份。」
身份!
他一提到這兩個字,玉琦心裡就好像噌地冒出一把火來。安琪因為自己的身份被同學排擠,於勳因為自己的身份不能打自己喜歡的籃球,方拓因為她的身份而和她變得生疏——身份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抱歉,」玉琦迎著安承宇的目光,朗聲道,「我沒辦法贊同您這樣的觀點。」
安承宇微微皺起眉來,推了一下眼鏡,目光裡又露出那種鷹一般的銳利,「哦?」
玉琦繼續道,「您難道不覺得,要考慮過別人的身世背景之後才來決定要不要和他做朋友太過於虛偽和勢利了嗎?如果您先就帶著一種偏見和歧視去看人,又怎麼能真正的瞭解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如果您分明知道這個人是值得相交的,卻礙於所謂的「身份」而錯過了,您難道不會後悔?」
安承宇愣了一下,這個女孩子居然在指責他!自從他掌管安家以來,就幾乎沒有人敢在他面前大聲說話,這個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居然敢當面指責他。
玉琦看著他的表情變化,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卻不肯退縮,站在那裡,腰挺得筆直,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向他。
空氣瀰漫著緊張的因子,一觸即發。
玉琦甚至已做好了挨打的準備。
但是,並沒有她想像中的拳腳相向,安承宇居然反而笑起來。玉琦愣愣的眨了一下眼,看著面前的中年男子帶著種高深莫測的輕笑,淡淡道,「這樣說來,你倒是覺得那個姓吳的小子是值得相交的人?」
玉琦想了一下她認識吳旭傑以來的種種,遲了幾秒鐘才答,「他好歹不是個趨炎附勢的人。」
安承宇盯著她,「如果我說不准你再和他有來往,你會怎麼樣?」
「如果有我能夠認同的理由的話,我就會聽。」玉琦道,「但是我堅決不會接受「身份」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
安承宇又笑了聲,擺了擺手,「很晚了,你回去睡覺吧。」
「咦?」玉琦反而愣住。就這樣?她還以為會有怎麼樣的狂風暴雨呢。
「還有,以後這麼晚出門的話,記得要跟我說,讓司機送你。」安承宇淡淡道,「就算你自己不在乎你的身份,總有別的人在乎,我不想再出一次綁架事件。」
他的聲音還是低沉平淡,甚至聽不出什麼起伏,但是不知道是因為他居然認同自己的觀點,還是因為他擔心自己出事,或者兩樣都有,玉琦突然覺得心頭一暖,伸手就抱了他一下,「晚安,爸爸。」
這一下幾乎要叫安承宇跳起來,雖然勉強保持了表面上的平靜看著玉琦回房,但卻忽視不了自己心裡突然湧起的一股暖流。或者是自己一向太過嚴厲,又很少有時間在家裡的原因,以前安琪從來就不曾在他面前有這樣親密舉動,不要說抱他,就連看他一眼都是怯怯的,多說一句話就好像怕得要哭出來。
但是玉琦不一樣。雖然有些看法太過天真,也不懂得說話的技巧,但是卻爽直得可愛。而且敢說敢做,無所畏懼。
安承宇輕輕笑了笑,這才像是他安承宇的女兒!
吳旭傑送了玉琦回去之後,轉身又去了江家所在的小區。
那兩個人居然還在外面。方拓站在那裡發愣,而江琪在一邊一副不知怎麼開解他的樣子。吳旭傑去而復返,兩個人都抬起眼看過來。
吳旭傑轉過身來讓方拓看他的背,「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剛剛他送玉琦回去的時候,女孩子伏在他背後哭了一路,淚水浸透了他的衣服,現在也還沒有完全干。
方拓看著那淚漬,皺了眉。心情變得複雜起來。他曾經跟玉琦說,他至少要讓她能有一個可以哭泣的地方,結果卻是他自己把玉琦往外推。但是,看到別的男生身上有她的淚痕,為什麼他會這麼難受?
吳旭傑轉回來看著他,「她很傷心。」
他知道。方拓靜了幾秒鐘,淡淡道,「所以呢?」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已做好吳旭傑會像肖文哲一樣衝過來狠狠地打他一拳的準備,但是吳旭傑只笑了笑,「我只是想提醒你,有些東西,如果你不珍惜,可能會後悔一輩子。」
方拓沒有答話,吳旭傑繼續道,「時間也好,機會也好,感情也好,有時候一旦錯過,就永遠也不可能再回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很輕,甚至分不清他到底是說給誰聽的。
江琪抬起眼來看著他,覺得有些意外。她從沒想過他會這樣說話。似乎吳旭傑常常帶給她意外,突然闖進那個廢棄工廠救她也是,跑去安家帶她去公園的文化節也是,對待小孩子的溫柔態度也是。他突然覺得,其實自己並不懂得怎麼樣去看一個人。
玉琦的話,再加上吳旭傑的話,令方拓有些動搖,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對的,甚至不太清自己接下來應該怎麼做,思緒一時間有些亂,也不想多說話,向江琪和吳旭傑點點頭就回家去了。
只剩江琪和他兩個人在那裡,燈光從房裡透出來,映在江琪的臉上,憑空添了幾分溫柔的感覺。吳旭傑反而一時不知要說什麼,侷促之間,低頭看到她手上的藥膏,皺了眉,輕聲問,「你的手怎麼了?」
江琪笑了笑,「只是稍微燙了一下,沒什麼的。」
吳旭傑靜了一會,輕輕地又問,「你,過得還好麼?」
「嗯。很好。」江琪臉上的笑容是真心的,「媽媽很溫柔,對我很好,爸爸雖然還有些生疏,但好歹每天都回來吃飯,我覺得這樣的感覺很溫暖,這才像是一個家。
吳旭傑沒說什麼,只看著她手上的燙傷,有心想拉過來看看,卻又擔心太過突兀。江琪覺察到他的目光,有一點不好意思,「不過我太笨了,都快兩個月了,還是什麼都做不好。」
吳旭傑心裡突然抽痛了一下,她本來是那樣被人捧在手心裡呵護著的公主啊。不過,江琪本人看起來,卻比之前要開心得多。她依然美麗如月色下的百合,但卻不像之前那麼蒼白嬌弱,眼神裡有了以前沒有的堅強,整個人看來,開朗而有生氣。
看起來並沒有像他想像中那麼糟糕,她似乎因為這兩個月的事情成長了不少,站在這樣的女生面前,即使再沒有那顯赫的家世,他也有一些自慚形穢。
這樣的念頭才湧上來,吳旭傑便想起這期間自己的思想鬥爭了。安家如今那麼大的產業也不過是幾個人努力奮鬥的結果。既然他們可以,自己為什麼不行?既然覺得配不上她,那麼就應該更努力的充實自己才行。就好像他剛剛說的那句話,他要是再打混下去,時間也好,機會也好,就都要錯過了。
江琪看著他,有一點遲疑要不要問他那次進警察局之後的事,想了幾秒鐘,還決定要跟他道歉。「上次的事情,真是抱歉。」她說,「是我連累你。」
吳旭傑怔了一下才想起來他指的是哪件事,「沒什麼,反正進警察局對我來說不過是家常便飯。」他說到這裡頓了一下,看了江琪一眼,忙忙的又補充,「不過以後不會了,我保證。」
「咦?」江琪一時間沒會意過來他那句話什麼意思?他為什麼要向她保證?她不由怔怔的眨了眨眼。,吳旭傑只笑了笑,也沒多作解釋,江琪也就沒再追究這問題,輕輕笑道,「不過,我真沒想到你會來跟方拓說那些話呢。」
「很奇怪嗎?」我那樣說話?」
「也不是,只是有些……意外。」江琪笑了笑,「我以為你一向很討厭有錢人,沒想到你會鼓勵方拓呢。」
吳旭傑有一點不好意思的搔了搔頭,「啊,那個……其實我也並不是討厭有錢人啦,只是很看不慣有錢人盛氣凌人的樣子,也很看不慣那些攀龍附鳳的人。不過,那小子,不是那樣的人吧?而且,他那種心態,我多少能夠瞭解一些啦。」
多少能瞭解?方拓的心態?江琪皺了眉,指他對小琦這件事情嗎?
江琪認真思考的表情讓吳旭傑有些心慌。他還不想這麼早讓她知道自己的心意,至少要等他覺得自己陪得上她啊。他輕輕咳了兩聲,「很晚了,你明天還要上學吧,早點回去休息吧。」
江琪點點頭,跟他道別回了家。她換好睡衣躺到床上的時候,才突然明白他剛剛那句話的意思,「唰」的又坐了起來。
院中已沒有人在。
原來他當時對自己惡言相向,並不全是因為討厭麼?
江琪看著窗外的樹影,心跳瞬間快了幾拍。
星期一玉琦去上學的時候,老遠看到方拓等在校門口。她深吸了口氣,目不斜視的向著校門內走過去。
「小琦。」方拓叫她。
玉琦只當自己沒聽見。方拓追過去繞到她面前,又叫了聲,「小琦。」
玉琦停了一下,抬起頭來瞟了他一眼,「什麼事?」
她冷淡的態度讓方拓怔了一下,原先想好的話反而不知怎麼說出口。
玉琦輕輕哼了聲,「有話就快點說,沒有我就進去了。」
方拓皺了眉,「小琦。」
「你這樣要說不說的拖著我在這裡,會被人誤會你想攀龍附鳳的哦。」
方拓一怔,抬起眼來看著玉琦,「我從來就沒有那樣想過。」
玉琦又瞟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麼,扭頭向教室走去。
方拓跟過去,一上午都在找機會試圖解釋,但是玉琦根本就對他愛理不理,一到午飯時間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方拓咬了咬牙,所謂「自作孽不可活」說的就是他現在這種情況吧。
江琪找到安玉琦的時候,她正坐在校園角落裡的一棵樹下面。午後的樹陰在玉琦小小的面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她額前細碎的髮絲隨著微風,輕輕地飄動,眼睛隱在陰影裡,看不出什麼表情。
江琪怔了一下,她從未見過這樣安靜的玉琦,這反而令她猶豫了一下,不知要不要走過去。
這時玉琦已看到她,揚起手來打了個招呼,「喲,琪琪。」
江琪笑了笑,走過去。「原來你在這裡。」
「你找我?」
江琪笑,「找得最急的那個倒不是我。」
玉琦皺了下眉,沉下臉來,「你來幫方拓做說客嗎?」
江琪搖搖頭,「他要說什麼,自己會來找你吧?何況我又不知他到底想怎麼樣。」
玉琦抬眼看了看她,其實昨天去了江家那邊之後,就知道自己是誤會了。江琪和方拓之間,應該沒有超越朋友關係的情誼存在,但是,她不生江琪的氣,只是覺得方拓這笨蛋太可惡了,居然因為那種不知所謂的理由,就自顧自的在他們中間劃下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來。
江琪攏了攏裙子,在她身邊坐下來。「我只是覺得,自從知道身世之後,我們似乎還沒有機會坐下來好好的聊過天。」她頓了一下,問,「我們,還是朋友麼?」
「當然。」玉琦爽快的答。「我又不是某個傻瓜,以為換個身份就等於換個人。那天我就說過嘛,你還是你,我還是我,為什麼不能繼續是朋友?那件事情又不是我們自己願意的。」
「嗯。」江琪很開心地伸手過去握了她的手,過了一會,才輕輕道,「說起來,抱錯小孩這種事情,誰也不是自己願意的吧?」
玉琦跟著靜了一下,之前這十七年的光陰,又點點滴滴的湧上心頭,她輕輕歎了口氣,「你昨天說,媽媽——我是說江家的媽媽,怎麼了?」
江琪因為她的用詞笑了聲,然後道,「媽媽她雖然沒說出口,但是看得出來呢,她很想你。」
玉琦不說話,只覺得心裡有些發酸。十七年呢。就算不是自己親生的,但是也是喝她的奶,她一手帶大的。人心都是肉長的,哪有那麼容易說捨得就捨得?
「因為我真的是太笨了。」江琪自嘲的笑笑,繼續道,「什麼事也不會做,洗碗會打碎碟子,拖地會摔跤,燒個開水還燙了自己的手……」
「哎呀,誰又不是天生就會那些的。」玉琦笑起來,並沒有取笑的意思,只是一聯想自己這邊的情況,就忍不住覺得好笑,「我這邊也差不多啊,我跟你說啊,剛去安家的時候,不是有很多慶祝的宴會嘛,開始的時候,人家花了兩個小時教我拿刀叉,結果正式出席宴會的時候,還是拿錯了,而且把漱口水一口喝乾了。媽媽的臉都快被氣綠了。」
江琪想想那種場面,忍不住也「撲哧」笑出來。
「還有啊,前一陣,有個傢伙不知是不是想拍老爸的馬屁,在酒會上請我「即興演奏鋼琴」。你知道的嘛,我去安家才開始被逼著學鋼琴,才一個多月而已,我連個五線譜都看不懂,哪裡會彈。於是就真的很即興的一頓亂按。在場的客人礙著老爸的面子沒怎麼樣,連侍應都有逃的了。」
江琪笑彎了腰,一面笑一面問,「爸爸呢?沒說什麼嗎?」
「當時倒沒說什麼,第二天叫人把客廳的鋼琴給搬到後面倉庫去了。而且——」一說到這個,玉琦就很乏力,「叫於勳把一星期一次的鋼琴課加到三次。於勳一看到我,就好像一個頭兩個大。」她咳了聲,板起臉來學於勳說話,「你要我說多少次?鋼琴是用手指彈的,手腕不要亂動!」
她壓低聲音板著臉極力想模仿於勳一貫冷淡表情的模樣令江琪幾乎笑得喘不過氣,好不容易才出聲道,「嗯嗯,當面他也這麼跟我說來著,還在我手腕上放了兩個硬幣,不准掉下來。」她一面說著,一面把手伸出來,在手腕處比劃。
玉琦一眼就看到她手上還塗著藥膏的那處燙傷。她的手本來白皙水嫩,塗著深色的藥膏想不注意都難。玉琦看著她纖細修長的手指,那雙手和於勳的一樣,似乎天生就應該是在琴鍵上起舞的。
玉琦不由靜了一下,輕輕問,「你想回去嗎?」
江琪一時沒反應過來,「嗯?回去?」
「回安家來。」玉琦說明。
江琪又怔了一下,重複了一遍,「回安家?」
她想了一會,才輕輕地開了口,「說實話,如果說我完全不想念,那是騙人的。畢竟是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好也好,壞也好,畢竟都是早已習慣了。尤其是不順利的時候,偶而就會想,如果是在安家,決不會有這種事情的。」
「但是,也不會有現在我所擁有的這種自由和親情。」江琪繼續道,臉上有一種滿足的微笑,「相比之下,我更喜歡現在的生活。那讓我覺得,我是真真正正的,作為我自己在活著。所以,雖然覺得有點對不起他們養我這麼久,但是我不想回去安家。」
是呢,哪有從籠子裡飛出去的鳥還願意回頭的。
玉琦也笑了笑,「那麼,你還會再彈鋼琴嗎?」玉琦頓了一下,輕輕地又加了一句,「於勳呢?」
提到這個,她不由得有一點心虛。畢竟於勳是江琪之前喜歡的人,跟江琪提到這個,仍然有點不自在,她忍不住想要問問江琪這邊的態度。
「我喜歡鋼琴,以後如果有機會,肯定會再去彈。於勳麼?」說到於勳的名字,江琪停下來,很久以後,嘴角扯出一抹笑容來。「離開安家之前,我向他告白了。」
「嗯。」玉琦知道這件事,她本來還擔心提到於勳江琪會很傷心,但是看起來並沒有。
「然後就結束了。」江琪笑了笑,「不過,我會記得他。永遠都會記得。」
他是她少年時最美好的憧憬,他是她長達十年的夢境。
但是,也僅止於此了。
玉琦看著那樣微笑的江琪,突然覺得,那個一直需要被人保護的洋娃娃一般的女孩子,竟然在不知不覺之間長大成熟了,有一種格外美麗的光彩。明明前不久還被她指著鼻子罵的女生,竟然先她一步長大了。面對生活和感情,知道如何調整自己的心態,反觀自己,依然是那個口無遮攔的任性小孩,她覺得有些挫敗,輕輕歎了口氣,「琪琪,我覺得,我有點嫉妒你。」江琪被她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嚇了一跳,「咦?」
「我不要跟你做朋友了。」
「嚇?」江琪嚇了更大一跳,睜大了眼盯著旁邊的女生,不知道她怎麼回事。
玉琦笑瞇瞇的挽了江琪的手,「我想和你做姐妹。」
江琪一開始沒有覺得做朋友和做姐妹沒什麼多大區別,靜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繼續睜大眼盯著她,「你是說——」
「嗯。」玉琦點頭肯定了她的猜測,「那樣的話,父母們就等於有兩個女兒,你也可以隨時去安家練琴,我也可以隨便去看媽媽和方拓。不是很好麼?」
聽起來的確是皆大歡喜的主意。江琪遲疑了一下,「可是,如果父母那邊不同意怎麼辦?」
「總有辦法說服他們的嘛,如果你沒意見的話,我們就分別回去跟父母商量一下?到時看他們的反應再來決定怎麼樣?」
玉琦看著她,一雙眼閃閃發亮,滿心期待的樣子。
來日方長。
依玉琦的心思,本來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第一時間去跟父母說明自己的想法的。但是她等到深夜,也沒見安承宇和許芸回來,只好怏怏的去睡了。
前半夜沒睡好,早上起得遲了,急急忙忙地洗漱好下去吃飯,父母已經出門了。
她重重歎了口氣,才走出大門,就看到了方拓。
他穿著件米色的夾克,倚在自己的自行車上,看到玉琦出來,就揚起手來打招呼,「早,小琦。」
清晨的陽光裡,他的笑容燦爛奪目,令人移不開目光。
玉琦不由得一時失神,「你來這裡做什麼?」
「來找你一起上學,順便跟你道歉。」
「順便?」玉琦皺起眉來,哼了聲,就往等在那邊的車子走去。
「好吧,專程。」方拓一把拖住她,「我是天下最笨的笨蛋,自以為是又不懂得體諒你的心情,我錯了。」
玉琦又哼了一聲,將臉別到一邊,「沒聽見。」
「我說。」方拓吸了口氣,用自己最大的音量喊,「我喜歡你。」
玉琦一下子愣在那裡。
她從沒想過,方拓會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這種狀況之下,這樣明確地跟她告白。一時反應不過來,呆呆地問了句,「什麼?」
方拓看著她的樣子,伸手握了她的手,聲音柔下來,「我說,不論你是姓江還是姓安,我都喜歡你。」
玉琦微微仰起頭,看著他的眼睛。少年的眼折射著陽光,有著深淺明暗的變化,如水晶般純真剔透。玉琦被那眼中所表露的決心和柔情擊中了要害,她感覺自己的心跳,在那一瞬間快了起來。
一聲又一聲。
就彷彿那已是世上唯一的聲響。
她是那樣的喜歡面前的這個少年。
等在旁邊的司機輕輕咳了一聲,提醒她,上學快要遲到了。
玉琦這才如夢初醒一般,唰的紅了臉,也掩飾性的輕輕咳了聲,「方拓你剛剛說你來做什麼來著?」
方拓笑了笑,「接你一起上學。」
玉琦看了一眼自家的司機,又掃了一眼方拓的自行車,也笑了笑,「你就用這個來接安家的大小姐?」
「如果只是安家大小姐的話,我是不太確定她會不會不坐轎車改坐我的自行車,但是是小琦你的話,」方拓看著她,溫柔的微笑,「我想這就夠了。」
玉琦靜了一兩秒,然後向司機歉意地輕輕點點頭,「抱歉讓你久等了。我今天不用車。」她回頭看一眼方拓,補充,「以後也不用送我去學校了。」
方拓笑了笑,自行車向前滑了一點,停在玉琦面前。
玉琦抬腿就坐上了他的後座,伸手摟住他的腰。
嗅著方拓身上那種熟悉的味道時,她微微地紅了臉,心想,她喜歡的而且喜歡她的那個方拓終於又回來了。
真好。
安、江兩家的父母考慮過孩子們的提議後,經過商量,分別認了對方的女兒做乾女兒。這件事情,又讓本市的媒體沸騰了一次。
安玉琦和江琪兩人自然又成了學校的焦點人物。
一群愛八卦的傢伙第一時間就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為什麼你爸爸會想要認江琪做乾女兒啊?」
「畢竟這麼多年了,不是親生的也有感情了嘛。」
「就是啊,說不定是小琦老做錯事,所以他想來想去還是原來的女兒好呢。」
……
「夠了沒有啊?」玉琦乏力地歎了聲,「真是佩服你們呢,每次一有點風吹草動芝麻大的事就在那裡吱吱歪歪,你們都不會累嗎?」
「呵呵,」有人訕訕的笑了兩聲,「說起來,今年的事情還真多呢。」
於是幾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又把話題扯開了。
是呢。玉琦沒說話,但是在心裡忍不住贊同那句話。今年還真是多事之秋,安琪被綁架,她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然後回到自己親生父母身邊,和方拓吵架,現在又和江琪成了姐妹……回想起來,就如同一場電影,連她自己都覺得沒多少真實感,但是,居然是確確實實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情。她輕輕歎了口氣,只希望以後能夠平靜一點才好。
午休的時候,玉琦照例和方拓一起坐在校園的樹陰下面吃午餐。她順手把自己飯盒裡的肉夾給方拓,一面問,「琪琪今天不和我們一起吃啊?」
「嗯,我剛剛路過她們教室,她說和同學一起去食堂。」
「咦?」玉琦拖長了聲音,「她和班上的同學關係似乎融洽了嘛。」
「是啊。她變了很多呢。」
「唔。」玉琦應了聲,扒了口飯。
方拓瞟了一眼神色中有幾分落寞的玉琦,笑了笑,「琪琪她終於有其他的朋友讓你覺得很失落嗎?」
玉琦噎了一下,瞪起眼來分辯,「我才沒有。」
「好啦好啦。」方拓半開玩笑地拍拍她的肩,「你不是還有我嘛。」
玉琦又噎了一下,紅著臉去找水喝,一時喝得太急,又嗆住了,不停咳嗽。方拓伸手拍拍她的背,「小心點啊。反應這麼大做什麼?琪琪又不是不在乎你,她只是說不想做燈泡!」
「方拓。」玉琦紅著臉,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子想罵人,但是迎上他笑吟吟的目光,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末了只咬了咬牙,恨恨道,「方拓你學壞了。」
方拓笑出聲來,「好了,不逗你了。說正經的,下星期放假,我們去哪裡玩吧?」
玉琦怔了一下,「去哪裡玩嗎?」
「你忘記了嗎?」方拓啦她坐下來,「我說過我們一起找機會出去旅行,拍很多照片,等老的時候,坐在搖椅上看啊?」
玉琦愣在那裡,她怎麼可能忘記?「但是……」
「你不用擔心錢啦。」方拓一邊吃著飯,聲音稍微有一點含糊,「我想我打工賺的錢應該夠了。太遠的地方不行,近一點的應該沒問題。」
玉琦坐在那裡,看著身邊的男生,感覺他那些斷斷續續的聲音緩緩地將她圍起來,滑過她的皮膚和脈絡,一直纏綿到骨子裡去。她不自覺的,就濕了眼眶。
她再一次的覺得,能夠認識方拓,能夠喜歡方拓,是她這一生最幸運的事情。
方拓問了半天沒聽到她的回答,抬起頭來叫了聲,「小琦?怎麼了?」
玉琦連忙擦了擦自己的眼角,露出笑容來,「沒什麼。只我們兩個人去麼?」
方拓依然是那樣溫和的笑容,「隨便你啊,如果你想叫人一起去,當然也可以。」
潛台詞是他比較希望兩個人去嗎?不知為什麼,玉琦又紅了臉,連忙輕咳了聲,大聲道,「出去玩麼,多幾個人熱鬧些,把大家都叫上吧。」
她的反應讓方拓幾乎又要笑出聲,輕輕地點下頭。「好。」
玉琦臉紅的更厲害,連忙又道,「也叫上吳旭傑吧。」
「他倒不一定有空呢。」方拓想起那個人來,輕歎了聲,「又要打工,又要上夜校。」
「說得也是,不過,我倒是覺得,那樣的吳旭傑似乎帥了很多呢。果然努力的男人最帥了——唔——」
方拓夾了一口菜去堵上她的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