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蔚藍海水晶花

  去晴川的那一天天氣很好。陽光普照,連校門口的樹看起來都要份外蒼翠一些。
  連老師帶學生三十幾個人滿滿的坐了一車,一大早從校門口出發,大概要到下午才能到達晴川的樣子。
  十幾歲的少年不必說,連帶老師們臉上也是掩飾不住的興奮,車廂裡的竊竊私語或大聲喧嘩甚至連司機刻意放的音樂都被掩了過去。
  我趴在車窗上,看著外面以很快的速度往後退的建築,在車子輕微的搖晃中昏昏欲睡。
  也不知開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的聽到身邊的小樓在說,「我們換一下位子可以麼?我有點暈車,想坐窗戶邊上。」
  「嗯。」我含含糊糊的應了聲,便揉揉眼晴站起來,站起來之後,才發現她那句話並不是跟我說的。
  而那個跟她換位子的人已經站到我的身邊,用一雙水晶般透澈的眸子望著我,聲音溫柔,「你不介意吧?」
  我怔了一下,然後坐下去,勉強笑了笑,「當然不。」
  於是他在我身邊坐下來,帶著溫柔如水的笑容,背挺直,雙手交疊著,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我歎息,看向已換到另一邊靠車窗的座位的小樓,後者向我吐了吐舌頭,得意洋洋。
  我哼了聲,仍然轉過頭去,看向窗外。車已經出城了,外面是路過一閃而過的樹影,以及更遠處青鬱鬱的山巒。
  如果玻璃上沒有映出來我後面那張不帶絲毫脂粉氣的漂亮面孔的話,我想我會發現更多漂亮的風光。
  然而,能在窗玻璃上顯出那樣角度的影子的話,就證明了,我身側那個男生一直在看著我。
  而且,車上的空間本來就不大,坐在一起難免會有肢體上的碰觸。我甚至都覺得像是有火從挨著他的左肩燒過來,半邊身子都開始疼痛,又怎麼可能安安心心的看風景?
  所以我索性轉過臉來,看著我旁邊的人,「吶,王子殿下下,你以前去過晴川麼?」
  「沒有。」他淡淡的回答,眼睛看向別處。
  「是吧。」我訕訕的笑笑,過了一會,又問,「聽說你會彈鋼琴?」
  「嗯,會啊。」又只淡淡的一句回答,那個保持著最優雅的姿勢的男生始終沒有正視我的眼。
  我暗自裡歎了口氣,靠到椅背上,閉上嘴。
  我想我們這一排座位,大概是整個車廂裡,最安靜的角落了吧。
  安靜得有些尷尬。
  就在我被這尷尬壓得想要大聲喘氣的時候,白曉遲側過眼來,看著我,微笑,「剛剛的話,可以算作是在搭訕麼?」
  這一段的路況不是很好,車子突然顛了一下,我整個人撞在前一排座位上。
  白曉遲稍稍皺了眉,伸出手來扶我,「你不用這麼大反應吧?」
  我斜過眼來瞟著他,先是咬了咬牙,然後露出我自認為最風情的笑容,輕輕地搭上他的手,聲音亦盡量甜膩,「吶,帥哥,晚上有沒有空一起喝一杯?」
  白曉遲怔住,睜大了眼看著我,愣了幾秒鐘,然後忙忙的甩開我的手,別開臉。
  跟我玩。哼。
  我挑起眉,大笑,「這才是搭訕呀。」
  他的瞳仁輪到眼角來看我一眼,白皙的臉上,竟似乎有些紅意。
  我眨了眨眼,他臉紅?
  「好像有些熱,可以開一點窗麼?」他的眼睛看向車頂,輕輕說。
  「哦。」我伸手去開窗,這扇車窗似乎很久沒開過的樣子,很緊。我第一次沒拉開,第二次多用了點力,還是沒有拉開,於是白曉遲探過身子來,手覆在我的手上,將車窗拉開來。
  而我整個人僵住。
  他的身體就這樣靠過來,胸口貼上我的肩胛,下巴幾乎要抵上我的頭頂,手覆在我的手上,手臂伸成一個半圓,將我整個的圈在裡面。
  我幾乎要因為他的體溫,他的呼吸而窒息的時候,窗打開了,車外帶著野外特有的氣息的風吹進來,他就順著那陣風,在我耳畔輕輕道:「如果來搭訕的那個人是你的話,我便隨時都有空。」
  我怔住,眼前突然一片空白。
  而他開好了窗,便坐回自己的位置。整個過程,其實也就只幾秒鐘。
  我機械的轉過頭來,看向他,他漂亮的眼睛裡帶著笑,溫柔如一泓春水。
  我有一點搞不明白,到底是誰被誰搭訕了?
  白曉遲看著發怔的我,用手掩了嘴,輕輕的笑出聲來。眼裡都是調皮的意味。
  我翻了個白眼,「王子殿下下你學壞了呀,公主殿下下一不在你就花呀。」
  他收起笑容,很認真的看著我,「我和她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關係。」
  「啊,我知道呀,你們只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而已麼。」我重新靠回椅背,閉上眼。然後就聽到他輕輕的歎了口氣,輕輕的叫了我一聲,「七七。」
  我雖閉著眼睛,卻不自主的將耳光豎起來。
  但是終於沒有了下文。
  於是我在汽車的顛簸中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靠在白曉遲肩上,或者是在睡夢中下意識便選擇的最舒服的位置吧。我怔了一怔,理論上來說,我應該馬上跳起來才對,可是我並不太想起來。
  我半睜著眼,靠在他肩上,呼吸著有他的味道的空氣。
  有種很安寧的幸福感。
  他的手就在這時伸過來,覆在我的手上,聲音輕如風拂,「你再睡一會罷,還有一兩個小時才能到呢。」
  我在那一瞬間紅了臉,一顆心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
  原來他早知道我醒了。
  而他顯然誤會了我的意思,繼續輕輕道:「你放心好了,沒有人有閒心來看你的。」
  這是句實話,車廂裡的人不是在閒聊,便在看窗外的風光,不然就是在睡覺,剩下的幾個也在看司機放的VCD,的確不會有人注意到我是不是在耍賴裝睡。
  可是,我介意的,根本就不是別人知不知道,而是他知不知道。
  我的臉愈紅,整個身子都似乎掉在火坑裡燒。忙忙抬起頭來,扭過臉去看向窗外。
  白曉遲抓著我的手,沒讓我抽出來,玻璃上映著他的眼睛,仍是笑吟吟的,甚至有些得意。
  有個詞叫做惱羞成怒。
  我咬著牙,回過頭來盯著他,「你好像很得意麼?」
  「是啊。」他居然點下頭,很坦白的說,「我甚至在很小人的偷笑,高三的學長們因為要備考而不能來真是太好了。」
  我怔了一下,然後閉上嘴。
  白曉遲也就跟著閉嘴,只微笑著看著我,握著我的手一直沒有放開。
  我抽了幾次都沒能抽出來,礙著這麼多人又不敢有太大的動作,於是只能狠狠的盯著他,任他握著我的手,笑得像只偷到雞的黃鼠狼。
  原來王子殿下下也並不是所有的時候都像他平時表現得那樣溫柔敦厚彬彬有禮。
  這個時候的他,簡直比山賊還要無賴。
  車子在下午兩點四十的時候到達晴川一中。
  那邊的接待人員安排我們在他們學校的招待所住下,然後和我們的帶隊老師確認了行程安排。
  首先是各自到房間安頓一下,在車上沒吃中飯的自己出去吃點東西,下午四點集合,參觀晴川一中,六點一起吃晚飯,七點的時候在晴川一中大禮堂參加聯誼活動的晚會,晚上在晴川一中招待所休息。第二天,上午參加各項聯誼活動,比如象棋比賽,書畫展覽之類,下午和晚上自由活動,但是晚上八點半之前要回招待所點名。第三天上午八點集合上車返校。
  說起來,應該是比較人性化的安排。
  所以老師宣佈完之後,大家都沒有異議,拎著行李便去找自己的房間。
  我跟小樓一間,她放好了包,便跑去洗臉,一面問,「七七,一會去吃什麼?」
  「隨便。」我趴到床上,「你帶回來給我吧,我要睡覺。」
  小樓將還沒擰乾的毛巾甩到我頭上,「車上還沒睡飽麼?難道王子殿下下的肩膀不舒服?」
  我翻過身來,就著她的毛巾擦了把臉,然後扔還給她。「舒服呀,所以意猶未盡的想繼續睡呀。不如小樓你去再找他,找個理由交換房間,讓我繼續靠到他身上睡好了。」
  小樓看著我,像是被噎到一般。「嚇?」
  我翻了個白眼給她看,「以後不要不跟我商量就擅自做這種事好吧,被你害死了。」
  小樓訕訕的笑,「哪有那麼嚴重?我看你們一路上也沒什麼嘛。」
  除了我可能會弄出心律失常的毛病之外,的確是蠻正常的。
  我又翻個白眼給她看,然後將臉埋到枕頭裡。「我睡了,你帶東西回來再叫醒我吧。」
  「好的。」小樓答應了聲,稍微收拾了一下便出了門。
  然後我開始迷迷糊糊的睡,一直到聽到有人在敲門。
  「啊,來啦。」我抓抓頭,睡眼惺忪的跑去開門,「真是的,鑰匙不是在你那裡麼?」
  「我手上只有我們那間房的鑰匙呀。」門外的人笑著說,聲音如風般清越。
  我抬起眼來,看到白曉遲站在門外,手上拎著一個塑料袋。
  我打了個「呵欠」,「王子殿下下大駕光臨,有何貴幹哪?」
  他皺了皺眉,「不能直接叫我的名字麼?」
  「白曉遲,你來做什麼?」
  他又皺眉,「不能不要連名帶姓的一起叫麼?」
  我也皺眉,「你要求還真多,到底有什麼事呀?」
  「這樣的,我剛剛碰到小樓,她說——」
  我心裡嘎崩一下子,睡意全消,睜大了眼盯著他,「她難道真的找你換房間?」
  他怔了一下,然後笑意就爬上了嘴角,「換房間?沒問題呀,反正我是一個人住的,也不用擔心室友會怎麼樣。」
  「嚇?你怎麼會一個人住的?」
  「因為這次來的人是單數啊。」
  「果然是王子殿下下呢,老師都對你另眼相看啊,怎麼不見把別人排到單間去住?」
  他盯著我,先是皺了皺眉,然後就笑開了,「小樓說得沒錯,七七你果然很會轉移話題呢。」
  我很無辜的眨了眨眼,於是他將手裡的塑料袋遞給我,「小樓說叫我把這個帶給你啊。」
  我接過袋子,裡面是一個快餐盒,一雙筷子,有蛋炒飯的香味飄出來。
  「啊,謝謝。」我鬆了口氣,拎著袋子走回床邊坐下,然後把快餐盒拿出來放在床頭櫃上,掰開筷子,開始吃飯。
  白曉遲並沒有離開,而是推門走進來,坐到我對面,靜靜的看著我。
  我扒了幾口飯,抬起頭來時正對上他烏黑的眼,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臉上有點發熱。「白曉遲你吃過沒?」
  「吃過了。」他倒了杯水,端過來給我。我接過來,迫不及待便喝了一口,被燙到,而他站在我面前,害我嘴裡一口熱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結果就嗆到了,不停的咳嗽。
  「七七。」白曉遲皺著眉,坐到我身邊來,輕輕的拍我的背。「小心一點啊。」
  我咳得眼淚都要流出來,轉過來很哀怨的看著他,「王子殿下下你出去好不好?」
  他怔住,整個人像僵掉了一般,很久才輕輕道:「你討厭我麼?」
  「不是。」我咬了咬唇,不知道要怎麼形容我自己現在的心情,「總之你在旁邊看著,我就什麼事都做不好,幾乎要連吃飯都不會了。」
  他又看了我很久,表情慢慢的柔和起來,聲音也是,溫柔似水,「七七。」
  我歎了口氣,移動了一下身子,避開他放在我背上的手,「總之你在這裡,我就很緊張,心臟快要跳出來一般的緊張……」
  「我則恰恰相反呢。」他收回自己的手,「有你在身邊,我就覺得很輕鬆。從身體到心靈都有種前所未有的放鬆,甚至連一些本來很**的事情,如果有你在旁邊看著,我都會抱著很樂觀的心態去做。」
  他說到這裡抬起眼來,一萬分認真的看著我,聲音低低的,切切的,「我喜歡你,七七。」
  我在那一個瞬間陷入了暈眩之中,在心臟失速的跳動裡,突然間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聽不到。
  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面前有個人正抓著我的肩,輕輕搖晃,焦急的喚,「七七,七七,你不要嚇我。」
  很清楚的聲音,但是面容模糊。
  我花了一秒鐘來弄清楚造成這樣的結果的,是我的眼淚。
  再花了一秒鐘來回憶,剛剛發生了什麼。
  小樓托白曉遲送午飯來給我,白曉遲跟我說他喜歡我,然後,我淚流滿面。
  真是莫名其妙。
  我為什麼要哭?
  我一面這樣想著,卻還是止不住自己的眼淚。
  難道淚腺不是我自己的?為什麼可以不聽我的指揮呢?
  白曉遲找出紙巾來,溫柔細緻的印掉我臉上的淚,動作雖然一絲不亂,但眼神裡卻慌得無以復加,連說出來的話都有些語無倫次,「七七,你不要再哭了,如果是因為我的話,我道歉,我可以當自己沒說過那句話,我收回,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我看著他,咬緊了自己的唇。
  「別這樣,七七。」他皺著眉,修長的手指拂過我的唇,輕輕歎息,「就算你不喜歡我,像上次在天台那裡一樣,拒絕我就是了,不要這樣委屈自己。我知道我比不上沈渡,我知道我一直都在給你添麻煩,可是……我本來也想就那樣走開,遠遠的看著你就好,只要你幸福就好,可是……可是……」
  他說了三個可是,都沒有下文。
  於是時間就這樣停住了。
  這個下午,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
  我坐在床邊,白曉遲蹲在我面前。
  兩個人就這樣默默的看著彼此,完全找不到任何的語言來表達彼此的心情。
  就像是石化了一般。
  解咒的是窗外傳來的鈴聲,大概是下課了。
  白曉遲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七七,或者,我今天說那句話是突然一點,可是你要知道,我是絕對認真的。我沒想到會把你弄哭,但是,就算這樣,我也想你能好好考慮一下。」
  他的手仍停在我臉上,輕輕摩挲,「而且,我保證,再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了。」
  然後,他站起來,走出去,在門口的時候停了一下,「今天的晚會,我希望你無論如何能夠看完,因為我的節目排在最後。」
  他回過頭來,看著我,眼神裡有著一光年的內容。「無論我今夜彈什麼,那都是彈給你聽的,只是為了你一個人的演奏。」
  他走出去,輕輕的帶上了門。
  我坐在那裡,淚又止不住的滑落。
  這個我一真只敢在夢中憧憬的男生啊。
  就那樣無比誠懇的將他自己擺到了我的面前。
  就好像我只要一點頭,便可以像所有的小說裡一樣,得到自己完美的幸福。
  可是啊可是。
  我輕輕的歎息,我卻張不開口,伸不出手,點不下頭,只能坐在這裡流淚,且心亂如麻。
  晴川一中果然是和我們學校不一樣的學校。
  走進大禮堂的時候,我的第一感覺就是以上那句話。
  要是我們學校的話,一定會像校慶時那樣,搭個舞台佈置起來,然後演員是演員,觀眾是觀眾,分得一清二楚。他們剛將整個大禮堂都裝點了起來,樂器道具就放在大禮堂中間,演員可以走到觀眾中間去,觀眾也可以即興的加入表演。想來他們的校風比我們還要開放得多。
  小樓一邊忙著拍照,一邊點頭,「嗯,這才像聯誼的樣子麼,其樂融融。」
  「嗯嗯。」我含糊的應著聲,走到一邊的角落裡找了張椅子坐下,靠在牆上等待。
  是的,等待。
  我輕輕的咬的自己的唇,聽著自己心底最真實的聲音。
  我只是為了白曉遲而來的。
  只是因為他要彈琴,所以我才會坐在這個大禮堂裡。
  甚至,是因為白曉遲要來,所以我才會來晴川的。
  我明明就是喜歡他的,為什麼下午的時候,會說不出來呢?
  我在顧慮什麼?我在猶豫什麼?
  心又開始亂了起來。
  我歎了口氣,茫茫然地看向禮堂中已經開始的表演。
  獨唱,合唱,獨舞,群舞,相聲,小品。
  一個個節目熱鬧非凡地演過去,而我的目光,只落在那架鋼琴上。
  那個之前我只在電視上或者商場裡隔著玻璃遙遙望見過的龐然大物。漆黑,錚亮,在禮堂的另一端閃著遙不可及的光芒。
  過一會,白曉遲會用那個我做夢都沒有碰過的東西來表演。
  或者,我歎了口氣,覺得心開始揪緊。
  這便是我不敢答應的原因。
  因為灰姑娘骨子裡的自卑和驕傲。
  白曉遲在一片尖叫和口哨聲中出場。燈光自斜上方打下來,在我的位置,只能看到一個輪廓分明而細節模糊的側影。
  其實我根本不要用眼看,他的五官,他的微笑,他的眼神都早已刻在我心底,積久彌深。
  他站在那裡,向大家行了禮,目光在禮堂裡掃視了一周,然後鎖定在我身上,輕輕微笑,然後在鋼琴前面坐下去。
  於是音樂像綢緞一樣流淌開來。
  我並不太懂音樂,所以聽不出來那是什麼曲子,我只感覺那琴聲如月光下少女的獨白,如一顆矜持的心靈溫柔的傾訴。
  周圍的一切都彷彿已經不在,只有鋼琴舒緩地低唱。是的,只有琴聲,四週一片寂靜,似乎整個世界都醉在琴聲裡,漸漸墜入夢鄉。在鋼琴的天籟中,夢中幻象如濤生雲滅,紛至沓來……一股山泉流過,一縷陽光射入,林中煙消霧散,然而春眠不覺曉,萬物在夢中微笑著,迎來又一個美好的清晨。
  這是我第一次聽音樂如臨仙境,既癡且醉,渾然忘我。
  因為那是白曉遲在彈。
  隔著整個禮堂的人,他在演奏的間隙裡抬起眼來,望向我,溫柔的微笑。
  他的確是在為我而彈。
  我伸出手來,捂了自己的唇,喉嚨裡像是被什麼哽住了,一團火熱。
  「那是你們學校的吧?」旁邊女生的問話將我從這種莫明的情緒裡拉出來,我轉過眼,看到一張明艷的面孔,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欣賞,「那男生真帥,叫什麼?多大?有女朋友了嗎?」
  我怔了怔,那女生已笑著接道:「等一下我要和他跳舞,你認識的話幫我介紹一下吧?」
  我也笑,你看,王子就是王子呢,不管在哪裡,以他的魅力也能立刻召集一支親衛隊吧。
  鋼琴演奏結束,晚會的最後一項是集體舞。
  音樂響起來,中央的東西都搬開了,雙雙對對的舞伴開始蝴蝶般在禮堂裡穿行。
  我坐在那裡,看著那個王子般的男生一面說抱歉一面從向他邀舞的人堆裡擠出來,走到我面前,很紳士的行了個禮,微微彎了腰,伸出一隻右手來,「能請你跳支舞麼?」
  「萬分榮幸。」我笑,並沒有站起來,「可惜我並沒有可以參加舞會的水晶鞋呀。」
  「這樣更好。」他微笑著,固執的拉起我來,「我便不用在十二點的時候到處去找你了。」
  「白曉遲。」我無奈的歎了口氣,已聽到他在我耳邊輕輕道:「就算要拒絕我,也等到回去之後好麼?只這三天……」
  王子殿下下都將身段放低至這種程度了,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他牽起我的手,走到雙雙起舞的人中間。他的手心微微沁著汗,心跳亦不比我慢多少。
  我偏了偏頭,「王子殿下下好像很緊張嘛?等下不准踩我的腳呀。」
  「嗯?」他像是考慮了幾秒鐘的樣子,「好,但是如果你踩了我的,我就一定要踩回來。」
  「嚇?」我眨了眨眼,「這難道是傳說中的踩腳遊戲?」
  他怔了一下,然後笑出聲來。心跳呼吸都恢復正常,牽著我,隨音樂起舞。
  結果誰也沒踩誰的腳。
  白曉遲的舞跳得很好,一圈轉下來便又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於是便愈顯得我的笨拙。他很細心的注意到了我的不自然,音樂沒放完便牽了我退下來,仍然回到原來的那個角落。然後去倒了杯水來給我,輕輕問,「不舒服麼?」
  我搖頭,不敢告訴他我只是因為他放在我腰間的手而有點發燒,只是因為他的氣息而有點暈眩。
  「嗯,那我們坐一下就回去吧?」
  我還沒來得及答話,之前在我旁邊的那個晴川的女生已向白曉遲伸出手,「你好,可以一起跳支舞麼?」
  白曉遲轉過去看著她,輕輕的牽起我的手來,微笑,「抱歉,今天晚上,我只是她一個人的舞伴。」
  那女生怔了一下,然後聳了聳肩,向我們笑了笑,「是這樣啊,不好意思。你們兩個,還真是幸福呢。」
  「謝謝。」白曉遲微笑著,目送那女生離開,而我愣在那裡,呆呆的望向被他握著的手。
  幸福……嗎?
  或者是吧,這股從彼此的皮膚相貼的位置傳來的感覺,整顆心像浸在蜜汁裡一般的感覺,或者就是幸福吧。
  我抬起眼來,正望進白曉遲如水的雙眸裡。
  我深吸了口氣,然後微笑。
  做夢也好,神仙教母的法術也好,在十二點的鐘聲敲響之前,暫時,就讓我做一次公主吧。
  回去的時候,小樓還沒有回來,服務員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我站在門口,歎了口氣。
  白曉遲站在我身後,微微偏起頭,「如果進不去的話,先到我那邊去坐坐吧,我有東西給你看。」
  我眨了眨眼,做興奮狀,「類似於西遊記裡西梁女國的國寶麼?」
  他怔了一下,然後笑,「不是,不過如果你想看那個,也不是不可以。」
  我雙手合在胸前做期待狀,「我可以流鼻血麼?」
  他笑,拖起我的手走向自己的房間。
  我停在門口,心跳不已。
  他在房間裡,顯然是已經找出了要給我看的東西,回過頭來叫,「七七?怎麼不進來?」
  我一步一步捱進去,白曉遲坐在床邊,手裡揮著一個小盒子,「不用太緊張,只是一條項鏈。」
  「哦。」我走過去,從他手裡接過來,打開。
  盒子裡鋪了藍色的絨布,項鏈安靜的躺在上面,閃閃發亮。
  我伸出兩個指頭將它拎起來,銀色的鏈子上串著一個水滴狀的水晶吊墜,吊墜中央有一朵小小的白花,被晶瑩剔透的水晶細細的包裹著,有種別樣動人的韻致。
  「好漂亮。」我驚歎。
  白曉遲笑,「你喜歡就好。」
  「可是——」我看著那條鏈子,水晶折射著燈光,刺痛了我的眼。我歎息,將它放進盒子裡,蓋好,交還給白曉遲。
  「不是什麼很貴重的東西。」像是看穿我的心事一般,他輕輕解釋,「水晶是假的,我只是覺得很漂亮,而且應該很襯你,所以才買的。」
  我看著他重新將那條鏈子拿出來,然後向我招招手,於是我就像中了魔咒一般,乖乖的在他身邊坐下,讓他伸手環過我的頸,將那條項鏈戴好。
  淡黃色的窗簾將我們和外界的一切都隔開。我坐在床邊,侷促不安,白曉遲在我旁邊,看著我,欲說還休,欲言又止,末了只輕輕的喚我的名字。
  七七,七七,七七。
  一聲又一聲,愈來愈輕,愈來愈柔。
  我如在雲端,整個人都像要化在那聲音裡。
  我抬起眼,在自己亂鼓般的心跳裡看著白曉遲緩慢而緊張的靠近我,手伸過來,顫顫的捧住了我的臉,然後他眉目如畫的面孔便慢慢湊近來。
  我聽到自己吞嚥的聲音,然後,憶起了校慶的舞台上,那個蜻蜓點水般,淡淡的,柔軟的觸吻。
  以及,之後那個響亮的耳光。
  你看,人就是這樣的,到了某種時候,該想起來和不該想起來的東西都會不由自主的跳出來,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狠狠的踢你一腳。
  我怔了一下,然後反射性的跳了起來。
  白曉遲也怔了一下,整個人好像都僵在那裡。
  於是粉紅色的旖旎氣氛一掃而光,剩下的唯有尷尬。
  我微微偏了一下頭,想找一點話來說,然後,就看到了葉薰衣。
  她站在門口,手裡提著一個包,眼神是毫無生機的死寂。
  我突然心疼。
  白曉遲也看到她,皺起眉來,然後站起來,走過去,「小葉,你怎麼來了?」
  葉薰衣看著我們,安靜得叫人害怕。
  從床邊到門口其實只有幾步,但白曉遲走過去的時間,在我看來,幾乎是花了一個世紀那麼長,而那期間,葉薰衣便一直用那死寂的目光看著我。
  我下意識的捏緊了自己的衣擺,咬住了自己的唇。
  白曉遲走到門口的時候,葉薰衣忽然向我們行了個禮,「抱歉,打擾了。」
  白曉遲怔了一下,我從他的身體和房門中間的間隙裡看過去,只看到葉薰衣完成了一個轉身的動作。
  我趕到門口,看過去,她並沒有跑,只一步一步向走廊的另一端走過去,留下一個那樣寂寞的影子,長長的拉到我們眼前。
  我歎了口氣,看向白曉遲。
  他只站在那裡,微微皺著眉,看向那個背影。
  我又歎了口氣,推了他一把,「不去追麼?」
  「嗯。」他應了聲,追上去。
  然後我便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
  小樓趴在床上整理晚會的記錄,見我回來,一個鯉魚翻身就起來了,連聲切切的問,「怎麼樣?怎麼樣?」
  我懶懶地斜她一眼,躺到床上。「什麼怎麼樣?」
  「抱歉,今晚我只是她一個人的舞伴。」小樓學著白曉遲的聲音說完那句話,然後跳到我床上來,「這樣的台詞都說出來了呀,難道接下來沒有更浪漫的後續?」
  「啊,浪漫到死呀。」我笑,「王子殿下下送我禮物呀。」
  小樓顯然也注意到我戴著的那條鏈子了,眼睛都發了光,「好漂亮,然後呢?」
  「然後?」我仍在笑,心裡卻有一種破碎的聲音,「然後十二點的鐘聲就響了。」
  小樓怔了一下,她當然明白我什麼意思,不由得就皺了眉,「發生了什麼?又是你的那個強烈得過份的自尊心在作祟麼?」
  我微笑,「公主殿下下來了呀,然後王子殿下下就追過去了。」
  王子始終是公主的王子,我的一場春夢,無疾而終。
  小樓安靜下來,爬回自己床上去繼續整理記錄,一夜無言。
  一大早,我還在洗臉,已有人來敲門。
  小樓去開的門,然後愣在那裡。
  我從洗手間探出頭來,一邊慢騰騰的擰著毛巾,「怎麼啦?」
  小樓讓開了門口,我看到沈渡站在那裡,笑瞇瞇的揚起手來打招呼,「七七,早。」
  我也愣在那裡,「你怎麼來了?」
  他並不回答我,反問,「你今天上午沒事吧?跟我出去一趟?」
  我眨眨眼,看向小樓。小樓笑瞇瞇的,「你去吧,這邊的事我會安排好的。」
  我掛好了毛巾,走到門口,「去哪裡?」
  沈渡拉著我就往外走,「你跟我來就是了。」
  於是我不再發問,只跟著他快步的走,從他的手心傳過來很安心的感覺,就好像即使他帶我去的地方是龍潭虎穴我都不用擔心,所有的危險他都會為我擋了,而且,也不用擔心,會不會有一個公主跑出來,用那種死寂的目光看著我。
  我想我的心大概被那樣的眼神灼出一個大洞,所以只要一想起來就會痛,很痛很痛。
  「七七。」
  沈渡在我幾乎要從樓梯上栽下去的時候一把扶住我,皺起眉來,「你走路的時候在看哪裡啊?小心摔死你。」
  我伏在他身上,輕輕的說對不起。
  那條項鏈因為我要跌到的動作從領口滑了出來,明晃晃的刺眼。
  沈渡稍稍瞇起眼,然後歎了口氣,扶著我的肩,將我們之間的距離拉開一點,盯著我,「我不管你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情,總之你現在給我打起精神來,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
  我怔了一下,問:「什麼人?」
  「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
  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看向沈渡,緩緩的,試探性了問,「我的……」
  嘴唇張合了幾次,始終沒有將那個發音最簡單不過的詞說出口。
  但是沈渡看著我,輕輕的拍拍我的肩,然後將自己的手縮回去,插在口袋裡。「嗯,走吧,有一點遠。」
  我跟上去。
  心裡湧上來無數的畫面,清晰或者模糊。
  清晰的是老爸坐在搖椅上沒有焦距的眼,模糊的是幼小時在我床邊輕輕唱歌的人的臉。
  終於,可以見到她了麼?

《夏日花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