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水市的天空,永遠都是一望無際的蒼藍。整潔的社區,紅頂的木房子,白色的圍欄,隨處可見的櫻花樹。一切都是生動而鮮明的顏色,而我,是這些鮮艷顏色的縫隙裡,一抹小小的灰影。
我費力地踩著腳踏車,滿頭大汗地往學校趕。
馬上就要遲到了,然而偏偏昨天夜裡踢門時用力過度,左腳中間的腳趾似乎骨折了,整個左腳都沒法用力,一不小心就會滑下踏板。
「撲通……」今天早上第四次摔倒在地。
我狼狽不堪地從地上爬起來,跛著腳去撿不小心踢掉了鞋,又費力地扶起地上的腳踏車。
早知道就不要騎車了,做公共汽車好了……
一輛黑色的勞斯萊斯幻影無聲地在我身邊停下,碾得地上的落葉吱吱作響。
車後門打開,一隻穿著深棕色麂皮鞋的腳垮了出來,隨即,高大俊美的少年出現在車門外。
「流藍,你的腳怎麼了?」述的面容略帶著驚愕的神色。
「沒事。」我撥掉頭髮上掛著的樹葉,背過身去,不讓他看到我一夜未眠的蒼白面容,「只是不小心摔倒了。」
「扶著我的肩膀,把鞋子脫掉。」述竟然在我面前蹲了下來,一手握著我的腳踝,輕聲說道。
那樣高貴優雅的述,居然像僕人一般蹲在我面前,握著我的腳踝……
我呆住了。
「少爺,馬上就要遲到了。」司機從駕駛座裡鑽出頭來,小聲提醒道。
「流藍,再不動手,我就要替你脫了。」述的聲音使我從沉思中猛然驚醒。
「不不不,我自己來。」我連忙彎下腰,脫下了白色的球鞋,連同襪子一起脫掉了。
鞋襪一脫下來,我自己都嚇了一大跳。左腳中間的腳趾居然已經紅得跟拇指一樣粗細,甚至還泛著紫紅的光,夾在其他的四個白皙的腳趾之間,顏色的反差觸目驚心。
「怎麼會弄成這樣?」述細長的眉蹙起,他站起身,不由分說地將我抱起來,動作輕柔地將我放在車的後座上,然後坐了進來,「砰」的一聲關了車門,「何叔,回家。」
「等等!述,今天有一次很重要的考試,無論如何不能缺席!」看著司機聽話地將車掉頭,我掙扎著坐直了身子說道。
「我會給老師打電話,讓他再單獨替我們安排考試,腳傷成這樣,還怎麼做題?」述直視著前方,嘴角緊繃,聲音裡隱隱有些不悅。
我受傷了,沒有照顧好自己,所以他生氣了嗎?
可不可以這樣理解呢……
「怎麼弄傷的?」
車裡的空氣似乎有些凝滯,我小心翼翼地答道:「踢門時太用力了。」
「流藍……你似乎永遠不會對我說實話。」
我沉默不語。
果然是不擅長撒謊啊……
「信收到了嗎?」述突然開口問道,修長的手自然而然搭在我放在身側的手上,帶著灼人的熱度。
我沒有抽出來,只是僵硬地任他握著。
「收到了。」
又是一陣沉默。
司機一直帶著好奇的目光,從後視鏡裡打量著我。
「那種話……如果你不喜歡聽,以後我都不會再說。」依舊是直視著前方,完美得像雕塑一樣的側臉上,掠過一絲若隱若現的尷尬。
述這樣的人,應該幾乎沒說過這樣低聲下氣的話吧!
即使是道歉,也是這樣彬彬有禮。
「已經沒有生氣了啊……」
「那就好。」搭在我手背上的手緊了緊,終於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
「昨晚一定發生了很驚心動魄的事情吧?」戴著眼鏡的年輕醫生一邊輕輕地替我塗著藥,一邊溫和地說道,「要把腳趾踢到骨折,可不是一樣容易的事情。」
我避開他的問題,問道:「請問醫生,我的腳完全恢復需要多久?」
「要看你的狀況。如果再像昨天晚上一樣,整夜整夜不睡覺,可能要半年以後才能徹底痊癒。」醫生推了推眼鏡說道。
滴汗……他是怎麼看出來的,難道有這麼明顯嗎?
醫生走後,述在我面前的沙發上坐下。
「一夜沒有睡?眼眶都是青色的……昨晚發生了什麼,可以告訴我嗎?」
「沒事。」
「還在隱瞞。」
「不要逼我再回憶一次好嗎?拜託。」
「一問題就要解決,如果有事情你自己解決不了,也許我可以幫忙。」
「和媽媽起了點兒小爭執。」沉默了片刻,我終於開口,「她拿走了你寫給我的信,不肯還我,鎖了房門在臥室裡看。我站在外面踢門,不知道是哪一下太重,就踢斷了腳趾……」
述靜靜地聽著,漆黑的眼眸愈加深沉,如同風暴來臨前的沉寂海面。
「之後她出來,把信仍在我的臉上,我憤怒得把信撕碎了。」我低下頭,「沒能保管好你寫給我的信,對不起……」
述的手緩緩移到我的後頸上,然後將我按向他。
還沒來得及有任何反應,一個溫熱輕柔的吻,已經輕輕落在了我冰冷的嘴角。
「傻瓜。」
我只覺得渾身僵硬如鐵,唯有剛才被述親吻的地方,彷彿被火炙烤過一般灼熱滾燙。
述居然親了我……
嘴角抑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如果送禮物和溫柔相待是出於禮貌,那麼這樣的舉動呢?又代表什麼?
「因為是我寫給你的信,所以才會這樣在乎嗎?」述的聲音突然變得很溫柔,比四月的和風、比淡淡的月光、比輕拂過臉頰的薔薇花瓣,還要溫柔一萬倍。
我紅著臉,輕輕點了點頭。
「那樣的信,我每天都可以給你寫很多封。」看到我點頭,述的嘴角揚起一抹淡淡的笑,眼底也有隱約的光芒閃動,「以後不准再因為這樣的事情,讓自己受傷。」
「好。」
「還有,如果努力過很多次,都無法使一個人喜歡上你,那麼,就把她從你生命裡剔除,當她是路人,不要為這樣一個不愛你的人傷心難過。」
我愕然地看著他。
他竟然知道!
他竟然知道我對媽媽的情感——恨、不甘和畏懼交雜,然而內心深處,也曾經渴望過像默一樣,在她的懷裡撒嬌,得到來自她的——謂之為母愛的情感。
畢竟,她是我十六年的生命裡,唯一一個稱之為「媽媽」的女人。
「述,你是怎麼知道的?」
「喜歡一個人的時候,自然會關注她的一舉一動,她每一次情感的流露。」
喜歡?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流藍,我很喜歡你。」他握著我的手,輕輕地撫摩,「如果人在下雨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是雨傘的話,那麼我希望你在不開心的時候,第一個想起的人是我。」
「可是——」我試圖將我手抽出來,卻被他握得更緊,只好語無倫次地說道,「述,你怎麼會……可是我……」
述竟然會喜歡我?萬眾矚目的、王子一般的述,竟然會喜歡我這樣一無是處的女生……
是幻覺嗎?
述執起我的手,將唇印在上面,久久沒有離開。長長的睫毛覆在眼前上,顯得如此溫柔而深情。手背上傳來的溫度,讓我確定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著的。
就如同童話故事一般,這樣美好。
「第一次見面就跟喜歡你,而且越來越無法自拔。到現在,一天見不到你,就覺得心裡發慌,坐立不安。」他抬起頭看著我,「和我交往吧,流藍,我會很用心很用心地對待你,不讓你受一點兒委屈,不讓你掉一滴眼淚。我會保護你!」
大腦裡一片空白,我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憋紅了臉說道:「讓我想一想,想一想……」
「我會給你時間,流藍。」他站起身來,「希望能夠得到我想要的回答。」
慌亂地點點頭,我幾乎是落荒而逃。
坐在車上,我把窗戶開到最大,呼呼的風刮過臉頰,也無法緩解面頰上的燥熱。
激動得手指都在顫抖。
述居然會喜歡我,天哪……
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接連幾天,我都避免著和媽媽碰面,因為已看到她,那些傷心和憤怒的記憶就會湧出來,讓人窒息。
我悄悄地走近客廳,擰亮了牆上的燈。
橘黃色的燈光充盈了整個客廳,我才發現,媽媽穿著一身白色的套裝,坐在沙發上,目光複雜地看著我。
我呆在原地,一時間手腳都不知擺放到什麼地方,沉默了片刻,終於還是蠕動著嘴唇,吐出兩個含糊的字眼:「媽媽。」
「剛剛我接到你爸爸的電話,說他忙碌奔波了大半年的一筆生意,因為某個財團的介入而失敗,你爸爸血本無歸,現在公司境遇十分危急。」她雙手環著胸,靜靜地凝視著我,「那個財團的名字想必你已經猜到。」
我一臉愕然,爸爸的公司出問題了?可是,他生意上的事情,我又知道什麼?
「因為看了你的一封信,所以就跑到財團繼承人顏述那裡告狀,讓他用這樣的方式來處罰你爸爸,隨便報復我,對嗎?」媽媽的紅唇一張一合,吐出來的字眼個個寒冷如冰,「為什麼吥乾脆把你爸爸弄得破產,然後你飛上枝頭做鳳凰,讓我們流落街頭,無家可歸?」
彷彿有炸雷當頭一炸,述居然動用家裡的力量,去干擾爸爸的事業?為什麼,他竟沒有跟我提起?
我想起跟他說完信被拿走的事情時,他眼底無聲掠過的那抹陰霾。
難道在那時,他就已經決定要這麼做了嗎……
「我沒有。」我開口為自己辯解,「我不知道這件事情。」
「你不用替自己解釋,我得罪了你,是我不對,」媽媽站起身來,走到我面前,緩緩說道,「但是,我們之間的矛盾,沒必要牽扯到你爸爸身上去。不要忘記了,是誰供你讀書,把你養大的。」
她轉身往樓上走去,走到一半,又回過頭來看著我:「不要忘恩負義。」
我如墜冰窟。
隨即,二話不說地跑出了家門。
「如果不是因為述,我又怎麼會離開歐洲,來到這個地方?整整六年的時間……」許悠一襲露肩的米白色雪紡連衣裙,披散著長髮,長長的裙擺從真皮的椅子上垂下來,如同女神一般優雅高貴。然而她美麗的面容上,卻有著平日少見的憂傷,「可是,即使是在離你最近的地方,我也從來沒有到過你的心裡。」
述坐在她的對面,雙手插在褲帶裡,注視著她,神情一如既往地有禮而疏離。
「悠,我們一直都是好朋友,不是嗎?」
「我拒絕那麼多財團的繼承人,放棄世界上最頂尖的學校,放棄父母給予的最優渥的生活,來到這個地方,全都是為了你。」許悠的頭微微仰起,看著面前沉默的少年,長髮傾瀉的側臉,絕美如同雕像一樣般,「我不需要太多的情感,只要述……請給我一點兒堅持下去的力量,一點兒就好。」
那樣卑微的神情,如同在主人腳邊搖尾乞憐的小狗。
述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背影籠罩在暖黃色窗簾映出的曖昧光線裡,挺拔,淡漠,如同暗夜裡的貴族公爵。
「每個人都要自己生活的軌跡,沒有必要為了不相干的人,而踏上錯誤的路途。悠,回歐洲吧!」說完,他拉開門的把手,走了出去。
許悠突然站起身,提著長長的裙擺追出了門外,她從後面用力地環住述,淚水顫抖著從濃密的睫毛中滾落。
「述,為什麼謝流藍可以得到你的青睞,我卻不能?她有什麼好?冷漠,倔強,孤傲,就像那個人一樣!述,這就是你喜歡她的理由?」
「不要胡亂猜測。」
「如果述喜歡,我也可以做到像她那樣,一分一毫都不差。」她的額頭抵著述寬厚的後背,「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包括改變自己。」
一聲輕不可聞的歎息,緩緩地從述的喉間發出,他回過身,輕輕地環住許悠。
「悠,你永遠都長不大。」
我跟在管家的身後,來到這條長廊,卻看到長廊的盡頭,那對相擁著如同油畫一般美好的少年和少女。
少年低著頭,額前細碎的頭髮垂下,遮住深邃的眼眸,只看到嘴角的線條,帶著慣有的溫柔和平靜。
少女的長髮垂到腰際,裸露的肩膀被少年攬在懷裡,輕輕地顫抖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那樣相襯的……一對璧人。
我抹了抹額上的汗,輕聲對管家說道:「我還是去大廳等候好了。」
說完,我拖著尚未痊癒的腳,緩緩地轉過了身。
眼睛乾澀,有些疼痛,好像有什麼東西要掉落一般。大概……是被英俊的少年和絕美的少女相擁時所迸發的光芒,刺到雙眼了吧!
五分鐘過後,述出現在大廳裡,他的身後,還跟著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
「流藍,這時候造訪,是因為你爸爸的事吧?」他在我身邊坐下,說道,「你爸爸支撐得比我想像中要久一些。」
「為什麼要這麼做?」我竭力讓自己的語調保持平穩,然而平滑的大理石茶几上,還是映出了我蒼白的面孔。
「我調查過你家裡的一些情況,抱歉,未經你的允許。」他又握住我的手,然而我卻迅速地抽了出來。
「請說重點。」
「由我來向流藍小姐解釋吧!」述身邊的中年男人開口說道,「流藍小姐父親的公司有很強的實力,然而最近卻做了一項錯誤的決策。如果那項決策付諸實施,即將而來的後果是你父親無法承擔的,所以述少爺動用家裡的力量,進行了阻止。」
「只是因為這樣嗎?」
「不,還有一個原因,那便是阻止了這項決策,你父親的公司勢必陷入困境,無可避免地要拋售一部分股票。如果我沒有估計錯誤的話,你父親為了吥放棄對公司的控制權,在危機到來的初期,會選擇將你後母手中持有的股票拋售,而將自己的保留。」
我完全不懂這些,只是沉默地聽著。
「等他將你後媽手中的股票拋售後,我們會立刻伸出援手。也就是說,這次危機唯一的後果,就是剝奪你後面對你父親公司的股權掌控,將她架空。從此以後,她沒有任何資格過問你父親公司的財務狀況。」
「流藍,這對你和你爸爸來說,是一舉兩得的事情,也算是……對她的懲罰。」述開口說道。
「真是多謝了。」我低頭,將自己的表情隱沒在陰影中。
財產、股權、鉤心鬥角、爭權奪利……述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所以,自然而然地就用了這種方式吧!
只是,我不喜歡而已。
「只要爸爸願意,在危機過後,還是會將股權分給媽媽一些吧!到時候,你們再如何應對呢?」
「流藍小姐,我們對你父親的援助,並不是無償的。我們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求控股者的名單裡,沒有你後母的名字。」
我只是冷笑著,沒有說話。
述的眼眸卻愈來愈冰冷,終於,他開口說道:「然叔,你先離開,我有話要單獨對流藍說。」
那個中年男人沉默地離開了。
我也站起身,說道:「我先走了。」
述卻一把將我拉入他的懷裡,低沉的聲音貼著耳際傳來:「你似乎並不開心,為什麼?」
一接觸到他的身體,我便彷彿觸電一般,一把推開了他!他卻順勢將手收緊,讓我無法掙脫。
「放開!」我的聲音低低的,卻帶著從未有過的憤怒。
述沉默了片刻,突然,他一把將我按倒在沙發上,然後俯身,用力地吻住了我的唇。
我下意識地扭過頭去。
他將手按在我的後腦勺上,讓我無法動彈,閃避都不能,只能被迫接受這個吻。
我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睜大。
我的……初吻,竟然就這樣被人奪走了嗎?
述沉默了片刻,突然,他一把將我按倒在沙發上,然後俯身,用力地吻住了我的唇。
我下意識地扭過頭去。
他將手按在我的後腦勺上,讓我無法動彈,閃避都不能,只能被迫接受這個吻。
我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睜大。
我的……初吻,竟然就這樣被人奪走了嗎?
良久,述才從我身上起來,雙手撐在我的身體兩側,深深地凝視著我。
「混蛋。」我咬牙低聲說道,眼睛瞪視著他,卻無法控制地紅了眼眶。
剛剛擁抱過其他的女孩子,又來擁抱我!把我當成什麼了?免費送上門來的玩具?
述的眼睛陡然變得如同夜空一般濃黑,他伸手扳過我的臉,然後俯身再次吻了下來。
比之前更濃烈,更糾纏的吻。
如果之前的那個吻僅僅只是侵略,那麼這個吻,便是掠奪!
我如同掉進沼澤,幾乎窒息而死。
「我做錯了什麼,讓你這樣抗拒我?」很久,他才從我唇上離開,一雙黑眸凝視著我,微喘著問道。
我用力地推開他,掙扎著滾下沙發。
他卻也順勢從沙發上下來,跪在我身後,再次從後面用力地摟住我。
「討厭一個人需要理由嗎?」我用力地掰著他的手臂,喘著氣說道,「我討厭你的高高在上,討厭你永遠將自己的意志強加到別人頭上,討厭不經我的允許的對付我的家人。」
以及,你剛才擁抱許悠的姿勢。
難以言喻的沉寂突然籠罩了整個客廳。
述在我身後沉默,然而擁著我的手臂卻一直不曾放開。
良久,才聽到他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以為這樣你心裡會好過一些。」
「好過什麼?利用我爸爸決策上的錯誤,來逼他對付媽媽,算是為我報仇了?述,你心裡究竟有沒有家人的概念?」
「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馬上停止,還有你所說的……高高在上和自以為是,我都會改。流藍,給我點兒時間。」
「沒有必要為了我這樣一個不知好歹的人改變!」
我用力地掰開他的手臂,略顯狼狽地站起身,卻看到一身米白色長裙的許悠站在高大的門框下,美麗的面孔蒼白如紙。
她都看到了?
我呆了片刻,隨即,頭也不回地跑出了述家的大門。
之後的很多個夢裡,那晚的場景都在重複出現,他將我壓在身下,如同侵略一般熱烈地吻著我。
夢中始終陪伴著我的俊美軍官懸浮在半空中注視著我們,他的肩章在月光下閃耀著冰冷的光芒。
還有一個聲音一直在耳畔響著:「歡愉與痛楚交織的愛情,引誘著人們墮入甜膩而危險的黑暗,愛,亦是原罪啊……」
第二天,述一整天沒有來上課。
下課後,我心事重重地走出校門。
「嘟嘟——」汽車喇叭突然在我身邊響起,把我嚇了一大跳,回過頭一看,一輛黑色的勞斯萊斯幻影從後面開過來,停在我身邊。
車窗緩緩搖下,述俊美的面孔出現在後座車窗內。
「流藍,上車。」
想了想,我還是沉默地上了車。汽車平穩地啟動,往前開去。
「去哪兒?」
「送你回家。」
車裡陷入一片安靜。
忍不住偷偷看向他,發現他正側過臉來看著我,目光很是溫柔。
「流藍,明天我要回一趟歐洲。」
「回歐洲?」
「家裡有些事務需要我出面,可能要去一個多月。」他握住我的手,「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不放心的語氣,就像戀人間臨別前的叮囑。
可是,我們好像並沒有什麼特殊的關係,為什麼這樣的話,從他的嘴裡說出來,會這樣自然?
「一路順風。」
他注視著我:「沒有別的了嗎?」
「沒了。」
我還應該說點兒什麼?好像沒什麼要說的了。不對,我應該還在生氣啊!我應該看見他立刻扭頭就走的!真是沒有骨氣……
他將臉貼近,修長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臉:「GoodbyeKiss!」
我的臉一紅,忍不住一把推開他:「不要胡鬧!」
「昨天打了電話過去,計劃已經啟動,現在的情形已經覆水難收,只能先這樣了。有機會你跟你爸爸解釋解釋,不是沒有補救的機會的。對不起。」
「哦。」
「你什麼時候可以消氣?下次我回來的時候嗎?」
「到時候再說……」我敷衍道。
其實更讓我生氣的是,他和許悠在走廊上的擁抱。
如同尖刺一樣刺傷了我的眼。
儘管車開得很慢,然而我家的那棟小房子還是很快就出現在視線裡。我跨出車門,手腕卻被他一把握住,拽回了車裡。
「一個月時間很快,我會盡快回來,你在學校裡要乖乖的。」他抱住我,低低的聲音伴隨著溫熱的氣息撲入耳中,「不許和其他男生有來往。」
怎麼會有這麼霸道的人……
可是為什麼,心裡卻沒有任何憤怒的感覺?
「知道了。」
汽車緩緩地駛離,我站在家門口,看著那輛車離開,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彷彿是……不捨。
湖邊的櫻花已經謝了,楓葉卻在一夜之間染上了淡淡的紅,如同雲層一樣漂浮的紅色,層層疊疊,掩映著後面歐式的紅色小樓,一派恬靜安寧的景象。
我坐在課桌前,手支著下巴,看向外面飄零著紅葉的楓樹。
述離開,已經大半個月了。
「考試時間只剩下半個小時了,請同學們抓緊時間做題。」講台上的老師好心地提醒道。
我回過頭,看著自己的試卷,所以的空格都被整齊的字填滿,答案看起來完美無缺。這種難度的測試,對我來說,得滿分是很容易的事。
「老師,我有一個請求。」跟我只隔了一條過道的籐藻突然站起身來,用她慣有的甜膩聲音說道,「我想向旁邊的謝流藍同學借筆用一下。」
可愛如同薔薇花瓣一般的少女,這樣誠懇的請求,年輕的老師自然是不會拒絕。
「好的。」
「考試的時候四處走動,未免會有作弊的嫌疑,所以,請老師幫忙到謝流藍同學的鉛筆盒裡拿一下好嗎?」籐藻繼續歪著腦袋,帶著甜美的笑容說道。
這樣的學生真是聽話懂事!老師眼中帶著讚許,微笑著來到我的面前。他一定以為我和籐藻是很親密的朋友吧!
雖然驚訝與籐藻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是我還是一言不發地將鉛筆盒交給了老師。
借筆而已,能翻出什麼風浪呢?
「我的筆都在裡面了。」
老師打開筆盒,本來和顏悅色的面容陡然變了,銳利的目光透過厚厚的鏡片射向我:「謝流藍同學,請問這是什麼?」
一大團紙條從筆盒中掉了出來,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螞蟻一般細小的文字。
我由不得呆住了。小抄?哪來的?
老師顏述地看了我一眼,隨後拿起我的卷子,對著手中的字條看了看,神色愈加嚴厲。
終於,他重重地將卷子拍到我的桌子上:「下課後請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趟!」
我轉過頭,靜靜地目光投向籐藻。
她滿臉笑容地朝我比了一個勝利者的手勢,她身後更遠的地方,許悠轉過頭來,漆黑的瞳孔深幽如潭,裡面浮動著暴風雪一般的凜冽。
「老師,我以人格擔保,謝流藍決定不會做這種事,她的成績足以拿下無數次年級第一名,只是因為不想出風頭,所以每次考試都故意做錯一兩道題,讓排名一直保持在第十名左右!」淺陌雙手撐著桌子,大聲地對著老師說道,「這樣勤奮讀書的一個人,還用得著用這樣拙劣的手段去作弊嗎?」
老師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她身後一言不發的我,皺眉說道:「她每一次考試的過程你都有注意嗎?你又怎麼知道,她以前考試的時候沒有作過弊?」
「老師!」淺陌忍無可忍地說道,「每次靠作弊進入年級前十名,且從來不被老師發現是,那不是人,那是天才!」
「夠了!」老師看了看在一旁沉默不語的我,語氣裡隱隱有了一絲怒氣,「她的鉛筆盒裡藏有作弊用的字條,是全班同學有目共睹的事情,事實勝於雄辯,她自己都無心辯解,你還在費力替她開脫嗎?」
「說話!流藍!」淺陌扯了扯我的衣服。
去上前一步,平淡地說道:「老師,我沒有作弊,那些字條不是我寫的。」
「那是誰寫的?」
「我不知道。」
「這麼說,是有人在陷害你了?」老師嘴角浮起嘲諷的笑,「如今的電影真是害人,讓我們的學生都染上了被害妄想症。」
「老師,流藍說不是她寫的,就一定不是她寫的……」
「記過處分,我明天會上報教務處。」老師不想再說下去,椅子往後一轉,留給我們一個冷冷的背影。
拉開辦公室厚重的大門,一群女孩子保持著偷聽的姿勢站在門口,看到我出來,紛紛站直了身子。
嘲諷、驚愕、輕蔑、幸災樂禍的目光紛紛投向我。
「怪不得每天掏空心思勾搭述,成績還能這麼好,原來都是抄出來的!」
「骨子裡明明就是個放蕩不羈、不學無術的不良少女,還要裝出優等生小白兔的樣子來,這樣的女生最讓人噁心了。」
「最重要的是,她還處處跟我們的悠作對,聽籐藻說,前些日子,悠都被她氣病了。」
「哼,現在挨處分了吧!什麼叫自作自受,看看她就知道了!」
我緩緩地穿過人群,面無表情地往教室的方向走去,將一地的流言甩在身後。
那些惡毒的語言,不過是拂過臉頰的風,風過之後,我還是如同秀竹一般挺立在風中的謝流藍。
如果這個世上有什麼東西可以擊敗我,那就是死亡。
雕著繁複花紋的歐式圓形茶几上,古董式樣的電話機突然響起了急促的鈴聲。一隻修長的手伸過來,緩緩拿起了電話。
「嗯,是我,請講。」
電話裡的聲音有禮而清晰,這邊聽著的人,面容卻愈加冷峻。
「把當天的監控錄像調出來,要校長安排全校學生觀看。」薄唇微啟,吐出幾個冷冷的字眼。
放下電話,原本坐在長椅中的少年站起身,走到暗紅色的窗簾邊,用力拉開窗簾。
晚霞穿過整面的落地窗,照進了這間華麗幽暗的房間,卻照不亮少年深邃的眼眸裡那個幽黑的角落。
垂在身側的手指緩緩收攏,終於緊握成拳。
流藍,流藍。
寧願投身到狂烈的風暴裡去,接受那些酷烈的攻擊與傷害,也不願到我身邊來,接受我的庇護嗎……
學校突然組織所有的學生在那個可以容納數千人的禮堂裡看電影。阡陌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跟著人流往禮堂走去……
「小心點兒,注意周圍的情況。」
我點點頭,握緊了她的手。
作弊事件發生後,我在學校的處境愈加難過,連一些平日裡見了我會微笑打招呼的優等生,也開始對我怒目而視。
走在路上,經常會有人故意用身體撞我,會經常從某個看不見的角落飛出一塊果皮,或者是一塊吃剩的麵包,又狠又準地落在我身上。去餐廳的時候,總有人「不小心」將滾燙的菜湯潑了我一身。
每天回家的時候,我總是一身狼狽。
避過一個惡意撞來的手肘,我低聲問道:「學校為什麼會突然組織看電影?以前有過嗎?」
「學校有專門的觀影廳,大家可以隨意進去觀看,像這種全校一起去禮堂的情況從來沒有過,所以很奇怪啊,不知道要給我們看什麼東西。」
唉……真是個能折騰的學校,我在心裡暗自歎道。
我們進入禮堂的時候,所有的座位幾乎都已經坐滿,剛找來一個角落的位子坐下,前面巨大的屏幕上,已經開始有畫面播放。
「天哪,流藍,那不是你嗎?」淺陌用力地捅了捅我。
我抬頭一看,不由得呆住了。
屏幕上出現的,是考試前我在教室的場景,不時有鏡頭切換,然而不論哪一個角度,看到的都是我。
低頭做題的樣子,扭頭看著窗外發呆的樣子,或者是小口小口地吃著便當,或者是認真地抄著筆記。
「搞什麼啊?她有什麼好看的啊?」有人發出這樣的抱怨。
然而更多的人,看得一頭霧水。
「她是誰?」
沒有任何人出來解釋,只有鏡頭緩緩地推動。
我起身離開,然後,一個偷偷摸摸的人影靠近了我的座位。
熟悉的眉眼,是經常跟在許悠和籐藻身邊的一個女孩子。四下張望之後,她悄悄地打開我放在桌上的筆盒,然後從口袋裡迅速掏出一團東西塞了進去。
由於動作過快切有點兒緊張,有一張白色的紙片從她手指的縫隙裡飄了下來,落左地上。她趕緊蹲下去撿起來,將紙條塞進了筆盒裡,然後,若無其事地離開了。
清晰的畫面,連女生衣服上繡著的小朵梅花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已經驚愕得無法出聲音。
腦子唯一還能轉動的部分告訴我,這不是學校安裝在教室的攝像頭。學校的攝像頭畫面是黑白的,而且安裝的位置也注定不可能從這個角度拍到我。
是誰,這樣明目張膽地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畫面仍在繼續,似乎有過剪接。接下來,是靜謐的考場,甜美的女生站起來,要求向我借筆,老師走到我面前,打開筆盒,抖落那一整盒的紙條。
最後,畫面定格在我的面容上,冷冷的,彷彿整個世界毀滅也與我無關的淡漠面容。
整個禮堂寂靜無聲。
一個老師走上台,對著話筒說道:「同學們可以離開了。」
人流開始退散,緩緩地湧向禮堂的門口,高聲的對白不時傳入我的耳中。
「原來她真的被誣陷的!」
「太過分了!維川中學怎麼會有這樣陰險卑鄙的小人?」
「謝流藍雖說有些沉默寡言,但是絕不會是那種會靠作弊來爭取名次的人,我們錯怪她了!」
「那樣在背後陷害別人的人太可怕了!我們一定把她趕出去,維川中學不能讓這種人存在!」
「謝流藍也不簡單哦,有人在暗中幫她。你們以後都要小心點兒,別得罪人家了!」
淺陌緊握著我的手往外走,我感覺到她的手在輕微地顫抖。轉過頭去,卻發現她已經紅了眼眶。
「太好了,太好了……」她哽咽著,只能勉強說出這幾個字來。
我用力地握著她的手,低下頭去,掩去了眼中流轉的那一抹不知名的情緒。
是述吧!除了他,我想不到還會有誰這樣做。
他永遠都是這樣,用專制而霸道的方式控制著我的生活,用他慣有的方式替我解決難題。獨斷專行,卻又披著溫柔的外衣。
一抹艷麗的身影停留在我面前,抬頭一看,是臉色鐵青的籐藻。她身邊站著一襲黑色連衣裙的許悠。
「如果要比心計深沉,維川中學沒有任何人比得過你,謝流藍,在你面前我自愧不如。」
我只是靜靜地凝視著她,凝視著這個外表甜美、內心卻像小惡魔一般源源不斷地噴湧著壞點子的女生。
「不過,我不會放過你,你越是這樣,我便越想擊倒你。等著瞧吧,總有一天我要讓你離開維川中學!」她湊近我,大而明亮的眼睛盯著我,一字一句地說道,「像狗一樣,爬出這裡。」
說完,她轉身離去。
許悠走到我面前,用她慣有的冷漠目光注視著我:「這件事,是述替你做的吧?」
「我不知道。」
「十有八九是他。」她朝我微笑,那笑容卻絲毫沒有讓人覺得溫暖,「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真相,到那時你會發覺,你,謝流藍,是這個世界上最傻的傻瓜。」
世界上最傻的傻瓜……
看著許悠遠去的優雅背影,我呆立在原地,久久無法出聲。
圖書館裝修高雅的閱讀室裡,下午三點,是最安靜的時刻。
「你手裡是一張紅桃K。」周田斜斜地坐在椅子裡,一雙狹長魅惑的眼睛看著我手中的牌,懶洋洋地說道。
我沮喪地把牌放下:「為什麼你總是能猜對呢?」
「想知道原因嗎?」周田揚起嘴角。
「嗯。」
「那先告訴我,你跟述發展到哪一步了?」
這麼直白的問題……
我的臉突然一下子紅到了脖子:「什麼發展到哪一步,我跟述之間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又怎麼會臉紅呢?」
我的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天述不由分說落下的吻,只覺得臉像燒著了一般,更加滾燙。
「沒有就是沒有,不信拉倒。」
周田沒有再為難我,而是伸手捏了捏我的臉,說道:「很簡單,借助你面前那杯黑咖啡的反射,可是看到你的牌面,這是上次在拉斯維加斯跟一位幽默的魔術師學到的小伎倆。」
「原來是這樣。」我一口喝掉了面前的黑咖啡,然後將牌重新洗好放在桌面上,「再來。」
「昨天去禮堂看『電影』的事情,是述安排的吧?」周田沒有去抓牌,而是微笑著說道,「很明顯是述做事的風格。」
「你也認為是述做的嗎?」
「除了他還會有誰呢?」
我沉默了,不管怎樣,還是要感謝他的。
「你的心裡,應該不會喜歡這種方式吧?」
「你怎麼知道?」我震驚地抬起頭。
周田卻只是輕笑不語,幽黑中帶著縷縷淺褐色的曈,魅惑而迷離。
因為,那個舉手投足都和你無比相似的人……也不喜歡。
他突然起身,走到我身後,伸手環住我,柔軟的頭髮拂在我的眼角,帶著清新的香氣。
「如果述無法讓你開心起來,就來找我吧。」
什,什麼意思?
我的腦海突然一片空白。
這樣的話,有著怎樣的深意……
「不要誤會,並不是想和述競爭,而是單純地欣賞著你,想和你成為更加親密的朋友而已。」低柔的語調,蠱惑人心的聲音,使圖書館的氣氛突然變得曖昧起來。
這個少年身上……有一股妖嬈邪魅的氣質。
我慌亂起來,拿起桌上的書,語無倫次地說道:「我,我先回家了!」
幾乎是落荒而逃,走出去很遠,似乎還能聽到他輕輕的笑聲,彷彿迷濛的霧氣驅之不散地縈繞在周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