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如此涼薄,但是只要有你在,便一切安好。
1
我決定去找徐玨的時候,灰濛濛的天際正落下一線閃電,緊接著便是轟隆隆的一聲驚雷,雨點跟著就砸了下來。校園裡的四季海棠落了一地。
雨下得正急,又是午休時分,校園的主幹道上空蕩蕩的,偶爾有一兩個沒帶雨具的學生倉皇跑過,片刻消失在煙灰色的雨簾中。
我站在路旁的四角亭裡,靜靜等待那輛白色牧馬人出現。每天的這個時候,徐玨都會開著那輛牧馬人從這裡招搖而過。
亭子邊的三角梅開得正艷,鮮紅一片,像血。我將那艷紅的三角梅數到第二十一朵時,路盡頭的拐角處有車前燈隔著雨幕打過來,是徐玨的車。
我從亭子裡走出來,站在路中央伸開雙臂與那疾馳而來的車對峙。車裡的人在看見我的那一刻似乎猶豫了一下,然而終究沒有減速的意思。
車輪呼嘯而來,帶起的泥水濺了我滿臉,我咬著牙紋絲不動。
「嘎」的一聲,那輛白色牧馬人停在離我三米不到的地方。徐玨並沒有立刻說話,只是隔著擋風玻璃噙著一絲邪魅的笑打量我。良久,他放下車窗探出頭來,輕笑著極盡溫柔地說:「臭丫頭,你這是要幹什麼呀?小心我撞死你。」
安然說碰上能夠笑著說狠話的人,一定要躲得遠遠的。徐玨便是這種邪異到令人不寒而慄的人,但是我並不怕他。
我抬手抹一把臉,回他一臉輕鬆的笑容,「你才不會。」
「噢?」徐玨盯著我,一雙丹鳳眼笑得睥睨。
「徐大少的命多金貴啊,用你這玉石搏我這瓦礫,多不划算?你說是不是?」我側頭笑,挑釁地著看他。
「哈哈!」徐玨輕笑出聲,鳳眼裡滿是笑意,說出來的話卻讓人膽寒,「那也不一定啊。你要是死了,喬歡又該傷心了。他一傷心,我就開心了。玉石搏瓦礫,不也是值得?況且——」他停住,看看四周,一字一句輕輕地說,「這裡連個鬼影都沒有,說我撞上你行,說你不小心撞上我的車不也一樣行?」
我明白,他說的沒錯,徐家確實有顛倒是非黑白的能力。第一次,我對面前這個深惡痛絕的人低下頭來,「請你不要和喬歡爭那個保送名額。」
「憑什麼啊?就憑你一個『請』字?」徐玨坐在車裡,微揚著下顎。
我看見他脖子上尚未消失的疤痕,咬牙說:「如果是因為我,我可以向你道歉,隨便你要怎樣都行。」
「隨便怎樣都行?」懶散的聲音,戲謔的語氣,徐玨挑著眉看我。
「是。」雨水早將我淋了個透,風吹過來時忍不住打戰,我暗暗捏緊拳手不讓自己的聲音露出一絲顫抖。
徐玨輕扯著嘴角,玩味地笑,「可是我覺得無論怎樣都沒有和喬歡爭那個保送名額好玩啊。」
「你——」所有暗壓下的怒氣一擁而上,我撲到車窗前恨聲說,「明明天中也有一個C大建築系的保送名額,你為什麼偏偏要轉來炳輝跟喬歡爭?」
「嗯!」徐玨抬頭望一望天,對著憤怒的我緩緩說,「C大建築系啊?其實我也並不是那麼想進,不過誰叫喬歡一心想進呢?你到現在還沒搞清楚?不是為那個保送名額,我只是針對喬歡。臭丫頭,現在明白了?聽說喬歡沒日沒夜地忙,結果喬琦逸的公司還是快垮了啊,你說要是喬歡再上不了C大建築系,他該有多難過啊。」
明白了,其實我一早就明白了。我抿著唇蹲下身摸起腳邊一塊手掌大的磚,慢慢舉起來。
徐玨沒有一點要避讓的意思,盯著我手中的磚笑起來:「可要想清楚了,你這一磚下去還有哪個學校敢接收你?」
雨水順著貼在額前的髮梢淌進眼睛裡再流出來,眼前一片模糊,徐玨帶著惡毒笑意的臉卻分外清晰。我用盡全力捏著磚,五指痙攣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我不怕沒有學校要我,我只擔心會給喬歡添事端。從來,不知道「忍」為何物,這一次卻不得不垂下舉著磚的手。
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急轉直下的。瓢潑般的大雨裡,有人朝著徐玨的車頭狂奔過來,大喝一聲:「徐玨,小爺我可不怕你。」緊接著便是「彭」一聲,石塊穿過擋風玻璃砸在徐玨的頭上。有幾滴血濺到了我身上,轉瞬便被雨水沖刷乾淨。
我愕然回頭去看,是江舟。他立在徐玨車前三四米的地方,得意地衝我揮手。
我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耳邊響起汽車發動機驟然轟鳴的聲音,轉頭的瞬間瞥到徐玨快速掛擋的動作,一張流著血的臉凶狠地扭曲著。
他……他是要朝江舟衝過去嗎?
「啊——」我朝江舟揮手,大張著嘴巴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雨水灌進喉嚨裡嗆得眼淚立刻就湧了出來。
又一道閃電,彷彿就劈在眼前,撕裂遠處灰敗的天空,驚雷炸耳。我看見尚不明白將要發生什麼事的江舟又向前走了兩步,望著我嘴唇動了動,我卻聽不見他說些什麼。
我沖江舟跑過去的時候,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決不能讓徐玨傷了他。與喬歡的敵人為敵的人便是我的朋友。
我知道人是跑不過車的,徐玨的車輪就追在身後,不過替江舟擋一擋也是好的吧?他都可以為喬歡這樣做,我又怎麼能輸給他?
不過是眨眼間,我看到江舟愣了愣揮著手朝我奔過來,「安冉,快讓開!快讓開!」那聲音彷彿急得要哭出來。
江舟的指尖快觸上我衣袖的瞬間,拐角處突然閃出一輛銀色轎車呼嘯而來,在我身後不到半米的地方向著徐玨的車攔腰撞過去……
金屬與金屬硬生生的碰撞聲,車胎摩擦地面的吱叫聲,玻璃轟然碎裂的刺耳之音,比驚雷還要讓人心驚,卻又如同雷聲般瞬間靜默在茫茫雨色裡。
那是喬歡的車。
我望著身後與白色牧馬人撞在一起扭曲變形的銀色轎車,死死抓住江舟的胳膊,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害怕,嘴唇抖到不能自抑。
我就那麼呆呆地望著,一直望著,傾盡心力也聚集不起走過去看一眼的勇氣。彷彿過了半個世紀,銀色車門被人從裡面打開,喬歡從車內掙扎著出來,額角鮮紅的血,一滴一滴落在白襯衫上,被雨水潤成一朵一朵薔薇。
他站在滂沱大雨中,用清亮的眼睛將我從頭到腳細細審視一遍,然後一把將我按進懷裡,呢喃,「要是有個什麼不測,讓我怎樣交代呵?」
喬歡將下巴重重磕在我的頭上,彷彿不這樣我會憑空消失一般。
我眨眨眼,將頭靠在他的右肩上,側臉去看他好看的眼睛,想,他是要向誰交代呢?
有人報了警,事故驚動了警方。同樣只受輕傷的徐玨堅持說只是一場交通意外,警方便不再追究內情。
徐玨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不過當他拐著腿慢慢與我們擦肩而過時,我便不再驚訝。他眼睛一轉露出鄙夷的神色,說,啊呀,真是開不起玩笑的一群笨蛋。最後,又寒了臉說,喬歡,留著你是為了下次讓你死得更慘。
下午,校方宣佈取消喬歡和徐玨保送候選人的資格。
2
第二天,我六點起床,如願在餐廳裡見著喬歡。他正握著一杯咖啡埋頭對著電腦,旁邊的早餐一點沒動。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頭來,額角貼著的紗布便落入我眼中。
我走過去,將一直藏在身後的帽子不動聲色地輕輕放在他的右手邊。
這頂黑色平頂帽是昨天我和江舟逛了一晚上商場的成果。如果不是江舟,我想我應該可以買到更好的。
他總是在我挑選的時候喋喋不休地說——
「喬歡哥戴哪頂都好看啊!」
「安冉,你到底選好沒有?」
「安冉,我總算明白了,在你眼裡,這世上就沒有一頂帽子配戴在喬歡哥的頭上。」
最終,我在他的囉唆裡敗下陣來,付錢帶那頂黑色平頂帽回家。
此時,這頂我不怎麼滿意的帽子正被喬歡戴在頭上。他藉著電腦屏幕的反光側頭照一照,露齒輕笑起來:「很好看。不過,我今天要去見重要的客戶。」
他指指身上規整的襯衫。
我這才發現,這帽子與他今天的衣著是多麼不和諧。「哦」了一聲,我將帽子自他手中接過來,無端地失落。
「不是已經送給我了嗎?」喬歡伸出右手,眼睛望著我手中的帽子,嘴角的笑容慢慢揚起,「好像現在流行混搭啊。」
我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說,不過還是跳起來歡歡喜喜地將帽子重新戴在他頭上,小心翼翼設法將那紗布遮住。
喬歡就在這時側過頭來看我,金黃色的晨曦裡,他漆黑的眼睛比陽光還要亮。
他說:「其實我一點都不想要那個保送名額。只有參加高考才能拿全市第一啊。」
我怔住,良久才會過意來,他還是知道了我去找徐玨的原因。剎那間,本該屬於昨天那場事故的眼淚後知後覺地轟然而下。
「傻瓜,有我在呢,放心。」喬歡修長的手指刮過我的鼻頭,「別哭了。」
「我沒哭。」我使勁吸著鼻子,「沙子迷了眼睛。」
「門窗都關著呢,哪裡來的沙子?」笑聲迴盪在明亮的餐廳裡,我的鼻子再一次慘遭毒手。
喬歡說他要考全市第一,卻仍然只在有不得不參加的測驗時才回學校。我不再讓喬歡開車來學校接我,每日同江舟或步行或搭公交車,在煙柳園站分手然後各自回家。很奇怪,自從我不讓喬歡來接我,江舟家的那輛黑色林肯也不見了。
每天放學,我總有在校門左側站一站的習慣。每逢這時,江舟便說,安冉,明天我給你做塊牌子立在這裡吧,上面寫「喬歡情書接收站」。
他講了一個多星期,我卻始終沒見著那塊傳說中的牌子。
所以,今天他正要開口時,我便搶先問:「小舟子,你的牌子呢?」
「你不就是活招牌。」他斜睨著我剛從一位女生手中接過來的情書,那語氣十足的翻身農奴把主做。我一直覺得自從那場事故後,他的氣場好像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不過,片刻後我便認定那一定是錯覺,因為江舟此刻正湊到我身邊,一臉八卦氣質地問:「反正喬歡哥每次都不看這些東西,你還收它幹嗎?當廢品賣?」
我無奈地抬頭望天,一隻丁點大的鳥兒「啾」的一聲自枝頭飛過,腦子裡忽然就閃過一句話,「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我歎一口氣,「是啊,能賣不少錢。」我總不能跟他說,其實我是怕有女生會將情書親自遞到喬歡手裡。傻兮兮的小燕雀怎麼知道陰險鴻鵠的想法。
江舟信了我的話,第二天讓家裡的司機給我送了一車的廢紙來。我望著那一車舊書,憂愁地連歎了三歎,我怎麼就跟這樣的人成朋友了呢?
我決定將喬歡的那些情書用個大紙箱存起來,等存夠一箱再決定要不要接受江舟的建議——拿去賣廢品。
喬歡的一個電話,徹底打亂了我的計劃。
那是個黃昏,我坐在二樓書房的地板上,將一封封從未拆開的情書高高舉到頭頂,對著窗口射進的陽光細細研究信封內紙張的顏色與紋路,電話鈴就在那個時候響起來。
喬歡在電話那頭問:「有沒有一個叫周小漁的女生給我寫過信?」
我五指緊捏著聽筒搖頭,然後才猛然想起來喬歡看不見我,便立刻不假思索地答:「沒有。」
我說過,思考然後回答的人才誠懇,像我這樣張口就答的,十有八九是在說謊。事實上,我並不知道到底有沒有這樣的一個女生給喬歡寫過信,但是,鬼使神差我毫不遲疑地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我知道,有魔鬼在我內心滋長,就要破腔而出。
掛了電話,我將紙箱內的書信全數傾倒在地上,失心瘋般地快速翻找,企圖從那些千奇百怪的信封上尋找「周小漁」三個字,然而一無所獲。最終累得跌坐在地板上。隔了良久,我仍然能聽到自己胸腔裡「怦怦怦」的慌亂聲。
在這個有著絳紫色天空的黃昏,喬歡特地從公司打來電話,只為問有沒有一個叫周小漁的女生給他寫過信,而我說了謊。
當晚的月光特別亮,自窗戶漏進來,彷彿落了一地的銀霜,白得容不得一點瑕疵。我赤腳下床將窗簾拉嚴實,然後在漆黑如墨的暗夜裡做了一個決定。我要將那些信藏到一個喬歡找不到的地方,彼岸巷的舊樓。
第二天是週末,故意起得很晚,下樓走一圈,喬歡果然已經不在。長出一口氣之後是內心裡空蕩蕩得失落,夜沉如水的時刻做了那樣的決定之後,我恐怕再不敢看見喬歡清澈的眼眸。
到彼岸巷時,已經快要到中午。天極陰,大片大片煙灰色的雲將天空覆蓋,看不見一絲蔚藍。鐵門上拴著的鈴鐺已經生出淺淡的銅綠,習慣性地伸手去搖一搖,脆生生一陣輕響,然後拔出鑰匙推開鐵門。往常的這個時候,安然便會自花蔭下的籐椅裡側過頭來,說一聲,「你回來了?」
以前,總覺得她這句話很多餘。然而現在,沒有了這一句,我竟然不知道該如何跨進這院子。茶涼了可以再沏,花謝了可以再開,人去了可以再回來嗎?
那些她種的花,她翻過的書,她穿過的時裝,依然等在這裡,她人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院子裡的石板小徑因為這陣子充沛的雨水生出厚厚的苔蘚,濕滑難行。只不過一個月的光景,已經有一人高的茅草長出來,夾雜在凋敗的薔薇花叢中,蕭瑟得不成樣子。
我望著鋪了一地的花瓣出神。小時候,總在狂風暴雨後替那些凋落的花兒惋惜。每逢那時,安然總是勸我,「這就是它們的命啊。再美麗的花,最終不過是一半隨了流水,一半附了泥土。但是,來年,它們還會再開出最美麗的花兒。不要難過。」
我信了她,以為很多東西可以失而復得,如今才明白有一些東西如果失去了,可能再也回不來。那種浸入血脈的恐慌,讓我不得不用盡全力去保護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包括喬歡。
安然有一個密碼箱,就放在頂樓衣帽間的角落裡,那是我能想到的存放這些信件最安全的地方。我找到那只紅色鱷魚皮箱子,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它打開。安然所有的密碼都是同一串數字0802——我的生日。
原本打算將那些信放進去就立刻離開的,這樣的地方待得久了免不了要睹物思人。但是,一個綁著粉色絲帶的素白本子吸引了我的目光,絲帶的尾端用碳素筆寫著「tomydearbaby」,因為年代久遠字跡有點泛灰,有幾分像安然的筆跡。
Tomydearbaby
致我親愛的寶貝。
可是,安然不是才剛剛結婚嗎,哪裡來的……寶貝?如果有的話,又在哪裡?這麼多年她的身邊只有一個我。
不知道是急於知道答案還是什麼其他原因,我摸著本子封面的右手有些微微的顫抖,遲疑著不敢去打開,彷彿害怕裡面會突然一下跳出什麼吃人的洪水猛獸。
素白的紙張被翻開,沒有猛獸與鬼怪,有的只是略顯潦草的字跡,卻比妖魔鬼怪更讓人萬劫不復。
我一下子驚得將那本子扔出去很遠,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扼住我的脖子,任憑我怎樣大口地呼吸卻始終擺脫不了難耐的窒息感。
怎麼……怎麼會是這樣?也許老天只是想跟我開一個玩笑,又或者,或者是我剛才看錯了。
我不甘心,走過去撿起那本子,睜大了眼睛看,然而白紙黑字跟我剛才看到的一字不差。
「寶貝,現在是8月2日的正午十二點。寫下這行字的時候,媽媽已經安全將你帶到這個世界上1小時了,這是你在陽光下渡過的人生第一個小時,你很乖,吃飽了就握著小拳頭睡,不哭也不鬧,好像知道媽媽的辛苦一般。事實上,媽媽能將你帶到這世上也確實吃了不少苦。媽媽不是個好女孩,未婚先孕有了你姐姐,而你的爸爸出於種種原因不能和媽媽結婚,因此媽媽的爸爸,也就是你的外公很生氣,他要跟媽媽斷絕父女關係。後來,又有了你,你的外公做了最大的妥協,他強迫我將肚裡的「孽種」也就是你打掉,你的爸爸也不同意我將你生下。寶貝,媽媽沒有妥協。從知道你存在的那刻起,媽媽就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將你帶到這世上。寶貝,你知道嗎?為了瞞著你的外公和爸爸生下你,媽媽大著肚子獨自一人去陌生的城市生活,很艱辛卻幸福。剛才,聽見你小貓似的啼哭,媽媽也哭了。媽媽是高興的。安冉,我親愛的寶貝,媽媽也許不能一直守在你的身邊,看你長大,遇見喜歡的人,結婚、生子,然後幸福生活……不過,你要相信媽媽是愛你的。」
再往後翻,有新鮮一些的字跡,是安然的。
「那個英俊少年,發誓生生世世愛我時,滿眼驕傲地說,你真美,是我的天空裡最美麗的那顆星。那時,他以我為傲。只不過隔了一個月,再看我時,他眼底已生出掩不住的鄙夷。任由他的母親辱罵我是賤女人、狐狸精生出來的小狐媚子,只遠遠冷眼旁觀,不置一詞。即便如此,那一刻我卑微的心仍是愛著他。可是那又如何,沒有人可以侮辱我的母親,即便是他也不行。」
安然、媽媽、爸爸、外公……
我的媽媽,叫安若素,被人罵作不要臉的狐狸精。安然也因為這個原因被所愛的人拋棄。而在某個城市的某個地方,還有叫「爸爸」和「外公」的人存在,他們不要我們。
這樣難言的隱秘傷痛,只是在心裡慢慢咀嚼一遍都會令人難以呼吸,安然她又是怎樣熬過這些年的呢?我以為她過得輕閒快樂,卻不知道她把這般如同鴆毒的秘密深藏在心裡將最美麗的笑容展露在我面前,恐怕她的心早已被蝕成空殼。
安然,你這個傻女人,我們不是……不是說好的嗎?這輩子要相依為命。
你怎麼能瞞著我獨自去承受?
抓起本子飛奔下樓,恨不得立刻出現在安然身邊,不管她還能不能聽見,能不能回答我,都要問她一句,這麼多年,你怎麼能獨自扛起所有苦痛而任由我像傻子一般地幸福快樂?
3
時值週末,正午時分,正是醫院探視時間。
安然出事後,這是我第一次來醫院,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她的病房在哪一層樓的哪一個房間,喬歡曾經在我面前有意無意地多次提起過。然而,之前那麼多天我為什麼固執地不肯來看她一次?潮水般的自責洶湧而來,我風一般地奔跑,彷彿只有這樣才能不被內心的自責湮沒。
安然的病房前,有人將我攔住,是護士。我扶著牆,彎腰劇烈喘息,聽不清護士說些什麼,只看見玻璃門內被各種儀器包圍的安然,還有病床邊背對著門的喬歡。
「我……我是她的妹妹。」我對護士如是說,她「咦」了一聲,我已推門而入。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倖免。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懂事之前情動以後,長不過一天……」
那首《流年》正不知從何處幽幽飄出來,床頭的陶土花瓶內插著幾枝黃薔薇,空氣裡瀰漫著「霧裡青」新沏後的清幽,全都是安然喜愛的事物。喬歡坐在床前輕聲念新一期的《商界》,我進來他都沒有察覺。
「她不喜歡讀那個。」我望著安然蒼白得快要與白色被單融為一體的臉說,「她喜歡讀……讀……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裡,不喜……不悲。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裡,不來不去。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裡,不增不減。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裡,不捨不棄。來我懷裡,或者,讓我住進你心裡。默然相……愛,寂靜……歡喜。」我最近很喜歡落淚,不過念一首詩怎麼就至於這樣泣不成聲?
我以為,在我初次識字之時,她不過是由著自己的性子隨手拈來這首詞教我念著玩,卻原來……安然,那個男人如何值得你如此?
忍不住淚如雨下。
「安冉?!」喬歡被我的樣子嚇住,半天才回過神來,望著我的眼中閃過詫異與心疼。
我知道我現在有多糟糕,白色蕾絲連衣裙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褐色的是泥巴,綠色的是青苔,還有一小片紅色,也許是血。在彼岸巷舊樓院子的青石小徑上,也許是因為太急,我摔了三次。但是,我已經顧不得許多,在喬歡關切的眼神下,我終於哭出聲,宣洩般地號啕大哭。
「安冉!」喬歡走過來雙手按住我的肩,低頭望著我的眼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保證。」他以為我是擔心安然的病情。
「不是……不是!」我搖頭,將手中捏得皺巴巴的本子遞到他面前,「安然、安然,她和媽媽被人罵狐狸精……嗚嗚,我才知道她們好辛苦。」
喬歡並不看我手中的本子,對我提到的事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的驚訝,他只是無聲地將我摟進懷裡,輕輕拍我的背。
「你早就知道?」他不該是這樣的反應,除非他一早知道。
「是。」他並不多做解釋,我聽見他壓在喉中的歎息。
「還有誰知道?喬琦逸也知道?」我抬起頭來,咬住下唇看著喬歡,覺得自己就是徹頭徹尾的傻瓜。
「安冉……」喬歡擔心地看著我,漂亮的眼睛裡是滿滿的悲憫。他沒有正面回答我,但我已經得到答案。
「所以……所以只有我不知道嗎?所有人都知道,甚至連你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我是傻瓜、大傻瓜。這麼多年,安然她為了不讓我難過辛苦地對我守住秘密。我應該發現的,為什麼我沒有發現?她那樣辛苦,我卻什麼都不知道。」
我踉蹌著向後退,狠狠地咬住唇,唇齒間慢慢有腥甜逸出。
「不是你的錯。」喬歡搶步過來,右手拇指在我的下顎處微微使力迫得我不得不鬆開緊咬著的下唇。溫熱猩紅的液體沿著嘴唇滑下來落在喬歡的指甲上,彷彿被什麼突然刺了一下,他俊逸的眉輕輕皺了下,「那不是你的錯。怎麼能是你的錯呢?」
如果不是我的錯,那又是誰的錯呢?
我想起那個本該被我稱為「父親」的男人,「那個男人是誰?那個人,你一定知道是誰吧?」
母親的日記裡從始至終都沒有提起那個男人的姓名,哪怕是一個代號或是暱稱都沒有,沒有任何的蛛絲馬跡可尋。
有風從半開的窗戶吹進來,忍不住抱肩瑟縮,五月底的天氣竟像是深秋般清冷。
轉頭去看病床上那張沒有血色的臉,那樣陰涼的風拂過她的面龐,她的眉頭卻絲毫未動。
如果她此刻能像以前一樣將細長的眉眼裡露出故意的嫌惡,捏著嗓子誇張地對我說,啊呀,安冉快些將窗子關起來,你想冷死我啊。那該多好。
「她可以感覺到的,只是她表達不了她的感知。」喬歡彷彿知道我的心思,伸手去關窗。在伸出手的一瞬間,他的動作忽然放慢,迎著風緩緩張開五指又慢慢收攏,彷彿是在感受風的存在,又像是想抓住什麼。
此後的許多年,每個有冷風吹過的陰天,我都會禁不住想起那個陰冷的午後,喬歡立在窗前的背影,那樣得孤單、落寞。憂傷似千絲萬縷的絲線自他體內散發出來,層層疊疊地將他縛成繭。他自己走不出來,而我也進不去。
那時,我以為他想起了喬琦逸,便默默走到他身邊,透過窗戶去看他看的風景。窗外花園的中心有大株暗綠色喬木,枝端零星綴著幾朵大而白的花,燦若明霞。那是優曇花,梵文意譯為「祥瑞靈異之花」。
祥瑞之花開了,我生命裡的祥瑞呢?
「你一定要知道那個人是誰?」我就快要在優曇花恍若栴檀的澄淨裡忘卻前塵往事,喬歡突然轉過頭來這樣問我。
我愣住,許久才明白他說的那個人是誰。想一想,最終還是點了頭。恨也好,蔑視也罷,始終他是母親曾經愛過的人。而我,不過是想知道是怎樣的一個人讓母親與安然辛苦如斯。
喬歡說出了兩個名字。他說一個是我的外公,一個是我的父親。我張了張嘴,沒有發出任何音節。
記憶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很多時候你挖空心思、搜腸刮肚,以為上天入地都不會找到你想要的,卻會因為某個人的一句話,「嘩啦」一聲,記憶的閥門被抽離,所有與之相關的東西自記憶之門內洶湧而來,一切都變得很好解釋起來。
安然從來不關心經濟,卻萬年不變地訂閱一整年的《商界》和《財經》雜誌。那時我覺得莫名其妙,現在想起來再正常不過,因為那個我本該叫父親的人是執掌本市財政大權的官員,而我的外公更是被譽為財經界的泰斗。
又依稀記得,輕閒的午後或是寂靜的深夜,我盤腿坐在沙發上,同安然一起以看韓劇消磨時光。
廣告時間換台的間隙,有時安然會突然對著某個財經類的訪談節目恍惚起來,舉著遙控器半天不動,我便也跟著看上一眼。
細想起來,隱約記得那個叫周文的官員總是一副春風得意的模樣,而那個被稱為「安老」的老者,有一頭銀髮,笑起來很慈祥的樣子。
也許是血脈相連的原因,我突然想站到他們面前告訴他們我是誰。
「我……我想去見他們。」
喬歡聞言,盯著我看了足足五秒,然後他又轉頭去看病床上的安然。喬歡低著頭,我看不見他的眼睛,只聽到他輕聲問:「非去不可嗎?」
其實也沒有什麼非去不可的理由,不過我還是點了頭。
喬歡立在安然床前,良久不語,彷彿陷入了深遠的沉思。半晌,他似下了很大的決心抬起頭來,望著我的眼神晶亮。他朝我伸出右手說:「安冉,過來。」
第一次握他的手,心境竟然是說不出的澄明,沒有一絲雜念。喬歡的手掌溫暖厚實,彷彿春天裡和煦的風,讓內心寒冷的人不知不覺放鬆下來。並肩站在喬歡的右邊,我將左手握成小小的一個拳頭,放在他的右掌心,肆意攫取熱量。
喬歡在再次說話前又將我的手握得更緊些,然後他並不看我只望著安然說:「他們一直都生活在本市,也一直都知道你們的存在。安然和喬琦逸結婚、遭遇變故都是上了報紙頭版頭條的,但是他們……」
喬歡沒有再說下去,我卻已經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很感激他沒有試圖編織「他們都有不得已的苦衷」諸如此類的理由來安慰我,而是直接將事實毫不掩飾地擺在我面前。
是認清現實的時候了,我的父親、我的外公,十幾年來他們一直都與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也知道有我這樣一個人存在,然而他們從不曾過問過我與安然,即便是現在在得知安然成了植物人,而我可能無家可歸的情況後,他們始終沒有露面。
我終於徹底明白,他們以我的存在為恥,那為什麼還要巴巴地送上門去白白被人唾棄?
抬起空著的右手摸摸快要麻木的臉,並沒有預想中的眼淚,我已經懂得不再為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流淚。
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雨來,淅淅瀝瀝,如落在心上。窗外的小徑旁兩株新栽的小樹在雨裡迎著風掙扎,不離不棄。如此時的我和喬歡。
我用左手緊緊反握喬歡的右手,想起那個瀰漫著奶白色薄霧的夜晚他對我說,安冉,別怕,以後記得待在我的右邊,我護著你。
世界這麼大,而我唯一可以依賴的只剩下左手邊的你。
4
回去的路上,喬歡一邊開車一邊不時假裝不經意地側頭看我,每當他看過來時,我就朝他笑,他便露出愈發擔心的神色。大約他覺得我是被這突如其來的事嚇傻了所以才會有這樣反常的表現,不過我倒是覺得如果現在痛哭流涕、傷心欲絕那才是真傻了。
回到家,洗了澡下樓吃喬歡煮的東西,紅湯素面,只加青菜和雞蛋,對我來說卻是人間美味。雨還在下,嘀嘀嗒嗒打在窗前的芭蕉葉上,對面的少年穿純棉質地的白襯衫,挽起來的衣袖裡有淡淡的白殘花香漫出,他黑亮的眸子在對上貪吃的我時漸漸溢出笑意。忽然覺得,生活其實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糟。
滿滿一大碗麵條被我撈得一根不剩,捧起碗準備喝麵湯時,聽見電視裡女主持人說:「今天我們請到的嘉賓是周文副市長和著名的經濟學家安知年安老先生,歡迎!」
對面的喬歡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又低頭不動聲色地繼續吃麵。我咧咧嘴,捧著碗細細地吹麵湯,然後一口氣喝完,心滿意足地放下碗,再眼巴巴瞅著喬歡碗裡的麵條。
喬歡挑了挑眉,同我一起笑起來,大概他是想轉移我的注意力便玩笑說:「鍋裡可是沒有了,就剩我碗裡這一點,你要是想吃呢……」他歪頭做思考狀,「奇貨可居。我得好好想想該給你開個多高的價碼。」
「哇、哇,你這奸商。」我佯怒,隔了桌子去搶他的碗。
喬歡只一個側身就將碗牢牢護住。強搶不成,我改扮可憐,抖著手裡的空碗說:「喬老闆您可憐、可憐我,給……點吧。」
「嗟!來食!」喬歡憋著笑,故意冷了一張臉將自己的碗推到我面前。
電視節目裡,周文副市長和安知年老先生相談甚歡,我吃麵也吃得無比歡快。
喬歡皺眉望著吃相不甚雅觀的我說:「據說吃飯看電視不容易消化。」說著就要伸手去拿遙控器。我知道,此刻他急著要關電視絕不是因為什麼不容易消化。
我索性指了電視說:「這位年輕的周先生,他對這位安老先生的女兒安若素始亂終棄。這位安老先生呢,覺得女兒敗壞門風一氣之下跟女兒斷絕了關係。就是這樣立場的兩個人,你看,他們可以坐在一處談笑風生,但他們不能接納自己的情人或女兒。多可樂的笑話。吃飯的時候有笑話看才消化得好。」
我輕描淡寫,彷彿在說別人的事,努力作一副釋然的模樣,終於騙過了喬歡。我分明聽他舒出一口氣來,拿筷子輕輕敲我的頭,「人小鬼大。」
感謝「人小鬼大」讓我懂得人情冷暖,也讓我明白,雖然人世如此涼薄,但是只要有你在,便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