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夏小橘搭清晨的首班車回學校,離開時幾個男生依舊在吵吵嚷嚷的打牌,還有人似乎一晚上就長出密密一層胡茬來,又或者是前幾日期末考試中一直沒有整理儀容,昨夜天黑看不真切。換了平時,小橘一定哈哈大笑,衝上去抱拳,給他起兩個武俠小說裡的綽號。然而此時她什麼也顧不得,匆匆拎了書包就走。
陸湜禕喊:「等等。」她心中一緊,停下腳步,忸怩地轉過身來,面孔微熱,不知道是否已經紅如煮熟的螃蟹。
「還有禮物沒有拿呢。」他努努嘴,「水水他們送你的羽毛球拍。」
「不想拿也可以。」水水揉眼睛,「隨時過來打啊,反正你下學期就搬進城了不是?」
「我厲害得很,你不一定是我對手的!」
「哈,我哪有時間陪你打球,學習,我是好好學習、心無旁騖的好學生,哪像有些同學,一天到晚,心裡長草……」他一邊說,一邊用肩膀撞著陸湜禕,「昨天讓他拿副牌,出來還抓了一盒煙,跑到走廊去了。」
「什麼時候學會抽煙了?」小橘睈目,「來,張嘴讓我看看!」
眾人大笑:「看,有人發話了不是?」
夏小橘此時心虛得很,唯恐誰又說出什麼話來揶揄自己和陸湜禕,明知不可能,但總覺得半夢半醒時的那一瞬早成了天下皆知的秘密,在眾目睽睽下無所遁形。她應付了兩句,蹭到門邊。
大土在眾人的哄吵中送她下樓。清早的林蔭道晨霧迷濛,朝露消弭在空氣裡,和爽的風中洇潤著淡淡的水汽。
「真抽煙了?」實在需要說些什麼。
「沒。」
「我就說麼,你還長本事了。」
「因為身上沒有打火機。」陸湜禕笑,「不過,以前我抽過一兩根,不喜歡那個味道。」
夏小橘自然不會追究,昨夜他為何又摸了一盒煙出門。兩個人一路走到車站,說著天氣,說著考試。此前陸湜禕幫她訂了一同回家的火車票,兩人約好隔幾日在北京站見面。
首班車上幾乎沒有多少人,開起來光啷啷響個不停。夏小橘有些後悔,剛剛等車時應該問問他,到底有沒有什麼話要對自己說。因為難於啟齒,總想著來日方長。卻不知一旦放下,成了以後再沒有觸碰的話題,以至於那個吻越來越縹緲,連它的真實性都無法保證。
曾經有人問過夏小橘,和陸湜禕走得那麼近,是否還分得清友情和愛的界限。她堅定地點頭:「當然!」或許疑惑過,在搖擺中靠近著,然而感動和心動是如此不同,尤其是那個一直存在於心底的人,重新出現了。
北京站這些年的變化並不大,夏小橘下了出租,買好站台票。從廣州過來的火車還有半個多小時才進站,她在花壇邊坐下,想上一次看到程朗時他的樣子,但面貌似乎總是模糊的,想來想去都是若干年前理著清爽平頭的他,甚至是更早時初見的草菇造型,頑固地從記憶深處跳出來。此時此地,難免會想起那年暑假在火車站重逢時,透過如織人潮,看見他閒適而立的身影。
小橘認得其中那只紅色橢圓形拉桿箱,而它的主人並沒有出現。
「去甘肅社會實踐了啊?」
「是啊,決定的突然,回家的票都來不及改,不過她一直想去看飛天。回來時可能還要去爬華山。」
排隊進站時,夏小橘本來站在陸湜禕前面,聽到兩個男生的對話,忍不住探過頭去:「那也會去西安了?」
「應該吧,她倒是提過羊肉泡饃。怎麼了?」
「噢,沒……我也想吃。」她嚅嚅了一句,轉身回來,隱約覺得不安。男生們的話題很快就轉移到期末考試、球賽和同學聚會上去,他笑聲爽朗,沒有一絲掩飾和不安。而夏小橘心中凜然,兩年前林柚清秀的字跡歷歷在目。
「我對爸媽說想去華山,還想去敦煌看飛天,這些都是可以路過西安的。他們答應地很痛快,但是說要等到媽媽放暑假,全家三人一起去。理由太多了,我都駁斥不了……」
忍不住轉身,看著他粲然的笑容,似乎是暴風雨來臨前最後一絲陽光,卻不知道馬上要被烏雲遮蔽。內心焦躁,她預感到命運的變遷,卻不能開口言明,否則便好像是一個居心叵測的詛咒。
最後幾節硬座車廂基本上都是學生,小橘在車廂中段,程朗坐在車廂盡頭,打水泡麵時,看見他和對座的女生聊得開心,回到座位上,還是忍不住望過去。陸湜禕看出夏小橘心神不寧,扯扯她的衣襟:「沒什麼好看的。」
「我……我沒看。」
「你一直在盯著程朗。」
夏小橘險些被麵湯嗆到,沒拌勻的胡椒粉鑽到氣管裡,讓她咳個不停。
「知道你和林柚關係好,但這點事情不至於回頭去打小報告吧。」陸湜禕笑。她辣得眼淚汪汪,癟著嘴斜睨過去,心想,兩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傻小子。
她巴望著這一切不過是自己的杞人憂天,然而過了半個月,林柚還是沒有回來。田徑隊約好聚會的那天,夏小橘很早就從家裡出發,天氣好得很,索性穿一雙運動鞋,不坐車,一路向學校走過去。附近的道路在拓寬,許多參天的楊樹都被砍去,那年她剪短頭髮的理髮店還在,不知道手藝不精的小伙子是否還在。夏小橘摸摸已經過肩的發,原來心底深處的思念和頭髮一樣綿長,以為一刀兩斷,不知不覺就回到了最初的狀態。旁邊不遠曾經是那家叫作「圖騰」的禮品店,她在那裡買過價格昂貴的塑膠Snoopy鑰匙扣,送給程朗作生日禮物,還被邱樂陶評價為一家子傻氣。那天放學時他已經從她身邊走過,又孩子氣地倒退回來,說你看,我帶上了。就是在他生日前不久,程朗為她擋住了驟然傾倒的玻璃窗,後頸縫了若干針,夏小橘終於找到理由,得以在眾人面前為了這個男生大聲哭泣。
以為這一年以來,程朗已經走出自己的世界,成為別人生活的一部分,然而此刻舊日光景紛至沓來,依舊清晰如昨。林柚轉學後他的沉默寡言,跑五千米時的大汗淋漓;和她一起買水果探視黃駿,高高躍起摘下樹葉,在唇畔吹響;一起作值周生,一起討論化學題;那些互相鼓勵溫暖了彼此的通信……那時路過車棚,她總會留心程朗的自行車是否還在,或許還會拿出紙巾來,把車子擦一擦,不知道粗心的男生有沒有發現,自己的自行車總比別人的乾淨一些。
站在沙坑的邊緣,夏小橘撫摸著跳高的桿架,揚起頭,似乎還能看到那根架到一米七的橫竿。,他如同身生雙翼,優雅地從她頭頂越過去,天空如一片蔚藍海洋。
我時刻惦記著你,而你此刻又在哪裡?她頹然,低頭轉身。在不遠處的樹蔭下,有人姿態閒散地坐在花壇邊上,交叉雙手,微笑著看過來。
期盼著他能走過來,加入她的感慨緬懷,然而程朗只是抬起手腕:「不是十一點碰頭麼?怎麼都沒有人?」
夏小橘洩氣:「十一點半……我們來早了。」
改變她一生的那個瞬間,不過是他一時的頑心大發。那麼多關於他的事情,或許他自己都已經不記得了,而她卻不曾遺忘。
那天聚會後,陸湜禕要送小橘回家,她在他肩頭打了一拳:「算了吧,看你灌了那麼多酒。到時候誰送誰都說不准呢。」程朗也沒少喝,有男生要打車回去,問是否要捎他一程。他擺手拒絕了,堅持要走回去。夏小橘遠遠看見,趕忙抓過自己的背包,又怕追得太緊惹人注目,於是站在門前和眾人告別。
黃駿滿臉通紅,坐在台階上吹風,伸手扯著夏小橘的書包帶,不斷搖晃著,問:「那個,她今天怎麼沒來?」
「她?你說樂陶?她也不是田徑隊的啊。」
「她不是總和你在一起麼?」
「問那麼多,又不關你事!」夏小橘嗤之以鼻,「你身邊那些這個系那個系的花兒,不是很多麼?」
「我就是問問,至少還是朋友,問一句都不成啊?」
「我可不覺得你們還是朋友。」
黃駿大力拽了一下,夏小橘沒站穩,「咚」地坐在他旁邊的台階上。
「那你,和大土,是朋友麼?」他問,「你們走得夠近了。」
夏小橘瞪他一眼。
「喂,都說女生耳根軟,這麼長時間了,你能分得清對大土的感情麼?真的就是純朋友,一點別的感覺都沒有?」
「當然!」夏小橘看著程朗漸漸走遠的背影,一把扯回自己的書包,「只有你這樣的人,才攪不清呢。」
她亦步亦趨,不敢離太近,又怕在茫茫人海中失去了他的身影。一旦發現程朗停下來,她就連忙放慢腳步,佯裝步履悠閒,瀏覽街邊櫥窗。這樣過了幾個路口,程朗忽然轉身,往回走了幾步。
被發現了……夏小橘硬著頭皮,露出自認無辜的笑容。
「快走兩步啊。」程朗喊她,「看到你好半天了。」
她還有片刻猶豫。
程朗笑:「磨磨蹭蹭的,難道我能吃了你?」
(2)程朗自然不是洪水猛獸,但在他面前,夏小橘難免心跳過速,頭腦混亂,即使過了這許多年,不再如少年時代一般手足無措,想到突如其來的重逢,她仍會微微發抖,在月台上不安地踱來踱去。從廣州來的列車準時到達,夏小橘逆著出站的人潮去找程朗的車廂,不時踮起腳尖尋覓他的身影,又不知分別近一年後他有怎樣的改變。
上一次還是一起聚餐為他送行,約好的朋友來晚了,兩人便先去旁邊的商廈閒逛。程朗拎著兩條領帶,轉過身來問:「哪條好,深藍的還是灰的?」
「這樣怎麼看得出來,要放在脖子上比一比。」
「這樣,這樣,還是這樣?」輪流放在胸前試過,他又把兩條領帶舉在耳後,問,「像不像少數民族?」
「咿,換成兩條長辮子就像藏族大媽了。」夏小橘拽拽左邊一條,「藍色帶小圓圈這個吧,比較簡潔。我送你吧,當作臨別禮物,祝你一帆風順!」
「就聽你的好了。」程朗頷首,又笑著側過頭來,拉長聲音,「到時候別人笑我沒有品位,我也多少有點借口。」
「喂,你要是拿這個配粉襯衫去,我有什麼辦法?」
「原來你打算再送我一件襯衫?」程朗故作驚訝,「真是破費了!」
結過款,夏小橘忽然想起什麼:「你會打領帶麼?」
程朗搖頭:「我知道和系紅領巾不一樣。」
「本科畢業的時候男生們不都買正裝了?」
「他們找工作,我不是保研了?你剛才不是看了半天宣傳手冊。」
「那我也沒系過啊!」
兩人轉身去問營業員。
「看你喜歡哪種打法,有很多種結,要看領帶的質地啊,襯衫和西服的風格啊,先學個最簡單的平結吧。嗯,小姐,你也過來一起學啊。」
「我?」夏小橘歪頭,「我平時連絲巾都不打,別說領帶了。」
「可以給他打啊。」營業員幫程朗整理領口,「以後可以送幾條不同風格的,很多女孩子都買領帶,把男朋友圈住啊。」
夏小橘不作聲,程朗也並沒有反駁,只是笑著回應:「這是促銷麼?多買有優惠麼?」
若早幾年,她還會因為這樣的對白滋生小小的期待,將它看成默許的前兆或承諾的暗示,然而此刻卻明白,兩人早已開誠佈公,無需借由與旁人的對白,來再次否認。便自欺欺人的,享受這一刻溫柔的假象吧。
「發什麼呆呢?」鼓囊囊的塑料口袋幾乎貼到她鼻子上。
「你從哪兒冒出來的!」夏小橘向後仰身,看清是一袋子熱帶水果。
「在你身邊走過兩次了!」
「我等著看西裝革履的縣領導呢!」
「有變化麼?」程朗退後一步。
「好像,瘦了呢。不是說總被拉出去腐敗麼,怎麼沒見啤酒肚?」
「風采依然吧?」他挑眉,「怎麼吃都不胖,是不是很嫉妒?」
程朗在北京只待兩天,上午就要回學校和導師碰面,他執意要吃煎餅果子,兩人在路邊找了個早餐點,小橘買了綠豆粥和茶雞蛋,問:「大老遠回來就吃這些,要不要晚上糾結幾個人去吃大餐?」
「不用了。這次時間緊張,我回來的事情也沒告訴別人。中午和老闆吃飯,看晚上有沒有空吧。」
也沒告訴別人,夏小橘心中湧上一絲喜悅,酸酸甜甜的。「有什麼特別想吃的麼?」
「沒,你也說我總被拉出去腐敗。」程朗咬了一大口煎餅,「隨便找個地方聊天吧,吃什麼不重要。」
對夏小橘而言,吃什麼也不重要,和程朗一起吃路邊攤大排擋,也遠勝任何山珍海味。
她拿出手機來給同事發了條短信,請一個小時的假。不一會兒電話響起,是林柚。
「橘子,你已經上班去了吧?我們昨天玩到半夜,就沒回去騷擾你。對了,現在火車票提前幾天預售?」
「T字頭5天,Z字頭是10天或者20天吧。」
「10。」程朗食指交叉,比劃了一個十字。
夏小橘放下電話後,他問:「單位有急事?那咱們快點吃。」
「噢,還好,不急。」她剝著茶蛋,沾了一手的汁水,連忙扯了紙來擦。
「又要出差麼?還是去山裡考察?」程朗幫她擦淨桌上的醬油滴。
她搖頭,雞蛋黃噎在嗓子眼,一直卡著就好了,就不用開口了。「你知道,剛才誰打電話麼?」
「我認識麼?哦,哦哦,那就猜到了。」他恍然。
不是大土。夏小橘看到程朗似笑非笑的神情,就知道他猜錯了。
「她從新西蘭回來了,林柚。」
「噢。」
夏小橘托腮看著程朗,他回身要了一杯冰豆漿,倒吸涼氣:「煎餅果子裡放了多少辣椒油啊!……小橘,你怎麼不吃了?」
「……」不想多問兩句麼?不想見到她麼?是我太多事了麼?
沉默半晌,程朗緩緩開口:「她回不回來,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這聽來更像一句賭氣的話,然而夏小橘無言以對。程朗接了幾個電話,似乎是廣東那邊打來的,他客套地笑,間或穿插一兩個粵語詞,措辭圓滑世故。
還穿著兩年前的棉布襯衫,面貌沒有太大的改變,然而與自己並肩而坐,抵著膝的男生,卻遙遠得像一個陌生人。
「沒想到,你會這麼說。」她有些黯然,一點暗自慶幸的心情都沒有,「這真的是你的心裡話麼?」
「那,我應該怎麼說呢?」依舊是心平氣和的語調,「我不是沒有嘗試過,我很努力地挽留過她,你知道的。」
「可是,你也說過,既然是自己的選擇,而且也清楚對方的處世態度,便應該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去承受可能發生的事情。」
「我說的?什麼時候?」
「高中畢業,在海邊。」
「哦,都不記得了,記性不大好。」
「是麼……」夏小橘拿勺子在粥裡攪來攪去,「我怎麼覺得,你變了。」
「怎麼會?」程朗失笑,「我還是那個我啊。」
但你不再勇敢面對自己的內心!這比程朗喜歡林柚的現實,更讓夏小橘難以接受。
「也許我說過這樣的話吧。直到現在,這句話也沒有錯。」他探身,凝視低頭不語的小橘,「我的處世原則一直都沒有變,但是我對於事情的認識程度改變了,我不會為了同一件事情,摔兩次跟頭,你明白麼?」
她點點頭,又搖頭。
「這麼說吧,直到現在,我怨過她,說過她一個不字麼?因為這是我的選擇,就應該自己承受可能發生的一切事情。」程朗頓了頓,「但這並不表示,我要承受更多的未來。現在,對她,我可以做不同的選擇。我沒有變,她或許也沒有變,只不過,是我比原來看得豁達了,你明白了麼?」
「可如果,林柚的想法變了呢?」
「怎麼變?她和你提過什麼?」
夏小橘搖頭。
程朗長舒一口氣:「這麼多年來,最沒有變化的,就是你了,還是這麼簡單。如果是別人問我剛才的問題,我理都不理他。小橘,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隔一段時間不見,彼此就像陌生人一樣。」
「不會的。」她眼眶一熱,強自笑笑,「這麼說,好生分啊。」
吃完早飯,兩人要搭車各奔東西。
「一起走一段吧。」程朗說。夏小橘跟在他側後方,如同那年暑假聚會後。
記憶中,那天空氣裡有微醺的氣味,他回頭笑:「我能吃了你?」於是她三兩步趕上,兩人慢悠悠走著,無非講些「今天又悶又熱」,「你們學校什麼時候開學」一類的話題,說盡種種客套話。夏小橘當然想要多看他幾眼,又唯恐自己凝視的目光太過貪婪;幾次想要提到林柚或湜禕,又覺得不合時宜,於是盯著路邊的廣告牌子,把上面的宣傳語一字字讀出來。街邊公園的廣播裡放著老歌:「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裡……也許遇見某一人,過著平凡的日子……」
遠處沉悶的雷聲步步逼近,濃雲翻湧而至,夏日的天空轉瞬晦暗,暴雨滂沱。
(3)從林柚嘴裡聽到布達佩斯這個名字,夏小橘一時懵住:「啊,你要去南美麼?學拉丁舞?」
「嗯?去歐洲呀,學芭蕾。」林柚貼在鏡前描著眼線,「我也和你說過,我現在什麼都學得半吊子,交流半年,當作是開開眼界咯。」
「不是南美麼……哦,我想成是布宜諾斯艾利斯了。」夏小橘咧嘴,「布達佩斯在哪兒來著?」
「匈牙利。」
「為什麼去那裡呢,去俄羅斯、奧地利、法國啊,會不會更好一些?聽到匈牙利,總讓我想到匈奴,好像是遊牧民族似的,沒什麼藝術氣息。」
「遊牧民族,有沒有彎弓射鵰啊?」林柚笑,點點夏小橘抱在胸前的一套《笑傲江湖》,「匈牙利就挨著奧地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作者就是匈牙利人;還有李斯特,總聽說過吧,他也是匈牙利人。」
她微笑著,講起茜茜公主的行宮、漁人堡、多瑙河上的鏈子橋,如數家珍,夏小橘不禁慨歎:「你可以去當導遊了,好像去過一樣。」
林柚一愣,眼神飄忽:「沒,我也是聽別人提起過。」
夏小橘忽然想起,當年和林柚的通信中,她曾提起袁安城隨著學校的交響樂團去奧地利演出,抽了兩天去匈牙利,因為他最喜愛的鋼琴家就是李斯特。她忍不住問:「這次的交流項目,還有別的國家可以選擇麼?」
「還有瑞典和德國。」林柚化好妝,轉過身來,「怎樣?像不像貞子?」
「是挺像的,臉太白吧,眼睛好黑,披頭散髮的。」夏小橘噘嘴,「這裡這裡畫紅些,也比較像藝伎。」
林柚咯咯地笑,兩手夾著小橘的臉頰:「來,繼續噘嘴啊,這個造型太可愛了。可惜不能和你多說啦,快輪到我上台了。」
「也好,我還要去給大土送書呢,答應給他一套正版,當生日禮物的。」
「也好,他可以背到新加坡,慢慢讀。」
「新加坡?!」
「他沒和你說麼?他們學院推薦他去南洋理工作交換生啊,我還要和其他人一起面試,他的名額是板上釘釘的。」
「我都不知道呢。」
「哦,我也是前兩天學校給所有申請交換項目的學生開會,遇到他時才知道的。小心到時候新加坡政府威逼利誘讓大土做當地女婿,不放他回來。」
「嗯?」
「他們那邊似乎很喜歡招大陸的學生,還有人高中畢業就去讀書麼。畢竟人口少,需要人才引進吧。」
夏小橘還沒有把紛至沓來的消息統統消化,一時茫然地站在原地。
「你還真是迷糊,多關心關心人家的事情啊。」林柚笑了笑,語氣溫和,「真的,湜禕這樣的好男生現在不多了。」
四本書抱在手中頗有些份量,於是舉高了頂在頭上,好在劇場內熄了燈,沒有人留心夏小橘正站在角落發呆。舞台中央,一束淡藍的頂光籠住林柚,她踮起腳尖,輕盈地跳躍迴旋,水藍色群裾翻飛如波浪,伸展手臂,指尖輕顫,身體輕輕搖曳,空氣中似有漣漪蕩漾開來,彷彿都聽得到水聲,如鳴佩環。她素淨的面孔和月白的上衣,便是湖上縹緲的霧氣。
這只舞叫《茵夢湖》,配樂寧靜悠揚,夏小橘一時想不起為何這旋律如此耳熟。正要退出觀眾廳,聽見旁邊幾名學生竊竊細語,問道:「是貝多芬的《月光》麼?」「沒錯,就是小學課文中提過的那段。」她一路追憶,只覺得有些什麼事情驚心動魄。
猶記得林柚抱膝坐在草地上,講起少時癡迷的男孩子,掩飾不住的微笑和憧憬,他為她彈過月光,鋼琴聲行雲流水,自此浸潤了每一個思念的日子;她在眾多的城市中選擇了他嚮往的布達佩斯,是巧合,還是刻意;暑假她千里西行,是否只因為那趟火車經過他現在生活的城市。夏小橘一再勸說自己,這一切都是巧合,且莫杞人憂天。然而她太瞭解這樣的心思,想著一個人,便深愛一切與他有關的細節,妄圖從一朵花中衍生出一個世界來。
她便是因為程朗在生命中留下細若蜉蝣的痕跡,一顆心便獨自纏綿繾綣。而林柚,她是不同的,亂麻要快刀,她不是已經選擇了程朗,她心中怎麼能放下別人?夏小橘說不出辛酸還是嫉妒,他就在你的身邊,就在你的身邊啊!我仰望而不可得的星光,在別人眼中,難道只是遍生鐵銹的隕石?
心緒不佳,見到陸湜禕,難免責怪他為什麼獨享天大的喜訊。
「聽說免學費,之外還有獎學金,好大的一筆銀子!怎麼不告訴我們,又不會讓你作東吃魚翅,我可是環保人士,頂多來一盤糖醋排骨麼!」夏小橘一迭聲地埋怨。
「都是沒有決定的事情呢。」陸湜禕輕描淡寫。
「咿,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林柚說,別的項目競爭都很激烈呢,只有你是學院推薦的。」
「你比我還積極,到底你去我去啊?你覺得,我……應該去?」
「是啊……賺錢,再買個更大的屏幕,原來的那個送我咯!」
陸湜禕沉默半晌,說:「如果要去,少說半年,長的話可能要一年。」
「什麼時候開始?」
「明年春季學期。」
「那正好,喏,提前送你一套生日禮物,過兩天十一放假你可以背回家裡存著,等過了春節再背到新加坡去。」
「你還當真了啊!」他接過《笑傲江湖》,笑著翻看,「真的是正版?不是週末書市上三折的?」小腿被夏小橘踢了一腳,她憤憤地埋怨:「當然是真的,開學這一個月我都沒怎麼吃零食!」
「好好,我信,我信!我不是有一套翻印版麼,翻了兩遍了。這套就原封不動,燒香供起來,天天銘記你的大恩大德!」
「原來還真不知道,你這麼喜歡武俠呢。」
「只是這一套。」
夏小橘想起高三新年聯歡會上兩人一起在台上演小品,他抓住自己的袖子,大喊「盈盈,難道你還不相信我麼」,多少有些尷尬。「我覺得,令狐沖最喜歡的還是小師妹,對任盈盈的感激之情多些。」她翻著書,「縱使舉案齊眉,終究意難平。」
「怎麼忽然感慨起這些來?」
「沒什麼。其實說起來,任盈盈也挺幸福,她認識令狐沖的時候,小師妹已經喜歡林平之啦,之後更是嫁給了他。雖然知道令狐沖心裡想什麼,但基本上不需要直接面對,所以能那麼大度。在感情上,她其實沒吃什麼苦,比起程靈素、霍青桐,已經算一帆風順了。」
「今天這是怎麼了?」陸湜禕想要拍拍夏小橘的肩膀,她不著痕跡地退了一步。
「沒事,忽然覺得,對一個女生而言,自己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真是最難過的事情,天塌了一樣。」
陸湜禕反問:「難道對男生,就不是這樣麼?」
「不會啊,女生總是太感性;對男生而言,感情不是生活的主導吧,還有責任、事業、前途……」
「好了好了,夏阿姨!你現在說話的樣子,真像四五十歲,老氣橫秋。」陸湜禕瞟她,「好像自己知道很多似的,黃毛丫頭,道聽途說。走,給你買棉花糖和爆米花去,堵上你的嘴。」
「啊?」
「你不是一個月沒吃零食了?」
「那我也不是幼兒園小班出來的啊!」
「對,對,你是大班的,今年六歲半。」
陸湜禕決定去新加坡作交換生,整個秋季學期為之忙碌起來,除了正常的課程,又開始大量閱讀英文資料,連發給朋友們的電子郵件也都換成了英文,被夏小橘笑為臨時抱佛腳,發給他的電子卡片上都寫「Goodluck,BuddhaFeet!」他回信,說「luckilynotchickenfeet.cannotwritelong,otherwiseyou』llfindsomanygrammarmistakesinmyletter。」又說,「busyasabeenow,wouldliketohaveagoodtalkwithyouinwintervacation,somethingreallyimportant。」
然而那年整整一個寒假,兩人都沒有再見面。很久之後,夏小橘才知道,陸湜禕在生日過後寫給朋友的信中提到了她。
那位朋友是沈多,她發了一份生日卡給陸湜禕,簡單的祝福,並詢問他是否已經和夏小橘在一起。他回信說:「No.Icanfeelthere』ssomeonebetweenus,butIdon』tknowwhoheis。」
夏小橘相信沈多不是八卦的人,否則陸湜禕在看到她和程朗擁抱的畫面時,也不會那樣驚訝。
(4)夏小橘加班到七點,程朗也沒有打電話過來,想是手邊事務繁忙,她也沒催問。回公寓後用壓力鍋煮了冰糖綠豆沙,冷水鎮過又放在冰箱裡。林柚買了兩天之後回故鄉的車票,正在收拾行李。「喂,不要忙了,」她喊小橘,「一會兒出去找食兒吧,周圍還有什麼好吃的?」
「還消夜,不保持體型啦?」
「沒關係,抓緊時間吧!過兩天就沒人陪你腐敗了。」
「家裡有芒果,我怕吃多了上火,才煮綠豆沙的。」
「那就少吃一點咯。」
「趁新鮮,多吃兩個麼,從廣東帶來的。」夏小橘把口袋拎過來,和裝箱子的林柚一同蹲在地上,「程朗回來了,我今天見過他了。」
「哦,他還是老樣子麼?」
「嗯。」夏小橘點頭,猶豫是否要告訴林柚,程朗已經知道她回國。
「還真巧呢,沒想到都在北京。你告訴他我回來了?」剛問完,她便搖頭,自嘲地笑笑,「算了,就算他知道,也不會想見我的。說來還是怪我多些,當時年紀小,不大懂得考慮別人的感受。」
林柚申請赴歐作交換生的最後一輪面試是舞蹈,在前一天晚上的排演中,她拉傷了大腿後側,肌肉撕裂。一兩個禮拜之後夏小橘才得到消息,匆匆趕去探望。林柚在睡覺,被子遮在頭上。夏小橘怕她呼吸不暢,躡手躡腳走過去,輕輕掀起被角,掖在她頜下。林柚微微側身,蜷得更緊,睫毛濕潤,臉上猶有淚跡。
「似乎不是很嚴重,已經可以下地走路了。不過最近一直心情不好,畢竟麼,錯過了這次去歐洲的機會。」同一寢室的女生說了個大概,便紛紛自習去了。
過了十多分鐘有電話打進來,夏小橘怕吵醒林柚,撲過去接起。對方似乎沒料到速度這樣快,聽筒那邊一時寂靜無聲。她連著「喂」了數聲,那邊語氣疑惑:「小橘麼?」
「程朗?」
「對。你來看林柚了?」
「是啊,不過她在睡覺呢,我等會兒吧。」
「哦,吃晚飯了麼?要麼過一個小時左右你們下來,一起去吃點東西吧。」
「好,那你先四處轉轉吧。」
林柚醒來後,夏小橘轉述了程朗的話,她只說了兩個字,「不去」,很是決絕。
「你晚上也還沒吃呢吧?」
「我不餓,真的,每天這樣躺著,吃一口就飽了。」
「可是……他等了將近一個小時了。」
「告訴他不要再等了。」林柚扭過頭看著牆壁,「我不會再見他的。」
夏小橘的腳步幾乎粘滯在幾十級台階上,不知要如何走下樓,把林柚的話盡量委婉地轉述給程朗。他站在路燈的黃暈中,看見夏小橘走出樓門,立刻挺直身體,但見她只一個人,臉上的笑容不禁有些僵硬。「就我們倆去吃飯,是吧?」程朗瞭然的口氣中帶著無奈。
「她可能太傷心了,要一個人靜靜吧。」
「哦,那我們走吧。」他轉身,走得飛快。夏小橘幾乎要小跑才跟得上。
「喂,腿長的要照顧一下腿短的啊!」她試圖活躍氣氛。他充耳不聞,步履依然匆促,踩過飄零的落葉,一片簌簌聲。夏小橘望著他的背影,錐心的疼痛比任何時候都強烈。
「我也想過,去了歐洲之後,自然而然過渡,讓一切慢慢冷卻。」林柚闔上箱子,剝了一隻芒果,「誰想到事情忽然就變了,長痛不如短痛。」
小橘搖頭:「其實,就算你去了歐洲,可能冷卻麼?對於他而言,距離不是問題,半年或一年,他都會等你。」
「我明白,其實,受傷之後真的很無助,我每天夜裡都會偷偷地哭。你知道麼,我當時真覺得萬念俱灰。」
夏小橘愕然:「只是簡單的肌肉拉傷吧,你現在不也能跳舞?」
「其實……當時讓我最難過的,不僅僅是不能去歐洲了,而是我很強烈地預感到,和袁安城,再也不可能有將來了。」她仰天歎息,「或許,這是注定的呢。誰讓我太貪心,誰總去追得不到的幸福。」
「那年暑假,你去西安,見到大提琴了,是麼?」
「沒錯,就是那段時間,有奧地利的教授看了他的演出後很是欣賞,希望他第二年畢業就去深造。他開心極了,跑來旅店找我,抱著我轉了好幾個圈,問我想不想和他去歐洲。我當時都愣住了,太突然了,前一天他不過很客套地和我吃了一頓飯而已。但那一刻,我還是忍不住笑起來,管他呢,這是我盼望了很久很久的一幕,以為永遠不會發生的。即使現在想起當時的場景,我還是會笑出聲來。」
「那麼……布達佩斯……」
「是啊。但我對袁某人,太缺乏信心了,我知道他換過許多女朋友,但還是希望自己是特別的一個。就算維繫兩個人的關係會很辛苦,我也想要去嘗試。但如果不能和他一起去歐洲,讓他在那邊等我三年,幾乎是不可能的。」林柚嗤笑,「其實,受傷之後不久,我就再也聯繫不到他了。手機號碼換了,寢室的人說他出去租房住了。我早該明白,他耐不住寂寞,不會為了我而改變。即使如此,我仍然只為了他哭,那時候我就明白,和程朗,是徹底不可能了。我不會第二次抓他作救命稻草。早些分開,是唯一一件我可以為他做的事情。」
「只是作救命稻草麼?」夏小橘忍不住問,「你和我說過,一開始只當他是好朋友,但後來就不一樣了。」
「怎麼說呢。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有那麼一段時間,真的是無憂無慮,甚至在某些瞬間,覺得這樣就是一輩子了。」
「終究是不甘心吧。」夏小橘悵然,「總會想,如果同樣的場景,身邊是另一個人,是不是會更快樂。大概,那時候把感情看得太絕對,以為喜歡一個人,一定就是牽腸掛肚,朝思暮想的吧。」
林柚笑:「你真是我肚裡的蛔蟲。我和程朗分手前,以為只有對袁那種感覺,才是真正的愛;但如果這樣計算,我再也沒有遇到過什麼心愛的人。或許在不同的時間,面對不同的人,感情的表現方式也是不一樣的。」
「或許你和程朗相遇的時間太不恰當了。」夏小橘斟酌字句,「如果,我是說如果,現在有一個各方面條件和他相仿的人出現,你會考慮麼?」
希望聽到一句堅決的否認,然而林柚沉思片刻,緩緩搖頭:「不知道。有時候覺得未來完全是沒辦法預測的,什麼時間,什麼地點,遇到怎樣的人,都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那年十一月,新西蘭男生Jason利用暑假萬里迢迢跑來北京,他在當年的高中夏令營裡結識林柚,自此念念不忘。在他的大力推動下,林柚很快辦妥去新西蘭進修的一切手續,翌年春天便將飛赴南半球。
(5)知道林柚去意已決,夏小橘放心不下程朗,接連兩天寢食難安,晚自習時椅子還沒坐熱,心就慌張地飛去了人家的學校。胸口這麼空,哪裡看得進書,於是跳上公共汽車,追著它的蹤跡一路去找。途中想了借口無數,這樣單刀直入的探訪,怎麼看都像是一個憐憫而幸災樂禍的看客。
程朗的寢室空蕩蕩的,大多數人已經去自習,倒是還有一個男生在打星際,說話時眼睛仍不離屏幕:「出去了,應該就在附近吃飯,最近都回來很晚。」根據電腦旁摞在一起的方便面紙杯數量,夏小橘推測他已經在此落地生根許久,也不指望他能關注程朗的去向,又不甘心來了就走,於是出門去找。這一帶大學林立,餐廳飯館自然星羅棋布,每一處都人聲鼎沸,夏小橘的倔脾氣上來,每一家沿著過道從裡到外逡巡一遍。人海茫茫,猶如撈針,她找了一個多小時,才想起來自己只看了大廳,或許他和朋友們在包廂裡。一時氣餒得很,只覺自己枉費心力,即使真的見到,程朗也未必願意把傷心事剖析給她聽。如此想著,已經站在下一家小飯館前,卻沒有力氣邁腿進去。
門猛地被推開,險些撞到她的鼻子。
「對不起。」對方嗓音悶啞,一身煙氣。他側身,與夏小橘錯肩而過,她一時懵住,連他的名字都喊不出,一迭聲叫著「喂,喂」。
其實也不用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夏小橘手握一把羊肉串和烤雞翅,和程朗並肩坐在圖書館側門的台階上。他一言不發喝著啤酒,間或伸手,從她那裡抽一支羊肉串出來。這門久已不開,台階旁生出萋萋雜草,夏小橘想要拔一根吹響,草莖在秋風中早沒了水分,被她一扯就斷了。
「不要再喝了。」她用胳膊肘碰碰程朗,他手臂一晃,易拉罐跌在地上,光啷啷滾到草叢中。
「喂,不要浪費啊。」他說著,又開了一罐,剛喝一口,就被夏小橘奪過去。
她咕咚咕咚灌了大半:「這樣就不算浪費了吧。」
「你也想喝?」
夏小橘被泡沫頂到,打了個嗝作回應。
「你這樣,喝了也是浪費。」他翹著嘴角,似笑非笑。
反正也不會還你,她握緊最後一罐,在手心搓來搓去,易拉罐漸漸變得溫熱。這才想起是他喝過的,倏然尷尬起來,又間雜了感慨萬千的一縷甜意。
空氣冷洌,夏小橘忍不住連打兩個噴嚏。
程朗搖晃著站起來,要脫大衣給她。「不要,你是喝多了燥的,被冷風一激會感冒的!」夏小橘抓住他的衣襟。
「這樣會暖些吧。」他坐在迎風的一面,讓小橘坐在身邊背風一側。
「那就回去吧。」
程朗搖頭:「我不在寢室喝酒。」
「這兒也沒得喝。」夏小橘一仰頭,把手中的啤酒都喝光,緊接著又打了一個嗝。
程朗笑了兩聲,說:「謝謝。」
「其實,我也說不了什麼,也做不了什麼……」
「你肯坐在這兒,就已經足夠了。」程朗扯扯她的衣袖,夏小橘側身看他,剛轉頭,便被他緊緊地擁在懷裡。
一顆心驟然提到嗓子眼,在喉嚨後面劇烈地跳動,連呼吸都被阻塞了。雙臂也被他箍住,不知是用力架開好,還是要抓住他大衣的下擺,將額頭抵在他的肩窩上。看起來很瘦的男孩子,肩膀卻這樣寬,懷裡漸漸因為兩個人的溫度而溫暖起來。而此刻他的衣扣貼在耳廓,冰涼的,真實的觸感提醒她,這一切並不是夢。
沉默,幾乎成為冷冽空氣的一部分。夏小橘寧願不問不多想,讓一生一世就這樣過去。然而她忍不住開口:「你喝多了,現在知道我是誰麼?」
「知道,是小橘啊。」他抬手,輕撫她的頭髮,粗糙的拇指肚,指根打球磨出的繭子,掠過她的臉頰,「謝謝你,一直都在,真的。小橘……怎麼,你哭了麼?」
程朗躬身,她的下頦便抵在他鎖骨上,兩個人的臉頰幾乎要貼在一起,她能感覺到他側頭,濕潤溫熱的呼吸就在耳畔,一路貼著臉頰滑過來。夏小橘大窘,一擺頭,額頭和程朗的下巴結結實實撞在一起。他叫聲「唉呦」,鬆開手臂,摀住下巴。
夏小橘慌張地跳在一旁,心中隱約有些失落,這才發現腿抖得厲害,幾乎站不穩。
程朗低下頭,十指插在頭髮裡:「對不起,我喝太多了。」
「我送你回去吧。」
「我沒事。」
「算了,別逞強了。」夏小橘苦笑,抹著眼睛,「我可不想明天看頭條,某高校男生酒後凍僵。」
隔了兩三周,程朗主動來找夏小橘,送給她一沓新開業影城的優惠券,說是親戚送的。「我暫時也不會去看,留著也沒用,不如你和寢室的女生們一起去好了。」
她「哦」了一聲。
「我請你吃午飯吧,想吃什麼?」
「隨便。」
「附近商場有吉野家吧?」
「我看是你想吃雙拼飯了。」
「呵,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和你在一起太危險了。」
夏小橘心中苦澀,關於你的喜好,我又有什麼是不知道的呢?
中午客流量大,吉野家裡排了長龍,兩個人看不到空座,決定到頂層打一會兒電玩。
程朗買了遊戲幣,分給夏小橘一半。「再多給你幾個吧,」他笑,「你肯定死得快。」十指修長,指尖輕輕觸碰她的掌心,她不禁想起那個曖昧的擁抱,面孔發熱:「小看人!我可是摩托和打地鼠高手,要不要比比?」
摩托車都被佔滿,兩個人先去打格鬥遊戲,夏小橘哪是對手,又不會各式連招,只好亂拍一氣。玩了兩局程朗就勸她快走,說一會兒可憐的機器就被拆零散了。又去模擬槍戰,明明是踩踏板就可以控制在掩體後俯身,夏小橘每次看見敵人端槍,必然要自己蹲下來,忘記踩踏板,於是屏幕上她操控的士兵傻愣愣站在原地,喪命亂槍之下。搭檔程朗哭笑不得,只能孤軍奮戰,勉力支持,他拿玩具槍指指夏小橘:「幸虧同夥兒之間不能互相開槍,否則我真應該先把你的人撂倒,只會站在那兒擋視線。」
夏小橘不服氣,終於等到摩托車,連賽幾輪,她大比分領先。程朗的孩子氣也上來了,一定要收復失地,二人你追我逐,直到最後就剩下一枚遊戲幣。
「你自己再騎一圈吧,沒準能更新一下機器的記錄。」程朗說。
「沒有真人做對手,那多沒意思。去打地鼠吧,有一段時間,這兒的記錄還真是我保持的。」夏小橘興致勃勃小跑過去。程朗在後面搖頭:「你是女生麼?!來過多少次啊?」
第一輪*****關,但夏小橘扔感不滿,認為自己一年多來功力大為退步。「我原來考試前經常來,」她說,「狠狠打上十幾分鐘,心裡一下就輕鬆了。」
「真是有暴力傾向。」程朗站到她旁邊,「幫你創記錄啊,你打右邊兩排,左邊的我用手來拍。」
打到最後一輪,錘子拳頭聲此起彼伏,眼看時間將盡,再砸到一隻便能破記錄。夏小橘看到左上角有地鼠探頭,完全忘記是程朗的負責區域,一錘子砸下去。地鼠被敲下去了,程朗也舉著手指,對她怒目而視,接過錘子,在她頭上輕輕敲了一下。夏小橘吐吐舌頭,笑個不停。
下樓時,程朗站在扶梯前一階,頭髮齊整,理得很短。夏小橘在他身後,可以清晰地看見後頸的傷痕。恍然想起來,這並不是兩個人第一次的擁抱。在高中,他把自己扯在身側,護在懷裡,用背擋住掉下的玻璃。只是那個瞬間太突然,太驚心動魄。夏小橘唏噓感慨,忍不住不著邊際的遐想,如果,如果沒有林柚,和程朗之間有可能麼?或者說,在過去這漫長的歲月裡,有沒有那麼一刻,他是喜歡自己的呢?
「你,不會怪我,那天太唐突……」程朗忽然問,只是側頭,沒看見夏小橘一副神遊天外的表情。
「說什麼啊,都忘記了,真是的。」看著他的背影,那道傷痕,想起如此許多曾經的曾經,讓她如何埋怨。
「那好,那我也忘了。」程朗釋然一笑,「我們還是好朋友,對麼?」
「嗯,當然還是。」
「一直都是?」
「永遠……永遠都是。」
夏小橘悵然,她胸中有千萬個聲音在吶喊,不,我從來都不當你是朋友,以後也永遠不可能。然而,說出一切會得到什麼,是禮貌的疏遠,還是暫且成為一個替代品,填一段心中空白?她都不想。就這樣吧,就這樣作永遠的好朋友吧,一切的一切,如你所願。
(6)北京的冬天,正是新西蘭的夏天。林柚一月初就要出發,參加暑期學校的英語班。夏小橘接到她打來辭行的電話,記下航班號,說:「可惜那天我有考試,沒辦法去送你。」
「還好,爸媽趕過來了。其他的麼,很多人都不知道我要走」
「的確突然的很。」
林柚輕笑:「這樣也好,留下來多一天,就多一天煎熬。我實在想換個環境。」
「那……」程朗是否知道你的行程?夏小橘想要問,心中一個聲音便冷笑,何必惺惺作態假裝偉大,林柚走得越早越好,乾淨利落,自此讓程朗斷了這份念想;另一個聲音又歎氣,是不見面就能放得下麼?那經過這許多時間,即使知道他心中有別人,你夏小橘又何曾真的慧劍斬情絲呢?不如二人大方告別,也勝過他日後獨自遺憾傷懷。
她掛上電話,又拿起來撥給程朗。他冷冷拋下一句:「哦,那就走吧,和我有什麼關係?」
你就裝作毫不在意吧,夏小橘也不點破,只說:「那可是南半球,隔著太平洋,以後想說再見也沒機會了。」
程朗默然。隔了半晌,說:「那也並不比現在的距離更遠。」便把電話掛上。
夏小橘踱到床邊,「咚」地坐下,悶頭無語。愛情是個難題,人生已多風雨,連自己的事情都處理不好,又何苦去插手別人清官難斷的家務事。
片刻電話又響。程朗問:「現在怎麼能聯繫到她?在北京還是回家去了?」又說,「你覺得我應該打電話給她?根本就是於事無補。」
「不要問我。」夏小橘想,別給我出這樣的難題。
程朗失笑:「那你何必告訴我她要走。」
「早晚會有人告訴你。」她嘟囔,「到時……」
「到時怎樣?」
「喝得找不著回寢室的路。」
「怎麼會。」
「喂,真的,下次讓你們寢室的人知道你去哪兒了,萬一真喝多了也有人知道你的下落,現在天寒地凍的,倒在外面真就凍僵了。還有啊……」夏小橘不放心,一口氣囑咐了四五條。
「好啦好啦,夏大媽!」程朗一迭聲地喊停,「我現在這不是好好的麼?不信你來看看好了!一起吃火鍋,肯定是凍不死的。」兩人約好除夕夜在程朗的學校碰面。
陸湜禕此前曾打電話來,試探地問小橘是否想一起聽新年鐘聲,她支吾著說已經約了同學。「哦,那你玩好。」他說,聲音中掩飾不住失望。夏小橘當時有那麼一刻愧疚,現在想起來,這樣重要的日子,若自以為心存憐憫地答應了他,其實不過給一個錯誤的信號。感情是一張無邊無際的網,既然已經明白自己心靈的歸屬,於情於理,都不應讓陸湜禕如同自己一樣,深陷網中央。
那程朗呢?這樣普天同慶的日子,兩個人的晚餐,怎能不讓人浮想聯翩?夏小橘當然不指望他深情款款地表白,說其實多年前,我喜歡的人是你。那也太過像三流言情的狗血橋段。(作者按:其實你自己不也挺狗血?)但腦海中何嘗不曾設想那副畫面,期望一切如瓊瑤大戲,真切地發生在自己身上。又笑自己太天真,所謂浪漫橋段,就是因為基本不可能發生,才人人期盼。
思前想後,無論如何,有一刻幸福回憶總好過攤開雙手,空無一物。她愛程朗太多年,飛蛾撲火義無反顧,此刻就算是飲鴆止渴,她也甘之如飴。
夏小橘被自己的念頭震驚,真的是愛麼?單方面的默默的喜歡,沒有回報沒有互動,這真的算愛麼?她無法將這樣的感情定義為愛,但也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如果這樣綿長的牽掛,深入骨髓的思念都不是愛,那終此一生,也不會再有什麼人襯得起一個愛字了。
除夕夜飯館都格外忙碌,一路轉了七八家,家家客滿。夏小橘毫不介意:「那就吃食堂吧,總還有開門的吧!」
「是讓我下不來台麼?」程朗佯怒,「元旦前誆老同學來吃食堂,傳出去我還有臉回高中混麼?」
「難道讓我空著肚子,你就很有面子?」夏小橘抱著肚子蹲在地上,「好餓,食堂就好。」
「真服了你了,剛才不剛吃了半斤糖炒栗子。走吧走吧,食堂好了。」
她嘻笑著跳起來,吃什麼並不重要,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看個子高高的背影,坐在一起哼哼哈哈地聊天,才是她最愛的事情。
走到半路,程朗一拍額頭:「不如吃火鍋,可以到超市買些海鮮和羊肉。」
「你有鍋?」
「有個煮麵的電熱杯。」
「那才多大功率,要煮到什麼時候?!」
「你趕時間?」
小橘搖頭。
程朗笑:「那不就得了?慢慢吃,煮到什麼時候,頂多明年麼!」
買了一盒羊肉、十多隻大蝦、蘑菇木耳、豆腐海帶、魚丸蟹棒、百葉千張、黃喉白菜,夏小橘當然不忘湯底調料還有火鍋面,又抓了幾包,轉身,看程朗左手換右手,都要提不動購物籃。她吐舌頭,伸手去翻:「買太多了,放回去兩樣吧。」
「不用。」程朗伸手攔住她,「相信你的戰鬥力。」他排隊結帳,夏小橘跟在後面,美得要冒鼻涕泡泡,幾次偷偷捂嘴,才沒有笑出聲來。
電熱杯小小的,每次只能涮一點東西。兩個人涮了幾次,臉上都紅撲撲的,舉著一次性塑料碗,目不轉睛等下一次開鍋。
程朗吁氣:「幸好那些狼都不在,否則一擁而上,真要吃到明年了。」
夏小橘咬著筷子頭,問:「咦,是啊,人都哪兒去了?」
「元旦麼,回家的回家,陪女朋友的陪女朋友。」
「哦……」氣氛頗有些尷尬。程朗面色沉重,不知是否又觸動心事。
「我們來比賽吧!」夏小橘捏起一粒魚丸,退後一步,抬手扔到電熱杯裡,「耶!三分球!」她叫,「誰扔進去的誰吃!」
程朗哭笑不得:「那扔到地上怎麼辦?不如說,誰扔不進去,就要吃掉地上那顆。」
「好啊!」
「好什麼好。」程朗搖頭,「你的調料!」
夏小橘低頭,前襟上不知什麼時候濺上了麻醬和韭菜花混在一起後的深棕色。平日裡她根本不會介意,擼起袖子繼續吃個酣暢淋漓。然而程朗就在眼前,她不禁為了自己毫不淑女的舉動羞赧地低下頭來。
程朗摘下櫃子旁的圍裙。「好在老三的女朋友一直把它放在這兒,」他說,「人家是洗衣服用的,你也別弄太髒。」
夏小橘點頭,想把放下手中的碗,卻發現桌子凳子上已然擺滿了盛菜的碟碗飯盒。
「來,伸脖子。」程朗招手,把圍裙套在她脖子上,又將帶子繫在她身後。
夏小橘舉高雙手,覺得這姿勢格外曖昧。程朗身高臂長,她略微側身,讓蝴蝶結繫在身旁,兩個人之間還有一人的距離。然而她不敢抬眼,屏住呼吸,心跳已經亂了頻率。程朗醉酒的那夜,一切實在太過突然。如果有機會重來,寫好劇本,那麼夏小橘不介意去扮演別人的角色,哪怕是替身也好。感情是虛假的,然而擁抱是真切的。她如此渴望程朗的擁抱,整個人被緊緊地擁在他懷裡,幾乎窒息,天地洪荒,似乎時間就這樣流淌萬年。
如何讓人不懷念,下巴放在他的肩窩,耳畔是他溫暖的呼吸。
她不禁將手在程朗頸後漸漸靠近,小心翼翼,又惱恨寢室的日光燈在白牆上只能投下隱約模糊的影子。否則,至少她可以看見一個兩人相擁的輪廓。
讓我庸人自擾,自欺欺人吧,冗長的單戀,總需要一點安慰劑,苦中作樂。
門簾一揚,程朗猛抬頭:「呵,你倆嚇我一跳,以為火鍋味道太大,引得樓長來抓非法用電呢。」
夏小橘回頭,面紅耳赤。門外站著陸湜禕,黃駿自他身後探出頭來。不知道這二人看到多少,但陸湜禕儼然一臉錯愕。
氣氛更加尷尬,黃駿打破僵局,說:「人家大老遠來看你,就吃這些啊?」
「沒關係。」夏小橘擺手,「吃什麼都無所謂,隨便吃點。」
陸湜禕的臉色更不好看。
「一起吧。」程朗招呼二人。
「不了,本來找大勇小崔他們來喝酒,想叫你一起的……」黃駿察言觀色,「我們這就過去,他們已經定好了地方。」
陸湜禕一直沉默,此刻向夏小橘揚揚頭:「一起去吧,沒關係,都是認識的人。」他的目光中充滿疑問,分明在說:「都是認識的人,開誠佈公,何必隱瞞。」
「早說,我們剛才找了好大一圈,都沒有吃飯的地方。」程朗關上電熱杯,起身拿大衣,「我收拾一下就過去。」
黃駿說了地點:「那好,我們先過去等。」
房間裡轉瞬又只剩二人。夏小橘收拾桌面:「我不去了,吃得也夠飽了。」
「大土他似乎……」程朗拍拍她的肩膀,「要不要我去解釋?」
有什麼好解釋?你告訴他事實的真相,還是編個借口繼續騙他。夏小橘氣鼓鼓看他:「你有什麼好解釋的?」本來就是神女有心襄王無夢,你自然可以光明磊落當作沒事情發生。
「又是這副倔脾氣。」程朗看透她心思,反倒笑了,「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大土他怎麼想?」
夏小橘一時無語。
「沒時間想那麼多。」她如實招來,抬頭,目光炯炯,「你知道,我都在想什麼。但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還是你裝作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什麼什麼什麼?我都暈了。」程朗笑。
「我很嚴肅的!」夏小橘癟嘴,幾乎要哭出來。
「因為我不想一個人過節,小橘,我首先就想到了你。」程朗半蹲,雙手支膝,盯著她的眼睛,「我可以當著別人軟弱,當著別人不開心麼?你就是我在北京唯一的親人啊。如果說,我的態度讓你有什麼誤會,我向你道歉。」
難道不是說,所有的愛情最後都變成親情麼?夏小橘束手無策。怎麼我們一下就跳過了那個最關鍵的環節,有沒有人告訴我,這個反應方程是否可逆。我不要那麼親密無間推心置腹,我要退一步,退一步。我要欲說還休的曖昧,我要惴惴不安的揣測。親人,比好朋友更無望。
「我到底,哪裡不好。」她低頭,緩緩開口。
「沒有任何不好。」程朗搖頭,「你很樂觀,開朗,和你在一起,生活就總有希望。但是,小橘,你給我的感覺,是你自己可以過得很好,從來都不需要任何人。」
我需要你啊!夏小橘在心底大喊。我需要看到你聽到你感受到你,我需要你健康快樂平平安安,我需要你記得我關注我哪怕只看一眼,我需要你給我希望哪怕只是幻象,才能相信永遠有明天!
然而,你說,夏小橘,你從來都不需要任何人。我在你面前一直大聲笑著,是不想增加你的煩惱,是希望給你快樂的力量。這難道就是我們永遠無法有交集的原因麼?難道這些年來,我都做錯了麼?
她忘記如何離開,蹣跚著走回寢室,一路看見火紅的燈籠。室友推她:「去看晚會,去聽撞鐘啊!」她都只是搖頭。
黃駿倒是打電話過來,問她去了哪裡,又遮遮掩掩試探:「有沒有什麼要交待的?」
「什麼都沒有。」
「那有沒有什麼需要我轉達大土的,別讓人家惦記著。」
「沒。」她心酸欲泣,「我的生活裡,不需要任何人。」
這新的一年,和過去的任何一年都沒有分別。我依然是堅強快樂的夏小橘,我不需要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