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菠蘿翻轉蛋糕

  齊翊習慣早起。他把糕點坯放進烤箱時,海上氤氳的白霧還沒有完全消散。穿過後院,石屋側旁有一道粗木台階直通往岬角下的海灘。山坡並不高,但是台階依著崖壁舒緩地迤邐,洋洋灑灑蔓延到很遠。
  齊翊也不心急,拾階而下,草葉上的晨露打濕了他的鞋子,此刻海風吹來,有些微涼。細軟的沙鋪在腳下,是乾淨的貝殼白,一路延伸到蔚藍的碧海中。近處的海水清澈地如同遼闊的藍天,間或夾雜進翡翠一樣剔透的綠,便是水下有珊瑚礁。天海交界處雲霧縹緲,朝陽從山崖背後投射一線曙光,將青天白雲抹了一色的玫瑰紅。
  海邊有一截枯木橫亙在沙灘上,蔡滿心穿了寬大的亞麻長衣長褲,面向大海抱膝坐在樹幹上。
  「滿心,早啊。」齊翊走上前打聲招呼。
  「早,齊大哥。」蔡滿心應聲回頭,一怔,微笑著說,「你這樣看起來年輕好多,也許我不應該叫你大哥。」
  「哦?」齊翊在她身邊坐下,「昨天的樣子很邋遢吧,陶陶和天緯都叫我大叔。」
  他修掉鬍子,露出稜角分明的下頜。沉穩安靜的青年男子,沒有了昨日的滄桑疲倦。
  「換了床,睡得習慣麼?還有,晚上海邊風大,就算是夏天,也不要貪涼大開著窗。」蔡滿心看他不斷活動著肩膀,彎腰拔起一株小小的花,「它的根可以治風濕和關節炎,要不要試試看?」
  齊翊接過來仔細端詳,桃紅色漏斗一樣,像一朵牽牛花,但是葉片厚很多。「夏天海邊有很多。」
  「是啊,那一片都是。」蔡滿心指點著,「這是馬鞍籐,因為葉子前面裂開,像馬鞍一樣。它的根可以插在沙裡很深。」
  「你知道的很多,是本地人麼?聽口音不像。」
  「不是,不過我在這裡住了三年了,守著這片海灘,沒事情就研究一下花草。」
  「來了那麼久,真的是有先見之明,聽說早些年這裡遊客並不多。」
  蔡滿心淺淺一笑:「趕早不如趕巧,沒有錯過,就不算晚。」她站起身,「我先上去了,你慢慢看,馬鞍籐花開不過午,那兩個懶孩子就很少看得到。」
  「我也回去,早餐快好了。」
  青年旅館有兩個廚房,二樓的供遊客自助使用,一樓的供員工使用。一些投宿的青年人已經整裝待發,此刻卻停在大堂門口吸著鼻子,見到蔡滿心回來,圍上來問:「滿心,今早做了什麼好吃的,好香,以後帶我們搭伙可不可以?」
  「要問齊翊師傅了。」蔡滿心笑著介紹,「他是我們這兒新請的店員,看來以後也是廚師長。」
  「哇,好帥的大師傅亞。」一個小女生讚歎道,「只在廚房裡好可惜,滿心姐,做一個有落地窗的主題廚房怎樣?在就餐區也能看見廚師那樣的。」
  「你花癡,邊參觀邊流口水,還要不要我們吃啊。」同行的男伴拽住女友,「走啦,一會兒就太曬了。」
  「囈,分明不想人家看帥哥,真是不自信的傢伙。」
  「帥哥,帥哥想不想看你啊,滿心還有桃桃,哪個不比你漂亮。」
  「哈,你背著我看美女……」
  兩個年輕人親暱地拌著嘴,追上同伴走遠,蔡滿心笑,「我每月給多你五百吧,你負責對所有的女孩子附贈微笑一個。」
  「我還是寧可當大廚。」齊翊戴上厚棉手套,取出烤箱中的托盤。
  八寸玻璃烤盤中,乳黃的蛋糕兀自冒著誘人的氣味,核桃和水果的味道混合著濃郁的乳香。
  蔡滿心望過去,最上面是薄薄一層棕色焦糖和果仁混合的脆殼,透過玻璃器皿,隱約可以看見底層金黃的菠蘿片。
  「翻轉菠蘿蛋糕,是吧。」蔡滿心深深吸氣,「還要配一杯水果花茶麼?不過更想趕緊吃上一口,還是泡袋裝茶好了。我這裡有伯爵茶,肉桂茶,蔓越梅芙蓉茶,你要哪種?」
  「謝了,不過早餐我還是喜歡清粥小菜。」齊翊將烤盤放在鐵架上,回身將灶上小沙鍋的蓋子掀開,白米的清香散逸開來,他盛了一碗放在桌子上,「悶爛的白米粥,配上肉鬆和醬瓜,最好的早餐。」他遞過一把刮刀,「正好現在烤盤也不燙手了,要不要試試?」
  「好啊!我也見朋友弄過的。」蔡滿心興致勃勃,先用刮刀沿著烤盤壁劃了一圈,取了一個大盤子蓋在上面,然後數著一二三,將烤盤翻過來。
  正要取下,齊翊攔住她:「別急,拍拍底,讓菠蘿掉下來。」
  蔡滿心依言而行,取下烤盤,露出一片片色澤金黃的菠蘿,汁水粘稠,釅釅地膠著在菠蘿表面,帶著一層瑩潤的光澤。
  齊翊切下一塊:「看看和你原來吃過的有什麼不同。」
  放在嘴裡抿開。菠蘿酸酸甜甜的清香在嘴裡瀰漫,蛋糕輕軟但並不膩滑,吃起來有些勁道。中夾了另一層餡料,仔細品,有雞蛋的香潤、奶油的馥郁,中和了菠蘿的酸,還有其他的果香,混在著在口中舞蹈。
  「什麼感覺?」齊翊笑問。
  「很好……嗯……夏天來了。」蔡滿心閉上眼睛,夏日海邊的風吹過棕櫚和芭蕉,亞熱帶的陽光熱烈地照在身上。
  「嗯,沒錯,中間的夾餡有蛋黃,牛奶,椰漿,還有打碎的香蕉。」齊翊數著,「最重要是點到為止,不能喧賓奪主,搶了菠蘿蛋糕的風頭。」
  「很適合。吹風,看大海,這樣的蛋糕配一杯檸檬冰茶。」蔡滿心點頭,「不過,我覺得沒有上次吃到的那麼細膩。」
  「因為是早餐,所以麵粉篩得不細,早餐要大口大口吃得痛快,下午茶才是用來慢慢品的,對吧?」
  蔡滿心豎起大拇指:「免去你一個月的試用期了。」
  「好香啊,誰又破壞我減肥……」桃桃嘟囔著走下樓梯,抽抽鼻子,踢踢趿趿跑過來,直奔餐桌,伸手就拈了一塊菠蘿,「神啊,寬恕我的饞嘴吧。」
  「丫頭,幼兒園老師沒告訴你麼,飯前要洗手。」齊翊拍了拍她。
  「奇怪大叔,不要那麼嚴肅麼。」桃桃將菠蘿塞在嘴裡,轉過頭,眼睛瞪大,「哇,奇怪大叔,是你麼!」用手指在下巴上比劃出鬍子的形狀。
  「是我。」齊翊低垂眼皮作疲累狀。
  「太好了,太好了!」桃桃跳上去八爪魚一樣抱住齊翊,「一個會做美食的帥哥!人家的理想耶!不像某隻豬,好吃懶做!」說著,回頭狠狠瞪了何天緯一眼。
  吃早飯的時候,一桌四個人面色古怪。
  桃桃挽著齊翊,靠在他肩上,拿起一大塊蛋糕塞在嘴裡,時不時咯咯笑出聲來。
  齊翊喝著白粥,求助似地看著蔡滿心。
  蔡滿心忍著笑意,聳聳肩表示無可奈何。
  何天緯沉著臉,忍不住一拍桌子:「你們,不要眉來眼去了。」
  「神經。」桃桃白了他一眼。
  「誰管你了?」何天緯哼了一聲,「一個大男人就會作一些婆婆媽媽的東西,算什麼本事嘛,就桃桃你這樣的小孩子,今天想著嫁給西點師傅,明天想著冰激凌店長,滿心才不會這麼幼稚。」
  「那也不關你事。」桃桃跳起來。
  「誰讓他亂出風頭!」
  「霍,齊大哥不出風頭,滿心姐也沒有天天看你啊。」桃桃哈哈笑著跑開,「除非你賴床,她去叫你起床。」
  何天緯張牙舞爪追過去,兩個大孩子一路從後院跑向海灘。
  「年輕真好。」齊翊說了一句,低頭繼續吃粥。
  「你怎麼不吃蛋糕,或者那邊還有昨天買的法棍。」
  「我喜歡中餐。這兩年一直在國外,有時找了蛋糕店打工,每天都吃賣剩的點心,現在想起來也反胃。」齊翊皺眉。
  「原來這樣,這幾年一直在路上,邊旅行邊打工麼?之前你做什麼呢?」蔡滿心問。
  「那麼你呢?為什麼要遠離家人,開這家店,你也至少大學畢業了吧。」齊翊反問,「你當初學什麼專業?」
  蔡滿心一怔,笑道:「學概率啊。這不,中了樂透彩,就可以不必工作,做自己最喜歡的事情,你信不信?」
  齊翊低頭繼續喝粥。
  二人對坐無語。蔡滿心收拾餐具,轉身送去洗理台。「其實,每個人都有說不清楚的過去,不如不提。」
  齊翊跟上來,「你洗第一遍,我來幫你沖乾淨。」
  「小心砸碎我的寶貝瓷器,扣你的工錢。」
  「我什麼樣的工都打過。」齊翊翻過藏青色瓷碟,「河內製造,你也去過越南?」
  「朋友帶來的,喜歡,收集了兩副。」
  「女孩子,都喜歡這些。」齊翊目光看向窗外,表情變得柔和,食指在水池邊上輕輕叩著,合著拍子,他低聲唱道:
  迷漫房子裡的咖啡香
  提醒我你在心靈的異鄉
  不再屬於我是否想到我
  他對你好嗎其實我還好
  Hellobabydog,是否你和我一樣Sheisgone.
  Iamlivinginthehouseofmissingyou.
  Iamlivinginthehouseofmissingyou.
  水一滴一滴從龍頭裡濺落到池子裡。蔡滿心抬眼望向大海,陽光在浩渺的水面上跳舞,波光粼粼刺得眼睛都睜不開。
  「旅館名字是個噱頭,當然越煽情越好。」她擰緊水龍頭,「難道還真守著這個小島等誰十年八年麼?」
  「噢?」何天緯跑進來,將齊翊擠開,探身望著蔡滿心,「那我不在的時候,可不可以叫做HouseofMissingMark?」
  「拜託,我還不想自己的店這麼快就倒閉!」蔡滿心戳戳他的額頭,「你看看,從沙灘回來弄一地沙子,快給我掃乾淨。」
  「不要吧……」何天緯哀號一聲,「好歹我是房客。」
  「對,不付房費還有freemeal的房客。」蔡滿心點頭,「好啊,不掃可以,以後和別人一樣付全價,只提供早餐,麵包牛奶花生醬。」
  「我開玩笑嘛。」何天緯飛快地拿起笤帚,「滿心交待的事情,我一定認真完成!」
  「我交待你的事情很多,木台階有一根鬆動了,你修好了沒?」
  「還沒有……啊,桃桃剛才說扭到腳了,不會真的是……」
  「桃桃她人呢?」蔡滿心歎了一聲,「有你們兩個在,我這裡就是幼兒園。」走到後院,遠遠就望見桃桃坐在坡底的台階上掉眼淚。
  「都是大尾巴不好!」她憋紅了臉,兀自帶著淚痕,「人家都說扭到腳了,還把人家丟在這裡。」
  「那,我以為揪了你的小辮子,你要報復嘛。」何天緯伸手,「我扶你起來,嬌氣!」
  「喂,說我嬌氣,你扭一下試試看啊!」桃桃打開他。
  「好啦好啦,我扶你吧。」蔡滿心上來打圓場。
  「我來吧,這麼高,總不能她單腿跳上去。」齊翊蹲下,「來,桃桃,我背你上去。」
  「齊大哥,你真是太好了!」桃桃嘻嘻笑著,趴在齊翊背上,「我更喜歡你了。」她把著齊翊的肩,探身在他臉頰上輕快的啄了一下。
  「啊,兒童不宜!」何天緯說著,飛快地伸手擋住蔡滿心的眼睛,「這麼傷風敗俗,滿心,你就這麼縱容他們在店裡胡來。」
  「我在看海鷗,什麼都沒看見。」蔡滿心把手揣在兜裡,看著大海吹起口哨。
  齊翊把桃桃送回房,蔡滿心給她擦了跌打酒。桃桃拽住齊翊,非要他講自己的旅途見聞。
  「受不了了。」何天緯跺腳,「我去游泳,你們慢慢浪漫。」
  「我去前台好了。」蔡滿心看一眼何天緯氣急的樣子,心中暗笑,和他一起退出房門。
  「滿心,你就留他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太危險了吧!」何天緯按住她的肩膀,「我可不想你店裡出什麼事情,快回去看著。」
  「能出什麼事情?」
  「這,就是……你看她,看著齊翊的時候那雙桃花眼。哎啊,她是未成年少女啊!真有什麼糊塗事情,你的員工也要被控告的。」
  蔡滿心歪頭,「桃桃早過了十六歲了,我怕什麼?」
  「你!關心被當驢肝肺。」何天緯被噎得說不出話,「我去衝浪。」
  「不是游泳麼?」蔡滿心故作茫然地問,強忍著笑。
  齊翊好不容易講了一些旅途中的趣事,借口要準備餐廳開張才得以脫身。下樓來卻找不到蔡滿心,門外似乎露出一角白色的衣襟。他一路走過去,暗褐的木頭地板發出細微的咯吱聲。
  榕樹的氣根蕩在風裡,陰涼處擺一把銅棕色籐椅,蔡滿心偎在椅中睡了過去。
  一大朵粉紅色的重瓣扶桑花被風吹落,跌進她懷裡,柔嫩的花瓣滯在白色亞麻布上,細長的花蕊精緻如工筆畫。她低垂著手,一本翻開的書散落在腳旁。
  齊翊撿起來,是畫本,《麥兜的故事》。
  扉頁上寫著一行娟秀的字:生活可不可以如此簡單。
  他俯身打量著雙眼緊闔的蔡滿心。已經快三年了,她將這家店打理得井井有條,看似是心思縝密而心性淡然的女子。她究竟用怎樣的心情,收藏那些往事?
  蔡滿心,你是否還在想念著那個人。
  齊翊思忖著,沒留神蔡滿心已經醒來,他忙將目光移開。
  「哦,我睡著了啊。沒有進小偷吧。」她四下環顧。
  「你也喜歡《麥兜的故事》?」齊翊揚了揚手中的書,在台階上坐下,「我朋友中也有人很喜歡,不過,他不喜歡簡單的生活。」
  「哦。」蔡滿心單腿盤起,側身趴在籐椅的扶手上,「我原來也喜歡大起大落的生活,可是,就好像坐過山車,到了頂點,就一定要跌下來。年齡大了,受不了那種刺激。」
  「那是因為你足夠富有。」齊翊笑,「你喜歡簡單的生活,但不是簡樸的生活。你擁有這家店,花園海灘,已經是大部分年輕女孩子的所有夢想了。」
  「你就是這樣理解年輕女孩子的夢想麼?」蔡滿心支起下巴,悠悠的晃著腿,「她們中大部分追求的夢,並不是能夠物質化的。」
  「是一份浪漫的感情,和完美的戀人。你一定想說這個吧。」齊翊攤開手,露出深深的掌紋和厚硬的繭子,「和她一起慢慢變老,坐在月光下聽花開的聲音。」
  「很浪漫呢。」蔡滿心點頭,「是某個女生這樣說過吧。」
  「是以前了。」
  「當然是以前。因為後來,你在這裡。所以沒什麼可問了。」
  「是啊。」齊翊站起來,「很濫俗的故事吧。也沒什麼可埋怨的,因為沒有辦法給她幸福。」
  「幸福,幸福不等於開心。」蔡滿心笑,「不說這些話題了。對了,桃桃怎樣?」
  「她睡著了。桃桃也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她家原來在冬港,後來移民去了美國。每年夏天忙的時候,桃桃就來幫忙,她和我很投緣呢。」蔡滿心眨眼,「很可愛的女孩子吧,家境也優厚得很,值得你考慮哦。」
  「我大她十多歲吧,你覺得桃桃缺乏父愛麼?」齊翊笑,「她開始還叫我大叔。倒是你,何天緯不也是一往情深。很陽光的男孩子。」
  「吶,我可不喜歡姐弟戀,在一起誰照顧誰啊?再說,小孩子總是好奇,他不過以為自己走到一個故事裡,其實心底……」蔡滿心抿嘴一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故事,什麼故事?」齊翊問。
  蔡滿心拈起扶桑花,輕搖著,淺淺的笑。
  「佛曰,不可說。」

《思念人之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