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倒的小孩子被母親喚回,蔡滿心笑著看他踉踉蹌蹌地跑回去,目光遇到站在廣場邊緣的齊翊。她揮了揮手,仰頭看著走近的齊翊,「你來很久了?一直站在那兒?」
「哦,人太多,沒有看見你。我正想著要打電話。」
「見過你的朋友了麼?有什麼進展?」蔡滿心問。
「他是那年大海嘯的倖存者,之後一直投身於各種重建項目。這次有一家基金會在泰國南部援建學校,他們需要人手。」
「你決定去了吧……那麼,什麼時候動身呢?」
「再過兩周。」
「這麼急?」蔡滿心脫口而出,「我是說,你不是還要去上海看你媽媽?」
「是啊,所以我在北京待不久。不過去過上海之後,我會再去冬港,然後從廣州或者昆明飛去泰國。」
「那,我陪你去買些東西吧。」蔡滿心起身,「你總要帶些禮物回家吧。」
她走在齊翊身前半步,這兩日來原本鬥志昂揚,心中那麼多的宏偉藍圖,他是最有默契、能一起分享的夥伴。而此刻他要遠行到數千公里之外的熱帶國度去,似乎所有的交談在此刻都沒有了意義。
齊翊要買一些營養品給母親,還想著買些玩具送給從未謀面的侄兒。蔡滿心幫他選了一套樂高的組合玩具,齊翊去付款,她便在旁邊的童裝部閒逛。撫過那一排縮微版的小襯衣,她難免心生感慨。她曾經那麼努力地尋找阿梅,希望江海的生命借由一個小小的孩童得以延續。在她想像中,那個孩子應該和幼時的江海別無二致。這是多麼幼稚的念頭啊,即使這個孩子真的存在,他也並不是江海。那個自己曾經深深眷戀的、帶來傷痛回憶和無盡思念的人,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對於他的緬懷,只能寄托於碧海藍天,而不能轉移到某個人的身上。
好在那些噬骨的苦痛與憤懣已經消失,只有一些繾綣浪漫的時光,偶爾在心頭駐足,帶來一些溫柔的低歎。
似乎看到了生活的方向,可以大步前行了。蔡滿心抬起頭,望向齊翊的方向,他只是作為江海的好友,來傳遞他當年沒有說出的信息麼?解開了自己糾纏的心結,他是不是就可以毫無牽掛地轉身離開了呢?
她想得過於出神,險些和身後的顧客撞在一起,對方「哎呦」叫了一聲。蔡滿心回頭,見是位孕婦,連忙扶住問:「你沒事吧?」
「沒關係。」她擺手,「不過沒辦法,我現在佔地面積比較大。」
蔡滿心笑笑。她見齊翊走過來,便問:「要不要再買兩件小襯衣?」
「我從來沒見過小侄子,不知道他現在穿多大的呀。」
「小孩子的衣服,買大一些總是沒有問題的麼。」
「那也好……」
那位少婦已經走過去,聽見二人的對話又回過頭來,「老怪?」她面露驚喜,「真的是你?」
「啟珊……」齊翊上前兩步,回頭望了望蔡滿心,神色間閃過一絲尷尬。
她敏銳地發覺,笑道:「你們先聊,我去樓下看看女裝。」
「不用不用,我老公一會兒就來接我。」啟珊拍拍肚子,「我也走累了,咱們去樓下的咖啡廳坐一下吧。老怪,有了女朋友也不介紹給我麼?」
「不是……蔡滿心,我們只是朋友。」
「哦……放心,那我也不會說你當年的糗事。」啟珊狡黠地一笑,「走吧,真怕我揭你老底不成?」
「預產期是什麼時候?」在咖啡店點了一壺水果茶,齊翊問道。
「大概在年底。」
「知道是男孩女孩麼?」
「不知道,不過大家都說是男孩。」啟珊點點自己的臉頰,「長了好多小紅斑。都說帶男孩的時候,媽媽會變得難看。」
齊翊笑了笑,「怎麼會?不過,在我印象中你還是當年的那個樣子,沒想到已經要做媽媽了。」
「我有多久沒見過你了?」啟珊問道,「其實最後也挺尷尬的,幾乎每天都在大吵。我真沒想到自己還有勇氣這麼坐在這裡,和你說從前的事情。」
「你沒有做錯什麼,只是……」
「只是缺乏信任是不是?」啟珊淡淡一笑,「那時候我剛剛二十一二歲,以為男朋友背著我和別人不清不楚,還有了孩子。讓他解釋,他不肯多說,只問我相不相信他。後來阿梅親自來和我解釋,我才明白,她總和你們樂隊在一起,跑去儋化和冬港,並不是為了江海。我相信他了,頂著家庭的壓力要和他在一起,哪怕他背景複雜,拿不到學位,我都不在乎。可他卻不肯為了我留在北京。他說他不喜歡大城市,但是我在這裡啊。北京真的就那麼糟麼,甚至比不過海邊的一個小鎮?」她輕歎,「當然,那時候我年輕,以為愛情是無所不能的。更何況,對方是江海,他或許從來都不會為任何人做任何改變。」
蔡滿心已經大概明白了啟珊的身份,緊緊抓著扶手。
齊翊寬慰道:「阿海知道,你家裡施加的壓力已經很大了,而且,你也並不想去冬港。如果勉強在一起,現在也不會開心。」
「但如果他留在北京,或許就不會……」啟珊紅了眼眶,輕輕啜泣,「不好意思。或許今天我不該和你說這些。不過知道江海出事之後,我心裡一直很悶,這麼多年,又不知道有誰可以說一說。」
「愛情,真的也是要天時地利的吧。」蔡滿心緩緩開口,「人真的應該為了感情放棄一切麼?或許,大家都只是選擇了自己最喜歡生活的環境而已。如果他選擇留在這裡,庸庸碌碌地活下去,那麼,他也就不是你喜歡的那個他了。」
「你也認識阿海?」啟珊問道。
「三年之前,有一面之緣。」
「我只是憋悶了很久,都沒有辦法傾訴。其實當初,到底是他放棄了我,還是我放棄了他,真的也說不清。老怪說得對,愛情沒有改變我,我也沒有足夠的勇氣拋開北京的一切去冬港。」她低下頭,撫著隆起的腹部,神色溫柔,「這樣的生活其實更適合我,安安穩穩,按部就班。但在年輕一些的時候,或許會更喜歡那些有稜角的男孩子吧。好在當時我已經有了感情深厚的男友,否則聽到他出意外,恐怕真的不知道要怎麼熬過來。」
啟珊的丈夫來商場將她接走,蔡滿心和齊翊仍然對坐在咖啡店裡。
「這世界還真是小呢。」她笑笑,「我從來沒想到會遇到他大學時代的女朋友,甚至沒有設想過她的存在。」
「自從畢業,我也再沒有見過她,也已經許多年了。」
「其實,她是幸運的。」
齊翊伸出手,似乎要握住她的手掌,在半空凝滯片刻,最終落在她手邊的坐椅扶手上。
蔡滿心笑了,釋然地搖搖頭,「別擔心。我覺得,自己也是幸運的。我遇到了他,改變了我的生活,中間也經歷過波折,但現在似乎一切都漸漸好起來。在難過時,我曾經想過,寧願自己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人。但曾經擁有過,總好過一無所有。」
「看到你這麼積極樂觀,我就更放心了。」齊翊道,「我回上海住一周,然後就去冬港,看看臨走之前還有什麼能幫忙的,找資料、寫報告,還是修房子。」
蔡滿心心中失落,轉著手中的杯子,找不到話題,過了片刻,問道:「你媽媽不是曾經在儋化任職,怎麼後來又調去上海麼?」
「我嫂子是上海人,我媽退休後,去上海帶小孫子。我哥……已經不在了。」
「哦,對不起。」
齊翊神色複雜,「沒事。等回到冬港之後,我再和你說這些吧。」
「也對。」蔡滿心點頭,「這幾天不要想這些,開開心心回去陪家人吧。」
夜裡,齊翊輾轉難眠,半夢半醒之間,彷彿又置身於醫院冰冷的走廊上,幽暗狹長,彷彿沒有盡頭。母親在一夜間蒼老,嫂子撕心裂肺地呼喊著兄長的名字,他不敢看白布下的面孔,彷彿那樣就不必直面死亡。他半跪著,一拳拳打在地面上。
恍惚間又來到和江海促膝長談的夜晚,聽到自己的聲音:「我保證,一切會萬無一失,會有詳盡的計劃和保全措施。而且,這樣也可以洗清你的嫌疑。」
「發生這樣的意外,我們都很難過。」有人拍著他的肩膀,「你不要太自責,這不是你的失誤。我們都沒有想到暴風雨中無線電失靈,江海又回到了船上。」
「我不會原諒自己的。」他起身,「是我遊說他來冒這個險。我沒有辦法留下來,坦然地接受什麼稱讚和榮譽。」
那時雨季已經到來,狂風大作,桌上擺著江海的遺照,手機中有女孩子隱約的哭泣聲:「我能不能,最後一次,見見你?你只要說一句話,或者是一個微笑,我就覺得這段關係是善始善終的。為什麼,你不肯呢?」
他彷彿看見蔡滿心站在淚島的岬角,漠然轉身,長髮在風中清冷地揚起。她一言不發。所有景象疾速後退,縮成遙不可及的白色光點。
齊翊自夢中驚醒,腰上的傷疤隱隱作痛。他不記得泰南海嘯時的景象,只記得震耳欲聾的轟鳴,人們淒厲的呼救聲。背部如同被撕扯開來一樣,他渾身顫抖,滔天的濁浪呼嘯著撲來。強大的水流迅猛地灌入口鼻之中,無法掙脫的壓迫感讓他似乎永遠不能從急流中脫身。當他渾身血污從泥濘中爬起時,感覺自己剛剛真切地經歷了死亡。
在生死邊緣,他想到自己還有未竟的心願。三年來,負疚與自責無時無刻不在咬嚙著他的心靈。而無論走多遠,到陌生的世界盡頭,它們都如影隨形。
蔡滿心即將啟程回淚島,何天緯打來電話,說一家衛視台看過省台的新聞專訪,對當地的生態恢復項目非常感興趣,要來拍一期紀錄片,因為要對當地的經濟旅遊等因素加以介紹,想要到思念人之屋取景。蔡滿心略一思索,答應下來。她要了對方聯繫人的電話,和攝制組約好在冬港會面。
攝制組的負責人姓柯,比蔡滿心大兩三歲,她便隨組裡的人一同稱她小柯姐。小柯說:「你不歸我管,不用和他們一樣。叫我小柯就是了。」
蔡滿心笑,「和那位音樂人一樣。」
小柯也笑,「好在不是老狼。」
組內都是年輕人,大家聊得投機,工作進程輕鬆愉快。
何天緯獲得上鏡機會,精心打理髮型。拍出來之後,小柯逗他說,這一段只要截取一個背影,並配上畫外音:「如此多的外地甚至外國遊客慕名而來,當地旅遊業迅猛發展的同時,誰應該為環境的惡化買單?」
何天緯大呼上當,抗議攝制組污蔑他陽光環保的健康形象。
桃桃插嘴,說如果用了他的全景,那才是有損冬港的健康形象。
兩個大孩子你推我搡,打打鬧鬧樂此不疲。
傍晚,眾人在後院裡燒烤,夕陽西下時喝著啤酒聊天。小柯問:「你氣質形象都不錯,為什麼不願意出鏡?」
蔡滿心笑,「我來到這裡定居,其實是因為一些很私人的原因,不足為外人道也。」
「真是可惜,其實這種故事性的內容,是很有賣點的。」小柯搖頭,「那麼,你們這裡的大廚呢?他是否願意上鏡?他的母親,可是儋化的前副市長。」
「你是克格勃麼?」蔡滿心笑問。
「我在省台的新聞上見到齊翊,問了一下林業局的人,就知道他現在做什麼了。」小柯晃著手中啤酒,微醺地湊到蔡滿心耳旁,「他可是我高中時代暗戀的男生呢。」
蔡滿心瞪圓眼睛。
小柯羞赧且頑皮地側頭,「所以我連夜趕策劃案,就是為了正大光明地來調查他。可惜,他居然不在。」
說起齊翊的高中時代,蔡滿心不覺一愣。對於這一段歷史,她曾經幾次和他說起,但每每都是在尋找關於江海的細枝末節,從未探尋齊翊本人有著怎樣的故事。對他的所知,也僅限於作為江海好友的相關部分。
小柯喝了三五罐啤酒,開始喋喋不休,「齊翊當年真是好多女生心中的白馬王子呢,溫文爾雅,一看就是家教很好。他媽媽那時候就是教育局的局長,但是他一點兒架子都沒有,成績好,校排球隊的主力。後來和幾個同學組樂隊,真是讓人大跌眼鏡。」
蔡滿心笑,「聽說,是江海要拉個好學生去做墊背。」
小柯點頭,「你也知道啊。像齊翊這樣品學兼優,又是教育局局長的公子,誰能為難他?江海這個人很狡猾呀。高中時我不喜歡他,覺得他太世故了。不過也有很多女生覺得他成熟,很迷他呢。」
她又絮絮地講了許多高中瑣事,如何在球場上追尋齊翊的身影,如何因為他和別的女生多說了一句話而耿耿於懷,如何在拿到去不同城市的錄取通知書時悵然若失,如何在聽說他有女朋友時黯然落淚。
「不過,那些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小柯揮手,「我現在沒什麼感傷了,只是真的想看看他過得好不好。」
「他過些日子會回冬港,」蔡滿心說,「不過住不久,之後就要去泰國參加海嘯之後的重建工作。」
「說實話,我真想不到齊翊會走這樣的路。」小柯感歎,「我們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會按部就班走一條陽關大道,考上公務員,然後平步青雲。但誰知道兩年多以前,他忽然就辭去公職去深山老林當志願者去了,女朋友不甘寂寞,很快就和別人在一起了。我當時還以為自己會有機會呢,誰想他越走越遠,滿世界繞圈去了。」
蔡滿心看著小柯左手中指的戒指,微微一笑,道:「或許忽然之間,發現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呢?」
小柯搖頭,「我總覺得和他哥哥的殉職有關。」
「殉職?」蔡滿心奇道,「我知道他哥哥不在了,但不知道……」
「齊翊的哥哥是緝私大隊的,新婚不久就在執行任務的時候犧牲了。此後過了幾個月,冬港一帶的走私頭子落網。不過那次打擊走私的行動一直在繼續,涉案人員眾多,為了一些舉報民眾的安全,所以沒有大肆報道。」小柯說,「否則,肯定也是很轟動的事件呢。」
「齊翊當年可是名校法學院的高材生,畢業之後去海關總署工作,在我們眼中真是風光無限。不過他哥哥犧牲後,母親就搬去上海照顧懷孕的嫂子。想來那半年內齊翊也受了很大的震撼,接連失去兄長和好友,所以人生觀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也是正常。」
「這些也是三年前?」蔡滿心不禁問,「你說他接連失去兄長和好友,就是江海的漁船遇到颱風失事的那年吧?」
「哪裡是什麼單純的颱風失事?」小柯一笑,「當時已經是雨季,風浪駭人。有幾艘漁船在那種天氣出海捕魚?我原來做過緝私的跟蹤報道,當初這邊大多走私分子都用改裝的漁船。後來越來越猖狂,你知道『大飛』麼?就是掛七八個馬達的摩托艇,有的還有武裝,簡直是裝甲武器的,真有一些是窮凶極惡的。」
「漁船,走私……你說,江海牽扯其中……」
「具體就不清楚了。這些在前兩年都是秘密,現在過了這麼久,有些真相大概已經石沉大海了。」
攝制組在一周後即將離開,蔡滿心問小柯:「你不再等兩天?齊翊或許就回來了。」
「這麼一大隊人,要吃要住,我的預算已經超標了。」小柯說,「知道他下一步去哪裡就好,就好像一個老朋友,知道他的下落,哪怕不聯繫,也不會覺得這個人就此消失了一樣那麼失落。」
然而有些人,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了。蔡滿心撫著江海留下的吉他,心中隱隱不安。齊翊兄長的殉職,走私團伙的肅清,齊翊的辭職遠走,這些似乎都因果相連。還有齊翊酒醉後那一聲聲的「對不起」。她心不在焉,右手撥著第五弦,左手卻在調著第六弦的音準,不覺擰得太緊,鋼弦砰的一聲崩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