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記憶是遙遠的樂園
每天放學,走在歡快的人群中,我感到自己分外的格格不入!
我艱難地騎著車,離家越近,我就越是感到「艱於視聽(魯迅用詞)」。
童年的記憶是遙遠的樂園。那時,爸爸媽媽疼我。經常去兒童樂園,騎旋轉木馬,轉了一圈又一圈,木馬肚裡發出啦啦啦的音樂,爸爸媽媽並肩站在旁邊,爸爸舉著相機,媽媽大叫:
「笑一笑,招招手!」
我招手看他們——他們張著大嘴巴,笑得活像一對大南瓜!這樣的印象在我腦海中成為經典底片,也成為我後來痛苦的回憶之一。
五年級那年,家中遭受風雲突變,使我相信,大人其實比任何一個兒童都要任性——只要他們想這樣去做!
我在睡夢裡被聲音驚醒,不敢吭聲,裝睡。
「匡當——」,有東西掉在地上,很響,所以應該說被砸在地上。
媽媽絮絮叨叨地似在小聲訴說,她還在哭泣,令我驚恐萬分——我從沒見過媽媽哭。
始終聽不見爸爸的聲音,但我可以想像父親此時一定在沉默地抽煙——這個動作,從幾個月前就開始了。
在這個淒清的深夜裡,媽媽幽怨的哭訴,還有窗外月光下投進來的樹影,都令我想起所有鬼的故事。我在被子裡哆嗦成一團。
他們還在外屋繼續著。
周圍異常地寂靜,就連小蟲的叫聲都沒有。可我相信鄰居們有的已經被驚醒了,我是多麼渴望這時候有大人敲門進來,用大人的好心加智慧,來消停我父母之間的戰火。
可惜始終沒能讓我如願。
最後,是一聲巨大的關門聲,把我的心房撞得一激靈。我連忙爬出被窩,豎起耳朵細聽,我聽見下樓的腳步聲,那是我熟悉的腳步,爸爸的腳步。
過了很久,家裡是死一般的寂靜。我甚至有點好奇,想走出去看看,我的媽媽這時候在做什麼。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被瞌睡打敗了,終於昏然沉睡。
早晨,是媽媽搖醒了我。
剛開始處於半睡半醒狀態,我還像以往那樣撒嬌哼哼唧唧不肯起床。
媽媽的聲音:「快起來,要遲到了。」
我終於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雙又紅又腫又渾濁的雙眼。立刻,昨晚上發生的一切歷歷在目。
我對媽媽的眼睛避而不見,乖乖地喝著媽媽做的稀飯,和生煎饅頭、荷包蛋。媽媽不吃,只是坐在我身邊,雙眼呆滯地看著我。
始終沒有爸爸的身影和嗓門。我還記得,昨天夜裡他摔門而去了。
我始終低著頭,吃完飯,我就背上書包,換鞋,小聲嘀咕一句:「走了。」
外邊陽光普照,我心裡比什麼都明白——好日子過到頭了!
我以為自己走出大門就會流眼淚,可是我卻哭不出來。
不知為什麼,我心裡總是存有一個渺茫的希望——爸爸在我上學的路上等著我。
這個希望的確渺茫。
上課的時候,我呆若木雞,先是被語文老師委婉批評一頓(因為我的作文她一直欣賞,所以批評我時她給我適當留了面子)。後來又被數學老師狠狠挖苦一頓,引得全班一陣大笑。在對我的嘲笑聲中,我像是一塊麻木的礁石,任流言蜚語沖刷著我。
對周圍的敵意,或許就始於那一天吧。
放學回家。沒有了爸爸的家,滿屋一片淒涼。媽媽始終沒有露出笑臉,她的表情,除了哀怨,還是哀怨。不知為什麼,我很害怕媽媽的表情,它很容易讓我想起一些陰暗的東西,類似於見到鬼的感覺。
媽媽說話越來越多,在我吃飯的時候,在我看書的時候,無時無刻!
她的話全是一個主題——聲討我爸爸。
他們不久後就離了,我始終沒有發表過一句意見,也沒有人問我的意見。我只是大人的一件附屬品,並不重要——也許小時候顯得重要過,但那也不過是件活玩具。
我跟著媽媽,似乎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因為爸爸又重組了家庭,而且很快就攜年輕的後媽飛往南方去開創他的新事業。
父親是計算機工程師。
逃避責任喜新厭舊貪圖享受不道德不厚道不講良心……——這些全是媽媽對爸爸咬牙切齒的指責,可惜爸爸已聽不見,聽眾只有我一個!
如果換了一個人這樣罵我的父親,我會跟她對罵,可是,這個人是我的母親,我惟有選擇沉默,忍受著這些刺耳的語言刀子。
我在心裡愛著我的父親,就像我愛母親一樣。只是這樣的愛埋得很深很深,被怨恨的浮土蓋住了——那時我還小,意識不到這一點,所以還一時難以理解自己對母親的難以忍受。
我時時對自己的難以忍受感到內疚。
上了中學,我開始來例假了。
中考就像個巨大的黑影,在我們入學的頭一天,就被老師搬來壓在我們頭上。
老師宣佈說,我省的高中錄取率比大學錄取率還低。老師還宣佈,每一學期都要根據成績排名分班,「所以重點班將是流動的。」老師大手一揮,結束了他的演講,留給我們一個巨大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