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掃視了一圈酒吧裡的客人,彷彿察覺到了什麼,快步走向了後門。流夏哪裡肯放過這個好機會,連再見都來不及和卡米拉說,急急忙忙就跟了上去。
羅馬城內多的是彎彎曲曲的小巷,如果不是本地人,一不小心就會迷失了方向。這間酒吧的後面就有一條狹窄的巷子,流夏看到那個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也毫不猶豫地拐了進去。
厚厚的雲層遮住了一輪彎月,天空中只有零落的星辰閃爍著微弱的光芒。巷子裡似乎籠罩著一層濃重的黑暗,涼颼颼的空氣令人感到了一絲寒意,時明時暗的路燈更為這裡增添了幾分陰森可怖,但牆上鑲嵌的聖母神龕卻是那般神聖柔美,與這裡的氣氛形成一種強烈又詭異的對比。
"還想跑到哪裡去,保羅?"一個清亮的聲音忽然從巷子的盡頭傳來。
流夏循著聲音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發現原來發出聲音的正是那個目標人物。她將半個身子藏在了神龕旁,悄悄探出了頭——
少年居然就那樣隨意地坐在遍佈銹跡的鐵扶桿上,被牛仔褲緊裹的修長雙腿還在不安分的搖晃著。夜風帶著一種柔和的冷冽,吹散了他一頭暖金色的頭髮,雲層也不知何時已經散開,銀色月光旋轉著輕柔的舞步,在他的臉上暈染了一層皎潔的浮光。那一瞬間,流夏彷彿看到聖母綻開了仁慈美好的笑容,聽到天使們齊聲吟唱起了讚美詩……
"你——是來關燈的嗎?"那個叫做保羅的男人轉過了輕微顫抖的身子,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在看清那個人的容顏時,流夏又是微微一驚,這不就是剛才和她搭訕的男人嗎?
"告訴我,這件事除了倉庫裡的老鼠,還有誰參與?"少年伸出手輕輕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髮絲,他那細白的指尖在夜色中顯得有些詭異。
"如果我說出來的話,你就會放了我嗎?"保羅面色蒼白地看著他,眼中明顯寫滿了恐懼,彷彿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來自地獄的惡魔。
"好。"少年乾脆地點了點頭。
保羅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絲曙光,急忙擦了一下額上的冷汗,"好,那我告訴你,做這件事的人除了我之外,還有尼諾。"
"你沒說謊?"少年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絕對沒有。"保羅朝著流夏躲藏的方向退了幾步,"我已經說了,你答應放了我的。"
聽著他們的對話,流夏直覺感到了隱藏著的危險氣息,但她實在想觀察多一些少年的神情和動作。儘管知道自己應該快點離開這裡,卻又挪不開腳步,就好像搖搖晃晃地站在懸崖之間的獨木橋中間,無法決定何去何從。
"我說話向來算數。"少年的唇邊露出了一抹天使般的笑容,"你可以離開了。"
保羅愣了愣,隨即立刻轉身朝著巷口發力狂奔。他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跑出這個巷子,逃離這個危險的地方……
就在他跑到聖母神龕旁的時候,少年忽然從懷裡取出了一把泛著銀光的手槍,面無表情地對著保羅的方向開了一槍。手槍加了消音器,只聽見沉悶地撲一聲響過後,保羅慘叫了一聲就捧著左膝蓋摔倒在了地上。
他顧不上疼痛一臉驚恐地回過了頭,睜大眼睛對著少年低喊,"你,你不是答應放了我嗎?"
少年微微一笑,再次舉起槍。
"砰!"這一次正中他的眉心。
"我是放了你啊,只怪你自己跑得太慢了。"少年面帶遺憾地聳了聳肩,輕輕吹了口槍管的硝煙,像對待珍寶一樣小心翼翼地將槍放回了懷裡。
流夏僵硬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好像有什麼灼熱的液體濺在了上面,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腥味——那是剛才那個男人腦袋開花時四處飛濺的血花。
"躲在那裡的傢伙,看的還過癮嗎?"少年接下來的話更是她全身的血液彷彿在瞬間停止了流動,徹骨的寒氣迅速從指尖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怎麼辦?該怎麼辦?要是知道會捲入這麼恐怖的事件中,打死她也不會跟進來。可現在……或許先發制人活下來的機會可能還會大些?
想到這裡,她握緊拳頭從神龕旁緩緩走了出來,長長的影子拖曳著一地的涼意。
"哦,想不到這裡躲了個漂亮的東方姑娘。"少年似乎有些驚訝,隨即無比甜蜜的笑了起來。
流夏警惕地留意著他的一舉一動,只要他的手一有動作,她就會立即攻擊他的要害。
"這麼漂亮的姑娘殺了未必可惜,這樣吧親愛的,就當你今晚什麼也沒看見好嗎?"他以一種隨意的語調說著這番話,就好像在大街上和姑娘們調情那般輕鬆。
流夏剛才已經見識了這個少年的狠毒,哪裡會輕易相信他的話,還是繼續一言不發。
"答應的話你就可以離開了。"少年輕佻著唇角。
流夏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要離開你先離開。"
少年微微一愣,撲哧一下輕笑出聲,"你是怕我像對付剛才那個人那樣對付你嗎?"
流夏沒有回答,但臉上的表情已經肯定了他的猜測。
"既然你不放心的話,好,那我就先走,不過在走之前……"少年話說到一半,忽然鬼魅一般湊到了她的身前,極快地在她的右臉上輕輕吻了一下。
還沒反應過來的流夏瞬間石化了……
"一吻換一命,很划算。"少年衝著她調皮地眨了眨眼,戴上呢帽轉身就消失在了濃濃的夜色中。
"該死……"流夏惱怒地擦著自己的臉,眼中卻露出了一抹複雜的神色……她想她沒有看錯,那頂灰呢帽的側面有個小小的標記——EE.
EVILEYE——惡魔之眼。
回到公寓的時候,流夏的心還在一直狂跳。剛才發生的一幕實在是比電影還要驚險。雖說她已經匿名報了警,但那一幕在眼前始終揮之不去。更加要命的是,那個少年的一顰一笑,不停地在她的腦海裡回放,讓她幾度有拿起畫筆的衝動。
可……她怎麼能讓惡魔的模樣出現在自己的畫布上?
但……那種想要將那個人畫下來的慾望卻越來越強烈……強烈的讓她無法控制……
就這樣糾結了大半夜,直到天色漸明時,她才像是想通了般地從床上一躍而起,逕直衝向了自己的作畫工具。
膠油混和了白粉調配出了肌膚的顏色,調了濃稠的中鉻黃暈染開了最溫暖的金色,熟褐和粉色為少年抹上了灰色的背景……她憑藉著自己的記憶揮動著畫筆,層層點染覆色,大塊大塊的顏色淡化了線條,勾勒出了色彩織就的夢幻世界……
也不知到底過了多少時間,直到第一縷陽光透過窗子照射進房間時,她才長舒一口氣放下了畫筆。
終於……完成了。
手機鈴聲忽然在這時響了起來,流夏低頭一看來電號碼,不禁笑著摁下了接聽鍵,"早啊托托,怎麼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
"早安流夏,不知為什麼今天一起床特別想聽聽你的聲音。"托托笑著在那一頭說道。
這句話傳入耳中,流夏的心裡不由微微一動,接著又聽他繼續說道,"怎麼樣,決定好了嗎?週六來不來米蘭看我的比賽?"
"如果這次的習作拿到第一我就來。"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那副剛完成的作品上,嘴角輕輕揚了起來,"不過,我想你應該會很快在米蘭見到我。"
"這麼有自信?"他輕快地笑著,"那這次我要為了你贏這場比賽。"
"為了我?"
"是啊,大力水手要為他的奧莉弗贏這場比賽。"
淡淡的晨風溫柔地吹起了她的頭髮,彷彿也將那段孩提時期的對話從遙遠的記憶裡吹到了她的面前。
"哈,那到時我就天天給你去加油!每天給你帶你最愛吃的中國餃子!讓你像大力水手一樣充滿力量!"
"呵呵……那Estate你就是是奧莉弗了?"
一種無法言說的情緒彷彿蛛絲般從流夏的心底輕輕劃過,
她忽然覺得眼眶有點濕潤,有點發澀,這樣的感覺,到底是什麼?
是欣喜,是感動,是為了友情而驕傲,還是,連她自己也無法明白的——
"我會來,我一定會來。"她語氣堅定地重複了一遍。
朱裡奧教授規定的評論作品日很快就到了。因為這是大家的第一次習作,再加上同學之間也不是很熟悉,所以在剛開始討論作品的時候,彼此之間的批評都頗為客氣。
流夏還來不及拿出自己的作品,就被卡米拉拖到了一旁。
"流夏,你看,這是阿弗洛娜的作品!果然不愧是天才少女,這副畫用了自下而上的透視縮減法,看起來超完美,人體也貫穿著充分真實的重量感。"她側過頭對著流夏低聲道,"你的作品我們都還沒看過呢,你趕緊拿出來,我想一定不會比她的遜色!"
流夏在看到畫面的瞬間的確感到了一種有力的衝擊,無可否認,這副畫真的非常完美,想要挑出缺點並不容易。
"宮流夏,你的作品呢?是不是不敢拿出來了?"那個叫安娜的女同學也趁機挑釁。
流夏壓根連正眼都沒掃一下安娜,而是大大方方地望向了阿弗洛娜,後者的臉上雖然沒有十分明顯的神情變化,但眼中分明按捺著隱藏不住的得意之色。
"好了!都給我住嘴!"在一旁聽著同學們互相批評的朱裡奧教授忽然一聲大喝,"你們這也叫狠狠的批評嗎?全都是在說一些廢話!"他邊說邊走到了那些作品旁,接著就開始爆發了。
"看看這副作品,線條沒有一點表現力!簡直就是垃圾!"
"還有這副作品!背景是怎麼過渡的?都不知你怎麼考進來的?我看你還是趕緊退學去吧!"
"這個……我都沒話可說了,是用腳趾畫的吧?"
"上帝啊,慘不忍睹……色彩都擠壓的沒層次了!"
朱裡奧教授幾乎是用了最惡毒最刻薄的語言來挑剔畫裡中的毛病,有的甚至還上升了到了人身攻擊。聽著教授頗有節奏的發飆聲,大家面面相覷,個個震驚不已,誰也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有幾個女生已經紅了眼圈,差點哭了出來。這也難怪,怎麼說在進入美術學院之前,大家都是千里挑一的高材生。可現在在朱裡奧教授的口中居然全成了垃圾。流夏對於眼前的一幕自然也是大跌眼鏡,她也根本沒想到這位大名鼎鼎的朱裡奧教授居然有這麼恐怖的一面……
這,這完全不符合他的教授身份啊……
"至於這副……"朱裡奧拿起其中一副畫的時候突然停止了罵聲,倒是又仔細看了兩眼,聲音顯得緩和了一些,"這副總算沒讓我太失望,筆觸就像珍珠一樣細碎典雅,而且沒有完全依賴色彩,只用明暗和線條就勾成了空間距離感。當然,要說缺點的話……"他停頓了一下,"就是色彩的過渡還需要加強。"
這樣溫和的評價從暴跳如雷的朱裡奧教授嘴裡說出來,簡直就是不可思議。被罵得暈暈乎乎的同學們像是被打了一拳般清醒過來,同時望向了他手中的那副畫——
那正是阿弗洛娜的作品。
"你們現在繼續,我不想再聽到和剛才一樣的討論了。"朱裡奧將那副畫放回了原處,用相對和善的目光看了阿弗洛娜一眼。
流夏的心裡掠過一絲說不清的失落,但她很快調整了情緒,打開了自己的油畫筒。可那位安娜同學此時卻偏偏不合時宜地走了過來,也不知是不是故意,那豐滿的臀部正好撞到了她的手,只聽咕咚一聲,流夏的畫連同油畫筒都一起掉在了地上。
"安娜,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卡米拉首先憤怒了。
"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安娜扭著腰笑道。
"你……"卡米拉更加惱怒,靜香在一旁示意她別太衝動,彎下腰幫流夏撿起了那副油畫,在她伸手去撿那副畫的時候,另一隻手已經早一秒撿起了它。
同學們頓時都倒抽了一口冷氣,這位撿畫人居然是——朱裡奧教授!
朱裡奧順手將那副畫攤放在了桌面上,目光在匆匆一瞥之後驀地一亮。
昏暗低沉的灰色調背景將這裡擠壓成了一個壓抑的空間,隱隱透著令人不安的氣氛。唯一的光源就是來自旁邊聖母神龕上燃燒的蠟燭,柔和的燭光為這片黑暗的世界增添了幾絲微弱的光明。畫中的少年就置身於斑駁的光影之下,半邊臉和身體彷彿已經全部滲入了背景之中,就像是人物本身對於黑暗的妥協。而他的另半邊臉卻籠上了一層暖金色的燭光,彷彿又在期待著聖母的救贖。而最為絕妙的就是少年臉上那種微妙的神情,那略揚的臉上明明帶著如天使般純潔的笑容,卻因為有一半隱入了黑暗之中,而形成了奇特的反差和相融,透出了一種撲朔迷離的矛盾之美。
朱裡奧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流夏,慢吞吞地說出了自己的評價,"宮流夏,你對於色彩有著極為細緻敏感的觸覺,利用光與影的相互作用營造出了相當有質感的效果。雖然這副畫的線條被淡化,但色彩的使用卻極具天賦。"
流夏心裡暗暗欣喜,現在就算她不看阿弗洛娜,也能猜得出對方的面色不會好看到哪裡。儘管有幾分得意,但她的臉上還是繼續保持著謙虛淑女狀面具。而之前還猛盯著阿弗洛娜的作品的同學一下子都換了風向標,紛紛將目光投向了流夏的作品。
"不過宮流夏,你也不用高興的太早。"朱裡奧口風一轉,"你的毛病和阿弗洛娜一樣,她太過注重線條,忽略了色彩,而你就太過注重色彩,忽略了結構線條。這一次誰畫的最差我還不知道,不過排倒數第20的作品應該就是你們兩個。"
大家先是一愣,隨即額上齊唰唰地同時冒出了三道黑線,班裡不是一共只有20個人嗎?這實在是個令人理解不能的第一名表達方式。
"所以你們兩人也不用得意,你們只是比他們稍微好一點而已。我不過是矮子裡拔將軍。"朱裡奧輕飄飄的扔下了這話,瀟灑的走出門外熟練地點起了一支煙。
流夏和阿弗洛娜神色複雜地互望了一眼,同時在彼此的臉上看到了一絲挫敗之色,而其他眾"矮子"們則一時還沒從這種打擊中反應過來。
"那麼說,這次是……並列第一?"卡米拉首先回過了神。
"教授不是說更注重結構和線條嗎?應該阿弗洛娜拿第一才對吧。"安娜不服氣地小聲說道。
"你沒到教授說流夏有天賦嗎?明顯是我們流夏更勝一籌。靜香你說是吧?"卡米拉也伶牙利齒地予以回擊。
靜香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算是回應,側過臉正要和流夏說話,卻見到她正打開手機在發信息,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話:週六來看你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