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市區南部的一座小教堂內。
在漫長歲月的侵蝕下,這座建於十八世紀的天主教堂早已不復往日的華麗,彩色的玻璃窗明顯出現了幾道裂痕,殘破的管風琴也無法演奏出動人的讚美詩,就連十字架上受難的耶穌像上也積下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窗外的月色如流水般漫過了教堂裡的一切,也映照出了一個男人的修長身影。一點銀色的月光正好落在他眼瞼上,細細碎碎地閃動著,當他略一眨眼,點點光芒就在濃密睫毛間跳躍流動。睫毛下那雙水綠色的眼眸也彷彿沾染了幾分光暈,如湖水般迷離悠遠,同時更昭示了他的高貴身份。
洛倫佐家族的阿方索伯爵,居然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個地方,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巨大的十字架下,藉著月色靜靜凝視著耶穌基督的面容。恍然間,彷彿有一些斷斷續續的記憶片段在腦海中浮沉。
想要記住的,想要忘記的。
此時,羅密歐也正站在教堂的門外,透過狹窄的門縫默默注視著那個熟悉的身影。今晚的月色明明很亮,卻仍然讓他覺得無比黑暗。
「來了怎麼還不進來?」裡面的男人突然發出了聲音。
羅密歐微微一愣,隨即笑嘻嘻地推開了教堂的門。
「老大,這次怎麼選了教堂見面,這可是個和我們格格不入的地方呢。」他摘下了自己的帽子,走到了基督聖像前,「上帝早就拋棄了我們,不是嗎?」
「但我們也同樣拋棄了上帝。」阿方索淡淡掃了一眼聖壇上的浮雕,「這座天主教堂目前被教會暫時關閉等待修葺,最近不會有人來這裡。所以暫時是個安全的地方。」
「這話可不能讓帕克聽到了,他可是個比任何人都要虔誠的教徒呢。」羅密歐隨手拿起了一截未燒盡的蠟燭擺弄著,「話說回來,已經很久沒去你的城堡了,瑪格麗特這個小美女也快忘了我吧?對了,你們的那個家庭教師呢?還沒暴走?這次好像創了記錄呢。」
阿方索看了看他,顯然完全無視了那一堆問題,「看來這次的任務很順利。」
「如果你讓我殺了他,明天的報紙就一定會登出他的死訊。」羅密歐的眼睛裡笑意盈盈,那恬靜的藍色讓阿方索一瞬間想到了聖母的光輝。
「不過……我們似乎小看了米蘭特。」羅密歐聳了聳肩又接著說道,「在被手槍瞄準情況下,他居然一點也不驚慌,這根本不是一個普通花花公子該有的反應。而且之前派去的女人也莫名其妙的失蹤了,多半也和他有關。」
阿方索沉吟了幾秒,「米蘭特……這可能會是個比瑪德琳娜更難纏的角色。」
「我看這個傢伙也不會輕易知難而退,這次工程投標可能會有點麻煩。」羅密歐坐在了教堂前面一排用來祈禱的椅子上,放肆地將雙腳擱在了一本聖經上。
「但最終能起決定作用的另有其人。」阿方索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羅密歐一愣,「你是指負責這次重建工程的佩拉議長?可你之前不是說他像塊難啃的骨頭嗎?這個傢伙歷來軟硬不吃,賄賂威脅什麼方法都沒用。」
「如果沒有米蘭特的插手,本來也毋需去打擾他。但現在,我們或許真要啃啃這塊骨頭了。」阿方索的眼中絛蕩著令人心寒的凜冽銳利,「只要是人,就一定會有弱點。」
兩人之間忽然一下子安靜下來,窗外傳來了風吹動樹葉的細微聲音。
「對了,還有一件有趣的事。」羅密歐很快打破了這片沉寂,「你猜我今天在米蘭特的房間裡看到誰了?」
阿方索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顯然對這件事並不關心。
「可能你都已經忘了。就是那個會功夫的東方女孩。」
「什麼?」阿方索的臉色微有動容,「你是說那個女孩?她怎麼會在那裡?」
羅密歐似乎對他的異常反應也有些驚訝,「原來你也記得她。不過那個女孩好像只是走錯了房間而已。如果我沒猜錯,米蘭特可能把她當成我們派去的人了。」
「那麼她……不過這麼好的身手,應該沒事吧。」阿方索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冷淡,卻帶上了一抹連他也沒察覺的關切。
「那可不一定。今天要不是我及時進去,她恐怕就要吃虧了。」羅密歐那種毫無掩飾的笑容使他看上去幾乎像個純真的孩子。
「哦?」阿方索臉上的神色有些捉摸不定,「你好像對這女孩真的很有興趣?」
羅密歐故作幽怨地歎了一口氣,「有興趣又怎麼樣?人家已經名花有主了。算了算了,看來看去還是我的小情人最可靠。」
他那誇張的表情令阿方索忍不住笑了起來,「好了,時間也不早了,那你就先回去和你的小情人團聚吧。」
「呃,我今天是打車過來的。為了撫慰一下我這顆脆弱的小心靈,老大你就乾脆再送我回家吧。」羅密歐邊說邊推開了教堂的門。
阿方索走到自己的銀色Bentley旁,還親手打開了副駕駛座的門,難得地開起了玩笑,「那就讓你享受一次我的女人才有的待遇吧。」
羅密歐哈哈一笑,隨口問道,「這個位置應該還沒有女人坐過吧?」
阿方索並沒有回答,只是優雅地牽動了一下嘴角。
午夜時分的羅馬街頭,燈火依舊輝煌。絢爛的光流交相輝映,呈現著一種如夢似幻的迷離之美。
阿方索的車子經過威尼斯廣場附近的時候,綠燈正好轉成了紅燈。為了打發無聊的等待時間,羅密歐搖下了車窗朝不遠處東張西望。
當他的目光掠過其中一家咖啡館時,不由驚訝地咦了一聲,「我沒看錯吧,那不是帕克嗎?他……居然在約會!?」
阿方索也有些好奇地側過了臉,只見咖啡館緊鄰窗戶的位置上映出了兩人的身影。其中一個冷月般俊美的男子正是帕克,坐在他對面的那個東方女孩清秀端麗,舉止溫柔大方。兩人就這麼坐在一起,看上去倒也是說不出的協調養眼。
「沒想到帕克這個傢伙也會認識女孩子?」羅密歐的嘴張成了O型,「我一直以為他對女人沒興趣呢。」
「有什麼奇怪的,帕克也是個正常男人。」阿方索彎了彎唇。
「怎麼帕克也喜歡東方女孩……」羅密歐再次感歎,「沒這麼巧吧?」
「你也別亂猜了,說不定只是普通朋友而已。」阿方索說完一踩油門,車子頓時如箭一般飛了出去。
在車子發動的瞬間,羅密歐又回頭望了他們一眼。他第一次看到帕克露出那樣柔和的表情,那種表情是他從來不曾見過的——
轉眼之間,新的一周又開始了。週一正逢是交作業的日子,所以同學們早早都來到了朱裡奧教授的畫室。這次教授所佈置的作業是流夏最為擅長的景物畫,所以她在前些天就順利完成了這副《許願池》。
「流夏你的這副作品這次一定又能拿第一。」卡米拉看起來充滿信心,還扭過頭衝著靜香道,「你說對不對,靜香?」
靜香卻好像沒聽見似的什麼反應也沒有,直到流夏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驀的回過神來。
「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卡米拉揶揄地笑著,「是不是還在回味昨天的約會?什麼時候也給我們介紹介紹嘛。」
靜香的臉微微一紅,「什麼啊,我只是剛好沒聽見而已。」
流夏和卡米拉對視了一眼,壞笑著異口同聲重複了一遍,「哦,剛好沒聽見而已。」
靜香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她實在也是拿這兩人也沒辦法。
「對了流夏,等你拿了第一,別忘了答應過我的事哦。」卡米拉沖流夏眨了眨眼,
「沒問題。」流夏自信地笑了笑,似乎也覺得這次第一非自己莫屬。
沒過多久,朱裡奧教授就抱著一大堆東西匆匆走進了教室。他今天的穿著和平常一樣亂七八糟,臉上的青色胡茬頗有性格的像小刺似扎立著,唯一能讓人看順眼的就是那頭綢緞般順滑的栗色長髮。幸好他本身的底子好,橫看豎看都是個極品帥哥,不然換一個人配上這樣的打扮,真難以想像是怎樣的慘不忍睹。
當流夏的目光無意中掠過他的腳時,頓時被雷得外焦內嫩——教授腳上的兩隻涼鞋居然是不一樣的!
這這這也太過份了,不就仗著自己是帥哥嘛。
朱裡奧沒說什麼廢話,直接就進入主題,像往常一樣開始了朱式毒舌點評。儘管評語讓人聽得想去一頭撞死,但大家還是豎起耳朵聚精會神聽著,一個字也不捨得落下。
因為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對自己有莫大的幫助。
到了最後就只剩下兩副畫,一副是流夏的《許願池》,另一副就是阿弗洛娜的《波波洛聖母教堂》。
朱裡奧仔細地端詳著兩副畫,臉上的表情絲毫不變,讓人根本沒有半點端倪可查。
「宮流夏,你這畫的是晴天時的許願池?」他忽然問了一句。
流夏點了點頭,「是的。」
朱裡奧沒有說話,又拿起了那副《波波洛聖母教堂》,「原來阿弗洛娜畫得也是晴天時的教堂。這應該是早上七八點的時候畫得吧?」
阿弗洛娜也點了點頭,「沒錯,老師看得真準。這是我在早晨八點時畫的。」
朱裡奧目光一斂,「那其他的畫呢?你應該畫了不止一副吧?這組畫應該是有連續性的。」
聽到這句話,包括流夏在內的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阿弗洛娜的神色更是複雜難辨,有驚訝,有崇拜,更多的是佩服。
「是的老師。為了找出陽光不同時刻在教堂表面的投射效果,我從早到晚都追蹤著陽光的投射角度,根據光與影的變化,每隔一個小時就畫下一張。不同的光影就好像是教堂的不同表情,我希望能捕捉下最完美的一刻。所以這組畫我一共畫了十二張。」
朱裡奧的眼中露出了讚許的神色,「這副作品細部色彩豐富,整體色調統一。組成總色調的這三種色調有主有次,相輔相成,色彩的運用無可挑剔。阿弗洛娜,你在色彩上的進步很大,也能看得出你用了心。」
說著,他又拿起了流夏的作品,面帶不悅地問道,「宮流夏,你告訴我,在下筆前,你去看過幾次許願池?每次又觀察了多少時間?」
流夏聽到阿弗洛娜的回答時已經有些心虛,現在被朱裡奧這麼一問,她更是什麼話也答不出來。
因為一直覺得景物畫是自己的優勢,所以她並沒有在這張畫上花費太多的時間。
「看到你畫的許願池的陰影部分了嗎?你把它畫成了藍色。不錯,陽光下影子偏冷,所以一般人都會將它畫成藍色,這是規律。但是你考慮到了當時的環境嗎?許願池的地面是暖色調的,所以這部分的陰影色調也會被影響,應該用冷中帶暖的色調才最適合。」朱裡奧的語氣還算平和,只是隱隱帶了幾分失望,「色調有它的變化規律,這是科學的。但科學不等於藝術,藝術需要利用科學。不管什麼環境時間,遇到陽光下的影子就畫成藍色……宮流夏,這就是你沒有仔細觀察的最好證明。我開始懷疑你是否熱愛著繪畫這門藝術。」
流夏的心一直一直往下沉,她清楚的知道,這次的第一不會再是自己。
「對不起老師,這次是我太馬虎對待了。絕不會有第二次。」
「宮流夏,我不否認你對色彩有著獨特的天賦。但是,請你記住,」朱裡奧平靜地望著她,「你得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否則,你的天賦就是一堆垃圾。」
流夏心頭一陣劇震,雙腳一軟差點沒有站穩。他剛才——說什麼?
垃圾?她的天賦是一堆垃圾?
同學們似乎也相當驚訝,投過來的每道目光更是意味不明。這也難怪,前兩次朱裡奧教授還對她青眼有加,可今天就將她從天才貶為了垃圾。
她緊緊攥著手,細長彎曲的手指看起來就像某種不自覺的僵硬。此時此刻,她真的希望可以有個地洞可以讓她鑽下去。
她甚至不敢去看阿弗洛娜的神情。
自己的驕傲第一次被這樣無情打擊,令她覺得無法承受——
黃昏時分,卡米拉獨自來到了平時經常光顧一家音像店。這家看起來並不大的小店位於維多利亞區一條狹長的街巷裡,青色的石板路還保持著兩三百年前的原狀,曲曲折折地朝縱深延伸著。路兩旁的房子擠得很緊,每戶人家的窗台上都擺放著盛開的鮮花,為這條街平添了幾分甜蜜浪漫的點綴。
一進店門,她就迫不及待地問起了那位矮矮胖胖的老闆,「宮崎峻最新的那部動畫碟到了嗎?」
胖老闆點了點頭,朝旁邊指了指,「到是到了,不過最後一張已經被他買了。」
卡米拉這才留意到不遠處的架子旁還站著一個男人。當那男人聞聲轉過身時,她不由吃了一驚——這不是朱裡奧教授嗎?
「老師,你怎麼在這裡?」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瞥了一眼那張碟,「真沒想到老師也喜歡宮崎峻的動畫……」
「動畫也是一種藝術,同樣具有強大的感染力。」朱裡奧的臉上也掠起了一絲微訝之色,「不過我也沒想到你會喜歡……」
「不然老師以為我喜歡什麼呢?PUB,酒吧,還是無休無止的夜生活?」卡米拉笑著拋出了一個嬌媚的眼波。或許在旁人看來,以她如此性感火爆的形象,確實很難和喜歡動畫這樣的愛好聯繫起來。
「既然你喜歡,那麼這張就讓給你好了。或者說,我該邀請你去我家一起觀看?」離開了課堂的朱裡奧教授同樣具有意大利男人的熱情天性。
卡米拉也大大方方地一笑,「是個好主意呢,那選日不如撞日,乾脆就今天吧。」
朱裡奧頗為曖昧地看了她一眼,「不過,到時或許不只是一起看電影那麼簡單哦。」
「那就多謝老師順便再請我吃晚餐了。」卡米拉語帶揶揄地答道。
他笑著將碟片遞了過去,「看來為了省下我的一頓晚餐,還是讓你自己看算了。」透過玻璃窗照射進來的夕陽,班駁的灑落在他的臉上,彷彿為他染上了某種令人心動的光芒。
不知是不是看慣了他平時毒舌的樣子,這樣的朱裡奧教授,也讓卡米拉的心裡湧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老師,宮崎峻的作品裡你最喜歡的哪部?」她忽然開口問道。
還不等朱裡奧回答,她又繼續說道,「我最喜歡的是那部幽靈公主。」
朱裡奧的眉毛微微一動,脫口道,「為什麼?」
「因為我非常喜歡宮崎峻關於這部電影說過的一段話。「卡米拉用一種意味不明的眼神注視著他,」即使是在憎恨和殺戮中,仍然有些東西值得人們為之活下去。我們描繪憎恨,是為了描寫更重要的東西。我們描繪詛咒,是為了描寫解放後的喜悅。」
朱裡奧沒有說話,他的眼底彷彿有種奇怪的光芒在灼燒,隨即又像燈光熄滅般黯淡下去。
「老師,為了謝謝你把碟片讓給我,你不介意我請你去喝杯咖啡吧?」卡米拉身上似乎更多繼承了熱情奔放的西班牙血統。
「再好不過了。不過我倒更希望這是你想更多瞭解我的借口。」朱裡奧的語氣裡帶了幾分調侃。
卡米拉笑起來的樣子比盛放的西班牙玫瑰更加嬌媚,「那就請告訴我除了在咖啡裡放六塊糖外的更多事情吧。」
朱裡奧在微微一怔又笑了起來,純粹的笑意直達眼中,平日裡那種令人難以接近的感覺一掃而空,倒有幾分出乎意料的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