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謐的離奇,在雪地上磔磔急行的馬車轱轆聲打破了這難得的寧靜。
長恭恢復意識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欣喜若狂的面容。彼時,月色清冷的淡銀,映上女孩的笑顏,如花盛開在眼前般,美好而溫馨。
「長恭哥哥,你沒死,你真的沒死……我們真的把你救出來了……」小鐵激動顫抖的嗓音傳入她的耳中,讓她有一瞬間的恍惚,這會不會又是幻覺……
小鐵抹了一把眼淚又破涕為笑,「瞧我給說慣了,應該是長恭姐姐才對……」
「小鐵……」她低低喊了一聲,眼睛突然間濕潤了起來。她抖動著長長的睫毛,竭力去忘記那湧起的一幕幕酸楚的往事。
感覺到她情緒上的變化,小鐵連忙綻開了一個笑容道:「對了,你的孩子,將來讓他讓我做乾媽好不好?」
長恭心裡一震,驀地睜大了眼,「小鐵,我的孩子呢?他現在在哪裡?我要去看他!」
「不急不急,他現在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我這就帶你去看他,然後我們一起回漠北,好不好?那裡有我的哥哥和阿景哥哥……絕對不會,不會再有人傷害你……」
長恭聽到孩子沒事,這才稍稍放了心,可又忍不住問道:「你怎麼去了突厥,還成了突厥公主?你怎麼知道我沒死,又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小鐵扯了扯嘴角,「長恭姐姐,你的問題這麼多,我一下子又怎麼回答。這個狗皇帝連你都要殺,我已經對他,對這個國家失望透頂了。至少突厥還有我的親哥哥……」
長恭垂下了眼眸,「我知道你的心情,小鐵,我又何嘗不是失望至極……」她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了,那個木易又是什麼人?」
小鐵的臉色一僵,支吾道:「哦,那是我哥哥的一個朋友。」
「你哥哥的朋友?」她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小鐵。
「嗯,是,是他的一個好朋友。」小鐵忽然眼眶一紅,拉住了長恭的手,「你,你一定在周國受了很多苦吧?」
長恭沉默著,卻沒有說話。
「你不用瞞我,我知道,我知道……宇文邕這個……這個渾蛋,如果不是他強迫你,你又怎麼會有這個孩子……」小鐵的眼中似有水汽瀰漫,到後來竟然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長恭連忙搖了搖頭,「不,不,小鐵,這個孩子不是他的!」
「不是他的?那是……」小鐵顯然大吃一驚,瞳孔驟然一縮,「難道是……」
長恭低下了頭,彷彿從心頭流出了淡淡的鮮紅,緩緩浸潤,最是溫暖。
溫暖的血,深深的痛。
通到極致,卻又溫暖到極致。
「是的,這是恆伽和我的孩子。」
小鐵的臉色變得灰白一片,嘴唇輕輕抖動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個孩子是我區討伐高思好之前和恆伽……」長恭的臉微微一紅,沒有留意小鐵異常的反應,「如果不是為了這個孩子,我也不會苟延殘喘地生活在這個囚籠裡。」
小鐵似乎慢慢冷靜下來,「怪不得聽宮裡人說,小皇子是早產兒。」
「那也是宇文邕為了不讓人說閒話找的托詞。」長恭的神色一黯,「雖然恆伽不在了,可他給我留下了一件最珍貴的禮物。」
「長恭!」小鐵忽然叫了一聲她的名字,神色複雜地看著她,猶豫了一下低聲道,「不行了,我,我裝不下去了,有件事我一定要和你說明白!」
「什麼?」
「其實,其實恆伽哥哥他……他沒有死!」
這短短的一句話,就像是一箭擊中了她的心房,血色四濺,猶如鮮紅的花瞬間當胸開放。而她的傷痛、她的思念,也如這成千上萬朵的血色花朵,沸沸揚揚地翻湧著……
「你說什麼?恆伽他沒死!他在哪裡,他在哪裡?!」她的思緒在瞬間變得極度混亂起來,伸手抓住了小鐵的衣襟連聲問著。不知為什麼,在難以置信的震驚、欣喜和懷疑中,夾雜著莫名的恐懼。
一種讓她不敢深入去想更多的恐懼。
「你冷靜一下,先聽我說。那天我醒來的時候,發現你已經停止了呼吸,我……我……」小鐵歎了一口氣,顯然不想再憶起當時的悲傷,「我們也只得將你安葬了。第二天恆伽哥哥就回了鄴城,他似乎已經得到了你被處死的消息,一進王府就緊緊抱住你的靈位不放手,他不哭也不說話,整個人就跟死了一樣。他一滴眼淚也沒流,卻嘔了好幾次血。直到第三天晚上,他非要看看你的屍體,說是絕不相信你已經死了。於是我就陪著他偷偷去了你的墳墓,結果打開棺材一看,裡面竟然是空的!」
長恭緊緊咬著下唇,只要一想到恆伽悲痛欲絕的樣子,她就心如刀絞。
「於是恆伽哥哥乾脆辭了官,和我一起到處去尋找你的下落。」小鐵的臉色漸漸發青,「斛律叔叔全家被處死的時候,恆伽哥哥正好在尋找你的路上,所以才逃過一劫。他收到消息的時候,將自己關了三天三夜,隨後又忍住傷痛繼續尋找你。最後終於發現原來你被帶到了周國王室。於是,我們制訂了一個計劃……」說到這裡的時候,她的身體輕輕顫抖了一下,「我回突厥希望能和哥哥們冰釋前嫌,這樣或許才能擁有可以做後盾的力量,而恆伽哥哥……他就混進王宮,將宇文邕的軍事地圖弄到手,以此為要挾救你出來。因為宇文邕的野心就是他最大的弱點。「長恭的臉上平靜如水,而心中的恐懼感卻是那般清晰,令肢體顫抖,令呼吸窒息。她不敢想,不敢想……只想到小鐵眼中的悲傷彷彿正溢出眼眶,飄向她的心間。
「恆伽哥哥為了不讓人發現他的身份,就用火燒燬了自己的臉,用煙熏啞了自己的喉嚨,為了讓傷疤看起來是陳傷,他就按照醫術所說,在傷口還血淋淋的時候塗上了朝天椒……「她的眼角有淚光閃爍,「那是正常人都難以忍受的疼痛……在短短的幾個月裡,他把自己從一位貴公子變成了一個……花匠木易。」
長恭閉上眼睛,只覺得五臟六腑都像被硬生生地撕成兩半,每一寸骨頭、每一根神經,無一不痛不欲生。她的喉嚨一陣痙攣,突然噴出一口血來,滾熱的血花如雨點紛紛揚揚落在地上,「恆伽……恆伽……」
小鐵大驚失色,手忙腳亂地想幫她擦試臉上的血跡,卻被她一把拉住了衣袖。
「他人呢?告訴我他在哪裡,告訴我!」她的雙目赤紅,神色瘋狂,彷彿所有的理智在剎那間灰飛煙滅。
「他……讓我不要告訴你真相。他說與其讓你面對這樣醜陋的他,還不如讓你以為他已經死了……」小鐵眼角的淚水終於還是滑落了下來,「可是……可是……那樣的恆伽哥哥,不是太可憐了嗎?難道要讓他這樣悲慘地過完下輩子嗎?更何況,他還一直以為那個孩子是你和宇文邕的……」她吸了吸鼻子,衝動地抓住了長恭的手,「你不會嫌棄他的,對不對,對不對?」
長恭只覺得自己眼角一涼,喃喃道:「我只要他活著,只要他活著……」
小鐵放開了她的手,抹了抹眼淚,「這次找到他,就再也不要放手……」
夜,還是那麼黑。雪,倒是越下越大了。
磔磔急行的馬車在雪地上拐了一個方向,朝著另一條路匆匆而去了。大約行了兩炷香的時間,在一間簡樸的民居前停了下來。
長恭迫不及待地跳下馬車,就在她看到佇立在門外的那個身影時,說不清的多種感覺湧上了心頭,那種久違的血液湧上腦門的感覺,那種渾身無處不感受到劇烈心跳的感覺,那種眼眸想要凝視想要將他的面容深深刻進記憶力卻又始終不敢直視的感覺……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說起。
夜風冰涼,吹散她的頭髮,她感覺到風吹過髮梢的清寂,感覺到風劃過面頰的絲絲疼痛。
那人緩緩轉過身來,佈滿傷疤的臉上和平常一樣平靜,目光如同星辰,彷彿她的到來並沒擾亂他的心,他就像海水淹沒了自己的哀傷,靜靜地站在飄飛的細雪中無言無語,好似在水畔看到的一株白楊。
深藍色的衣衫,沉穩大方卻透出凝重。
深黑色的眼睛,平靜溫潤卻泛著篤定。
她的眼睛有些模糊起來,逆光望過去,只覺得那黑色的星眸格外刺眼,被灼燒的刺痛由眼睛一直傳入心裡,化作一團棉絮,堵住心口,呼吸也因此變得沉重起來。她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他,用從未有過的堅定,顫抖的聲音喊出了那個一直縈繞心間的名字,「恆伽……」
他側過了臉,淡淡道:「我想你是認錯人了。」
「恆伽,你想瞞我到什麼時候?小鐵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她上前一步,「我什麼也不在乎,我什麼也不管,我只要活著的你,我只要你!」
他垂下了眼眸,神情並沒什麼變化,「我說過了,你認錯人了。」說著,他就往房間走去。
「不許走!」她神色激動地擋在了他的面前,「你忘了你說過的話嗎?男人的愛,不是為了所愛的人犧牲自己的生命,而是要和所愛的人一起活下去。恆伽。為什麼要逃避?你要和我一起活下去才對啊!」
他終於有細微的動容,但還是推開了她,「我不是你說的恆伽。」
長恭的目光無意一瞥,正好看到了他脖頸上的一根紅線,心裡一動,用最快的速度拉住了他的衣襟一扯,一樣東西被扯了出來。正是那塊質地細膩、潔白無瑕的雙蠄(又鳥)心玉珮……
「恆伽,你還要繼續說謊嗎……」她緊緊攥住那塊玉珮,就好像一鬆手,這塊玉珮連同那個人都會像雪花融化消失……
「長恭……」他的眼中隱隱有淚光在閃動,「這個樣子的我,不應該再和你在一起……」
聽到他終於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她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和我們的孩子在一起,再也不要分開……也沒有人能把我們分開……」
他全身一震,「你說什麼?我們的孩子?」
「那是你的孩子,恆伽,是你和我的孩子!你想讓我們的孩子從小就沒有爹嗎?我不會讓你走的,絕不會讓你走……」她伸手捧住了他的臉,無比輕柔地摸著他臉上的傷疤,「這裡的每一條疤痕,都是為我留下的……都是為了我……不要忘了你我的約定,你的一切都屬於我,恆伽……」
他沒有說話,只是拚命壓抑著內心的激動,輕輕握住他的手。
她靜靜地感受著他手心的溫度。他的手滄桑而又溫暖,帶給她的卻是心靈的平靜。
北風其涼,雨雪其醺。惠而好我,攜手同行。
他握住他的手,彷彿握住了一世的幸福,再也不願放開……
在他們身後,雪依然靜靜地飄落。
白色的雪花四處漫舞著,漸漸瀰漫了整個世界。
只是這冷淡裡,也透著醺然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