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羅以為卻胡侯府已是自己見過最為奢華的地方,可直到來到樓蘭王宮裡的那一刻她才明白什麼叫做天外有天。氣勢恢弘的高挑門柱,朱漆紅木雕樑畫棟,優雅美妙的葡萄籐蔓花紋,以及來自大宛的精緻玻璃等罕見裝飾品無不昭示著住在這裡的主人的高貴身份。空氣裡瀰漫著來自安息的香料的芬芳,宮道兩邊種滿了火紅色的石榴花,滿樹滿樹的,壓彎了樹梢,幾乎要把路也映成火紅色了,地面上落滿了被風吹落的花瓣,看起來就像是撒了一地的碎瑪瑙。
須車將那羅帶到了王后的寢宮前,吩咐她在外面稍等後就先走了進去。
那羅略帶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環境,心裡有些惴惴不安。儘管答應了卻胡侯的請求入了宮,可她並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麼。
畢竟,她也只有八歲而已。
冥冥之中的命運之輪,到底會怎樣轉動呢?
半盞茶時間過去,那羅等得有些無聊,就往前走了兩步。這時,一個宮人打扮的高個子女孩徑直衝了過來,突兀地抓起她的手急問道,「喂?你是剛來的小宮女吧?快點一起來幫忙!」不等那羅回答,那藍衣宮女就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匆匆而去。那羅想要掙脫那隻手,無奈對方手勁還大得很,她只得任由這莽撞無禮的宮女東繞西繞將自己拖到了花園的一角。
那裡已經站了好幾個神色驚慌的宮人,看上去她們似乎正東張西望地找尋著什麼。
「到底要我來幫什麼忙?」那羅索性也表現出了既來之則安之的態度。她的話音剛落,就聽到其中一個宮人低喊了一聲,「看!在那裡!」
藍衣宮女順著那宮人所指的方向望去,頓時臉上一喜,轉頭對那羅道,「喂,你看到那隻猴子了嗎?剛才不小心讓它掙斷繩子逃走了,我們得趕緊捉住它。你人小,等下就由你上樹去。現在你先繞到樹的左邊,還有小蘭你們,繞到右邊去,手腳輕一些。」
那羅疑惑的目光落在了那棵石榴樹上,果真見到一隻毛茸茸的猴子藏在樹後對著她們呲牙咧嘴示威。
「一隻猴子有什麼大驚小怪的?用得著這麼勞師動眾?」她很是不解。
「那可是三王子尉屠耆殿下的寵物!若是有個閃失的話,我們都會受重罰的!」另外一個小宮女滿臉惶恐地插嘴道。
顯然,那位三王子並不是什麼善類。
「好了,別怕了,咱們先捉住這該死的猴子再說。」藍衣宮女打斷了小宮女的話,示意大家一起悄悄上前。誰知她們剛剛挪到樹下,那隻猴子就手舞足蹈哇哇亂叫,居然還給了湊得最近的那個小宮女狠狠一爪!可憐的小宮女臉上驀的多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傷痕,但她又不敢對這猴子做什麼,摀住傷口低低哭了起來。
藍衣宮女自然是惱怒的很,只得讓大家先退了下來。她頗有些洩氣的抱怨道,「這猴子刁得很,根本就不讓我們靠近。到底怎麼才能抓住它?」
那羅冷眼看著那只趾高氣揚囂張無比的猴子,不禁轉了轉眼珠,一個好主意頓時就冒了出來。
小時候父親曾經告訴過她,猴子生性喜歡模仿人。
或許可以利用它的這個天性試上一試。
想到這裡,她就伸手拍了拍身邊的石榴樹,幾片花瓣輕飄飄地落了下來。果然,猴子在愣了愣之後也做了同樣的動作。她又加重拍了幾下,猴子自是有樣學樣。
這下子,那羅心裡有底了。她衝著猴子捏了捏自己的鼻子,還挑釁地吐了吐舌。周圍的幾人搞不懂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皆是一臉僵硬。猴子像是覺得好玩,繼續模仿著她的動作。
一猴一人就這樣你來我往了一陣子,藍衣宮女正想阻止這種無聊的行為,卻見那羅突然抽了瘋般拿腦袋去撞了樹幹,一下不夠,居然還連撞了好幾下。這個古怪的變故將大家都嚇了一跳,還以為出了什麼事,誰知那羅卻頑皮地對她們眨了下眼睛——再看那隻猴子,果然也像中了邪般撞向了樹幹,只不過用力太大,撞了一下就頭暈眼花地從樹上栽了下來!
藍衣宮女眼疾手快地衝了過去,一把抱住了猴子,迅速地用繩子將它重新拴了起來。直到一系列動作完成,她才算是重重鬆了一口氣。
「謝謝,小姑娘,這次多虧了你……」藍衣宮女不忘向那羅道謝。
那羅用手指點了點猴子的腦門,笑道,「小傻猴,我是假撞,你可是真撞。想和我們人玩,你還得再投胎幾次呢。」
藍衣宮女撲哧笑出了聲,「三王子就快回寢宮了,我得也回去交差了。殿下見不到阿寶會大發脾氣的。對了,我叫莫離,這個人情我就先欠著,以後你在宮裡有什麼要幫忙的,儘管找我就是了。」
那羅心情愉快地點了點頭,目送著一行人離開後才驀然想起自己今天是來見王后的。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糟了糟了,卻胡侯大人發現她不在那裡一定會很生氣吧。
她正打算盡快回去,可很快又發現了一件鬱悶的事。剛才她是被莫離硬拖到這裡來的,完全沒有記路,所以現在已經壓根就不記得回去的原路了。
就在那羅苦思冥想回去的路的時候,忽然聽到從身後傳來一聲輕笑。她有些驚訝地轉過頭去,猝不及防地見到了令她屏住呼吸的一幕。
站在石榴樹下的少年容顏昭秀,眉目如畫,僅用一根簡潔的青色絲帶挽住了長髮,有幾縷細柔的栗色髮絲隨意垂在臉上,隨風輕揚。那雙優雅秀氣的手上捧著一卷羊皮書,偶有幾片火紅的石榴花瓣飄來,落在他的手上,白膚紅花,自是別有一番美麗風情。他那淺茶色的眸子裡斂著若有若無的笑意,輕柔如風的目光,就像是清澈的泉水,從他的眼底深處柔和地,緩慢地溢了出來。
安靜的令人心疼。
僅僅打量了幾眼他的穿著打扮,那羅就飛快判斷出這個少年絕對不是什麼普通宮人。可儘管明知對方身份不一般,眼下的窘況還是迫使她不得不向他開口求助。至少,這少年看起來還算面善。
「請問……你知道去王后的寢宮怎麼走嗎?」她抿了抿嘴唇,無意識地掩飾了一下內心的鬱悶。
他微微一笑,「是新來的小宮女嗎?這王宮這麼大,迷路了也不稀奇。」和傅昭那種清冷又略帶凌厲的纖細秀麗不同,少年的秀雅清明之中隱隱蘊含著某種奇特的祥和寧謐,飄渺輕靈的氣質恍若誤入紅塵的月下仙,舉手投足間更是多了一股與生俱來的王者貴氣。
「從那條路一直往前走,記住快到了盡頭時再往南面拐,很快就到。」少年笑著指向了其中一條岔路。
那羅感激地道了謝轉身就走。
「等一下。」少年忽然喊住了她。
那羅不解地轉過頭來,只見他已走到了自己的面前。就在她微一怔神的瞬間,少年優雅地彎下了腰,很自然地伸出修長的手指在她的額頭上輕輕抹了幾下。
「王后可不喜歡髒髒的孩子。」他略帶調侃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就像是一陣夏日夜風吹過。柔柔的,暖暖的。
等到少年走出幾丈遠,那羅才反應過來原來對方是在幫她擦拭額頭上的污漬。啊!不用說,一定是剛才誘騙猴子以頭撞樹時蹭來的額外附屬物。還好有他提醒,不然這樣去見王后也太失禮了。想到這裡,那羅不禁對他產生了某種說不清的好感。或許是因為爹娘出事後她就嘗盡了人生的辛酸苦澀,所以任何人的一點溫柔,哪怕只有一點點,都會觸動她敏感的內心深處。
卻胡侯是,這個少年,亦是。
走到半路的時候,那羅遇見了正一臉焦急尋至此處的卻胡侯大人。一見到她,須車頓時像是鬆了一口氣,隨即又忍不住沉著臉數落道,「我不是叫你在那裡等著嗎?你跑到哪裡去了?這裡是王宮,不是可以隨便亂跑的地方。萬一衝撞了一些特別的人,我看你到時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那羅面露愕然之色,這好像是卻胡侯第一次對自己發怒。但不知為什麼,她並不覺得難過,相反的,心裡居然還有那麼一絲小小的竊喜。
那是種知道有人在意自己,擔心自己,為自己而著急的奇妙又美好的感覺。
「對不起,卻胡侯大人,剛才有宮女硬將我拉去幫忙,結果幫完忙我又不記得回來的路了……所以就……」她連忙解釋起來。
「好了,先別說了。」須車打斷了那羅的話,「馬上隨我去見王后。」
王后的寢宮裡雖說不是上金碧輝煌,但也具備應有的大氣的王家風範。明媚的陽光從窗外灑進室內,映照在桌上的雕花玻璃花樽外層,折射出各種不同方向的光線,散發出晶瑩剔透的幻彩光芒,猶如明珠環璧,瑞華生輝。
在這裡,那羅第一次見到了這個國家地位最高的女性——樓蘭王后。
王后身穿來自漢地的上等絲綢衣裳,那深藍色的條紋極為美麗,宛如流水映射的光芒。白皙的脖頸上掛著藍白相間的波斯玻璃和瑪瑙串成的項鏈,手工相當精緻,再配著肩上所圍的白底銀紋的沙圖什,更顯一國之後的華貴雍榮。
那羅只匆匆一瞥就飛快低下了頭,也不敢多看。畢竟,那是高高在上的王后。
「姐姐,這就是我和您提起的那羅。」須車邊說邊將那羅拉到了自己的身前。
王后似乎是笑了笑,聲音聽起來並不那麼難以親近,「來,走近點抬起頭讓我看看。」
那羅依言走了過去,聽話的將頭抬了起來。這下她也近距離看清了對方的容貌。王后看起來似乎不像是位典型的西域美人,儘管有著樓蘭人常見的高鼻深目,但氣質上倒有幾分漢家女子的秀雅。
那羅覺得她有幾分面熟,可又說不出來是為什麼。
王后也仔細端詳了她幾眼,微微額首,「果然是個水靈靈的美人胚子,尤其是……這雙琉璃色眼睛真是像極了你爹。」
聽她忽然提到自己的爹,那羅不禁心裡一顫,像是要逃避某種急速上湧的傷感又重新垂下了頭,所以並沒看見王后和卻胡侯交換了一個不明意味的眼色。
「姐姐,您覺得這孩子怎麼樣?」卻胡侯有意無意地轉移了話題。
王后似乎是頗有感觸道,「這可憐的孩子,小小年紀就沒了爹娘,瞧著倒是乖巧聽話,暫時就先留在這裡吧。將來等長大一些,想要再出宮也不遲。」
須車的臉上有一絲複雜的神色稍縱即逝,隨即笑著對那羅道,「還不多謝王后?」
那羅應了一聲,連忙點頭道謝。再抬頭看到須車的明朗笑容時,那種終於自己也為他做了些什麼的滿足感令她覺得心情舒暢了不少。
「你剛到這裡,很多規矩也不明白。好在年紀小學得快,這樣吧,我就先把你交給——」
王后在思索人選時稍稍遲疑了一下,就在這時,只聽一個聲音從房間外傳來,「母后,就將她交給我的貼身侍女曲池吧。」
這個聲音……那羅疑惑地回過頭去,驚訝地看到了之前見過的那個少年正抬腳邁入房內。
「舅舅,這個女孩是你特地帶來的?年紀也未免小了些,再加上什麼規矩也不懂,怕是一時之間也服侍不了我母后。」少年對著須車笑道。
須車還沒回答,王后已經先開了口,「曲池的確是個合適的人選。這樣吧,伊斯達,先讓她到你那裡,讓曲池多多指點她。」
「沒問題,母后。」少年趁著別人沒注意,朝那羅眨了眨眼。
那羅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會覺得王后看起來面熟呢,原來竟然是那少年的母親。
那麼也就是說,這位少年就是當今的大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