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日子到來的那天清晨,我很早就醒來了。
一睜開眼,就聽到了阿里阿德涅低柔的聲音,「你醒了?」
我睜開眼睛望去,他正站在窗前看著我微笑,在初升的陽光籠罩下,彷彿一枝出浴自晨霧的紅蓮。
我揉了揉眼睛,起了身,「今天好像是祭祀的日子吧,我是不是應該回西配殿。」
他的神情有幾分奇怪,「那些祭品很快就會被送入地下迷宮。不過,」他頓了頓,「這並不包括你,。」
「不包括我?」我一愣。
他側過了臉,「等下你就知道了,我說過,我不會讓你成為祭品,也不會讓他傷害你。」
沒過多久,忒修斯和餘下的那十來個童男童女,一起被帶了過來,為首的侍衛長正要將我一起帶走,阿里阿德涅忽然摀住了自己的頭,一臉痛苦的蜷了起來,還不停大聲呻吟著,「痛,好痛……」
「糟了,公主的頭痛病又犯了!」剛進房來的侍女依諾驚慌失措的叫喊起來,「小晚,你還不過來!」
「可是,公主殿下,她是祭品……」侍衛長似乎有些為難。
「怎麼!難道你想公主活活疼死嗎!」依諾一臉怒容。」侍衛長……「阿里阿德涅掙扎著開了口,」我知道……她是……祭品……就讓她最後……」他低低呻吟了一聲,似乎已經痛的說不出話來。
「還沒聽見嗎!公主並不想違抗國王的命令,就讓這個女人最後再替公主按摩一下,稍後就會把她送下去!」依諾的氣勢咄咄逼人。
侍衛長不由得倒退了一步,「那,那好吧。」
「還不過來……小晚……」阿里阿德涅的眼中閃過一絲焦急,
這個傢伙,原來想用這種方法不讓我做祭品,裝得倒還真像……我又望了他一眼,只見他額上全是汗,牙關緊咬,似乎不是裝出來的……
難道真的犯病了?
不過那也不關我的事。
侍衛長見公主發了話,伸手推了我一把,粗聲道,「還不趕緊過去,就讓你多活一會兒吧!」
我被他重重一推,腳下一個踉蹌,正好跌到了阿里阿德涅身邊,剛想轉身,冷不防已經被他迅速的捉住了手腕。
「小晚,聽話別動。」他低低地說道,
望著侍衛長帶著忒修斯一行人進入了秘道,我用力掙脫了他的手,正想追上去,忽然聽到依諾在旁邊怒道,「你想做什麼!知不知道公主為了不讓你成為祭品,特地在這幾天每天吃那些禁忌的食物,就是為了到時能真的犯病,這樣才不會讓人懷疑!」
我微微一愣,忽然想起了清早他那蒼白的臉色,「難道那個時候你就已經……」
他虛弱的點了點頭,「裝病的話,我擔心被侍衛長看穿,這樣……這樣會更加妥當……」說著他又蜷起了身子,似乎是越來越厲害了。
我的心情有些複雜,雖然不喜歡這個人妖,可是,他想救我的心情……卻又讓我的心裡有些小小的波動。
人類,真是複雜的生物……
我將手放在了他的額上,替他按摩起來,反正一會兒我就會帶著米諾陶洛斯,就當是最後的告別吧。他的翡翠色的眼眸中流轉著迷離之色,淺金色的長好似流水一樣從我的指縫裡流過……
「小晚,你要對我負責的哦。」
我的嘴角抽了一下,眼前的這個人明顯就是「生命不息,噁心不止」的典型代表,在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依然能夠分出心來調侃我。
在我按摩了一會之後,他的臉色漸漸好轉起來,喃喃低語道,「有小晚在,果然好多了。」整個身子蜷在一起的他,看上去就像是軟軟的棉花裡包裹著的種子,比平時多了幾分溫柔慵懶。
見他好了一些,我也就停了下來,「既然沒事了,我……」
「你要去米諾陶洛斯那裡嗎?」他忽然打斷了我的話。
我微微一愣,還沒等我說話,他驀的直起身,轉過頭看著我。他的眼中浮起了一絲陰暗,臉上那抹明顯的慍色毫不掩飾地傳達出了他此時此刻的心情。
「不過在這之前,你想聽一個故事嗎?」他的語調恢復了平靜,「有一年,克里特的王后和側妃同時生下了一對漂亮的孩子,但是二王子從小就體弱多病,還要被當成女孩子撫養,而大王子卻健康聰明,一天比一天更得國王夫婦的歡心,如果沒有意外,將來的王位繼承人一定是王后所生的大王子。」
我的心裡湧起了一絲莫名的預感,他會講出——更可怕的事情。
「大王子六歲那一年,偷偷和弟弟跑去神殿玩耍,不小心喝下了大祭司特別調製的毒藥,那是一種讓人變的醜陋的毒藥,無藥可解,但是這種藥是有時效的。大祭司本來是想用來報復別人的,沒想到卻被大王子誤飲,於是二王子告訴他,會為他保密。唯一的條件就是——」
「不許他說出毒藥是有時效的。」我感到自己的聲音顫抖了一下,難以置信的望著他,那時他也才六歲啊,不過是個小孩子,怎麼有那樣的心計!忽然,我的腦中電光火石的閃過一個念頭。
難道他這次一定要殺死米諾陶洛斯,就是因為怕他會恢復原來的容貌,那麼這樣一樣,形勢說不定會出現扭轉,他的王位繼承人身份也會受到威脅。
「王位繼承人就對你這麼重要嗎?重要到連自己的親生哥哥也要傷害?」
「王位繼承人?」他忽然冷笑了一聲,目光中流轉著冷漠,「你現在想去就去吧,不過,等你到那裡的時候,看到的也不過是一具屍體,忒修斯正為自己殺死了怪物而喜悅無比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那麼很抱歉,我想不會有這個畫面出現,忒修斯殺不了他。「
他盯著我,目光中暗潮洶湧,彷彿夜裡的山火,然後,嘴角略略揚起,勾勒出一個詭異的弧度,「哦?這麼肯定?」
我冷冷一笑,「是的,我很肯定,因為忒修斯手裡的那把劍,並不是那把唯一能殺死米諾陶洛斯的劍。」
聽了我的話,他的臉上並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嘴角那個詭異的弧度卻在慢慢地,慢慢地加深,讓人不安……
「哦?你就那麼肯定你已經換了那把劍?」
我的身子一僵,腦中有瞬間的空白,他怎麼知道我換劍的事?
「當那天你被依諾引到那個房間時,就已經踏入了我的計劃裡。我知道你一定會想救米諾陶洛斯,所以讓你聽到了我和忒修斯的談話,你果然趁機換了那把劍,不過你一定不知道,那把劍其實並不是真的。」
「為什麼要這麼大費周折?」我咬著牙問道。
「為了讓你沒有一點機會救他。」他輕輕笑了起來,「對了,忘了告訴你,在你離開之後,我就用真正的劍換了你的那把劍,所以……」
所以,現在忒修斯手裡拿的,就是那把可以殺死米諾陶洛斯的劍!
我再也顧不得那麼多,驀的跳起身來,朝那個通道跑去,
「哦,還有一件事忘記告訴你,剛才依諾在我們說話的時候已經進入了那個通道。」他在我身後慢吞吞說了一句,「我已經吩咐她封住那個通道,所以,現在唯一的出入口就是那個你不小心掉下去的房間。」
我的指尖因憤怒而微微顫抖,所有的理智彷彿在瞬間消失,我一個轉身掐住了他的喉嚨,「馬上打開那個秘道,馬上!不然我會立刻殺了你!」
他微微笑了起來,「那個秘道,一旦被封,就再也不能開啟。我也無能為力。」說著,他閉上了雙眼,「殺死我嗎?我無所謂,小晚,其實你很聰明,你落入了這個圈套,只是因為你忘了一句話——關心則亂。」
我在猶豫了一下還是放了他,轉身衝出了門。
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猶如迷宮一般的長廊,讓我失去了方向感。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多麼的無力,第一次覺得自己其實就是個笨蛋……冷靜,冷靜……只有冷靜下來,才能正確的思考。
「主人……跟我走……」小孔的身影忽然撞入了我的眼簾,它扇動著翅膀往前飛去,我急忙跟了上去,忽然有種想流淚的衝動……
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那個房間,我按下了那個淺槽上。就像上次一樣,那堵牆猛的縮了進去,露出了一個黑乎乎的洞口,一股奇異的力量很快將我吸了進去。
和第一次一樣,四周還是一片黑暗。但不遠處傳來了依稀的打鬥聲,我心裡一急,摸索著循聲而去,隨著聲音越來越近,眼前出現了一片極其昏暗的光線。
「啊,姐姐!」一個小男孩的聲音從身旁傳來,我低頭一看,依稀辨出了居然是西卡。
「姐姐,王子殿下正在和那個怪物打得難解難分!」他指了指前方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影,其中一個頭上隱約有雙角,一定是戴了牛頭面罩的米諾陶洛斯!
我心裡頓時鬆了一口氣,還好,趕上了……
我急忙往他們的方向跑去,正要出聲制止他們,一個尖銳的女聲忽然打斷了我的話,像是撕裂了一般大聲喊道,「小晚,你怎麼了!」
她的話音剛落,正在扭打的兩人似乎頓了頓。米諾陶洛斯愣了一下,似乎望這個方向望了一眼,就在這個電光火石的瞬間,忒修斯右手中狹長的劍舉了起來,正對著米諾陶洛斯,閃爍著冰冷的光……
「不要!」我的心臟在瞬間彷彿被凍結了,眼睜睜地看著那一劍飛快的插進了分神的米諾陶洛斯的胸口……
一剎那蔓延開來的彤紅,猶如鋪天蓋地的浪潮,席捲了我的全身,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在心的一角,有個聲音魔魘般反覆低喃。如同冰山上的裂縫,小小的,不易察覺地裂開一點,然後緩慢卻又堅定地擴大開去……
「姐姐,那個怪物被殺死了!」西卡興奮的叫喊聲在我耳邊迴響,我沒有理他,只是一步一步的走向米諾陶洛斯。
「小晚,我殺死他了!我們都能平安回雅典了,從此以後,我們雅典再也不用犧牲孩子們的生命了!」忒修斯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
我也沒有理他,只是走到了米諾陶洛斯的面前,彎下了腰,輕輕握住了他的手,低低說了一句,「對不起,我食言了。」
他緩緩掙開眼睛,看著我,恍若隔世,哀慟而驚喜。
「小晚,你來了……」他的眼中忽然有了一絲神采,像是想要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
我緊握著他的手,只覺得有什麼在心口來回地迴盪,然後敲打著耳膜,把難過的感受傳向全身。想要衝破,卻只能無力地徘徊。
他的眼中泛起了一絲溫柔的笑意,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米諾陶洛斯!」阿里阿德涅的聲音忽然在我們身後響起,「為什麼在臨死前也不告訴她你一直喜歡著她。」
米諾陶洛斯一驚,低聲道,」我,我沒有……「
「沒有的話,又為什麼每晚潛入我的房間看她。」阿里阿德涅的話讓我微微一驚,原來,那個在黑暗中注視我的人真是他……
「我,我沒有,我這麼醜陋的怪物,根本就不該有這樣的想法,我……」他摀住了胸口,血跡沿著他的面罩往下流……
「小晚,你怎麼了,他是個怪物!」忒修斯在一旁不解的說道。
「他不是怪物,他和你我一樣,都是人類。」我伸手去脫去了米諾陶洛斯的面罩,他立刻用手摀住了臉,聲音嘶啞,」不要,小晚,求你不要看我的臉,我,我不希望在死前被你所厭惡……「
我捉住了他的手,慢慢移開,他的臉還沒有恢復原狀,幾個孩子們驚叫著跑了開去,連忒修斯也倒抽了一口冷氣。」我,我很醜……「他幾乎就要哭出來。
「我知道,可是,我不介意。」說著,我彎下了腰,將嘴唇輕輕覆在了他的額上,感覺到他的身體一震,我抬起了頭,朝他露出了一個笑容,「謝謝你——喜歡我,我很榮幸。」
他在愣了幾秒後,唇邊慢慢泛起了一絲溫柔的笑容,臉上煥發出異樣的神采,彷彿全世界的光聚集在了他的身上,那麼耀眼,那麼溫暖。
他動了動嘴唇,忽然斷斷續續地哼起了我熟悉的曲調,
你來自何方
美麗的異國姑娘
你是天上亦或人間的精靈
美麗的天堂鳥啊
你為何來到這裡
我低頭笑了笑,輕輕地,接著哼了起來,
我是個吉普賽女郎
沒人知道我來自何方
吉普賽女郎
我浪跡天涯
誰又知道我明天的去向……
望著他緩緩閉上的翡翠色眼眸,驟然間眼睛一陣刺痛……彷彿是流不出的淚,滿滿地聚集……生疼……
「米諾陶洛斯——是個人類?」忒修斯難以置信的望著米諾陶洛斯的屍體。
「不,他就是牛頭人身怪。」阿里阿德涅淡淡一笑,「王子殿下,你的父親,你的臣民希望你殺死的是頭怪物。」他一邊說著,一邊走到了米諾陶洛斯的屍體旁,臉上的表情複雜難辨。
「你來做什麼,來幫他收屍嗎?我不認為你有那樣的好心,」我冷冷看著他,剛才依諾那麼大聲喊我的名字,明顯就是想讓米諾陶洛斯分神。
他彎下了腰,在我耳邊很輕的說了一句,「其實,每次的祭品,都是我幫他善後的。」
我先是一驚,漸漸地,唇邊浮起了一絲釋然的笑容,果然,米諾陶洛斯是不會殺人的。
他驚訝的看著我的笑容,低低道,「比起什麼繼承人,弟弟更多的是嫉妒為什麼哥哥擁有一個健康的身體,為什麼命運會這麼不公平。不過,最讓我嫉妒的是……「他的聲音更輕,「就是我所喜歡的女人,對他……」他輕歎了一口氣,「就像現在一樣,為什麼那麼醜陋的他,卻能輕易讓你為他難過……我不明白……」
我站起身來,面向他的時候已經恢復了一臉平靜,「公主殿下,你和他,根本就是善和惡的不同極端。所以,你永遠都不會明白。」
他抬頭望著我,被濃重的陰影塗抹著的容顏看不清表情。「什麼叫善什麼叫惡?人生下來後,就有一種本能,那就是生存,想盡辦法生存,讓自己更好的生存。難道不是嗎?難道你們都沒有這樣想過?」
「你說的沒錯,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能更好的生存,但是,不是每個人都會靠傷害別人來換取自己更好的生存,你明白嗎?」說著,我一把奪過了忒修斯手中的劍,手指剛觸碰到劍的一剎那,那種熟悉的感覺又來了,呼喚我的聲音比之前都要強烈……
到底是什麼在呼喚我?
是什麼?
「你想要這把劍嗎?」阿里阿德涅望著我,「這把劍,是每代克里特國王傳給長子的。」
我一愣,長子?那麼說的話,這把劍,其實是屬於——米諾陶洛斯的。
「公主,我們還是快些出發去雅典吧。」忒修斯並不在意這把劍,歸心似箭。
阿里阿德涅微微笑了起來,「你帶著這些人回去吧,不過,小晚要留下,因為,等我滿二十歲的時候,我要娶她。」
忒修斯大吃一驚,「娶她?你不是——」
阿里阿德涅繼續笑著,」我發現自己好像對女人更有興趣。「
忒修斯的臉上泛起了一絲極其奇怪的表情。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我已經吞下了變色的回夢丸,「不好意思,我馬上就會離開這裡,公主殿下,您攔不住我。」
阿里阿德涅臉色一變,不由分說的牢牢地摁住了我的肩膀,「哪裡也不許去,我不會讓你離開這裡!」
我望著自己漸漸變成半透明的身體,「抱歉,你的話好像沒用。」
他這才慌亂起來,「這是怎麼回事?你要去哪裡?小晚,你要去哪裡?」
我握緊了手裡的劍,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阿里阿德涅,你喜歡我嗎?」
他微微一愣,立刻點頭,「喜歡,我喜歡你!所以,就算我傷害了全世界的人,我也絕不會傷害你!」
我朝他眨了眨眼,「很好,我要去一個永遠也見不到你的地方,而且,我會很快將你遺忘,徹徹底底的把你從我的記憶中抹殺。」
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喃喃道,「小晚,不要那麼殘忍……」
我只是微笑不語,看著自己的身體在一點點消失……
他的瞳眸被一片絕望的荒涼所覆蓋。有銀色的細線閃著水光從他的眼角處滑落,融化在無聲的夜裡。
「小晚,就算要離開,也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我……不要那麼殘忍……」
我搖頭,笑容爬上唇角,「絕對,會忘了你。」
在他絕望的神情中,我只覺得身體越來越輕,漸漸失去了意識……
有一種喪失的痛苦,
絕不亞於生命被掠奪的程度,
那就是自己的存在被喜歡的人完全遺忘。
為了米諾陶洛斯,
我想——殘忍一次。
就一次。
(第四卷完)
第五卷:海底下的王國——
知道很多親關心尋找的第四部連載時間,我現在只能說大概四月底五月初開始連載,至於出版,可能要八九月了。而且我也說過了,尋四是關於吸血鬼的故事,不會有穿越。穿越我已經寫煩了,除了尋四,下半年排的多是現代故事。
這兩個月大部分心思都在蘭陵上,寫得我萬分糾結ing……虐的滋味果然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