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車裡面的煙灰缸裡已經有好幾個煙頭了,從音琪離開後,Jean就一直呆在這裡一個勁地抽煙,哪裡也沒去。無論借助什麼也擺脫不了現在的局面了,煙或者是酒或者時間,全都只能讓事情鬱積在那裡。有些不知所措的Jean最後打了沈真的電話。
幾乎只用了幾分鐘的時間,沈真的車便出現在Jean的視線裡,將手裡的煙熄滅在煙灰缸裡,隨著她越來越靠近的身影,他像獲救般地舒了口氣。
"怎麼一個人呆在這裡?聽妍智說她在書店看到你和音琪了?"
沈真坐進Jean的車裡,心急地問。
"她的臉色蒼白,一個勁地嚷著停車,連看都不再看我一眼……"
沒有回答沈真的話,Jean的腦海裡全是音琪剛才的神情。如果可以,他甚至情願自己從沒有來過上海,沒有遇見到她,音琪的生活會更加平靜。
"妍智到底說什麼了?"
"不知道……當時,她看著妍智的樣子……她在我面前暈了過去,沈真,怎麼會變成這樣?"
Jean顯得很疲倦,說完後重重地歇了口氣。
"她現在人在哪裡?"沈真歎了歎氣,問坐在旁邊一臉木然的Jean。
"不知道……"
有什麼東西在他眼睛裡打轉,他只好閉上眼睛。
"你怎麼讓她一個人回去?這樣會出事的。"
沈真擔心的語氣裡帶著責備。
"沈真,你去看看她吧。她那麼激動,一定不願意見到我……這張臉。"看到後視鏡中現在的自己,Jean的心裡幾乎充滿了厭惡。
"她住在哪裡,你知道吧。"
沈真打開車門坐進來,她瞥見駕駛座位上Jean閉著眼睛的樣子,一張線條細緻吸引人目光的臉。
"我帶你過去。"
他坐好,聲音裡透著疲倦。
"好吧,我去看看。"
沈真心情有些沉重。
來到薔薇園,將車停在音琪住處的樓下,Jean坐在車裡,看著沈真進了樓道。可不到一根煙的時間,沈真便下來了。
"對面的阿姨說她是早晨出去的,沒見她回來。我按了好一會門鈴,應該是沒在裡面。"
沈真看看四周圍,擔心地說。
Jean撥打音琪的電話,依然是"您撥的用戶已關機"的提示音。
"謝謝你,沈真,你先回去吧,我想在這裡呆一會。還有……妍智在你那裡,麻煩你了。"
Jean說著,手無力地搭在方向盤上,身體重重地靠向座椅後背。
"沒事的,我先走了。音琪會沒事的,你也別多想。"
沈真安慰著Jean,抬頭又望了望音琪住處的窗戶,眉頭深深鎖了起來。
4
她聽到門鈴響了,接著是敲門聲,然後是外面的人在和對面的阿姨說話,說話聲音消失後,又聽到登登登下樓的聲音。
天已經黑了。
一直趴在床上,哭累了的音琪慢慢坐起來,開始收拾被自己弄得亂成一團的床。她將紙條、項鏈和信封一一放進盒子,但找遍床上的每一個角落也沒看到那只木雕熊。
心裡一急,便將床罩掀開了,把被子和線毯全部提出來抖過好幾次,拿起小電筒爬到床下找了一遍,然後從房間的抽屜、桌上的每個角落延伸到客廳和廚房,都不見那只熊的蹤影。
丟了嗎?我把它丟了!
音琪坐在床邊,怔怔地望著那只盒子發起呆來。
下午在書店裡突然出現的女子就是MBG的千金。車禍,手術,還有茶館裡明伯伯說的話,她都知道……
Jean,他就是明浚。
不!一定是弄錯了,明浚在三年前就已經死了,信封上還留著他身上的血。他已經死了,是警察親口說的。
下午韓妍智說的話……
Jean怎麼會認識韓妍智?
下周,自己要結婚了,要和正勳結婚——
全都亂了。
因為糾纏不清,所以感覺到亂了,音琪這樣想到。如果每個人沒有那麼多的願望和期待的話,會簡單很多吧,至少會更加容易滿足一些。也許一直以來困住自己的不是別人,是自己的內心,因為對過去無法放手而自縛,才會在見到Jean的時候不由自主去喜歡他,總在他身上去找尋過去明浚的影子,一次又一次去見他,所以才會有現在的局面吧。
應該像正勳一樣,從一開始就只望著一個人,不管那個人去到哪裡,只要守著那一個人就好,更不會傷害到別人。這樣想過之後,音琪將床頭的盒子拿起來,出門下樓。
如果現在丟棄還不晚的話,自己就不應該再猶豫了。
她走出樓道,逕直走到院牆邊的垃圾箱前,將手裡的盒子丟進去。
如果愛情就是對另一個人產生無法克制的感情,她已經刻骨般經歷過。它被時間封鎖在過去的記憶裡,像錦緞般精緻,卻因為萬分難捨而只能珍藏在心的最下面。
別人家的燈光偶爾從窗戶照進昏暗的樓道,音琪慢慢爬上樓,感應燈一盞盞跟著亮起來。
5
陽光從窗簾縫隙裡漏進來薄薄的一線,音琪睜開眼睛,覺得頭痛得厲害。也許,是昨晚沒有睡好的緣故。
是個天氣不錯的早晨,她望著臥室裡空蕩蕩的白色,轉身將頭埋進枕頭下面。
"等一下。"
音琪跑到祈福泉邊端起舀好的泉水準備喝的時候,被後面跑過來的明浚叫住了。
"怎麼了?"音琪放下裝有泉水的勺子,回頭望著他問。
"先過這邊來。"
說著,明浚牽著她的手走向泉水另一邊的長廊。音琪抬頭看到長長的牆面上,掛著成千上萬的方形小木牌。木牌上面都寫有東西,不一樣的筆跡,甚至不一樣的文字。
她望著長廊不禁感歎起來:"這麼多啊。"又回頭望向身後的明浚,眼神裡帶著疑問。
"像羅馬的特萊維噴泉收集情人們的願望之幣一樣,每個來過這裡的人都會將自己的願望寫下來掛在牆上,然後去那邊的泉池邊喝下裡面的泉水,這樣你的願望也就完全送達了。音琪你有沒有什麼願望想要實現?"
明浚說完,一臉認真的樣子望著音琪。
"有很多,比如說……"
"不要說,要這樣……"明浚說著做出寫字的樣子,又指了指兩個人前面掛滿願望的牆。
兩個人這才心領神會,將各自的願望分別寫在自己手中的木牌上,相互背著對方將寄托著願望的木牌掛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木牌之中,一轉眼,幾乎自己也無從找到。
跑到泉池邊,相互看著對方喝下了泉水。
"你的願望是什麼?"明浚扭頭問身邊的音琪。
"不——告——訴——你。"音琪故意拉長聲音,慢吞吞地回答他。
"不說我也知道。"明浚表情自信的樣子,偷偷看了一眼音琪。
"什麼。"被他這樣說,音琪不服氣起來。"我要一直和明浚在一起。"
他大聲一字一頓地說著,都不管音琪是怎麼樣的反應。
"誰說的?!"
她生氣起來,加快步子走到了他的前面。
"是真的。剛才泉水說的。可能因為你先喝,喝的時候泉水知道了你心裡的秘密,等我再喝的時候,它就把秘密告訴了我。對不起……"
明浚裝出可憐的樣子,很快將生起氣來的音琪逗得又笑起來。
對明浚無法形容的情感牽繫才讓自己想起這些嗎?還是因為Jean?
頭好像又痛起來。
音琪想到的每一段真實存在過的事情,都完整得讓她感到訝異。她有時候真覺得自己需要一間乾淨房子,將腦海裡滿滿的怎麼也掏不完的過去全部鎖進那間房子裡面,那樣的自己不會因為沉湎其中無法自拔覺得愧疚,不會因為失去記憶覺得傷心,總之會比現在顯得輕鬆些吧。
這樣想著的音琪歎著氣從床上爬起來,將依然遮著的簾子拉開。清晨陽光裡的柔和頓時包住她的身體,水藍色的天幕在她眼前垂瀉到了城市另一邊,有著生氣昂然的美好。
從站在窗口的位置往下看,音琪看見穿橙色衣服的環衛保潔員推著車正走出小區。
她突然想到昨天被自己扔掉的盒子。
幾乎是一口氣跑到樓下那個藍色大垃圾箱面前的,她站在那裡急切地呼吸著。
垃圾箱裡面被套上一隻乾淨的黑色塑料袋,像個巨大無比的黑洞,似乎要吸走她的整個魂魄。
她木然地轉身,用了不知相當於下樓幾倍的時間,回到房間。
到廚房煮了豆奶,忘記了喝。
曉彥在門外面的喊聲徹底將她從剛才渾噩的狀態中拉回到現實面前。
"過來陪你吃早餐。"曉彥一臉精神百倍的樣子,讓人覺得和今天的天氣十分地搭。
"有豆漿、麵包和雞蛋。"音琪說著,進廚房將熱豆漿拿了出來,又從冰箱裡拿了麵包,放在了沙發面前的小方桌上。
"吃完,我們出去逛會,順便買些化妝品吧。"
"我今天想呆在家裡……"
"不行,你都沒有什麼化妝品,到時候要用到的。"
"我不化妝的。"
"結婚後的女人,怎麼能不化妝?"
"還沒結呢。"
"馬上就結婚了。"
"我不喜歡化妝。"
"什麼都得有第一次。結婚後不好好打扮自己,很快老了,他就會被別的漂亮小女生迷了去。"
"胡說。"
"去吧,一起去。"
……
曉彥都快磨破嘴皮子,才說動一直都不喜歡化妝的音琪出來一起買化妝品。
兩個人在商場逛的時候,遇見買好東西準備離開的沈真。
"音琪,買化妝品?"
"是啊,和曉彥出來逛,順便買一些。"
"不知道你現在有沒有時間,可以和你聊一會嗎?"
沈真提出邀請時,音琪有些意外,她連忙看了看身邊的曉彥,說:"要不下次……"
"音琪,我去那邊看看,你們聊一會,等會打我電話就好了。"沒等音琪拒絕,曉彥說完便自己一個人先離開了。
沈真和音琪在商場休息區的咖啡吧坐了下來。
"你找我有事?"
音琪問。
"你知道,我自己一定找你沒有什麼事情的。我只是因為Jean才想要和你聊聊。"
聽到沈真提起Jean的名字,音琪的表情便有些不自然起來。
"你別誤會,他並不知道我會找你聊。你一定還在介意他向你隱瞞真實身份的事情,Jean就是明浚的事實,除了妍智,妍智的家人,他的家人,沒有任何人知道。我之所以知道,也是他對我說要離開上海的時候……"
"他要走了?"
"他沒和你說?他去書店見應該就是要和你說這件事的吧?只是他不知道妍智會去鬧……"
聽到沈真說書店的事情,音琪更加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她才淡淡地說:"他是誰都不重要,我本來就沒放在心上。"
"如果他自己那天就在書店和你說清楚身份的事,你還會怪他嗎?"
沈真將Jean為什麼一直隱瞞自己就是明浚的苦衷,還有他前段時間回韓國的原因都告訴了音琪。坐在咖啡吧裡,突然覺得一切都無從回首的音琪,心裡反而釋然了許多。即使現在知道Jean就是自己念念不忘的明浚,真相顯露出來並沒有給她帶來歡喜,而是徹底失去回憶的意義後的惆悵。她甚至在問自己:你不是一直那麼愛他嗎?現在他沒有死去,而是以另一個人的樣子出現在你的生活裡,難道你都不驚喜嗎?
音琪聽到自己從座位上站起來,用無動於衷的語氣對沈真說:
"謝謝你,沈真。我該走了,曉彥還在等我。"
"音琪,去見見他吧,和他談談。"
音琪什麼也沒說,離開了咖啡吧。沈真望著她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人流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