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我們同行的人,比我們要到達的地方更加重要。
1.
新一周第一天出現在教室裡的七重,穿著雙面染綾羅小花紋的錦質上衣,藍底白花,下面配著藏青色長褲及桃紅色飾髻的淺口皮鞋。她隨意地穿行於校園裡,卻不知道自己吸引了多少老師和學生的目光。
女生們會將赫老師視作衣著模範,那些平凡的東西被她搭配起來,便會產生不一樣的效果。好奇的女學生會在課間問七重:"老師都在什麼地方購物呢?"
如玻璃畫那樣纖巧精緻的女子,在誰看來都不會是獨自生活的吧。在傳言中逐漸膨脹的想像空間,連七重自己都差點被嚇到。消息來自於同一個教研室的晃芝老師。有一天七重和晃芝老師談到職稱及晉陞的事,因為意見不同,七重先沉默下來,沒有辯論對手的晃芝老師突然說了她的男朋友是有名的機場工程師,也不會在這裡待很久了,所以沒必要參與競爭之類的話。
機場工程師?
七重望著自己對面的女子,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七重,學校的工作怎麼樣?有時間的話別只跟媽媽聊天,記得給爸爸也打個電話啊。"
"七重,Lily的婚禮定在下個月28號,到學校打我的電話,修平。"
"赫七重同學,你在學校圖書館借的《ArthurRimbaud》已經逾期7天,為了不影響你下次借閱,請盡快歸還或辦理續借手續。"
……
從教室回到教研室座位上的七重,將新買的手機卡裝進充好電的手機裡,按下開機鍵後看到上面爆滿的短信,才意識到自己來學校後一直沒有主動和身邊的人聯絡。
《ArthurRimbaud》,此刻它在哪裡?
在另一個拾到它的人手上嗎?
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而後撥通大學圖書館的電話。
"你好,我是剛剛收到逾期通知的讀者,如果圖書丟失的話,應該怎麼辦……"
"除非你買到同樣版本的新書,否則,在接受罰款的同時,還會被取消借閱資格。"
"啊……好的,謝謝你……"
七重放下電話,望著桌上的小仙人掌。它安靜地生活在這個喧鬧的小辦公室裡,明朗的日光從窗戶外面照進來,撫摩著它那帶刺的身體。
也只有陽光才有做出這種溫柔舉止的勇氣吧。
七重這樣想著,忍不住將自己的手伸向它,在快要碰觸到那個堅強的小身體時,突然有人在門口叫了一聲:"赫老師……"
七重的手本能地收了回來。她站起來,看見站在門口的Anne正眼睛紅紅地望著自己。
"怎麼了?Anne?"
"老師有時間嗎?我有話想和老師說。"
"哦,那我們下去走走?"
Anne點點頭。
從教學樓頂上,可以看到並肩走出教學樓的兩個身影,此刻正朝湖邊的櫸樹林走去。
"老師,你有愛的人嗎?"Anne一臉認真地望著身邊的七重問道。
"是Anne有自己喜歡的人了吧?"七重扭頭看著身邊的Anne,溫和地笑了。
"老師怎麼還笑得出來呢?"Anne一臉委屈的樣子。
"為什麼不呢?這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呀。"
"可是,他說我們之間不會有愛情。"
"他是這樣對你說的?"
"是的。"
Anne一抬眼便望見原拒絕自己的地方——那棵櫸樹。因為心裡有無法排解的委屈和難過,她的眼淚終於再一次流了下來。
看見平時活潑機敏的孩子突然在自己面前如此難過,七重心裡不禁沉重起來。
"可能是因為自己已經有正在交往的人了,所以他不得已才說出那樣的話吧……"
"不會!"沒等七重說完,Anne馬上打斷了她,"我們一起長大,他從來沒有喜歡過別的女生……"
望著Anne急於反駁的可愛樣子,七重露出溫和的笑意,但心裡卻不免擔心起來。
"你這麼瞭解他,喜歡他很久了吧?"七重一邊望向背對櫸樹林的湖面,一邊回頭問Anne。
"從小學三年級就開始了。每次我想說,但他總是用別的話題岔開。告白日當天,他像早知道我會說什麼一樣,連想都沒想就拒絕……"Anne轉身望向七重注視的湖面,小聲地抽泣起來。
"男孩子一般都認為現在是學習階段,他們對愛情的認識一般都比同齡女孩要淺……"
"老師,我該怎麼辦?"
Anne的聲音裡滿是失落。
"那個男生……他就那麼好?"
"我要嫁給他。"
連七重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勸解眼前的女孩,想必此刻她正經歷著難以平靜下來的爭鬥吧。讓她這樣執著的男孩,對感情又有怎樣不同的看法?是彼此對愛情這種奇特物質的認識不同,才會導致兩個人暫時無法產生那種情感的交集嗎?七重這樣想著,慢慢走到Anne身邊,握著她的肩將她帶離湖邊。
"去吃點什麼吧,有些餓了。"
對於老師的提議,眼淚未乾的Anne沒有說什麼,只是表示贊同地朝七重點點頭。
兩個人離開櫸樹林,朝校園餐廳的方向走去。
2.
站在書店的角落,有種想要將自己隱藏起來的慾望。
七重總是有這樣的體會。不管是在充斥著流行背景音樂的大型圖書賣場,還是安靜的公益圖書館內,她總是覺得自己會因為讀到書中的某一個片段而突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然後經過文字裡的某條秘密通道抵達另一時空,她甚至做好了迎接新時空的心理準備。
因為丟失了的《ArthurRimbaud》,七重才決定來這裡碰碰運氣,興許還能找到一樣的版本呢。
寵溺著書脊的手指掠過那些精裝書,七重的目光在展台邊停了下來。《FrankLlyoydWright》,雖然不是《ArthurRimbaud》,但她還是忍不住翻開了其中的一頁。
與我們同行的人,比我們要到達的地方更加重要。
FrankLlyoydWright。
FrankLlyoydWright?
七重默讀著書上的文字,腦海裡卻是手裡拿著水晶獎盃的旗原的樣子。她將書放進了手邊的購物車內。
儘管沒有找到《ArthurRimbaud》,卻收穫了這個。七重望著服務人員熟練地將《FrankLlyoydWright》包好,想像著旗原收到這份遲到的祝福禮物時的神情。他會開心地露出那燦爛的笑臉吧。想到這些的七重,心裡不由得湧起了陣陣溫暖。
全天課時結束的時候,七重拿著禮物早早地站在教學樓出口處等旗原。
秋天的涼意濃了許多。因為早晨出門的時候感覺到冷,七重便折回去隨便穿了件加厚的套頭線衫,配上款式簡單的仔褲,這更加讓人懷疑她是不是剛剛畢業的國中生。
她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又將它重新放回口袋。
旗原的身影出現在幾個結伴下樓的男生後面,七重看見他,笑著舉手朝他揚了揚。
"旗原。"
幾乎是一路朝七重站著的方向小跑著過來的旗原,竟直接從她面前過去了。
"旗原……"
在他身後叫出這兩個字的七重,發現自己的舉動招來了周圍許多好奇異樣的目光。而那個很快便消失在七重視線裡的高大身影,也異常陌生起來。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紙袋內的禮物,獨自回到教研室。
七重坐在教研室的座位上,手裡仍然拿著紙袋不放,心裡卻感覺到了異常的失落。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剛剛路過的學生朝自己看過來的目光嗎?突然間,她心裡竟有種被忽視的空虛。當七重意識到這種感受時,便有些用力地將紙袋扔向桌面的一角,由此而發出的聲音又引來對面晃芝老師好奇的眼神。
"赫老師,剛剛你的手機一直響個不停呢。"
晃芝老師突然像記起什麼似的,讓七重覺得她好像話裡有話。
七重將手機拿出來,上面顯示:
Anne呼叫4次,未接。
他根本就看到我了,明明見我向他招手,為什麼直接走了?
像吃醋的小女生那樣的情緒竟然出現在自己和學生之間,這很不可理喻,可為什麼自己的心情這麼糟,一心想打電話向他確認?就想問他為什麼不理我,難道沒看見嗎?
可他剛才又好像是真的沒看見自己……
混亂極了,怎麼辦?
她終於還是撥了旗原的號碼。10秒漫長的空白等待之後,裡面出現的卻是用戶暫時無法接通的消息。七重的內心突然有種"幸虧無法接通"的慶幸,如果接通了,自己應該跟他說什麼呢?難道問他"你為什麼不理我"之類的話嗎?
放棄了那些念頭,慣性似的回到住所,七重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老師,該怎麼辦?怎麼辦……"
Anne在電話那頭已經哭得不成樣子了。
"怎麼了?Anne,你在哪裡?"
"……"
七重將才放下的包重新拿好後就出門了。
當Anne看到從電梯內出來的七重時,馬上拽著她往走廊的深處走。
"發生什麼事了?Anne?"
一直只是叫老師來醫院的Anne並沒有說是為什麼,看到Anne現在的樣子,七重突然覺得事情比她想像的要嚴重。
七重跟著Anne一直走到走廊盡頭的門前,Anne停住腳步,退到門旁邊,望著七重的眼神裡充滿了擔憂。
七重將門輕輕推開,看見病房裡的人面朝裡面躺著,一隻腳打了石膏,被白色的繃帶綁纏後固定在支架上。因為上半身的重量,他的整個身體一動不動地深陷在白色的床具裡,有些凌亂的頭髮遮住了前額下面的大部分。
可能是聽到背後有聲音,床上的人突然將枕頭朝這邊用力甩了出來,毫無心理準備的七重被他的舉動嚇得往後退了退。床上的人回過頭來,她看見那雙原本充滿敵意的眼睛裡,眼神從冷漠變成驚訝。
"旗原?"
"老師……"
"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七重焦急地看著下午放學時還好好的人,回頭望了望身後的Anne。她低著頭,什麼也不說,望著旗原的眼神裡不僅僅是擔憂,還有莫大的悔恨與恐懼。
"是哥哥他們……我真的不知道會這樣……老師……"
一直小心地站在門口的Anne,因為害怕,此刻什麼也講不明白。看到旗原向自己看過來的犀利目光,她只能小聲地說著"那……我先回去了",然後慢慢退離病房。
床邊的白色櫃子上什麼也沒有,窗戶緊閉,旗原身上的獨特氣息與消毒水的氣味交雜著。七重走過去將窗戶往外推開,晚間的風帶著涼意,慢慢侵佔了這個狹小的空間,讓人的意識格外清醒。
"這是怎麼回事啊?"
七重凝視著病床上的旗原的身體,他身體的高度幾乎超過了床的長度。
"騎車,不小心摔了。"
因為身體暫時無法動彈,那張輪廓深深的俊秀面孔十分勉強地對她擠出一個笑容後,還是無可奈何地陷入了痛苦的境地。
"很痛吧?"
七重走到床邊,在跟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老師……怎麼會來這裡?"
"是Anne打電話給我的。"
聽到Anne的名字,旗原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愉快。
"醫生怎麼說的?"
"得這樣待一個月。"
想到要在這個地方待上一個月的旗原,語氣低沉卻隱含著憤怒。
七重終於舒了一口氣。只要能恢復到以前的樣子,在醫院待多久都不是最重要的。看到病床上的旗原洩氣的樣子,她只好安慰起他來:"有空大家都會來陪你的,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
他望著天花板,心卻重重地沉了下去。
"老師……"
"嗯?"
"老師,我餓了。"
"想吃什麼?我去買。"
"只要是熱的就好。"
對他這種特別要求,七重忍不住笑了出來。她拿好外套,說了句"好好躺著,我就回來",便離開了病房。
重新恢復寂靜的房間,讓旗原感到異常冰冷。只要是熱的就好,這樣的要求對自己而言也是很困難的吧。自從獨自生活以來,他完全處於無序狀態的生活裡,唯一能讓自己堅定下去的就是學業,還有對建築的熱愛。
無法動彈的左腳除了傳遞過來陣陣劇痛以外,還牽制著旗原的整個身體。他想挪動一下自己的身體,當用過力之後,發現自己只是徒勞地重新陷進那張白色的床內時,他便徹底地放棄了這樣的念頭,望著窗戶外面發呆。
推門進來的七重,雙手拿了多得讓人超乎想像的東西。
將不知道裝著什麼的大小環保袋在床邊的白色櫃子上放好後,七重將病床支架板打開,把外賣袋裡的東西一一拿了出來。
"老師也是魔法師嗎?"
"怎麼?"
"你從哪裡變出了這麼多好吃的?"
"樓下買的,餓了吧?"
他輕輕地閉上眼睛,環保袋發出的清脆響聲,還有腳步聲時有時無地沒有規律地傳到耳裡,久違的家的感覺竟讓他對此時此刻眷戀起來。像家人一樣正在忙碌的七重,回頭望了望身後快要睡著的旗原,小聲問他:"要睡了嗎?還沒吃東西呢。"
七重的聲音將他從那些不實際的空想中拉了回來。他睜開眼睛,露出一個滿懷歉意的笑容,說:"沒有,只是想閉一會兒眼睛。"
七重走到床邊,俯下身找到床具的把手。旗原平視過去的目光落在她的背上,那個背影給他一種柔弱卻又堅強的感覺。在她腦後結成髮束的某個位置,露出飾物的一個部分。這些細節,像被數據化的代碼那樣精確地輸入旗原的腦海。
像是存在著魔力般,旗原的手慢慢抬起來,忍不住想去碰觸那精緻的飾物。
"弄痛你了嗎?"
停在半路的那隻手竟像觸電般縮了回來。
七重一邊詢問他的感受,一邊慢慢調整床的靠背位置,最後才將枕頭服帖地塞到他的頸後,之後又從環保袋內拿出了臉盆、毛巾和日用杯,在離開房間去打水之前,她回頭對病床上的人溫和地笑了笑。
"老師。"
衝著七重的背影,旗原忍不住喊住了她。
"嗯?"
聽到背後的人叫自己,她反射性地回過頭來。
"對不起。"
除了佔用她的休息時間,絕大部分的歉意來自他的心裡,逾越某種界限的念頭讓旗原覺得愧疚。
"我們可不要在這裡待一個月,要盡快好起來,所以,加油啊!"
七重說著,將一隻手的拳頭握緊,貼近自己的胸口,做出兩個人都熟悉的"心力"的姿勢,然後沖表情冷淡的旗原露出鼓勵的笑容。
像媽媽對待孩子那樣吧,或是姐姐對待弟弟一樣,在吃東西之前,細心的七重打來了熱水,將擰好了的熱毛巾遞到旗原面前。
他接過毛巾將臉擦乾淨,又將兩隻手擦了擦後,把毛巾還給七重。
"等一下。"
從旗原手中接過毛巾的七重,眼睛直直地盯著他的臉。
"怎麼……什麼……"
"你打架了嗎?"
被問到要害的旗原心虛了一下。當七重一邊拿著毛巾替他擦去額角上留下來的污痕,一邊念叨著"好髒呢"的時候,他才鬆了一口氣。
七重跳上車來的樣子不停地出現在旗原的腦海裡,怎麼趕也趕不走。
他盯著眼前的七重,身後的燈光浸染著她臉部的線條,呈現出柔和的光暈。對於病床上無助的旗原來說,這已經是一種莫大的撫慰了。在他內心的某一處,七重僅僅只是自己在公交車上邂逅的女孩,如此想著的旗原,天真地希望時間能夠從此刻開始徹底消失掉。
在臉上傷口處的污漬被清理好後,允許可以吃東西的旗原,才突然產生餓的感覺。
兩個人一起享受的一頓"豐盛晚餐",對於七重而言,是離開家之後第一次不是自己一個人吃的晚飯,而在旗原心裡,這卻是使他的內心一點一點發生微妙變化的某個細節。
3.
旗原住院的這段時間,Anne每次都是偷偷地來看他,不敢讓他知道。
"進去呀!"
臨出院那一天,七重在走廊上碰到正準備回去的Anne,便硬拉著Anne去旗原的病房。
"我還是走吧,老師。"
Anne掙脫開七重,往走廊的出口處跑。直到七重追到電梯門口,她才停下來。
"他不會再理我了……我該怎麼辦……"像積蓄了很久一樣,Anne的眼淚頓時全部湧了出來。她靠著牆壁,慢慢在醫院走廊的鋼化椅上坐下來。
"怎麼了啊?"
"是哥哥……因為哥哥……他才會這樣子……"
"Anne,你在說什麼呢?"
"那天哥哥帶了人去學校找他,讀書的時候哥哥和他就合不來,在樹林子裡他們打了起來……那麼多人圍著他一個人……"
"你喜歡的人是旗原?"
"……"
Anne不說話,默認。
"不是說摔的嗎?"
"不是……"
"老師,你在和誰說話?"
旗原的聲音從房間裡面傳出來。
"哦,有人來看你了。"
七重一邊應聲,一邊牽著Anne的手推開房間的門。
笑著迎接七重的旗原,在看到出現在房間裡的Anne時,頓時變得冷漠起來,同時也將臉別向了另一邊。
"Anne每天都來看你,可她從來都沒有進來過……"
床上的旗原還是一動不動,只是呆呆地望著窗戶的方向。
七重一邊示意Anne走過去一點,一邊對著房間裡的兩個人說了句"我先去醫生那裡,等下就回來",之後便離開了房間。
站在原地的Anne慢慢靠近他,紅紅的眼睛裡是不確定的小心翼翼。
"原,對不起……"
"和你沒關係,你不用總是來這裡。"
"你在怪我是吧?"
"沒有。"
"為什麼……不理我?"
旗原將頭轉過來,直直地盯著眼前的女孩,沒有說話。
"原,我還可以……愛你嗎?"
為了愛情幾乎失去自我的女孩,只能小心仔細地尋找所愛的人最能夠接受的言語方式。
"Anne,你很好,可我不能……別讓它毀了我們之間的……"
"對不起!我知道了。"
Anne急切地打斷了旗原就快要說出來的那幾個字,聲音因為激動而顯得尖銳起來,讓人感覺有些不協調。她轉身朝門的方向走去,快到門口的時候,她突然停下來回頭問旗原,想給失敗的自己一個交代:"原,我一點希望也沒有嗎?"
Anne眼睛裡僅存的期冀,讓她看上去有種傷痛的美。
"我已經有……愛的人了。"
旗原沒有留一點點餘地給她。他的話也落進了已經走到病房門口的七重心裡,七重不自覺地往後退了退。接著,她看到突然從裡面被打開的門,還有捂著臉從她面前跑過去的Anne。七重回頭望著Anne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心情忐忑地站在門口,過了很久,她才走進房間內。
"老師,醫生說我可以出院了嗎?"旗原抬頭望著七重,問她。
"嗯……你跟Anne說了什麼?她……"七重的心思還在剛剛哭著跑出去的Anne身上。
"等她回去,自己會好的。"
"旗原,雖然現在不是談論這些的時候,可……Anne是個好女孩,她喜歡你,而且為你付出了很多……"
"……"
"你?你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旗原還是什麼也不說,他慢慢地挪動著自己受傷的腿,想要站起來。
"已經……有所愛的人了?"想著剛才在門口聽到的話,七重用狐疑的眼神看了旗原一眼,這個男孩只是在用這種方式拒絕Anne嗎?什麼樣的女孩才能真的進入他的內心?
在心裡輕輕歎息著的七重,在他站不穩而快要摔倒的時候,連忙跑過去從旁邊扶了他一把。
"小心,骨骼正在生長的時候,別太勉強了。"
只好重新坐回床邊的旗原,有些無奈地抬頭朝七重笑笑,然後就低頭盯著自己的腳發起呆來。被束縛在這裡的時光真是令人難忘呢,那種什麼也不能做、哪裡都去不了的心理只有在經歷過之後才能體會,原來過度的休養是這樣難受。產生這種想法的旗原在心裡暗自想著要一口氣去的所有地方。
"得想個辦法才行。"
七重的自言自語讓旗原又回到眼前要面臨的事情上來,終於可以回去了,該怎麼下樓呢?
老師一個人……怎麼也照顧不來,而且……自己已經太麻煩她了……老師每天授完課就要來醫院,他沒有理由把自己這個大麻煩給她……
旗原還在想著,七重已經出去了,還帶了醫生過來。當七重將手裡的東西拿到旗原眼前的時候,他大聲說著:"我不要!"
"只是暫時借一下,等你完全不需要的時候再還回來就是嘛!"
儘管旗原不願意地抵抗著,七重還是將手裡的枴杖塞給了他。旗原卻將枴杖扔到一邊,倔強地甩開七重攙扶著他的手,不顧後果地抬腳朝前邁了出去。
結果,他毫不意外地重重摔在了地上。
七重以為他只是因為不願意用枴杖才賭氣,便一邊說著"只這兩天用,回頭就好了,醫生也說過會很快的……"的話,一邊去扶地上固執的傢伙。
"為什麼?沒人問我喜歡的……"他躲避著七重向他伸出來的手,依然埋著頭,對著地面喃喃地說出這樣的話來。
七重的手停在那裡,空氣也變得沉重起來。
過了半晌,旗原才從地上掙扎著爬回床沿,然後依靠枴杖慢慢在七重面前站立起來。他沖七重淺淺地笑了一下,試著用枴杖走到門口。
"走吧。"
他回頭再次望向七重的時候,臉上的笑容輕鬆了許多。
看見旗原的心情好了起來,七重也跟著釋然了一些。
"這裡離理番路很近呢,可兩個地方的感覺卻完全不一樣。"
先從出租車上下來的七重,把旗原從車裡扶出來,一邊說著,一邊讓他在樓下的石凳上先坐好,然後再繞到出租車後取出住院這段時間用的兩大包東西。
看著出租車離開後,七重在旗原身邊坐下來,然後開始打量眼前的建築物。
這是一座日式的獨立院落,玄關兩邊是茂盛的秋海棠。院內長勢極好的棕櫚將它的枝葉伸到院牆外面,正好襯托著簷角的白色手工燈。在院落的中央,有一棵高大的洋槐。因為年歲不小的緣故,樹蔭像巨傘般,甚至超過了房屋本身的高度。從房屋那些古樸的細節,就知道當初建造它的人一定為此花費了不少心思。
七重望了望頭頂的天空,陽光正停留在建築物二樓的窗邊。她站起來,轉身將手伸到旗原眼前,做出索要的樣子。
"什麼?"
一臉不解的旗原抬頭問她。
"鑰匙啊。我先把東西拿進去。"
七重從旗原手中接過鑰匙,將玄關的門打開,再折回來提地上的大小物件。旗原看著她,灰色長褶裙外面搭配著海藍線衫,儼然一副同齡女生的樣子。
"已經……有所愛的人了……"他自言自語著,目光一直跟隨著她。忽然,他想起了自己之前說過的話,"那個人……是誰?"在心底裡不為人知的地方,為什麼總是期待著從眼前這個人那裡獲得更多不一樣的東西呢?哪怕是課堂上比別人多停留一秒的眼神。
"進去吧。"
在他的思緒不知道飄到了哪裡的時候,七重已經將東西都收拾好了,她站在他面前,向他伸出手來。
洋槐下,水缸裡的睡蓮還在開著。旗原在七重的幫助下慢慢走進房間,在經過洋槐樹下的時候,忍不住多看了它一眼。爸爸說,睡蓮一般在黃昏時分開放,一直開到翌日午間。睡蓮象徵著聖潔、莊嚴與肅穆,因為爸爸信佛,所以家裡一直養蓮。
一旁的七重不由得也回頭將視線移到靜靜開著的紫色蓮花身上,說:"看上去它的心情很不錯呢,是因為你今天要回來的緣故吧。"
兩個人忍不住相視而笑,十分默契地表達出了此刻的心情。
"這房子好別緻呢。"
將旗原扶到沙發上坐好後,七重忍不住感歎著。
"是爸爸親手設計建造的。"
旗原自豪地回答她,言語中卻流露出惆悵和傷感。
"自己建造的?"
"嗯。"
旗原用力點點頭。
"好厲害!"
七重說著,開始環顧這房子裡的一切。像它的外在一樣,房屋裡面的設計也體現了主人的心情喜好。原木的長條形餐桌讓人有種想和家人熱鬧地美餐一頓的想法;地毯、檯布、窗簾……應該全是精心挑選過的,跟房子裡的其他設計在對比與融合中達到了一種奇妙的效果;最吸引人的應該是那一整牆的書籍,在看似凌亂無序的整體視覺效果裡,它的規整是恰如其分的彌補與延伸。七重忍不住走到書牆前面,最上面的書,即使抬頭也看不到它們的名字。
"哦,差點忘記了。"
七重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回到還沒整理好的那兩包東西前面,將其中一個紙袋從中間拿了出來。
"這個,是上次獲獎的慶祝禮物。"
七重將包好的禮物從袋子裡拿出來,遞到旗原面前。
"呃?禮物?"
"是啊,只是自己單方面覺得它好,以為你也會喜歡,所以就買了。需要的時候……可以看一下吧,但願它能夠幫到你。"七重說完最後一句,情不自禁地將拳頭握緊,對眼前的旗原做出了"心力"的動作。
"謝謝老師。"平時很酷很灑脫的旗原,臉上不僅浮現出難得的溫和神情,而且還孩子氣地臉紅起來。
"不用謝,下次做我的嚮導就可以了。"
"嚮導?"
"在我還念高中的時候,就聽別人說世界上僅有的兩座水晶磨鏡燈塔一座在倫敦,另一座就在這裡啊。"
"你說的燈塔就在附近的硇洲島上。"
"你去過那裡?"
"嗯。等到冬天的時候,我帶你去!"旗原對她點點頭。
"冬天?這裡也有冬天嗎?"
"當然有。因為冬天的星空很漂亮,而且南方的冬天沒有北方那種天寒地凍的感覺,所以人們一般都會在冬天去硇洲島。據說,還會有意外收穫的。"
"意外收穫?"
"嗯。"
"是什麼?"
"秘密,等你去的時候當地的人就會告訴你。"
"反正是會被告知的事情,不如現在就說吧。"
"不行,說了就不靈驗了。"
"啊?真神秘呢!"
"那當然。據說很靈。"
七重笑笑,沒有再追問下去,而是繼續著冬天的話題。
"在從來都不下雪的城市生活,恐怕很難分辨出什麼時候是冬天吧?"
"嗯。不過,也有人見過下雪的。"
"會下嗎?"
"會的。"
"那下雪的時候,就由你來做嚮導。"
"那要是這幾年不下雪呢?"
"等下雪的時候我們一起去啊。"
"老師,你真能等啊。不過,下雪的時候觀星我還真沒經歷過啊。"
"那我們就約好一起去雪地看星星。"
旗原望著七重,想著這個可能永遠也兌現不了的約定,還是覺得很開心。
4.
到了準備生物調查報告的時候,七重開始忙碌起來。在授課時間結束的空隙,她也會問問旗原腿的恢復情況,並提醒他要按時去複查。
"赫老師,這可是我們館目前最詳盡的生物學報告呢。"
檔案館的管理員收好七重交過去的報告全件,對她說話的語氣中充滿了敬佩的意味。
"是嗎?"
她平靜地對他笑了笑。
七重離開檔案館,帶著借來參考的書籍朝圖書館的方向去了。
在讀者很少的生物類圖書區,她一本一本地將自己手裡的書籍按照之前的位置放回書架。因為身高的緣故,七重即使踮著腳也夠不著書架最上面一層,迫不得已她只好跳著往上放,從而使寂靜的圖書館裡發出了"登——登——登"的聲響。
突然,一隻大手伸過來,拿走她手裡的書,並將它放在最上面的一層上。七重說著"謝謝"轉身朝身邊的人看過去,在看清來人後,不禁舒心地笑了起來。
"你怎麼也在這裡?"
七重問眼前的旗原。日光從窗戶流瀉進來,照在他的身後,使足足高出七重一個頭還多的旗原看上去更加高大了。
"這裡只有老師才能來?"旗原凝視著她,壞笑著。
"真貧!"
兩人一起走到外借處,旗原將手裡的法文詞典遞過去,然後在門口的儲存櫃取了之前存放的書本。出了圖書館,他們沿著路邊的步行道慢慢走著。
"腳去複查了嗎?有一個月的學習空白期,現在……沒關係吧?"
"都可以打球跑步了,功課方面有他們幫我,沒事的。"
七重一邊聽他說話,一邊仰頭看著被樹葉與枝丫裝點著的天空,想像著那些一直在夜晚閃耀的星座在白天時的樣子。當將目光移向眼前筆直的林蔭道時,七重忍不住感慨起來:"都12月了,中學時代的最後一個學期就要來了呢。"
"所以,我就把經常運動當成是休息了。"
"啊?很奇怪的想法啊。"七重驚訝於旗原的話。
"老師,你不喜歡運動嗎?"
"喜歡散步,算嗎?"
"老師真是孩子氣呢。"
"為什麼借法文詞典?在學法語嗎?"
望著旗原手裡的法文詞典,七重忍不住問。
"拾到一本書,裡面全是法文,所以就來藉詞典,因為我很好奇書裡面都說了些什麼。"
"哦?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下次拿到學校來,興許我也能幫上一點。"
"老師……法語……"
旗原驚訝地望著她。
"因為爺爺的關係,我很小就接觸過法語,讀大學選第二外語時也就毫不猶豫地選了它,簡單的閱讀對我來說應該沒有問題吧。"
"太好了。不如就現在吧。"
旗原說著,在步行道邊的椅子上坐下來,拿出了那本厚厚的《ArthurRimbaud》。
在看到書的那一刻,七重連忙將它從旗原手中奪了過來。
看到七重的神情,旗原問她:"老師,你怎麼了?"
"你說你在哪裡撿到的?"
"公共汽車上啊,就是第一次見你的那天,很厚一本,對吧。我很奇怪什麼樣的人會讀那樣難的書……"
"旗原,真是要謝謝你!"
"啊?"
"是我丟的,因為這個,大學圖書館還要我賠償呢。"
"啊!沒想到是老師丟的東西,居然一直在我的手上……"
"是啊,很奇妙的過程呢。"
"老師讀過的大學,圖書館的規模一定很大吧?"
"嗯。據說在理工科類中,是首屈一指的呢。"
"建築類呢?"
"有過之而無不及吧。"
"我想去老師讀的大學看看呢。"
"對了,旗原你喜歡建築,那就努力啊。"七重說著,不自覺地做出了"心力"的舉動。這個動作好像已經成為了他們之間的秘密暗號,只有他們自己明白其中的意思。
"老師……"
"嗯?"
"在你歸還它之前,我可以先拿著看嗎?"
"當然,你可以看到下週五,然後在我去學校辦理它的逾期手續後仍然可以繼續借的。"
"那我在老師去之前歸還吧。"
"好。這件事情真是多虧了旗原你了,我真不知道怎麼感謝你才好呢。"
"老師真想感謝我嗎?"
"當然了。"
"那就來觀看比賽吧。"
"比賽?"
"週末的比賽是最後一場了。老師,你能來嗎?"
"旗原你也參加了嗎?"
"嗯。"
"已經可以打球了?"
"嗯。哦,對了,大家約好了去打球,老師,我得先走啦。"
旗原突然記起了昨天的約定,忙抓起椅背上的包包,朝最近的公交站跑去。
"再見。"
七重衝他喊了一句。旗原回過頭來,提醒她:"到時候老師一定要來啊。"
在傍晚的柔和光暈裡,男孩奔跑著漸漸遠去的身影成了最好看的畫面。七重一直坐在那個地方,眼前來往穿梭的人影與車流,全都退到了她的世界外面,靜謐的內心裡呈現出她與旗原自認識以來的點點滴滴,那些細微而敏銳的變化像是不能觸碰的鳳仙花的果實,她要小心地讓它們保持最初的樣子。
學校的體育館。
籃球場上的男孩們像原野上的一陣陣風,女孩們整齊而大聲喊著他們中間某個人的名字。
七重找好位子坐下來,在旗原的目光望向這邊的時候,她向他招了招手。旗原衝她笑笑,有些羞怯的樣子。
對於已經是老師的七重,籃球卻是她完全不懂的運動項目。不過,她比任何在場的人都要認真地觀看場上的比賽,因為是他邀請自己來的。七重的目光緊緊地跟隨著那個自己熟悉的身影,他時而跑向對方的領地,時而駐足等待投球的最佳時機。他臉上的表情也是時而雀躍,時而失落。
這樣的表情,像帶著魔力般深深地吸引著看台上的七重,她沒有辦法讓自己的目光不去跟隨他的身影。
"皮夾放我身上了,你忘記了啊?"
這是初次遇見時的旗原;
"是很辛苦的職業呢,可能需要更加多的心力才行。"
這是懂事的旗原;
"謝謝陪我一起來的人,我會繼續努力。"
這是讓人驕傲的旗原;
"我想和老師去一個地方,不會耽誤老師的時間吧?"
這是孩子氣的旗原;
"為什麼沒人問我喜歡的……"
這是失落的旗原;
"這裡只有老師才能來?"
這是頑皮的旗原;
"到時候老師一定要來啊。"
這是健康陽光的旗原……
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舉止,都在七重的腦海中清晰地回放。
她看到正在場上休息的旗原朝自己看了過來,還向她綻開了一個燦爛的笑容。兩個人的眼神就這樣相互凝視了很久,直到隊友推了他一下,他才回過神來。
那一瞬間,七重有些迷惑。
即使旗原近在眼前,七重還是有種"真想見他"的願望。像普通人那樣,他對自己說的話不是因為她是他的老師才說的,不是因為自己是他的老師才幫忙將物品送回教研室的,也不是因為"老師"這樣的身份,他才信任她的。
可"老師"這樣的身份是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的事實。不是老師的話,他就不會那樣燦爛地朝自己笑了吧?七重竟然感到傷心起來。
她離開看台,慢慢走出了體育館。
在進了一個漂亮的三分球後,旗原抬頭朝看台這邊望過來,卻已經找不到七重的身影了。他望著七重坐過的位子,呆滯在球場中間。
球傳過來後,直接越過他的頭頂,飛到對方隊員的手上。
"喂!"
隊友衝他大聲叫喚著,他才回過神來。可是,"她為什麼離開"的疑惑卻一直佔據著旗原的腦海,讓他心神不寧起來。
傳錯球,搶不到籃板球讓對方佔上風,反應遲鈍……
雖然最終沒有輸給對方,可旗原在下半場的錯誤百出讓大家都筋疲力盡了。
"你小子不是撞邪了吧?好險。"
"腳……沒問題吧?"
"走啦。"
"你們先走吧。"
隊友的話,他似乎都沒聽到,只是坐在球場中間,想著七重剛剛凝視著他的目光。
那一刻,因為從她的眼神裡讀到了自己一直所渴望著的東西,他的內心充滿了欣喜。可是,為什麼她會突然離開呢?旗原的腦子裡因為想著這些毫無頭緒的事情而變得混亂起來,由心底裡湧起的失落感控制了他的整個身體,使他無力地坐到了地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旗原才拿著運動包一個人從體育館出來,在往熟悉的公交站走時,眼前所看到的畫面不禁讓他為之激動起來。遠處的公交站下面,七重坐在那裡,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她一直坐在這裡嗎?都多久了啊,是因為我嗎?
旗原終於忍不住朝她跑了過去,運動包旁邊繫著的校服掉到了地上他也沒發現,直到跑出一段距離後,他才又折回去撿。
像是感應到了什麼的七重扭頭看見正朝自己跑過來的旗原,內心更加慌亂了,看到停在眼前的公交車,她根本沒看清車次就直接跳了上去。
"老師……"
望著已經開動的汽車,旗原追過去,卻只看到了她站在車廂中的身影。汽車拐向另一條路的時候,他看到車廂裡轉過身來注視自己的七重,那時她不是他的老師,他也不是她的學生。
好似落荒而逃的七重,回到住處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從網盤裡翻找自己以前寫給隆的信:
2004.02.1522:30
合上了《TheBridgesofMadisonCounty》,
老是想到裡面那個52歲男人的樣子。
那些激烈與溫和善良,
那些模糊的悲劇意識,
讓我想起了自己。
所有繁瑣細碎的一切只是為了這樣的一場遇見,和一個這樣的人。
2004.02.1713:14
我總是夢到自己被束縛在一個石頭做的模具裡,它和我的身體一樣大。
每次我都掙扎著醒來。
對於我來說,能在奮力的掙扎後醒來就是幸運了吧。
愛能看見,也能聽到,更能真切地感受到,
可不能擁有,這是玩笑嗎?
原來孤獨是這樣的,我以前卻不知道。
2004.04.1901:07
當你沿著來時的路重新去往一個地方,
我沒有和你說話,
因為我不確定你的心要去哪裡。
那必定是你再次選擇後適合你的,我這樣想。
沒有風度地想像許多事情,是不應該的。
自己說出這樣的話,的確很天真,
可我真的是那樣想的。
是你的出現讓我看見了生活中另外的圖畫,那般美好。
可是,已近遲暮了嗎?
2004.04.2421:01
你說的話讓我難過。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總喜歡在鍵盤上敲一些莫名其妙的文字,
往一個地方發送。
那是愛情的方向。
(要去上課了,先離開)
……
七重望著屏幕上自己以前整理過的郵件內容,腦海裡出現的卻是那個一直跟在車後面奔跑的人的身影。
愛情,為什麼會從一個人身上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自己愛著的人只有隆,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絕不會!
只是,那個身影會自己從隆的背後跳出來,從文字的間隙裡面不知不覺出現在七重眼前,怎麼也趕不走。
赫七重,你到底怎麼了?他是你的學生,你是老師,老師!
她不斷警告自己,不能逾越內心的界限。哪怕只是內心裡秘密的念頭,也是會受到良心譴責的吧,自己無法接受,其他的人會指責,身邊的人也會受到牽連。和自己的學生……想到這裡的時候,完全被自己的想法嚇到的七重,迅速地將計算機關閉,將燈關好,然後鑽進被子裡。
即使她用枕頭蒙住了臉,閉上眼睛,眼前還是會出現那個在球場上奔跑著的人的樣子,他朝自己看過來,那樣無邪地笑著……
很意外地就開始了,像風那樣不能停止的力量是愛情嗎?
5.
七重第一次體會到內心失去平衡的慌張。
和往常一樣在學生們的注視下走到講台前,和往常一樣翻開課案,和往常一樣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教室裡迴盪,和往常一樣轉身書寫,而今她卻感到背後被其中一雙眼睛久久凝視的沉重。她佯裝輕鬆地轉過身來,不由自主地望向旗原的位置。
兩個人的目光相遇的剎那,是她先落荒而逃地望向別處。
"好了,今天就到這裡,下午請課代表將海洋生物進化小組的名單交給我。同學們再見。"
"老師再見。"
每次都將器具材料整理好送到教研室的旗原,在離開座位準備走到前面去的時候卻聽到她叫別的同學的名字。
"許濤,這些麻煩你送到器具室。"
"好的,赫老師再見。"
"再見。"
七重拿起桌上的課案資料,對坐在最前排的男生交代了一下,然後很快離開了教室。
旗原呆立在離自己座位不遠的地方,直到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他才重新返回自己的座位。
好像被什麼東西傷到似的,心臟的某個地方正傳遞著隱隱的痛感,如藏匿的倒刺般,無法找到,不能消除。
"約了工院那邊的場地,晚上一起到外面吃去?"
球隊的幾個男生一起走到旗原的座位前面問他。
"你們先去吧,我晚點自己過去。"
"那我們先走了。"
"Bye!"
球隊的同伴離開,教室裡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用手裡的筆帽不停地在課桌上反覆刻寫著"七重"的字樣,焦慮與煩悶讓他漫無目的地為自己的行為作出各種假想。從公共汽車上遇見她到現在,今天她第一次讓自己覺得嚴肅與壓抑,這原本就應該是老師給人的印象,她只是回到自己的角色上而已。
想到這裡,旗原忍不住苦笑一下。自己這是在做什麼?只是沒有幫她將器具送回器具室而已,一切都沒有改變啊。
旗原這樣說服著自己,最終從座位上站起來,開始認真地收拾桌面上和抽屜裡的東西。
她的冷漠還是緊緊地糾纏著旗原內心那些微不足道的釋然,他想把自己的心情告訴她。
作出這樣的決定後,旗原背好包,沖生物教研室跑去。
"赫老師。"
出現在教研室門口的旗原,對著她的背影叫了一聲。正和對面的晃芝老師說話的七重回過頭來,說:"哦,進來吧。"
七重坐回自己的位置,問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個兒男孩:"有事嗎?"
"我想找老師確認……幾個問題,可以嗎?"
"哦,關於今天課程上大家意見不一致的部分,還有好幾個人提了,我會在下個課時針對所有的問題組織大家一起討論。"
"可是老師……"
"旗原還有別的問題嗎?"
"嗯,沒有……"
"請問一下,松平老師你不是要去理番路那邊嗎?因為有急事,所以我想蹭你的車走呢。"
"好啊。現在是全天中交通最擁堵的時候,赫老師要去哪裡?我一定送到。"
松平老師有些喜出望外,連忙拿好自己的隨身物品走到門口,一副虔誠等候的樣子。
感覺到七重正冷漠地對待自己,旗原離開了教研室,站在操場中央,有些心灰意冷地愣在那裡。
應該好好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嗎?在心裡問這種問題的時候,他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苦澀。
兩個人沒有原因地迴避對方,提防著被另一個人發現自己的心跡。因為對立,而像戰爭中的雙方一樣相處著,觀望著。
走著回家的旗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隊友們在工院給他發短信,他也沒回。再收到短信的時候,他索性將手機的電池都取了下來。進門將裝著書本的背包扔到床上後,他將自己也扔進了大床的深灰色褶皺裡。因為他無法明白那個人的心意,所以雙眼像被蒙蔽了一樣,看不到色彩,也不再鮮亮。
若是不能忘記你依然思念你
我會想到拋棄自己
只是為了躲避你
這一生不會對你說挽留的話
因為我們注定相望而已
……
《FrankLlyoydWright》。
它躺在那裡。
旗原望著那顯眼的深藍色封面,心裡湧起一陣淒涼的感覺。他躲避開書的目光無意間落在了床邊櫃子上的小鏡框裡。
鏡子裡呈現的是夏季時候的畫面。穿著國中畢業服的男孩手裡捧著花和畢業證書,身後的女子穿著顏色淡雅的絲質衣裙,散發出高雅的氣質。女子的旁邊,是一個身材高大、面孔冷峻的男子。
這是旗原國中畢業的那天留下的照片,而那一天發生的事情也隨之在他腦海中鮮活起來。
"小原,來這邊和老師合影。"
那是數學老師的聲音。旗原朝叫自己名字的老師跑過去,然後酷酷地站在他們中間,在攝影師按下快門的時候,他卻一臉幸福地笑了起來。
是不是幸福走到那樣的時刻,就已經滿足了?那幾乎是可以拿來回憶的極少的幾個畫面之一,旗原後悔自己那時候沒有更加認真地去感受。古人也會說:忘記幸福本身吧,忘記幸福本身才能體會更多的真實。
生活是沒有穿衣服的真實,它殘酷、尷尬,沒有遮掩,永遠也不會被人輕易接受。旗原有時候更願意相信情理之中的謊言。可是,一切都不能任由他自己去改變。
汽車裡面是怎樣美好的氣氛啊。雖然距離有些遠,可這對夫妻為了慶祝唯一的孩子國中畢業,特地為孩子在他喜歡的主題餐廳訂好了晚餐的座位。
"老旗,我可以點我所喜歡的全部吧?"
"當然。你還可以替你媽媽點她喜歡的,我們都喜歡的,總之,今天晚上由你說了算!"
"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呢。呵呵。"
"但是兒子,從明天開始,你會有新的責任。"
聽到"責任"兩個字的時候,旗原望向反光鏡中爸爸說話時認真的眼神,突然沉默了下來。
"我們家旗原被-責任-嚇住了?"
"沒有。"
"為什麼不說話了?"
"老旗,上大學我想學建築。"
旗原說著,伸了伸手臂,懶懶地歪了下去,將頭枕在媽媽的雙膝上,眼睛望向車窗外面漸漸深起來的藍色天幕。旗原忍不住憧憬起許多年後自己的樣子來,他突然覺得人就像是年深日久的木本植物一樣,在生活中刻畫精緻的年輪。
他看到戴著安全帽在工地上忙碌的自己,他看到去參加建築師考試的自己,他也看到人們在他設計的空間裡生活或工作的場景。
可是,接下來的那一秒,沒有聲音,沒有光線,也沒有了身影……他只是感到好像被人猛地推了一把,那是一種足以將自己拋至另一個世界的力量。之後,自己便沒有了意識。
一個讓人窒息的黑暗盒子,他被關在裡面。他能聽到盒子外面的人談話的內容,是關於他自己的。無論他在盒子裡面如何用力捶打,外面的人都無動於衷,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了聲音。
自己會被他們永遠地丟棄嗎?他在盒子裡大聲叫喊起來。可是不管他怎麼用力,都無法發出聲音。疲倦和恐懼讓他無法睡去,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又聽到了盒子外面的聲音。那種就快要不能呼吸的痛苦讓他拿出了所有的氣力,拚命地掙扎,掙扎。終於,盒子被他踢開了。
那刺眼的顏色如同瞬間一齊朝他飛來的密集流螢,旗原本能地伸手遮擋自己的雙眼,卻感到一陣劇痛。
這是在哪裡?我不是枕著媽媽的雙膝在看天空的嗎?爸爸還沒有告訴我學建築到底好不好……
爸——
媽——
"醒來了。"有人這樣說了一句。
旗原向周圍環視了一下,那麼多的白色。因為不想躺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所以他掙扎著想要坐起來。
"別動,現在你還不能隨便動。"病房裡的護士連忙走過來告訴他。
"這是哪裡?"
"這是醫院……"
"我爸爸和媽媽呢?"
"你稍微等一下啊。"
面露難色的護士看著病床上的旗原,轉身離開了病房。不一會兒,一個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他過來問旗原:"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沒有?"
"好痛。"
"哪裡痛?"
"全身……好像是背部……"
他感到自己後背有斷裂似的痛感,努力地想改變自己躺著的姿勢,卻得不到身體的響應。
"沒事,那只是躺的時間太長的緣故。但是你的手要恢復正常活動的能力的話,至少還需要10至15天的時間。"
"為什麼?"
"是車禍。"
"車?我爸爸和媽媽呢?"
……
沒有眼淚,四分五裂的苦痛卻轟然襲向他。在別人無法抵達的大海深處,他卻要在這個黑暗旅途獨自上路,他感到世界完全失色、冰冷,心底升起一種看不到終點時的絕望。
已經三年了。
他抬頭瞥見依然靜默的《FrankLlyoydWright》,眼前出現第一次遇見七重時,她抬眼望向自己的清亮眼神。是她的出現,才讓三年後的這個季節開始擁有了顏色。鮮亮而溫暖的物象下面,他從一開始就相信那種偶然的交集就叫命運。可是現在,她突然的變化卻再一次讓他重新回到了以前的冰冷中。
"我想見你。"
他小聲地說著,這樣的思念只會讓內心的焦灼更加顯露,如射線般不能停止的念頭侵佔了他的整個身體。他起身來到它跟前,將它拿在手上:"FrankLlyoydWright……"
它,會是一道無望卻令人癡迷的痂嗎?
旗原將書貼近胸口,心裡的念頭慢慢把他逼退到牆角。他靠著牆,慢慢地坐到了地上,將頭深深地埋進胸前很久。
這一整夜,他裹著薄薄的被子蹲在床角,眼睛直直地盯著影片裡叫"暌"的女孩為了男孩不斷離開的情節。影片最後的逆光鏡頭裡,倚門站著的少年沉默地望著遠處,那目光孤單悲傷,旗原覺得那就是現在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