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喜歡松節油的氣味
1.
童曈和陸希臣的風波算是過去了。
童曈現在每做一件事情都會認真地想想它可能導致的結果,是好的,還是不好的,自己應該站在什麼樣的立場來完成它。她不像以前那麼莽撞了,這一點真的是要謝謝陸希臣。
這一天下午,童曈去學校的報告廳聽講座。據她之前的瞭解,這是一個關於年輕女發明家成功的心路歷程的講座,場內座無虛席,氣氛也十分熱烈。聽到一半,童曈才發現原來這是一場商業促銷活動,於是越聽越乏味,只好早早離場,一個人在睦田路附近閒逛。
她在街邊買了一杯珍珠奶茶,還要了一大杯芒果奶昔。她一路走,一路攪著奶昔的泡沫。走到拐彎處,她聽到身後有摩托車發出的刺耳的聲音。回頭時,車子已經駛到了她身邊。
齊宇停住車,向她伸出手,說道:「跟我去畫室。」
陽光下的黑色車身反射著強烈的刺眼的光。齊宇一身黑色,如果再架上一副墨鏡,一定會像未來戰士一樣拉風。看到齊宇的目光,童曈便不由自主地聽他的了。她扔掉手裡的奶茶,毫不猶豫地跳上了摩托車的後座。她擔心坐不穩會掉下來,又不好意思抱他的腰,只好小心翼翼地扯著他的衣角。才抓了一會兒,她的手心便出汗了。
車子繞了一個很大的彎,繞過南校區,往畫室駛去。
池塘邊的柳樹在水裡投下了溫柔的影子。他們的車子沿著池塘邊上彎曲的小路一直飛快地往前駛。童曈閉上眼睛,感覺像飛起來了一樣。
拐彎時,隨著車子的顛簸,童曈往前一傾,下巴就磕到了齊宇的肩上。在車子的後視鏡裡,她看到齊宇微微一笑,然後他伸出手來拉過她的雙手,把它們放在了他的腰上。
有人說幸福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指的就是現在吧。這種幸福感讓童曈像大力水手吃了菠菜一樣,渾身充滿了力量。
如果時間在這一刻終止或者用未來的每五年換此刻多一秒,童曈一定會滿口答應。如果齊宇告訴她,現在他們是去流浪,天涯海角她都會毫不猶豫地跟著他。
路程很短,他們很快就到了畫室。
畫室裡空無一人。齊宇說,畫室都是星期一放假,他特意趁這個時間來畫畫。
地上有很多鉛筆頭和丟棄的畫紙,還鋪著很厚的鉛筆灰。
童曈突然問了一句:「畫畫……辛苦嗎?」
齊宇低頭整理著畫架:「喜歡就不辛苦。我畫了十年,依然很喜歡。」
童曈打開他的畫板,看到了一張新畫,畫的是一堆雜亂的凳子。昏暗的光線裡,破舊的長凳子堆滿了半間屋子,高高地堆到了天花板。
童曈很驚奇——她從來不知道這些普通的東西能入畫。
那些線條十分有張力,童曈看不懂卻覺得它們充滿奇特的美感。是因為出自齊宇的筆下嗎?凳子擁有一種特殊的生命力,好像要從畫面中衝出來一樣,又像被什麼壓抑住了。它們失去了原來的屬性,像另一個世界的景象。無疑,齊宇的眼睛與別人的是不一樣的,他眼裡的世界也與別人的不一樣,他能察覺到一些別人永遠注意不到、體會不到的事物。
童曈心想,他的眼睛如此不同,那他能不能從我的眼睛裡一直看到我的內心?他能不能看到我內心對他濃烈的愛,但是我卻什麼都不敢說,只能掩飾自己的情感……
童曈沉默地翻著他的畫,發現有些畫更特別:有破爛的缺了口的鞋,有擺在角落裡的幾個紙盒子,有牆角交錯的陰影……她竭盡全力去解讀他畫裡的意義和要表達的東西,想由此進入他的內心和他的世界。
童曈覺得自己越來越貪婪了。
「開工了!」齊宇在後面喊了一句,聲音充滿了力量。
在畫室中間靠牆的地方,童曈坐在他擺好的大椅子上。她的旁邊打開了一盞立式圓頭燈,灼人的光像一頂帽子一樣,罩在童曈的頭上,刺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了。
齊宇在遠處停了一會兒,然後走近了童曈,他把她的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說:「童曈,你是我最喜歡畫的模特。」
「因為我難看的蘑菇頭?」
「不告訴你。」
齊宇在距童曈兩米遠的地方支起了一個大畫架,接著他坐到了一個很高的凳子上。他凝神斂目地用長鉛筆比劃了許久,又站起來,瞇上眼退後幾步,再往前幾步。他的目光不時地落在童曈身上,卻與她沒有任何眼神的交流。
他們整整三個鐘頭沒有說一句話。
童曈腦子裡回想著從第一眼見到齊宇後自己發生的點點滴滴的變化,百草園、池塘邊、畫室裡……一切彷彿只是她一個人在幻想。那些畫面一入夜便全都有了生命力,一幅幅在童曈腦海裡重演,只要一見到齊宇,這些畫面又都沒有了痕跡——這其實只是自己對齊宇的幻想留下的殘像,它們永遠只能存活在童曈的心裡。
外面的陽光漸漸暗淡下去,已是鳥兒歸巢的時候。童曈看齊宇停了筆,點燃了一根煙。煙霧中,那雙黑色的眼睛更加深邃了,閃爍著謎一樣的光芒。他俯下身去把煙灰彈了彈,再抬起頭來時,他把畫板放了下來。
他走過來把燈移開,說:「累了吧?」
童曈搖頭,說:「沒事。」
他拍了拍她的肩說:「你靜坐的時候,神情就像不屬於現在的世界似的……嗯,你像中世紀油畫中的古典女人。」
如果齊宇知道自己靜坐的時候會去往另一個只有她和他存在的幻想世界,他應該就不會有這樣的疑問和感慨了吧。童曈淡淡地笑了笑,心裡卻如裂帛般被揉皺著。她抬眼問齊宇:「完了!我有這麼肥嗎?像蒙娜麗莎?」
「當然不是。」齊宇看著她,說,「像那一幅《戴珍珠耳環的少女》中的少女。」
「哦!」她小聲地叫道,「我看過那部電影。她和畫家很少說話,卻很默契。」
他點點頭,說:「她坐在畫家的畫室裡,回眸時,眼睛裡的光芒伴著珍珠項鏈的銀色反光,真的很美……」
「這個,我不大記得了……」
其實,童曈清楚地記得那部電影。她最清楚記得的是那個叫斯佳麗的女孩不斷穿梭在廚房與集市之中,以用人的身份忙碌著,卻與主人——那位懦弱的畫家之間萌生了曖mei的情愫……
「別動。」齊宇低下頭,朝她伸過手來……他慢慢地把她下眼瞼上的一根睫毛拿下來。那一刻,齊宇的臉離她的眼睛只有一個蘋果的距離,她甚至可以聞到他嘴邊的煙味。這種味道無比的奇妙,搖曳著她的心,令她的喉嚨發緊。
他靠過來,靠過來。
他沾滿鉛筆粉的微涼的手指,輕輕地劃過她的臉頰,帶著隱忍的顫抖,令人感動的溫暖似要襲來。他的嘴唇像漫畫裡的少年,緊緊地抿成了一條好看的弧線。童曈從睫毛底下抬起眼睛看著他,畫室的紫灰色將他們籠罩和包圍著,她只看得到他眼睛裡的一點白。他有點慌張,目光流轉,像面對一汪有些危險的深潭,正在猶豫著要不要跋涉。
空氣中似乎瀰漫著一種令人眷戀的香味,似糯米和牛奶般溫柔香醇,讓童曈有一種想要流淚的激動和喜悅。令人眷戀的,還有他身上的煙草味。
童曈以為他要吻她的。
他們的目光相對許久,齊宇忽然輕輕地歎息。
他猛地後退,踩到了地上的一支鉛筆,鉛筆發出短促的一聲脆響。他掏出打火機,「撲哧」一聲打出一粒豆大的火苗,又把打火機合上——他已經沒有煙了。童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見他小聲地說:「今天的光線真暗啊。」
一會兒之後,他又喃喃自語:「真怪!」
童曈的心像燃燒著的火把,「咚」的一聲掉到了水裡。火熱與冰涼在一瞬間碰撞。她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麼,心裡混亂到失去主張,只是問他:「你……說什麼……」
齊宇木訥地搖了搖頭:「好奇怪啊,今天想得太多了,所以總是抓不住……」
「抓不住什麼?」童曈追問。
他沉默著,有些不安。
外面的光線暗了下去,變成了一種灰藍色。再抬頭看時,天空中有了形狀各異的雲彩,如同是用水彩潑上去的。從窗口透進來的一點藍光照在一個灰藍色的插著水粉筆的布質顏料桶上。這樣的場景,讓人有種身在戲中的不真實感。
齊宇的高大身影和暮色中的那些光亮一般,讓童曈覺得不可思議般遙遠。
2.
童曈躺在床上,關了燈,打開窗簾,看著夜幕中的星星。許欣怡擠到了她的床上,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月亮似有似無,躲在層層紗帳裡,像一個不成形的荷包蛋。
許欣怡說:「你為什麼不向他表白?」
童曈說:「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太奇怪了。」
「那就先別想了吧。影評社有戶外活動,是去爬山,陳丁禾組織的。週末我們一起去爬山吧!」許欣怡有些興奮地說。
「我不想去。」童曈的眼睛直直地盯著窗戶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免費車,免費午餐,還有免費導遊,去吧。」
「到時候再說吧。」
第二天,童曈在畫室看到齊宇,兩個人的目光相遇時,童曈總會有些慌亂地躲開,她覺得自己都不敢再直視他的眼睛了。
繪畫課中途休息時,不知道是誰在模特的座位上放了一張貼了強力膠的紙條,童曈坐下去時並不知道那張紙條的存在。下午去學校上課,有人告訴她,她後面有東西。童曈還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一路上總有人用怪怪的眼神看自己——原來之前椅子上的那張紙條一直牢牢地粘在她的屁股後面,上面有人用歪歪扭扭的字體顯眼地寫著——我是美女,我愛齊宇!
想也不用想是誰做的,夏可就喜歡捉弄人,一天到晚都不消停。上周,她在童曈的水杯口子上塗了蜂蜜,引來了黑壓壓的螞蟻粘在上面,害得童曈噁心了一上午。現在又弄出了這麼不靠譜的事,童曈也不知道這個女孩的腦子裡整天都在想些什麼。
幸虧那張紙條沒被齊宇看到,不然童曈真的要去撞牆了。
第二天上完專業課,童曈想起自己借的小說在床邊堆了好久都沒還,便回宿舍抱了書去圖書館。沒想到,她還沒到圖書館門口就趕上了一場感情糾紛——兩個男生打架打得很凶,其中一個人的鼻子已鮮血直流,被一個穿朋克衫的男生摁在了地上。朋克衫男生囂張地說:「敢跟我搶女朋友,找死!」說完,他的拳頭便準備落下去。旁邊有一個勸架的女生對他嚷道:「陳達子,我跟你早完了!你這樣鬧有什麼用?」朋克衫男生放開地上的人,衝過來揪住了女生的手低吼:「我還沒答應和你分手!」女生想擺脫朋克衫男生,但朋克衫男生就是不放手,兩個人就地拉扯起來。
那個女生是夏可。
童曈走過去拉住夏可的手,嚴肅地質問朋克衫男生:「同學,你沒看到嗎?圖書館門衛處就有校警,只要喊一聲,他絕對會過來。你還要繼續鬧下去嗎?」
朋克衫男生盯了童曈一眼,鬆了手。
童曈牽著夏可的手,把她帶進了圖書館。
夏可看著童曈:「為什麼要幫我?」
童曈望也沒望她,說:「看不慣。」
夏可點點頭,嘟囔著:「達子是很討厭。」
童曈搖頭,更正說:「不,我是看不慣你。我還以為你只是一心暗戀老師,愛搞破壞,原來還亂交男朋友。」
夏可有點生氣地說:「我喜歡齊宇哥哥,可他不喜歡我,只把我當孩子。我不交男朋友,誰來關心我,對我好?你懂個屁,你們都只會教訓人!」
童曈被她像連珠炮一樣的話噎住了,只好說:「這個達子長得像殺人犯一樣,你交男朋友也要找一個好點兒的吧。」
「我都甩了他了!」夏可白了她一眼,說,「喂,關你什麼事!你們長我幾歲,就覺得了不起了,就能當我的長輩了?討厭!」說完,夏可甩開童曈的手,轉身忿忿地走了。
童曈目瞪口呆地望著她的背影,過了好久才走進借閱室。辦理好還書手續後,童曈突然想去畫室。她對自己在不用工作的時間偷偷跑去畫室有些惶恐。當她在門口看到齊宇弓著身子坐在畫架前一動不動的樣子時,那扇門外就像有一道隱形牆似的,讓她站了很久都不敢進去——自己已經打擾到他了嗎?為什麼在不用工作的時候也跑來這裡?各種各樣的念頭鬼使神差般惹得童曈心煩意亂。
童曈正躊躇著,齊宇突然轉了個身,她趕緊躲到了外牆後面,然後一個勁地往回跑。她一邊跑,一邊想著自己為什麼要逃的時候,突然有一個聲音叫住了她,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那一瞬間童曈的心裡完全是呆的——他發現自己了!
「你今天遲到了。」齊宇的聲音低低的,只有她和他能聽到。他就站在自己身後。童曈聞到自己身上沐浴後殘留下的香味,在將暮未暮的草坪中間,身後的人和上天恩賜的光線,讓她有些頭暈目眩。
「今天不用上班啊。」她聞到濃濃的煙味,側頭看到那雙沾著鉛筆粉的手,喃喃自語般。
只有一公分的距離。如果再往前一點,童曈的背影便會完全被齊宇的身形覆住。如果他伸出長長的手臂,便是從後面擁抱她的最佳位置!
齊宇只是拍了拍手,微微一笑:「對不起,我忘記時間了。」他說著席地而坐。
童曈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漫天的藍色遞進地漸變著深淺,薄薄的月亮像一團棉絲絨。齊宇開始只是仰望著天空,後來乾脆向後倒了下去,用手枕著頭。他用目光示意身邊的童曈,童曈於是學著他的姿勢躺在了淺淺的草坪上。
他是對的。童曈覺得自己像漂浮在藍色的海洋上,海潮正將自己緩緩舉起,她漸漸接近了天幕裡的棉絲絨……
童曈側目偷偷望了一眼身邊的齊宇,她在心裡問他,你的觀察力那麼敏銳,為什麼對感情就這麼遲鈍?為什麼啊?
她的目光越過了他的身體,落在了另一邊的欄杆上。那裡有幾叢濃綠的灌木,薔薇枝條已經無花了。此刻的月光已經亮起來了,它毫無雜質的光芒投射在人們的心湖裡,像精緻的舞台上打好了適宜的燈光。
有人要上場了。
童曈處事謹慎,但絕對不是一個膽小的人,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即將要對身邊這個人開口說話,她就忍不住瑟瑟發抖,猛烈狂跳的心臟已經衝到了咽喉處。她對自己說,再拿出一點勇氣,再勇敢一點!
她擔心自己一開口,就被他當成玩笑頂了回來,那多尷尬!可是,不說的話就完全沒有希望,說了最多被當成是玩笑啊。對的,應該說的。
好,開始了。
童曈深吸一口氣,頭微微上仰,避免讓自己對著他的眼睛:「齊宇,池塘那邊的草長得挺深的。」
話一出口,童曈就後悔了。為什麼要在草坪這邊說池塘的事情呢?
齊宇回頭看了童曈一眼,很迷惘:「怎麼了?」
幸虧他看不清她窘迫的樣子。童曈有些亂,她想到自己的包裡有許欣怡讓她買的罐裝啤酒,於是從包裡掏出啤酒,拉開後猛喝了一口。
「女孩子家喝什麼酒?給我!」齊宇從童曈手中奪過了啤酒。他搖了搖啤酒罐,仰頭喝了一大口。
齊宇說:「你今天很奇怪……身上還背著這麼多啤酒。」
童曈把空罐子放回包裡,說:「我替欣怡買的,她有戶外活動。給你喝,是我想灌醉你,跑道拐彎處有一塊石頭,我就可以順手把你砸暈……」
「你滿腦子都是一些古怪的想法。」齊宇靠了過來,用手敲了敲她的腦袋,「蘑菇頭,看來你今天有很多心事,說話都這麼沒邏輯。」
「我……邏輯……因為我……」童曈差一點就要說出口了,說喜歡,說從百草園見到他的時候就開始喜歡上他了!這時,齊宇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對著童曈輕輕地「噓」了一下,然後按下了接聽鍵。
「什麼?在哪裡?好的,我就過來,你在那裡別離開。」
接完電話的齊宇轉身對童曈說:「童曈,可可有些事需要處理一下,我得先走了,天色晚了,你回宿舍的時候注意安全啊。」
齊宇說完,起身朝校門口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