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甜蜜如陽光下的肥皂泡,風一吹,就破了。
醒來,已是三年後的一個清晨。
滕司嶼從KingSize的大床上爬起,睡眼惺忪地站在水池邊刷牙,鏡子裡的他是個快二十一歲的大學生,輪廓裡少了青澀多了銳氣。他調出手機日曆,屏幕上黑底白字地顯示著「2010年5月17日」。
今天是她十九歲的生日。
司嶼頹然坐在床邊,望著漸亮的天空出神。跟默寧交往了幾年,感情一直很好,要不是幾個月前的那場意外,他們絕不會協議分手。
分開的這幾個月裡,他抽煙、喝酒……司嶼什麼都學會了,而且每晚都夢見她的臉。
最後一次約會,選在學校的湖畔咖啡屋。那天她點了一杯最愛的咖啡。窗外湖光粼粼,她的眼底淚光隱約。店堂裡光線柔柔的,她不說話,眉心微皺,用小勺攪拌著服務生端上來的咖啡。
像從一口深井裡打起殘存的水,他沙啞著嗓子問她:「我們是『中止』還是『暫停』呢?」
她抬頭看他,美目如星。
年少時外冷內熱的毛病還在,他裝作無所謂:「我尊重你的決定。」說完,在心裡狠狠罵自己:笨蛋,什麼叫尊重她的決定?滕司嶼,你該留住她,留住她啊。
她的手指微微一顫。小勺碰到瓷杯,咚地輕響。
他忍不住挽留:「默寧,我跟你一樣心痛。他死了,這事實改變不了,我們……」
「算了,先分開吧。」她還想說什麼,張了張嘴,話語卻跟眼淚一樣堵塞在心裡。那一個下午,兩人對面而坐的剪影,沉默地定格在湖畔咖啡屋。
「這就是外國語大學選出來的美女?」簌簌把二十位入選女生的照片翻了個遍,「早知道我就混進去參加了。默寧你看看這個,還沒你漂亮。」
這屆「深港大學生風采之星大賽」由兩地教育部門聯辦,獎勵誘人,吸引了上萬名美女報名。簌簌和默寧跟著學姐過來當志願者。簌簌將幾張照片推到默寧面前比了比,搖搖頭:「真沒你一半好看呢。」
葉默寧埋頭做女選手到場聯絡。
簌簌湊過去:「聽說沒?喬安娜學姐想拉司嶼過來當學生評委,打了一周的電話,他都沒接。」
「哦。」
「她太笨了啊,要是叫你出馬,司嶼一定……」
「噓。」默寧打量四周,還好,沒人聽見。
「我跟他分手了,別提他行不行?」
「提都不能提?至於嗎?」簌簌白了閨密一眼。
當年滕司嶼和默寧的戀愛在高中引起軒然大波,可謂愛得轟轟烈烈。感情那麼好的兩個人,說分手就分手,這三個月裡,都當對方死了似的,一點音信都不給。滕司嶼申請休學,神秘失蹤。聽說,他去親戚開的公司裡代任總經理的職位,真夠絕。趁主管不在,簌簌用資料擋住半邊臉,湊過來問:「是他出軌了,還是你有別的想法了?」
默寧一副「大姐你別問了好不好」的表情。
她只得怏怏地開工。默寧埋頭填表格,心緒早就被這一番追問打亂。
她從沒那樣愛過一個人,像撲火的飛蛾,全身心交付。她深信他也是如此,所以分手時才會那麼艱難。換手機號碼,刪QQ,刪MSN,刪校內,刪微博……刪一切可以刪的東西,可那又有什麼用?
刻在心底的那個名字,永遠也刪不掉。
在湖畔咖啡屋,他問:「我們是『中止』還是『暫停』呢?」
她用小勺攪動眼前的咖啡,說:「算了,先分開吧。」
那一刻他眼裡的失落,看得她好心疼。
他的「國王病」很嚴重,想要的東西,一定會弄到手。喜歡的女生,更是不可能放棄。高傲的國王明白禍從他起,放軟了語氣,又說:「我給你三個月的時間。這三個月裡,我們不發短信不打電話不見面,你好好放鬆一下。三個月後,如果你覺得恢復了,我們重新開始。」
如今,三個月的期限快到了,默寧凝望窗外漸漸垂落的夜幕。
一切,真的能重新開始?
晚上八點,這場美麗的較量即將拉開序幕。
有個叫歐陽蓮道的女選手,在化妝時說口渴。飲水機上只有空筒,地上擺著一排備用水。找不到男生來幫忙,默寧捋起袖子自己搬。搬到一半,笨重的水筒匡當落下,險些砸到腳。
蓮道的助理蘇蘇一個勁兒地催。
「我說你快點啊,別耽誤我們家蓮道比賽。」
她們跟默寧念一所大學。蓮道是全校公認的美女。
「你過來幫我一把?」默寧實在是搬不動。
蘇蘇的眉毛都擰到一塊去了。「要我搬?你們就這樣招待人?」她的尖嗓門刺耳,旁邊幾個人紛紛扭頭看向這邊。
蓮道咳一聲,溫柔地說:「蘇蘇啊,別為難工作人員。我自己去買水吧。」
說完,帶妝的她作勢要起身。喬安娜忙按住她。
「姑奶奶,你妝都沒化好。別動。」又訓默寧,「愣著做什麼?快搬!別因為這種小事耽誤比賽!」
通過化妝鏡的反射,默寧看到蓮道的嘴角揚起得意的淺笑。
極隱約,轉瞬就不見了。
「呵呵,好熱鬧啊。」
化妝室的門被人推開,來人一臉柔中生媚的笑,四英吋的高跟鞋踩得風姿綽約,韻味自然是二十歲小女生比不了的。女選手們一見她進來,紛紛起立,恭敬地喚一聲「輕菡姐」。沐輕菡是知名影星,也是這次比賽的創辦人之一。第一次見到她本人,默寧透過瞬間包圍的人群望去——沐輕菡笑起來時柔和的側臉,讓她生出一絲親切感。
像是上輩子就認識。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那筒水扛了上去。默寧有成就感地抹汗,沒發現沐輕菡早已走到她身旁。
「擦擦汗。」大明星主動遞給默寧紙巾。
默寧受寵若驚地接過,連忙說謝謝。
「出什麼事別自己扛著,這事就讓男孩子來做,我不想你太辛苦。」沐輕菡笑起來真美,笑意似水面的漣漪,一圈一圈散開。這笑意感染了默寧,她像是困在夢境裡,失去了判斷的能力,只能浸沒在那笑容裡,不由自主地點頭說好。過了一會兒才覺得不對勁,「我不想你太辛苦」這樣的貼心話,熟人之間才會說。
一貫囂張的主管喬安娜在沐小姐面前,也畢恭畢敬。
「這是今晚的流程,請您過目。」喬拿過流程表。沐輕菡心不在焉地略掃幾眼,餘光跳過喬安娜,怔怔地落在默寧身上。
她不能在人前顯露一絲一毫與葉默寧的關係,八卦小報記者神通廣大,哪怕是一絲絲的流露也可能被描黑。
她比滕司嶼更加明白他所描述的那份心情。他曾說,他對葉默寧的愛是小小的,閃著隱匿的光,像微小的寶石,縱使微小也能燃燒,燃燒成一團熾烈的焰火。她又何嘗不是一顆細微的寶石,她已經燒起來了。很多話,也是說出口的時候了……
離開場還剩十九分鐘。
評委和觀眾都已落席,直播人員正在做最後的調試。默寧路過評委席,沐輕菡叫住她:「默寧,幫我去化妝室拿一下披肩好嗎,灰色真絲的那條。」
默寧一進化妝室,就見沙發上的一個人突然站起來:「默寧,真的是你?」
她聽人說,司嶼休學後,方芳特意從香港回來,給他當秘書,處理公司事務。以前高中部傳過方芳喜歡司嶼的流言,看來不是假的。
「司嶼也會來,他是今天的學生評委。」方芳說。
默寧好像沒聽見,只問她要不要喝水。
方芳索性說:「他還是喜歡你。這麼冷漠的人,只喜歡你。」
「其實他不冷漠。」
「可是只對你溫柔。」方芳妒忌,「這幾個月來,他魂不守舍,以前滴酒不沾,現在隔三差五借酒澆愁。你們感情那麼好,怎麼說分手就分手呢?你去哪兒再找一個這麼好的人?」
方芳放棄了念大學的機會去滕司嶼的公司幫忙,在他身邊守望了幾個月。除了處理公司事務,他連看都沒有多看過她一眼。她真是惱恨,如果還有感情,他和葉默寧就不該分手,不該製造這種「單身」的假象,引她跑回來守在他身邊,以為還有機會。
「對不起。」
「你沒有哪裡對不起我。」方芳也覺得自己跑過來追問很可笑,「葉默寧,我輸了,我輸給你了。你在他心裡的位置,這輩子都沒人能取代。既然感情深,還分什麼手?」
默寧沉吟道:「你這麼年輕漂亮,會遇到更好的男生。」
「我知道!」方芳倔起來,「我只想要個答案!」
人人都想要答案。揭曉這個答案,對葉默寧來說,卻是最殘忍的懲罰。她早就發過誓,這一輩子,要讓這個秘密爛掉、爛掉,爛在心裡。
再也不要提起。
「痛快點吧,我不是要和你搶他。」方芳說得動情,恍惚間聽到默寧輕輕地答道:「離開,是不想再做噩夢。」
「你……說什麼?」她以為聽錯了。
默寧僵硬地坐著,掌心出汗。如果真有靈魂,如果抵達生命的盡頭時,人人都要與自己的靈魂席地而坐,談談這一生最愛的是誰,最對不起的是誰,那她和滕司嶼最對不起的,一定是「那個人」。
她推說要去送披肩,可剛逃出化妝室就被人叫住。
「默寧?」
因為方芳在電話裡一句不經意的「在會場看到個女孩子,背影像是默寧」,滕司嶼立刻拋下公司會議趕來。
她的腳步停住,停了兩秒,反而疾步往前走。
「喂,你等等!」他追上去。剛一過拐角,喬安娜神奇地出現,她大喊:「滕司嶼?!你終於來了!」立刻指揮兩個男志願者,不由分說將滕司嶼架走。
「嘖嘖嘖,就差你一個評委了啊。」
司嶼不甘地回頭,默寧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他黯然地歎氣,俊美的側臉上,失落顯而易見。喬安娜在一旁看得出神。這個死男人,歎個氣也能帥成這樣,耍大牌果然是有理由的。
沐輕菡心事重重地坐在評委席上。最近發生了太多事。她總有預感,自己隨時可能遇到危險。危機感越重,想跟默寧說清楚的願望就越強烈。簌簌坐在不遠處看著她的樣子,湊到默寧耳邊八卦:「你看看沐輕菡……嘖嘖,大明星裝什麼憂鬱啊。」默寧的目光隨著簌簌的描述望去,映入眼簾的卻是滕司嶼的背影。
他坐在評委席正中央,從後面只見乾淨的短髮和頸項。她挪不開目光,就這樣癡癡地望了他一整晚,隔著三排座位的距離。那真對得起「癡癡」兩個字,深沉又絕望。
不斷想起他站在樓下等她的樣子。
那時她念高一,他念高三,離考試還剩三個月。每天清晨六點便會收到短信:「寶貝,我在你家樓下。」她急急地起床刷牙洗臉,背好書包下樓。
正值春季,一年中櫻花最愛繁盛於這一季。
她始終記得他說,愛似櫻花。
盛開得短暫,但真正地美過一回,就是值得的。他坐在樓下櫻花樹邊的椅子上等她,手上捧著試卷集在看。厚厚的一沓卷子上記滿要點。
「你想考什麼學校啊?」
「S大。你將來也要考那個學校。」他說,「這樣,我們就能天天去看海了。」
她神往,又很擔心考不上,年少時的憂愁像深灰的絲線,一直閂住心窗。
相處三年,有一次,為了「先過馬路還是先去買奶茶」,兩人吵得撕破臉。
司嶼一點也不讓著她,憤憤地說:「就你們女生最麻煩,麻煩死了。」
默寧正在氣頭上,說:「嫌我麻煩?好啊!分手!以後再也不麻煩你了!」
少年怔住,面色蒼白。
半晌,喃喃地說:「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
她看著他失落的眼神,氣消了一半,強忍住笑,問:「我是怎樣的人?」
他真的生氣了,一本正經地說:「你一點也不認真。既然喜歡了,就要堅持下去,不管怎麼樣也要堅持下去,怎麼能隨隨便便就說分手?」
說著這些話的少年,臉頰上的白色絨毛透著微光。
倔強又可愛。
還有那個週末,他們想不出約會節目,擔心在步行街瞎晃會碰到學校老師。他說:「那不如來我家吧。我彈琴給你聽。」
去他家前,她緊張得想逃跑,進門後卻發現,根本沒有家長在。在航空公司工作的養父一直未婚,一周有大半時間不在家。
一百四十五平方米的公寓,空寂得像樓盤樣板房。
她好奇地問:「誰做飯給你吃啊?」
「我自己。」
「你會?」
「人都是被逼出來的。我也希望有媽媽做好吃的飯菜,可惜沒那種命。」說著,他把切好的冬筍放進鍋裡。翻炒動作嫻熟,根本不像一個十幾歲的男生。
冬筍脆嫩,剛好去除臘肉的油膩。麥菜拌炒鯪魚,口感鮮香爽脆。
兩人在餐桌邊面對面坐著。
她遲遲不動筷子。
「怎麼,不好吃?」他擔心地問。
她問:「司嶼,你的親生父母是誰呢?他們還在嗎?」
筷子在空中停了一下。
他說:「滕伯伯,也就是我的養父,告訴過我,媽媽被爸爸拋棄後,一個獨身女人養活兒子太難,就把我送養了,之後再沒有下落。」
「或許有一天,你媽媽會回來找你。」
他失落地笑,說:「不,她不會回來了。小時候,每到幼兒園下課的時候,所有孩子都會趴在玻璃門上等家長。看到門口出現大人的身影,大家就喊:『某某某,你爸爸來接你啦!』
「有家長接的孩子,特別驕傲。家長沒來的孩子,總擔心爸爸媽媽不要自己了。他們都有人接,只有我,總是留到最後,由老師送回家。後來,我就常常做夢,夢裡面自己還是個孩子,坐在黑暗的幼兒園裡,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到過了十六歲,就再也沒做過這個夢了。」
「為什麼不等了?」她問。
他說:「一個人如果真想見你,別說一年,就連一天、一小時、一刻鐘都不能等。她十六年都沒回來找過我,可見……死心的那天,我發誓,將來找到自己喜歡的人,一定要好好對她,不讓她等,不讓她失望。我太瞭解那種苦等的感覺,太絕望。好在,我現在有了你。這個世界上,好歹有了個真正的牽掛。」
說完,把臘肉挑到她碗裡。
他竟像沒有安全感的孩子,遲疑地問:「默寧,你不會離開我吧?」
「嗯。」
「那就好,我等了好久好久,才等到你。」
她沒有說話,扒拉著飯粒。淚跟飯粒一起嚥下肚。她在心底發誓,絕對不會再隨口說出「分手」兩個字,不會把他一個人扔在等待的黑暗裡。
甜蜜如陽光下的肥皂泡,風一吹,就破了。
三個月前,是她親口說要分手。
她背棄了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