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小七離開紅人館已經一年。布拉格仍舊美得像一個童話。
溫暖的,甜美的,激烈的,侵滿所有屬於年少時的純真幻想。整個城市悠閒愜意,午後的遊客們最愛坐在廣場邊的咖啡座裡打發時光,幾杯黑啤酒下肚,世界充盈著微醺的美好。廚娘最愛站在窗戶邊煮玉米濃湯,烤肉的香味從廚房一直飄到客人們的鼻子裡。
「老闆娘~,再來一份牛排!」
「好!」
「17號座加一打黑啤酒!!」
「馬上馬上……」
伏爾塔瓦河上升起了縹緲的白霧,金色光線灑滿佈拉格錯落的紅色房頂。這是一個蒙神眷顧、更被妖精的手指點化過的城市。所有的人都流連忘返,可是那個離開了的人呢?
那個有著碧綠眼瞳、難受時會微微瞇起眼睛的男生,他在悄無聲息地離開後,還記得回家的路嗎?
鐺——
鐺——鐺——
教堂聖潔的鐘聲緩緩地刺破了遊客們的喧囂。被驚擾的鴿子們扇動著雪白的翅膀忽地從廣場上齊齊飛過,霎時遮蔽整片天幕。
由真夜抬起頭仰望鴿子,她暗黑的長髮在大風中飛散,美得淒絕。
她身後是人流如織的布拉格廣場,頭頂是湛藍湛藍的天幕。
那種美麗的藍色,讓人有掉淚的衝動。
今年的聖誕沒有下雪,布拉格的冬天很少下雨。偶爾有一點點雨水,從天空墜落的速度也很慢,彷彿是跳著優雅的舞步翩翩而落。
真夜迷戀於廣場一角噴水池邊成群的鴿子。潔白的翅膀、對於食物直率地追求,走路時笨拙可愛的模樣,這些都是她喜歡它們原因。如果千曜和尊尊他們都出門處理客人的事務去了,她會整日坐在石階邊拿麵包屑給它們餵食。
今天的雨絲漸漸細密,坐在廣場上的真夜頭髮開始潮濕地貼緊臉頰,她想走回家,卻還是走到了教堂窗前。
一層一層薔薇色的光芒從屋頂漏下來,彷彿雲破天開。
教堂外的街道上有流浪藝人在演奏小提琴,那首傳世的曲子裡分明寫著關於紅人館的一切秘密,但每天潮水般湧入廣場參觀的遊客中卻從來沒人聽出來。
流浪藝人擺在跟前的鐵盒子裡沒有一個銅幣,真夜從外套裡拿出一張紙幣,輕輕地放在那個空落落的盒子裡。
「如果沒有人聽你演奏,那為什麼不早點回家呢?」她問,對方並未回答但他手腕一顫,在原本漂亮的連音裡陡然加入了一個突兀的休止符。
小提琴滑奏撥動教堂的玻璃窗
「光游弋而上小木偶十二點心慌
瑪利亞的壁畫裡
藏滿你一眼望不穿的殤
天堂的淚滴淌下聖域的光
施捨世人一段粉色憂傷
……
愛默禱在信紙信紙弄丟羽毛筆
雪融化在杯底杯底盛滿水晶香
純度不高的畫面感怎麼一直盤旋在彼
就連吹散薔薇的風向芬芳
看起來也像是讚美詩的形狀
廣場上失戀的女孩一遍又一遍地唱
Cheri……
Jenesuispasseue。
Jenesuispasseue。
Jenesuispasseue。
親愛的我不孤單
我不孤單
我不孤單
……
Desole,jet『aime。」
有雨水在流浪藝人的鼻尖,是晶瑩的幽藍色。真夜突然明白了他是誰。
「是啊,真夜,我們該回家了。」當藝人脫下華麗的禮帽,她並不吃驚,真的是他。
原千曜。
他好看的紫色眼瞳在雨水中變得溫柔濕潤,在這一年裡因為小七的離開讓他蛻變成一個真正勇敢堅強的人,成為了雪豹族人的新首領。他再也不是從前那個玩世不恭的原千曜。
站在現在這個首領的位置上,千曜終於明白當年小七獨自接下繼承紅人館的重任時,內心承受著多麼大的壓力,而那時,他也不過是個七歲的孩子。
想到這裡,千曜重新凝視著眼前的真夜。這一年裡,這個女生變得更加清冷美麗,但也更加孤獨。她的美只有等那個叫端木鏡夜的人回來後,才能全然地盛開和綻放。
如果他不回來,那麼她只能在等待中漸漸枯萎。
千曜放下琴,脫下外套披在真夜的肩膀上:「走,我們回家。」
「可是……」
「不要等了,說不定你回家就看到他了。」千曜看著眼前的真夜,她像玩偶師從主人那收回的一個殘缺的玩偶,記憶裡還有殘餘的瀲灩,撥動著曾被打碎的夢。
很早開始,一個幾近相同的夢境便不斷出現。無數的夜裡,真夜看見自己坐在一架落滿塵埃的鋼琴前,穿著精緻但是陳舊的白色蕾絲裙子,頭髮是溫和迷人的亞麻色。手指精緻修長,它們在鋼琴的黑白鍵跳舞,靈動美妙。那是一首溫存、傷感的曲子。她彈著彈著,眼淚就一顆顆掉在琴鍵上,碎裂。
還有兩個男人站在一邊看著她,他們截然不同。一個明媚,一個灰暗;一個總是微笑,一個永遠沉寂。明媚的男人有安靜的眼神,清澈乾淨。而另一個,冷冷的瞳裡只有深不底的冰綠……
這個夢境,貫穿著整個午夜。有時候,清晨醒來,會試著去回憶那首曲子。儘管會彈鋼琴,但每次,她都無法想起半個音符。
只記得那個冰綠眼瞳的男人在曲子終結的那一刻突然握住她的手,一根一根手指地撫摩過去。他邪氣地笑,笑容天真得像個孩子。
最終他們沒有回家,而是決定去山頂看嵐。剛走到山頂時,守山的牧師正在獨自吟念聖經。頭頂有鷹盤旋而過,淒厲的帶有傷口的叫聲。
山頂有華麗獨異的哥特風格教堂,像一隻久久盤旋不肯落下的鳥。
「你們來了。」牧師安然地問,他的面孔很陌生,大概是新來的守山人。
但真夜沒有多想,只是微微點頭答:「嗯。」
山頂有大片的空曠,來自世界各處的風交相嘶叫撒野。人類站在這裡,身體會不由自主敬畏地震顫。可是真夜不會這樣。
她喜歡這風裡的氣息,帶著宿命的流離,還有忘川河水的味道。真夜淡然地從牧師身邊走過,山頂的蒼涼寂寞,把她柔軟的睫毛一眼一眼地撩起。
「由真夜,你脖子後的Tattoo還會疼嗎?」
什麼?!Tattoo?
「你怎麼知道?!」真夜愕然地回頭問那守山牧師。
「我為什麼不能知道?」牧師笑著反問,他的眉須都是深白色,唯有微微上翹的下顎平坦潤澤,隱藏著某種奇異神秘的能力。
這個人絕對不是普通人類。有個聲音在心裡對真夜這樣說。
「會……」她坦白地說,「還是會疼。只要月圓之夜或是一想到我哥慕音嵐,就會很疼很疼。」
牧師瞭然於心地笑:「你當然會疼,因為那個會幫你抹去印記的人還沒有回來。」
流年像花朵在彼此的記憶裡盛開。
剛下過雨,山上的泥土非常黏濕。真夜和千曜始終不發一語,兩個人沉默地在路上走著。千曜孤單地走在前面,但每當有石塊擋路或是雜草叢生的地方,他一定會停下來對真夜說:「小心。」
「我有些怕。」她突然說。
「怕什麼?」
「我的小七不會回來了,怕他會來這裡。」
千曜停下來:「要不要我背你?」
「啊?怎麼?」她一時間沒回過神來,提起裙子看,原來她的鞋已經被那些泥給弄得很髒了。正猶豫著,突然被千曜不由分說地背在背上。
「不管怎麼樣,在小七回來之前,我一定要照顧好你。」
滿山的十字架在訴說著漫長悠遠的故事,千曜背著她,腳印像記憶一樣深深烙進泥土裡。
這條路還有多遠?
不清楚突然要走多遠,也不知道已經走了多遠,從來都是聽憑直覺地向前,聽從自己的內心,不做任何過多的考慮。但這一場薔薇色的夢境,總會有覺醒的那一天。
千曜的金屬飄到她的臉上,她突然想到什麼,蒙住了他的眼睛。
「千曜,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什麼?」他問
「是嵐在說話,他說……」真夜的喉嚨有些哽咽,「他在跟你們說,對不起。」
對不起?
他怎麼都沒有想到,真夜居然會在這個時候說這句話——
一顆微露出路面的石子絆倒了千曜,兩人一同跌倒。真夜狠狠地摔倒在草叢裡,脖子後Tattoo疼得像是要撕裂開。
一陣青草的氣息嗆到了她的鼻子裡。真夜索性躺在草地上仰望著撲面而來的天空。
「我哥以前最喜歡拍天空。」她喃喃地說,「天空的藍美得那麼絕望,那是哪個畫家的筆下都無法完全地再現的藍、瞬息萬變的藍。千曜,我哥欠你和小七、皇微、尊尊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
夠了!
夠了夠了!!!
千曜再也忍不住,他站起來,憤怒地說:
「由真夜你這個笨蛋!!夠了夠了!為什麼?為什麼要說對不起?!為什麼覺得愧疚?!為什麼要代替嵐跟我們說對不起?!沒錯,嵐是從我們身邊奪走了你!可那只能怪那時的我們沒有能力保護你!如果我們真的把你當成最珍惜的妹妹,那麼在他剛剛帶走你的時候,我們就應該不顧一切地把你奪回來!!
但是…「他停住,半晌才繼續說,「……但是我和小七他們……我們誰都沒有那麼做。我們一相情願地以為,或許讓你離開布拉格這個是非之地,也是一件好事。:
「如果你是嵐的話,你會說對不起嗎?」
「夠了!」他回過頭憤憤地說,「如果你是嵐的話,你會希望自己的妹妹陷在回憶裡永遠都無法擺脫嗎?你會希望她永遠無法開始新的生活嗎?」
「我……」
她沒想到他們有一天會有嵐來勸說對方。
千曜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由真夜,我這一生唯一的使命就是守護紅人館。但在小七回來之前,即使是犧牲自己的性命,我也會保護你。我不會允許當年嵐把你從我們身邊奪走的那一幕再上演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