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樹林又說,你是一個男孩子,作為男子漢,要敢於承擔責任。
楊帆說,爸爸,我錯了,下回尿床不換陳燕的褥子了。
楊樹林說,換別人的也不行——再尿床就自己把褥子拿出去曬乾,男子漢做事光明磊落。
楊樹林突然想到,幹嗎非要亡羊補牢呢,防患於未然豈不是更好。
他找到小沈老師,問能不能在幼兒園加張床。
小沈老師說,現在已經人滿為患了。
楊樹林說,是我睡,楊帆現在有這個毛病,我夜裡得起來叫他上廁所。」
小沈老師說,我值夜班的時候交給我好了。
楊樹林說,那多不合適,耽誤你睡覺,再說了,你也不是天天值夜班,楊帆可每晚都尿。
小沈老師說,這好辦,給楊帆準備個鬧鐘,訂好時間,每晚叫他起床。
這個主意很好,楊樹林想,小沈老師不僅熱情,還冰雪聰明,對她的好感又進了一步。
楊樹林給楊帆買了一個鬧鐘,時間訂在凌晨兩點。每天這個時候,子夜幼兒園的寂靜便會被一陣清脆的鈴聲打破,楊帆從床上爬起來,睡眼惺忪地去上廁所。楊帆的褥子從有了鬧鐘的那天起,再沒有濕過。
但每天都半夜雞叫太吵人,幼兒園的許多小朋友都被吵醒,也去上廁所,陳燕便在其中。
陳燕膽小,夜裡上廁所必須有老師陪著,但老師們不願意覺睡一半被打斷,便把這個艱巨任務交給了楊帆,理由有三:一,遠親不如近鄰,楊帆的床離陳燕最近;二,從小培養孩子們互助友愛的精神;三,誰讓楊帆是讓陳燕非得夜裡起來一趟的罪魁禍首。
於是每天夜裡,都會看到兩個孩子在鬧鐘聲響過後,睡眼惺忪地從床上爬起來,手拉手,進了廁所。楊帆先完事,在一旁半睜半閉著眼睛等陳燕,陳燕需要醞釀,時間長了楊帆能站著睡著,陳燕完了事兒,會叫醒楊帆,楊帆睜開眼,說,怎麼這麼慢啊,我都做夢了,然後兩人又手拉手回到各自的床上。
這段時間,楊帆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伸手在褥子上摸摸,然後光明正大昂首挺胸地從床上下來,等待老師來疊被子和之後對他的表揚。
一次楊帆在廁所等陳燕的時候夢見自己從高處掉下來了,腿一蹬,眼一睜,就醒了。這時他發現陳燕正在坑位上方蹲著,便好奇地問道:你不趕緊尿尿,蹲那兒幹什麼呢。
陳燕說,我就是在尿啊,別催,越催越出不來。
楊帆說,那你倒是站起來啊。
陳燕說,我只會蹲著。
楊帆降低機位,往陳燕那兒看了看,但是什麼也沒有看到。
楊帆驚訝地站了起來:你那兒怎麼少東西啊。
陳燕知道楊帆說的是什麼,小時候爸爸帶她去洗澡的時候,她發現了這一區別,爸爸告訴她男女有別。
陳燕說,不少,我就這樣。
楊帆說,肯定少,然後摸了摸自己那裡,又萬分肯定地說,不騙你。
陳燕說,你不懂,我說不少就不少。
楊帆不服:你才不懂呢,你的被貓叼走了你都不知道。
陳燕說,咱倆不一樣,我是女孩。
楊帆覺得陳燕的話很深奧,若有所思地說:那你每次都得脫褲子蹲下,多麻煩啊。
陳燕說,習慣了就好了,雖然這事兒上女孩麻煩了點,但是我們可以穿漂亮衣服。
楊帆說,那倒是。
在陪陳燕上廁所的同時,倆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日後,當楊帆有了性別意識後,回想起自己和陳燕初遇的場所,不禁面紅耳赤。再後來倆人成了情侶,一次逛商場,陳燕去衛生間上廁所,楊帆在外面等,當陳燕出來的時候,楊帆感慨萬千:我陪你上廁所想來已有近二十個年頭了。
小沈老師的突然辭職帶給了楊樹林無限的惆悵。園長的話依然迴盪在耳邊:「她說去學習,想考大學。」或許這就叫有緣無份,接下來的日子裡,楊樹林感覺心裡空了一塊,每天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沒辦完,但那件事情卻沒有讓他辦的機會,為此,他寢食難安。好在還有楊帆,讓楊樹林覺得生活依然能夠比較美好地繼續下去。
很快,楊帆就結束了幼兒園生活。每次接送楊帆,楊樹林都會想到小沈老師。時過境沒遷,物是人卻非,每次邁進幼兒園的大門,都是對楊樹林的折磨,他覺得十分有必要停止這種折磨,提前讓楊帆從幼兒園畢業,這個想法讓他輕鬆了許多。
楊帆的歲數距離入學年齡還差一歲,而且現在已經是十月份,學校開學快兩個月了。按正常手續,楊帆要到明年九月才能入學,但楊樹林怕楊帆一個人在家待到那時候等孤僻了再糾正就晚了,於是托關係找門路,力爭讓楊帆早日坐到教室裡。
楊樹林插隊的時候有個女同學,恢復高考後考了一個師範大專,畢業後分到離楊樹林家不遠的小學當了班主任。一天,楊樹林在菜市場買菜的時候碰見這個同學,兩人憶苦思甜了片刻,然後聊到十一屆三中全會後的新生活。女同學問楊樹林的孩子多大了,楊樹林說五歲了,女同學可能只是隨口一說:等孩子上學的時候需要幫忙就找我。但楊樹林沒有隨耳一聽,給當了真。沒過幾天,楊樹林拎著一盒桂香村的桃酥和一包張一元的茶葉去學校找那個女同學,講明來意。女同學說不太好辦。楊樹林放下手裡的東西,說,都是為了祖國的下一代。女同學讓楊樹林把東西拿回去,不用客氣,她畢竟不是校長,只能試試看,她擔心的是,bpmf都學完了,馬上該學ang、eng、ing、ong了,怕楊帆接不上。楊樹林說,沒事兒,有棗沒棗打一竿子,萬一有意外的驚喜呢。
女同學把楊帆安排到自己的班,恰好班裡有一個叫李大偉的同學轉學了,便讓楊帆坐到他的座位上,並囑咐楊帆暫時冒名李大偉,等以後有機會,再給楊帆註冊。
楊帆背著新書包,穿著一雙白球鞋,兜裡裝了五毛錢,坐在自行車的大樑上,由楊樹林送到學校,交給那個女同學,即成為楊帆班主任的王老師。
因為未經學校批准,所以王老師沒有大張旗鼓地在班上介紹楊帆,讓楊帆很低調地坐到座位上,開始了人生的第一堂課,王老師的語文課。
這節課學的是拼音,王老師拿了一摞紙板,上面用拼音寫了一些詞語和短句,讓從第一排的同學開始,一個一個往後說。
看著天書般的聲韻母,楊帆不明白為什麼身邊這群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竟然能夠看出是詞語和短句。他瞪大眼睛,使勁看了看,還是什麼都看不出來。心想,難道你們個個火眼金睛。又看了看身邊人,並沒有從他們的臉上看到猴子的特徵,也沒發現屁股長了尾巴的跡象。
這時候輪到楊帆了,楊帆站起來,重心還沒站定,王老師揮揮手說,坐下吧,李大偉。
楊帆沒聽懂王老師的意思,心想,老師記性真差,明明早上剛告訴她我叫楊帆,現在卻管我叫李大偉。但楊帆看得懂手勢,便坐下了,心想,下回不能再這麼丟臉了。
老師讓學生念的這些拼音是上節課剛剛教過的,等於複習了一遍。接下來老師又教了一些新的拼音,然後下課鈴就響了。
王老師說了一聲,下課。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一個孩子的聲音,起立。全班同學很不整齊地站了起來,楊帆覺得自己坐著有點兒說不過去,也站起來。老師沒頭沒腦地說了聲,同學們再見。沒想到那些人又很不整齊地喊了一句:老師再見。等楊帆意識到自己也該跟著喊的時候,這幫人已經衝到教室外。
男生們分成兩撥,撞拐,左腿架在右腿上,用手抱住,單腿蹦著向對方撞去。在一片啊和哎喲聲中,一些人紛紛落腿,個別人摔了屁蹲兒。女生們湊在一起,跳皮筋,小皮球,香蕉梨,馬蘭開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第二節課還是語文,站在講台上的還是王老師。剛才都喊過再見了,楊帆以為怎麼著也得明天才能見到,沒想到才過這麼一小會兒她又出現了,讓剛才的那句再見成了空話。
王老師接著上節課的講,講了半天楊帆一句也聽不懂的東西後,拿出一摞新紙板,讓同學們自己練習:我愛北京天安門;運動場上開運動會;花籃的花兒香,讓我來唱一唱;從南邊來了個啞巴,手裡拎著一個喇叭。等等。依然是一人一張,後面的人拼下一張。
王老師好像故意從遠離楊帆的這邊開始。楊帆決定,這次無論如何不能站起來一言不發就坐下了。一共十張紙板,拼完這十張,接著從第一張拼起。楊帆摸清了紙板的排列規律,迅速數了自己前面有幾個人,然後預測到自己該說哪張。
等到了楊帆的時候,前面的同學剛坐下,楊帆就站起來,不等老師將下一張紙板亮在眾人面前,就說,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
全班哄笑。
老師轉過紙板看了看,一臉無奈。
同學們還在笑,經久不息。
楊帆心想,反應快一點兒都不可笑。
王老師示意楊帆坐下,讓後面的同學拼,他拼出的是,動物園裡有動物。
楊帆覺得自己受騙了。前面兩輪都是「吐魯番的葡萄大又甜」後面就是「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再下一張才是「動物園裡有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