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就在我目送走那位女同志,正滿懷期待準備迎來下一位的時候,一輛灑水車開過來。司機有意搗亂,似乎看穿我坐在路邊的意圖,車子經過的時候他還探出頭衝我一笑,剛才他本打算拐彎去另一條街灑水的———我明明看見他在上一個路口的時候車頭已經向右拐了———卻突然向左回輪,衝著我開過來,我不得不起身離開。讓我特不能明白的是,我看的又不是他老婆和他閨女,他有什麼道理路見不平。有些人就是這麼沒勁,幹的事情雖然對自己沒什麼好處,但只要對別人不好,還是很樂意去幹,哪怕辛苦一點兒也在所不辭,比如這個司機,破壞完我的好事兒,到了前面的路口,就向右拐彎了,丫也不累。
我沿著路邊溜躂,經過新西方學校門口的時候,走來一個外地人問我要盤嗎。我問什麼盤。他說是毛片兒。我說不要。他說還有別的盤,手裡拿著一大張菜單,指著上面的目錄說,還有王敏洪的新西方英語和任汝芳的考研政治,我問沒別的了嗎,他說沒了,我說那還是看看毛片兒吧。他問要哪國的。
我不是自己要,是替馬傑買。畢業前夜,我們在宿舍裡依依不捨,每人留下一句話,馬傑說:「哥們兒們,以後看到哪兒有賣毛片兒的,就及時通知我,我的電話大家都有吧,如果換號,我會告訴你們的。」
此刻馬傑的那句話仍在我耳畔迴盪,同窗四年,我有必要不將那句話當作耳旁風,便立即給馬傑打電話,說發現目標,是否出擊。馬傑說這幾年他淘遍北京的大街小巷,收藏已經
足夠多,很難再買到不重樣兒的,於是興趣轉移,開始鍾情於唯美的風景畫,如果有,就給他挑兩張西雙版納的,聽說那裡的湖水不曾受到污染,純淨得就像他目前的心靈。
我說不要毛片兒了,把馬傑的最新指示傳達給賣盤的。他說畫盤也有,還有大姑娘在西雙版納的湖水裡不穿衣服游泳的照片。我說不是那種的,要積極向上的,看了讓人產生不了生理反應,只能對祖國的大好河山發出無限感慨:「啊!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賣盤的說也有這種的,因為與大眾口味相距甚遠,銷路不是很好,所以沒隨身攜帶,在庫房裡擱著,得找找去。我說沒事兒,我跟你去找。他說庫房的路不好走,讓我在這兒等著,他去去就來,然後把手裡的光盤菜單給了我,讓我幫他拿著,又再次強調了庫房的路不好走。我接過菜單,看著他走開,心想,又不是原始人用手走路,幹嗎非讓我拿著。後來看他走到一個井蓋前,貓下腰,打開井蓋,鑽下去,才恍然大悟:原來庫房在那裡。
7
正在我擔心萬一城管來了,看井蓋敞著,出於對工作負責,把蓋恢復到原處,裡面那哥們兒該如何是好,不知有沒有別的口可以讓他浮出地面的時候,一個女孩來到我面前問道:「有考研政治嗎?」看我手裡拿著光盤菜單,把我當成賣盤的了。
我哪點兒像個賣盤的。賣盤的穿的是什麼,西服,而我穿的是T恤,著裝截然不同。其次,我不具備販賣光盤這一行業所要求的氣質,賊眉鼠眼,提心吊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見了穿制服的就想拔腿;我光明磊落,心無邪念,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只有見了實在沒法看的女生才萌生躲避的念頭。再次,賣盤的都是主動上前和路人打招呼,哪有我這樣往那兒一站守株待兔的,一點兒敬業精神都沒有,要飯的才這麼幹,盤要是也這麼賣,早就餓死了。
我說沒有,並準備為自己正身,告訴女孩請擦亮眼睛,別把璞玉當成磚頭,卻讓她搶了先:「賣盜版沒關係,反正受益的是人民群眾,替老百姓省錢是好事兒,但就是別總賣那些不堪入目毒害青少年的光盤,應該提高品位,進點兒對人民有益和對四化建設有幫助的盤,本著為人民服務的態度,早日脫離低級趣味。」
我一臉茫然,從哪兒蹦出這麼一人啊,居然能迅速和賣盤的搭上話。
女孩又說:「你的知識水平有限,可能我說的這些你聽不懂。」
說我沒文化,我倒要試試她的深淺,於是特敏而好學地問:「人民都需要什麼?」
她說:「社會主義國家人民的精神需求是豐富多彩的,百花齊放,奼紫嫣紅,你一個人根本滿足不了全社會的需求。與其望洋興歎,不如從身邊做起,先就著一部分人使勁,這些人對於你,叫做目標受眾,也叫目標消費者———你是不是覺得聽我講話特受教育,跟上課似的,隨便幾句,就讓你受益匪淺,終身受用。」
我點點頭,並不是因為心悅誠服。對於某些人說的話,當你覺得滿不是那麼回事兒,又懶得反駁的時候,只能這麼做。
她卻說:「沒辦法,誰讓我學的就是經濟管理,你要是有興趣需要家教的話,我可以勝任,學費再議。我能十分肯定地向你保證,如果跟著我還學不會,全額退款。」邊說邊解開書包,撕下一張作業紙,寫上自己的電話,給了我。
我接過紙條,想她也許是師範學校的學生,習慣當別人的老師,面臨畢業,不好找工作,就決定考研,在選購考研輔導光盤的過程中,發現了有可能成為人師的機會,便堅決不能錯過。
她又問:「什麼時候能進到考研政治的光盤?」
我隨便一說:「過兩天吧。」
她說:「過兩天,那就是後天,是吧?」
我覺得她不是故意就是真缺心眼,既然她這樣問,我也就順著說:「對。」
她說:「可我後天有事兒。」
我說:「那就什麼時候有空兒什麼時候再來買。」
她說:「我學校離這兒太遠了,你能不能送貨上門?」
我說:「就兩張光盤還要求送貨,車錢都不夠!」
她說:「給你報銷路費。」
我說:「我可不擠公共汽車。」
她說:「那就打車。」
我說:「行,你學校在哪兒。」
她說出學校的名字,居然和我是校友。她又說:「你只能打一塊二的,要是打一塊六的,多出來的那部分自理。」
我說:「還以為遇到女大款了,原來也是勞動人民。」
「勞動人民才心靈手巧,才吃苦耐勞。」她說,「能告訴我你電話嗎?」
我說:「為什麼?」
她說:「我都給你我電話了,來而不往非禮也。再說了,以後我要什麼盤也好找你。」
我說:「我可不習慣把電話隨便給人,雖然我是一個賣盤的,可你萬一要是便衣呢。」
她說:「你為什麼非把人往壞處想,好像誰都憋著逮你似的。」
我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幹我們這行的,更得注意。」
她有點兒急了:「算了,一個大男人扭扭捏捏,跟個高中女生似的,看你這輩子除了賣盤不會有什麼起色了。」我不理解她為何如此來勢洶洶,非要得到我的電話。
反正身正不怕影歪,我說:「行行行,給你,不就電話嗎,但是請你不要給他人的一生輕易下結論,無產階級能當家做主人,賣盤的也總有翻身的那一天!」我找紙寫電話,沒找到,向她要。
她說:「到底是賣盤的,怎麼這麼笨啊,你有我電話,撥一個我不就知道了嗎。」
我撥著號說:「就算你是大學生,那也不要侮辱賣盤這個行業,賣盤的不是都我這麼笨,你犯了形而上學的錯誤,以點帶面、以偏概全了。」
她說:「沒想到你集體榮譽感還挺強的。」
我說:「那是,要是中國人民都像我這樣,社會主義早就建成了。」
她的手機響了,她看著號碼念了一遍,說:「這是你的電話?」
我說嗯,這才意識到她為什麼要我打給她,怕我寫在紙上的號碼是假的,媽媽的!
她說:「行了,那我走了。光盤到了別忘了送過去啊。」
我再次點點頭。
她走了兩步又回來,說:「剛才給你的那張寫了電話的紙呢?」
我想她是後悔隨便把電話留給了一個賣盤的,便從兜裡摸出來給她,以為她會撕掉,她卻說:「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呢。」然後在紙上簽了一個龍飛鳳舞的名字,我看了半天怎麼琢磨都不像漢字,以為她是哪個國家來的漢語說得不錯的留學生,便問:「你中文名字叫什麼?」
她指了指紙上那兩個偏旁部首盤根錯節的文字說:「我不是外國人,就一個名字。」
我又看了看,根本看不出筆畫,又問:「你寫的這個念字嗎?」
她不屑地說:「你沒上過小學吧,這兩個字都不認識。」
我說:「大學念完的人也不一定知道這兩個字。」我就有大學畢業證,但確實不認識。
她說:「喬巧。」
「什麼?」我又問了一遍。
「沒想到你文化不高,耳朵也背,喬巧!」她衝著我耳朵大喊了一聲,然後走了。
我摳了摳耳朵,沒發現裡面有什麼部件被震掉,便放心地「哦」了一聲,心說:這兩個字居然能寫成那樣,小學一定沒天天向上!
8
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我突然覺得特像一個人,周舟。
記得初次和周舟相遇的那年冬天,我踢球打碎了她的暖壺,就把自己的暖壺打滿水拿給她,她拎著我的暖壺款款而去,婀娜的背影將我深深吸引。四年後這個身影在我身邊消失了,現在又過了三年,它再次浮現在我眼前,一切都那麼熟悉,那麼讓我心潮澎湃……
喬巧走出我的視力範圍,我一扭頭,看見那邊的井蓋還沒有蓋上,也不知道賣盤的那哥們兒還出得來不。
我走過去,低頭往裡看了看,黑咕隆咚的,喊了一聲:「有嗎,找不著就出來吧。」
地道裡飄來聲音:「我忘了是不是放這個井下了,你要不著急就等會兒,我去前面那口井看看。」
我說:「算了,不要了,你剛才好像說過有考研政治,我來一套。」
賣盤的又在下面摸索了一番,然後來到井口,把盤遞給我,說:「拉我一把。」
我接過盤,琢磨著拉不拉他,反正盤已經在我手裡了,我現在拿著盤就跑的話,他一點兒轍沒有,我甚至可以落井下石,把井蓋給蓋上,這樣他肯定就追不上了,但那是國民黨反動派慣用的伎倆,我身為社會主義公民怎能如此卑鄙,於是伸出友愛之手,讓他重見光明,還如數交付了盤錢,價都忘了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