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葉媽媽是在大年初六去世的。
家裡門口貼著大紅的春聯,是葉榛爸爸自己寫的,書法不怎麼樣,一家人還要鼓掌叫好。不僅如此,來拜年的小輩們,比如卓月啊、沈淨啊,一看就是門兒清,進了院就拚命誇他的字。尤其是沈淨,簡直把他吹成了王羲之再世,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老爺子樂得差點把尾巴撅天上去。
頭一天是破五,她的精神頭還很好,晚上我接了個緊急電話。院裡有急診,一台急性闌尾炎手術,又一台車禍手術。病人腹腔內大出血,深度昏迷。值班的醫生不夠用了,只能挑過年還在B市的醫生加班。麻醉科好用的人,一半在外地,我就倒霉地任務重了些。出門的時候,我在鞋櫃那裡換鞋,葉榛像個小老頭一樣不停地叮囑我,過馬路不要太慌張手術仔細些,不要仰仗著自己聰明就不當回事。
要不是他青春美貌,我真懷疑老唐回來了。
我抗議,「你不要把未來的女博士當成低能兒好吧?……我工作的時候也是很嚇人的……」一邊跟他炫耀一邊連靴子都提不上。
葉榛看我跟靴子拉鏈做鬥爭,連忙無奈地蹲下身幫我,「好,你不是低能兒,你很厲害……對了,真要考博士啊?你就不嫌累?」
「嫌啊,可是我要博學多才讓你看見我就羞愧難當才行。」我催促他,「……你快點兒。」
「就跟你說買雙UGG嘛,買什麼牛皮靴。」
「穿UGG忒不穩重了,沒有公信力。」
葉榛嘴裡不知道嘟囔著什麼,不過心裡肯定又在嘲笑我。
我一抬頭看見葉媽媽正坐在沙發裡,腿上蓋著個毯子,正笑呵呵地看著我們鬥嘴。
她說:「今天外面冷,把圍巾裹嚴實……還有,小榛給果果拿個暖寶寶貼著。」
我走得急,跟她揮手,「不要不要,我不怕冷,媽,我走了,叫阿姨多包兩個硬幣在餃子裡,省得讓葉榛這個福氣王都吃了!」
第二天早上回來,她已經走了。
那是後來我第一回叫她媽媽,叫了後她就走了。
田美女很迷信,她說,她之所以一直不走,大約就是欠這一聲吧。
人走得很安詳,因為病了很久,也沒有人意外。
即使所有的人都很傷心,可是生老病死總有這麼一回,而後安排後事,在墓園裡選了塊合葬的雙人墓地把她葬在那裡。葬禮上,一向處事不驚的卓月忍不住哭出聲來,跪在墓前久久不肯走。
葉榛上去拉她,她抱住葉榛放聲大哭。
小梨抬頭看我,我領著他去殯儀館外的空地上等葉榛他們出來。
可先出來的是沈淨,他眼還紅著,「……月姐想再待一會兒,我們先走吧,我保證不是為了支開你……真的……葉子已經差不多因為那回的事情跟我絕交了……不過,我跟月姐小時候有一半的時間是跟乾媽長大的,所以……」
「你還能開車嗎?」
「當然。」
沈淨開車把我們送回家,進門他站在門口說:「我能借浴室洗個澡嗎?身上都是燒元寶蠟燭的味道……」
「好。」
等沈淨去洗澡了,我去廚房裡煮甜酒沖蛋湯圓。小梨換了他的小袍子睡衣,站在廚房門口憂心忡忡,小眉頭皺成一個疙瘩。
「怎麼啦?」
他撅起嘴,「我不喜歡爸爸跟卓月阿姨待在一起。」
我有些吃驚,難道小東西也懂得什麼叫做愛情了嗎?
「為什麼?」我摸摸他憤世嫉俗的小臉,「我一直以為你很喜歡卓月阿姨。」
「現在不喜歡了,我不想她做我的媽媽。」葉梨說著說著就著急起來,「上回小淨就是跟她串通好的,說沒時間,讓她去纏著爸爸。」
沈淨尷尬地擦著頭髮站在浴室門口。
我指著小東西笑,「你看,我兒子什麼都知道。」
「那個……上回……」
「我知道上回不關你的事。」
他本來就哭過的眼睛幾乎是眼淚汪汪地望著我,好像沉冤昭雪般。
我繼續說:「你這人雖然不是東西了些,也不會幹那樣的事,是卓月拜託你的吧?」
沈淨怔怔的,「月姐是真的喜歡葉榛的。」想了想他又補充,「喜歡一個人沒什麼錯啊,以前葉榛跟月姐還在一起的時候,你不是也追葉榛追得很猛?」
這話說得單純又無辜,我笑了笑,流水台裡嘩啦啦地淌著水,我失措地關上又打開,覺得真是荒謬又好笑。神經質地在廚房裡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終於平靜些。
「是她不要葉榛的,如果她沒把葉榛丟掉,我怎麼會撿到他?」
沈淨搓搓鼻子,「說撿也太難聽了吧?月姐當時想要的,葉子他給不了,所以才分開,這本身也不全是月姐的錯,她並不是不愛葉子啊。」
「所以現在……我該物歸原主?」
「也不是……」他怔住了,似乎在考慮自己說的話是不是欠妥當。
我又在廚房裡轉了一圈,眼前一陣陣發黑。
現在到了連個莫名其妙的人都來跟我叫囂的地步了嗎?碗裡放著一個大西紅柿,我抓過來手上一緊,那東西立刻變成了番茄醬。紅色汁水順著指縫往下淌,我非但沒安靜,反而更暴躁起來。
「……你們想都別想!我跟他結婚!過了年就結!不結也行……除非我死!」
我把西紅柿醬狠狠砸在腳底下。
沈淨在身後喊著:「我不是那個意思啊,我是說現在葉子都不怎麼跟月姐說話了,至於嗎……哎,唐果!……唐……」
「媽媽!」
我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門框上。
【2】
初五大晚上徹夜忙手術,人手不夠,我一個人盯了兩台手術。
初六到初九白天跟葉榛迎接弔唁的親朋好友,夜裡跟著守靈,實在累了就在沙發上躺一會兒,最後竟到了累倒的地步。
聽說葉榛把沈淨給揍了,一個養警犬的畢竟拼不過真刀實槍演練過的特種兵,他留了力,沈淨還是被收拾得很慘。臥室外面我聽見葉榛壓抑著痛苦地咆哮:「我媽剛沒了,她要是出什麼事,你讓我怎麼活?」
然後我聽見沈淨由憤怒到崩潰後帶著哭腔地罵,「你以為我是故意的啊?我他媽都快後悔死了,我怎麼知道兩句話她就能暈過去?!」說完一個大男人就號啕大哭起來。
其實我只是太累加體力消耗過度,倒沒什麼大事。
說是暈倒,不過是睡過去了,醒了以後身上發軟,吃點東西就立刻能活蹦亂跳。
可是我不敢爬起來,因為葉榛不相信,他很緊張也很害怕。我不知道怎麼安撫他,去平復他內心的不安。
探病的一撥一撥的來了,先是醫院裡的同事,接著夏文麒奉命送湯來冷嘲熱諷我林黛玉附體,而後於雅致和師娘也來了。師娘帶了她自己包的鮮肉粽子,於雅致沒好氣地問我什麼時候可以送花圈來。
最後杏子來了,捧著束麻辣燙,喜氣洋洋的,「哎呀,你不光會生孩子,還會生病啊?」
我大怒:「我是人當然會生病啊!」
「我總有種就算全人類都滅絕了,你自己也能頑強地在地球上生存下去那種感覺。」
「得了,快把麻辣燙給我,這兩天喝湯喝得我快動脈粥樣硬化了!」
還沒吃兩口,葉榛走進來倒水,見我嘴上吃得紅紅的,頓時面如寒霜。
「拿來!」
杏子把臉扭一邊去裝沒看見,我又抓緊咬了一口,才不情願地交給葉榛。
「你要的粥,剛才家裡的阿姨送來的。」
「我不想喝粥。」
「你不是說想喝皮蛋瘦肉粥?」
我跳起來,「那是因為你只准我喝粥啊!」
當然這個跳只是想像中的跳,還沒跳起來已經被葉榛牢牢地按在床上,低聲求饒,「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錯,你快點好起來,等好了我帶你去吃火鍋好不好?」
我只能吃掉粥,煮夫去洗碗。
柯女王面色複雜,「我可是剛被初戀男友耍了心理嚴重創傷的女人啊,竟在我面前秀甜蜜,怎麼就交了你這麼個倒霉朋友?」
「喂,我怎麼了,十年啊,十年我才如願以償,我容易嗎,當然要抓住每一個機會秀恩愛。」我衝她揚起小白牙,「所以,你看了應該欣慰得不行,要不我交你這麼個倒霉朋友幹嗎?」
「我是真的為你高興,你是我的驕傲。」
「嗯嗯。」我指著杏子的鼻子,「所以你趕快也跟上我的步伐啊,找個宜家宜室的男人好好過日子。你看我們家葉榛,上得了廳堂入得了廚房還上得了床,穿著衣服身材就夠好了吧,脫了以後那肌肉,嘖嘖……」
「啪!」廚房裡傳來碗掉在地上碎裂的聲音。
接著一聲羞憤交加的吼聲,「唐果,你再給我胡言亂語試試?!」
杏子風中凌亂地笑了,花枝亂顫,形象全無。
杏子走後,我抱著筆記本趴在床上在淘寶網定做了一副掛聯,上聯是:糊天糊地糊住牆角。下聯是:防火防盜防前女友。橫批:小*****散!
我說:做得精緻一點啊,我要掛在我家客廳裡的,最顯眼的位置。
淘寶店主哭笑不得:親,您家裡掛這個啊?不都要掛個什麼梅蘭竹菊嗎?就算掛字,也要掛《愛蓮說》之類的吧?
我說:不不,心裡有點虛,掛家裡辟邪。
淘寶店主笑得很沒形象,在旺旺上用了好幾個大嘴巴笑:好,反正是在同城,我保證今天晚上就去給您掛上。
總之,古人說得好啊,挖人牆角者必被人挖之。
我的確心虛。
果真探病的一撥一撥的,終於到了卓大小姐了,不愧是忠良之後,看病人帶的東西都不一樣,燕窩,那得多少錢哪?我趴在窗戶邊兒偷看,齷齪是齷齪了點兒,說變態也行,可我本身就不像她是那麼高尚的人。
「果果呢?」
「……睡了。」
葉榛笑得那叫一個疏離得體,跟大戶人家的小姐似的還跟野男人保持一定距離,叫人看了就舒坦。
「坐,喝點什麼?」
「你們家除了茶能入口還有什麼?」卓月一抬頭看見牆上掛著的東西,臉色立刻就不好看了,再多的涵養也繃不住,指著那對聯,「喲,你們家夠前衛啊,掛這個?」
葉榛差點忘了這茬,畢竟淘寶店主來掛上去的時候,他不好當面跟我爭執什麼。淘寶店主走了,我就撒嬌打混,在他身邊扭來扭去,扭得他繃不住把我撲倒調教,後來直接給忘了。此刻他那張小臉上可精彩了,紅彤彤的,手足無措,都不敢看她。
「……我馬上摘下來!」
「不用,這不就是給我看的麼?」卓月往沙發上一坐,連笑容都不見了,身子都在發抖似的,一下子流出淚來,「葉榛,你就這麼縱容她這麼糟踐我?」
「對不起,月姐你不要哭,我馬上摘下來,果果她沒別的意思,她……她就是小孩子脾氣……」
葉榛回頭找椅子。
卓月一下子從背後抱住他。
「……小榛,你還是喜歡我的吧?原來你跟她結婚也只是向我示威對嗎?你到現在還不肯原諒我嗎?……你就不能原諒我嗎?」
我如今才想,我是不是有些過分了?我是想氣她沒錯,不過沒想到會把她氣哭。偷聽到別人的真心話也是很悲摧的事情。因為有些話知道了,總比不知道好。人生的最高境界是難得糊塗,太明白了會很累的。
我把額頭磕在牆上,好像闖禍了。
我都不敢看了。
「我沒有不原諒你。」葉榛囁嚅著,「月姐你先放開我,有什麼話好好說不行嗎?」
「我不放!」卓月還說我是小孩兒呢,她能成熟多少,「小榛,我一直愛你,你也一直愛我,為什麼我們不能在一起呢?難道是因為小梨嗎?……小梨很喜歡我的,我也很喜歡小梨……還是,難道生過孩子就那麼不一樣?在你心裡孩子比愛情重要嗎?」
我想摀住耳朵,又想聽,乾脆把耳朵摀住露出縫隙掩耳盜鈴。
「月姐,我從不覺得孩子比愛情重要……但是,怎麼說呢?……我承認當初即使跟果果在一起後,我依舊覺得這世上不會有什麼人能超越你在我心裡的地位,我大概會一直愛你吧……不是刻意的,只是覺得……太難了。可是後來也不知道怎麼的就愛上她了,我真的愛她,也許一開始我自己都不知道,可是等我知道的時候,我已經很愛她了,我現在都不知道我怎麼能這麼喜歡一個人。」葉榛喃喃自語般,每個字都很甜蜜,「以前離開你,我還能忍受,大約是因為年紀小,人也驕傲了些吧。當時也怪我,如果我能夠想事情成熟一點,或許你會跟我在一起的,我知道你愛我,真的,我從不否認這一點。所以,以前的事我也有錯,談不上原諒不原諒。可現在要是果果要離開我的話,我不知道我會怎樣……我估計會一直等她,一直去追她,破壞她的生活,不擇手段也要得到她……你看,我已經變成這樣的人了。」
卓月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她摀住臉,脫力一樣地駝著背,葉榛蹲在她面前,拉下她的雙手用力握住,誠摯地微笑,「月姐那麼好,是我沒福氣,月姐一定會找到個讓你幸福的男人的。」
卓月搖頭,哭得喉嚨嘶啞,「那在山裡,你為什麼要那麼拚命去救我?你不愛我為什麼要為我去拚命?……為什麼要給我錯覺?」
「你還記得那天翻車,我抱著你跳車的事嗎?」
「她因為那個責備你?」
「不,她以為我跟著翻下了山溝,結果嚇得從高坡上滾下去,腰上刮了個大口子。可她什麼都沒跟我說,還是後來我們隊裡的鉤子跟我說的——她怕我知道這傷的來源會愧疚難過。月姐,這樣的人我愛上她,不可能嗎?她最好的年紀都花費在我身上,就算是塊冰,我也該融化了。」
葉榛更溫柔了,「月姐在婚禮上跟我說過,我的幸福對你來說很重要。我也是一樣的,月姐的幸福和生命對我來說都很重要。即使不是親人,你跟小淨都是我的親人……就算是個陌生人我都會全力去救,更不要說是我的姐姐。」
「只是姐姐?」
葉榛沒否認地點頭。
卓月又哭了一會兒,妝都哭花了。等她平靜下來,這才因為失態而尷尬起來。她從沒被拒絕過,她金枝玉葉慣了,覺得什麼東西只要她想要,一定就會在那裡等著她。她長到三十多歲才懂得珍惜,懂得隱忍和等待。
而我從十年前就開始隱忍著等待時機,我知道愛這種東西可以彌久恆遠,也可以轉瞬即逝。
【3】
第二天我悄悄把那掛聯摘了下來,放進書櫃裡給碎碎墊腦袋。
葉榛沒說什麼,不過也不太想理我。
說白了,他在跟我賭氣。
那天晚上他跟卓月說的話,每一句都把我暖得熱乎乎的。他是獨生子,與卓月、沈淨一起長大,那些就是他的兄弟姐妹。而我卻任性地弄來那麼個東西,讓卓月哭了,讓他難受了。
我英雄氣短,乾脆躲回家避風頭。
美人母親從三亞曬成非洲人回來,跟夏文麒他爸媽都美得很,在那裡炫耀什麼防曬油曬出來的顏色像蜂蜜。夏文麒從海南背了一大包椰子糖椰子片椰子粉回來,就小心吧啦地塞我兩包椰子片,「想吃,叫你家葉榛給你買去。」
想起我們家葉榛剛喪母又被我氣著,頓時我心裡很不好受。
晚上躺在被窩裡給葉榛打電話,他倒是接了,「還沒睡?」
「……已經睡了,我想問你,我的蒜澆水了沒有?」
「你的水仙本來就是泡在水裡的。」
我尷尬地「哦」了一聲,「那我沒事了,我睡了,晚安了。」
葉榛「嗯」了一聲立刻把電話掛了。我氣得輾轉反側,他他……他不求我回去也就算了,連個晚安都不說!他不過是想讓我認錯,可我都低三下四地打電話給他了,他還想怎麼著?
好,冷戰就冷戰!Who怕who啊!
於是這年過去了,葉榛調進了武警總隊,剛過去事情多。而且他在抽空籌辦婚禮,倆人再賭氣,大事也不能落下,這叫不拘小節。不過他不跟我聯繫,只跟他丈母娘和夏丈母娘一起謀劃,從酒店到名單,還有一些細節。
而年後醫院裡也忙,過年都大魚大肉又不要命地喝酒,酒精中毒洗胃那是輕的,胃穿孔和酒後車禍的大俠們能湊倆病房。有的還在一起交流酒後駕車的經驗,說得豪情萬丈,我詛咒這倆人以後開車一個走S形,一個走B形。
明天的擇期手術,人家病人家屬指名要我,說姑娘比爺們兒仔細。
李主任很受傷,在食堂裡吃飯時拍著桌子跟老師說:「我這做麻醉都做了多少年了,啊?竟然說這小丫頭眼神兒好!我眼神兒不好我不是還戴著眼鏡的嗎?我用手打麻醉又不用眼睛打麻醉……」
老師悠悠一笑,特仙風道骨,「誰叫你沒上過晨報?」
從此老師這句話成了名言,無論是誰有點小埋怨,什麼不長工資啦,什麼績效考核不公平啊,什麼女朋友跟人跑啦……以此類推,總有人看破紅塵地提點:誰叫你沒上過晨報?
吃過飯我們回各自科室上班,剛走到護士站就聽見急診室那裡有人在鬧。
一個大男人在那裡又哭又鬧地討說法,萌萌鄙夷地翻著白眼,「前幾天那個重症肺炎懷孕三十四周的產婦,她老公拒絕在手術單上簽字,後來是婦產科的宋大夫和急診室主任一起做他的思想工作做了近一個鐘頭。後來還是院長過來說,手術費一分錢不要,還簽字畫押了,那男人才簽字。結果還是因為耽誤了時間沒搶救過來死了。這不,死者老公來鬧呢,要人呢,說是醫院害死了他老婆兒子,早幹什麼去了?!」
這事最近在醫院裡挺轟動的,院長給摁住了,怕招惹來記者對醫院的名聲也不好。
我壓根沒當回事,只是替那個孕婦很可惜。
晚上回家葉梨在抱著電話跟他的同桌付今言煲電話粥,倆小孩嘰嘰咕咕有說不完的話。
第二天的手術做好麻醉,我照例在旁邊盯著,主刀大夫老汪劃開病人的肚子。洗手護士嘖嘖兩聲:「好大的腫瘤,真腫瘤,真壯觀,切下來不得輕二斤。」
「閉嘴,擦汗……手術鉗……」
手術進行到七十六分鐘的時候,我聽見去拿血的護士不耐煩地喊:「你幹嗎,這裡是手術室,不能進!」接著就是一聲尖叫。老汪邊把腫瘤抬出腹腔邊問:「怎麼回事?」話音剛落,一個男人就衝進來,把門鎖上,敞開的棉衣裡綁著好像是炸藥的東西,右手還拿著打火機。
他很激動,呼哧呼哧喘著氣,眼睛赤紅。
「宋清!……宋清呢?你們別以為你們把宋清給藏起來了,我就沒辦法了!你們醫院害死了我老婆兒子,我要你們償命!」
膽小的護士尖叫著摀住頭蹲在地上,助理醫生拿著止血鉗的手都抖了,老汪看起來也很害怕,還強裝鎮定著,「……這位家屬,你別激動,手術還在進行中……」邊說汗水都滴下來了,手忙腳亂地縫合,整個手術室的人嚇哭一半。
我真的很怕死,可是手術台上的女患者今年三十四歲,她八歲的女兒還在外面的休息椅上坐著。
我的心臟跳得很快,我很怕,「你不是要找宋大夫嗎?他好幾天沒上班了,我帶你去我的休息室,然後我打內線給院長……你跟我們同歸於盡也沒有意思,你就是想報仇對不對?」
「對!」男人紅著眼,「叫他來,我殺了他給我老婆孩子報仇!……你別拿刀,你拿刀我就點著!」我把手術刀扔過去,而後舉起手,「你不要拿打火機了,我害怕,你把手術刀壓我脖子上,我帶你出去就沒人敢過來了……」
男人還在猶豫,他不相信醫生,可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讓他漸漸放下了防備。他把打火機裝進口袋裡,拿起刀,「你過來!」
以前都是我拿著手術刀切開標本的皮膚,被手術刀架在脖子上倒是頭一回。
在我的休息室裡,男人把門鎖上,他還不傻,也知道把窗簾拉上,而後一指牆上的電話,「打!打電話!跟院長說叫宋清過來,要不我就引爆炸彈同歸於盡!」
我顫巍巍地拿起電話撥到院長辦公室,那邊迅速接起來,「小唐?」
我開始流眼淚,「院長,他要找宋大夫……」
男人把電話搶過來,「你是院長嗎?宋清,找宋清來!……不,我不要錢!我就要宋清的命!我給你兩個小時,宋清不來,我就殺了這女的,然後出去炸掉你們醫院,你們全都給我老婆兒子陪葬!」
我在食堂裡多多少少也聽萌萌他們八卦過。
這男人開了個小吃店,因為先天的小兒麻痺腿有些殘疾,一直到了三十多歲才娶了媳婦,是在他店裡打工的小妹,一心想要嫁個城裡人。
小吃店的生意很一般,勉強能餬口,多餘的錢肯定是沒有多少的。
上回做手術,男人並不覺得自家精神挺好的老婆是在「病危」,只聽說大醫院裡就是騙錢,嚇唬人,沒個幾萬塊錢出不來之類的。他覺得醫生在騙他的錢,所以一口咬定不簽字,只要藥物治療。
男人看起來精神高度緊張,好像隨時都可能崩潰。他在休息室裡翻來翻去,桌子底下有一瓶喝了一半的酒,是老師藏的。他擰開蓋子一口氣灌進去,把酒瓶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哭什麼哭?你再哭我就立刻弄死你!」
我胡亂擦著眼淚,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4】
為了防止他真的引爆炸彈,我能聽到外面在疏散病患的聲音。
所有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掛在牆上的電話一直都沒再響過。十幾分鐘後我聽見警笛聲,男人更緊張了,手已經掏出了打火機緊緊握著,焦躁地掀開簾子往外看,而後在屋子裡走來走去。
「叫了警察我就怕了?竟然敢叫警察……反正我老婆兒子都沒了,老子也沒打算能活著出去……」男人暴怒地看著我,「打電話!繼續給院長打電話,叫宋清來!他要是不來,你就死!死!」
我還沒來得及拿起電話,電話就響了,男人一把推開我接起電話,「……宋清來了沒?……你不是院長,你是誰?……什麼?……你是這女人的愛人?……好啊,沒事,我不動她!真的!你跟那個院長說,沒用,你把宋清帶來,你愛人就安全了啊……還有四十分鐘,你們看著辦!」
我大叫:「葉榛!」
男人把電話掛了,在口袋裡摸出煙拿出打火機點著了。煙頭一直在腰間晃,我真怕他不小心引爆炸彈。我真的不想死,我也不能死。我不能讓媽媽在五年之內失去倆最親的人,也不能讓小梨沒有媽媽,我也還沒有跟葉榛結婚。
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比如跟葉榛好好道歉,比如好好地給他幸福。
或許因為知道葉榛在這裡,所以我在驚恐之中慢慢鎮定下來。
談判專家來了,在外面用平穩溫和的聲音勸男人開門。
男人依舊是那一句話:「叫宋清來,時間到了,我就跟這女醫生同歸於盡。」
在手術室裡養成的習慣就是對時間特別敏感,我看了下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小時四十六分鐘。而且做小吃生意的人,對時間也是敏感的。我知道宋清不會來的,無論是醫院還是警局都不會給他報復的機會。這個男人已經瘋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處境,所以最後的時間到來,他絕對會引爆。
談判專家來了又走了,對於一個除了命什麼都不要的亡命之徒來說,他們無能為力。
「你既然怕成這樣,為什麼當我的人質?是不是我老婆的手術你也參與了?!」
「沒有,你妻子手術那天我沒在醫院裡,我媽媽去世了。」
他暴怒,「你騙我,怎麼就那麼巧?!」
「我沒騙你,我今天要是死在這裡,我兒子就沒媽了,我也沒法結婚了。」
「剛才那個不是你愛人?」
「結了又離了,現在又想結了。」
男人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我發現這樣心平氣和地說話能讓他平復緊張,他沉默著,慢慢安靜下來。
「我原來也有愛人,現在沒了,連孩子都沒了,是個兒子,那是我兒子!」
「你要是簽字了,你現在什麼都有了。」我不想激怒他,我只是有點看不起他,「宋大夫連院長都請來了,給你們免除手術費,你應該感激他,你要恨就應該恨你自己。」
「你說什麼?!」他青筋直冒,從桌上拿起手術刀,「你們醫院醫死了人,到了現在你還推卸責任?!」
我摀住頭,怕他衝上來打我。而男人也就是狠狠踢了下桌子,盛著水養玫瑰花的輸液瓶掉下來摔得粉碎,聲音很尖銳。我嚇壞了尖叫一聲,背死死抵著門。男人煩躁地走到窗邊掀起一點簾子往下看。而後,我聽見球型門鎖傳來很細微的金屬碰撞聲,因為離得近,所以我聽見了,而那個人沒聽見。很輕微的,我試著在門上敲了三下。
這是我跟葉榛打麻將的時候的小動作,敲三下是催牌的意思。
金屬聲頓了大約有兩秒鐘,電光石火間,我確定葉榛一定在外面,接下來我聽見輕微的兩聲敲擊門板的聲音。兩聲……葉榛的意思是——不要碰牌,我要吃,讓路。
是讓路!
腦子還沒回過神,身體已經迅速做出了反應躲到了門口,而在我剛躲開的瞬間,門被踹開了。趴在窗邊的男人毫無防備,就被葉榛衝進來一腳踢掉了手中的煙和打火機,接著狠狠的一個手刀劈下來,男人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就趴在地上不動了。
他拉開窗簾朝窗外打**手勢,屋外衝進來訓練有素的武警隊員。
葉榛面色陰沉,抓住看傻的我,「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脖子上只有幾條刮蹭的血痕,我搖搖頭用力抱住他。
「媽的!在身上綁了一堆二踢腳裝炸彈,這孫子!」
「什麼二踢腳?」
「北方過年放的那種炮,兩響的,地上一響,天上一響……就這還來炸醫院?媽的,這孫子哎!」那人呸了一口,「狙擊手收工了吧,叫消防隊的人也走吧,沒事兒。等這孫子醒了,把他帶郊區去綁樹上,咱幫他點了,叫他自己看看什麼叫天女散花!」
我聽著聽著忍不住笑出來。
他們都扭過頭來看我,也跟著笑,這些大約就是葉榛的新隊友。
「嫂子沒事吧?」
我連忙說:「沒事沒事,挺好的。」想起他們剛才都在外面,又解釋道,「這人也沒打我,是我自己嚇著的。」葉榛剛才在我身上捏把了半天沒找到傷口,而後死命摟著我大喘氣,無論我說什麼,他都不肯放開,也不動。那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忙把那個暴徒拖出門去,又體貼地關上門。
葉榛抱了很久,久到我都累得不行了,他才放開,我一摸肩膀已經濕透了。
他哭得很慘,我又嚇壞了。
「果果,我們去領結婚證吧。」
「好好。」
「不,今天就去領。」
「……今天人家民政局已經下班了吧?」
「那明天一早就去。」
「沒問題。」
「不吵架了?」
我使勁搖頭,「不吵了。」
很久以後我才有些迷迷糊糊地回過神來,是不是葉榛同學坐地起價用眼淚把我騙進了民政局?
【5】
第二天葉榛押著我去領了結婚證。
而後我們舉行了婚禮,在酒店請了親朋好友們吃喜酒。卓月跟她的父母在上座上,她算是新郎的家人,而我的家人除了我媽還有夏文麒一家,還有張眠這個外姓大哥——這樣的組合湊在一起還真是十分的詭異。
葉榛的兄弟們都來了,不論是舊的還是新的都來了,坐了五六桌。小花童葉梨和借來的付今言穿著白色的小西裝惹得在場的叔叔阿姨們一直卡嚓卡嚓拍個不停。婚禮完畢,我們立刻坐上了飛機去馬爾代夫度蜜月。
好像把以前所有殘缺的幸福時光一下子補全了。
卡尼島很漂亮,我們倆不能待在房間裡,我是色狼,他是色魔,都是饕餮色相而活的怪獸,很容易就因為迷戀對方的肉體而糾纏在一起。
在沙灘上曬了一會兒太陽,我去拿飲料,回來看見金髮美女正拿著一瓶防曬油,那意思是讓葉榛幫忙。那金髮美女可真漂亮啊,深邃的棕色大眼,高鼻子小嘴,吐出來的全是鳥語。
葉榛笑得那叫一個開心,眼睛都彎了,不知道說了什麼,笑得那叫一個蕩漾。
我扭來扭去地走過去擺個POSE,用英文說:「先生,我請你喝一杯?」
葉榛說:「對不起這位美女,我剛才已經跟這位說過了,我有太太了。」
我說:「你太太呢?」
「她去拿飲料了。」
「我不行嗎?」
葉榛考慮了一下,「你親我一下,我就跟你說行不行。」
我趴在葉榛臉上狠狠親他一口。
金髮美女大驚失色,原來欣賞的表情變成了驚嚇,忙不迭地跑了。
回到房間我笑得在床上打滾。
「別淘氣,你手機上有未接電話。」
我用客房裡的座機打越洋電話給於雅致。
「於雅致呀,怎麼啦,越洋電話很貴的,快說快說。」
他懶懶的,「沒事,就是想祝你幸福,還想問你一件事。」
葉榛已經去浴室裡沖澡了。聽著嘩嘩的水聲,於雅致急急地說:「唐果,有姑娘追我。」
「恭喜啊,你這是跟我炫耀?」
「不是。這姑娘太可怕了,圍追堵截跟你有得拼,你有什麼好辦法甩掉她?」
「把萌萌借來裝男女朋友。」
「試了,沒用。」
我大笑,「那你就等著有一天跟她進禮堂吧。」
於雅致沉默起來,半晌又說:「你說,如果一開始我就有好好對你的話,我們倆會不會在一起?」
我笑了,「不會。」
「你認定他了?」
「嗯。」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你會不會走同樣的路?」
我想了想,認真回答他:「我不會選擇與葉榛無關的人生,無論多少次,我還是會選擇在十六歲遇見他吧?」
葉榛裹著一條浴巾抱肩站在浴室門口,頭髮濕漉漉的,皮膚上滾落著水珠。
他翹著嘴角甜蜜地笑。
遇見他,愛上他,嫁給他。
我的人生終極奮鬥目標,全都實現了——我掛上電話,在習習的海風裡走過去,用全部的熱情擁抱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