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的天空是靜靜的灰藍色,只是這天空下的街道上卻熱鬧起來。賣菜的小攤,來回穿梭的黃包車,周圍的布莊,餅店都掛上了招牌。夜心女中門口也三三兩兩的走來一些穿著青布褂子,黑裙白襪的女學生。這糟雜的腳步聲漸漸打亂了起初的寧靜,叫賣聲也多起來,晨曦的第一縷陽光傾斜在一輛由遠而近的馬車上。
我喜歡坐馬車,於是爸爸找工匠將馬車造得相當講究也比平常的馬車大上一倍,兩匹紅棕色的駿馬到人多的時候步子都慢下來,生怕撞到什麼人。那些擺攤擺得不靠邊的小販們剛想捲起東西以防那畜生沒眼沒珠的衝過來,看這情形動作又慢了下去。
「是葉家二小姐的馬車。」有人嘴裡咕噥著。
馬車在夜心女中門口停下來,馬伕還沒來得及下車彎下身子讓我踩著背走下來,我已經從半米多高的車上跳下來就往學校裡沖,潔白的洋裝被風蕩起來:「趙叔,你回去吧——」趙叔只能招呼著,小姐你慢點跑之類的,臉上的皺紋裡,除了關愛就是對這位淘氣的二小姐無奈的神情。趙叔是看著我長大的,他和老伴只有一個兒子也在葉家做事,只不過老來膝下無女,總覺得兒子不如女兒貼心。
我不顧趙叔的招呼依然一路橫衝直撞的朝學校裡跑,直到找到那個抱著英文課本在鞦韆架上晨誦的岳小滿才撲哧一聲笑出來。她嗔怪著拿書本敲我的頭:「傻姑娘,又傻笑什麼?」
「你週末果真與對面敬德高中的余子漾去相親啦?」
岳小滿的臉立刻像熟透的櫻桃般,只顧著用手擰著書角別彆扭扭的說:「嗯,是他爸媽和我爸媽安排的,我只看我的宋詞都沒拿正眼瞧他。」
「那余子漾家可是上海灘有名的綢緞商,年關的時侯,他們派人送來了好多的綢緞,我媽和雲姨,凌姨笑得臉上的褶子連整罐粉都遮不住。」
岳小滿忍不住笑了起來:「你若瞧著那余家好,不如你嫁過去。」
「我嫁過去算什麼,人家看上的又不是我。余子漾長得也斯文,你爸那個教書的老古董看中的女婿要被人搶走了,他不氣瘋才怪。」我只顧著和岳小滿說笑,一直到上課鈴聲響起來,才急忙得往教室跑。我突然想起,上週五放學時王校長說,下週一對面敬德高中的秦老師會來授課,希望同學們注意談吐儀表給老師留個好印象。
我和岳小滿趕到教室時,那位秦老師已經站在講台上了,王校長看見冒冒失失的闖進兩個人來,剛要動怒,卻看到是我氣喘吁吁的進來,於是硬生生的將火氣壓了下去換上平和的聲音:「兩位同學快回到座位上。」
我悄悄的朝緊張的岳小滿吐了個舌頭,這個小動作卻恰好落在講台上男人的眼睛裡。
「這位同學請留步。」
「啊?」我不確定的回過頭,剛看到所謂的秦老師有嚇了一跳的感覺。所謂的老師大多就是中年以上而且滿口的之乎者也,面前的老師年輕到讓人難以置信。
「你叫什麼名字?」
「葉冰清。」
「學校有規定,在校學生要穿校裙來上課,為什麼其他同學都遵守規定,只有你不遵守?」
這位老師是來者不善,應該是像其他老師一樣,開始就對我挑三挑四,一聽到是葉光榮的女兒立刻變得低三下四。這樣的道貌岸然的人未免讓人覺得惱火,我揚起下巴巧巧的笑起來:「我不喜歡校裙,太難看了。我喜歡穿洋裝,而且,我不喜歡梳辮子。我不喜歡的,從來沒有人強迫我去做。」
王校長拿出手帕擦了擦冷汗,他生怕得罪了我,葉董事長讓他吃不了兜著走。他連忙站起來打圓場:「秦老師,你看,葉同學的父親葉光榮先生可是我們學校的出資人,這……」
秦時月也笑起來看著我說:「原來是這樣,那就請葉同學在座位上站著聽完這節課吧。」
在校門口等趙叔的馬車,我一直在想秦時月這個人真特別,雖然站了一上午腿酸得要命,心裡卻一點也不討厭他。他不過二十二三歲,漂亮的眉眼,那些跟男人甚少接觸的女學生們哪見過這麼英俊的男人,一個個的臉都像塗了胭脂般。他念詩詞的聲音也好聽極了,而且從不搖頭晃腦,看著就順眼。
對面的男校的男生有不怕死活的朝這邊吹口哨,女學生們像鳥雀一般呼啦散開了,只有我還愣愣的站著。
空中突兀的鳴起了槍響,街上的人和小攤販們稍微愣了一下就開始收拾東西,婦人帶著嚇哭的孩子在街上跑,店舖們忙著關門。一時間街上亂成一片,人們都逃命般朝沒有槍聲的地方跑。
心裡「咯登」一下,我皺了下眉頭於是朝有槍聲的地方走去。雖然在夜心女中讀了半年,對著周圍的環境還是很陌生,進了一個冷清的巷子直著往前走,卻沒了路。我跺了跺腳又往回走,巷子中央卻橫亙了一個人。那人穿著破舊的滿是油污的白色大褂,褂子上已經染滿了血,他捂著胸口倒了下去。來不及多想我三步兩步跑過去問:「你沒事吧?」最近聽多革命黨人被追殺,說不定真被自己碰上了一個。
「救我……」男人的聲音很虛弱,我試著要把他扶起來,可是他滿身是血一走出巷子,追殺他的人就會發現他。槍聲忽遠忽近,正當我躊躇著要怎麼辦,那男人的臉上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腳蹬了兩下就嚥了氣。面前的狀況幾乎是在一時間發生的,我立刻傻眼了,槍聲好像突然近了,而且能聽到雜亂的馬蹄聲和腳步聲。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還沒來得及看到眼前的人是誰,他已經快速的拉著我跑出巷子。兩個人躲在拐角處看到幾個騎著高頭大馬的人尋著地上的血跡進了巷子,不一會便拖了那具屍體走出來。那個長官罵了聲娘,命人用繩子綁著屍體的腳栓在馬上,屍體一直被拖著走遠,留下一道又長又寬的血痕。
我大大的舒了口氣,只覺得全身的力氣在剛才那幾分鐘全用光了,順著牆根坐下來拍著胸口壓驚。
「謝謝。」
「剛才多危險,說不定那些當官的會把你當成那人的同夥。」這個聲音好聽又熟悉,我扭過頭去看救命恩人的臉吃了一驚,竟然是秦時月。
「你跟蹤我?」
秦時月嘲笑般的扯起嘴角:「別人聽到槍聲都跑,你卻往亂的地方走,若不是見那巷子口滴了一路的血,我還真找不到你。」
面前的這個男人為了救一個自己不怎麼喜歡的學生而趟這種混水,我簡直有點佩服他了,於是站起身來拍拍裙子上的土:「秦老師,為了感謝你的救命之恩,今晚我在家設宴款待你,請吧——」
秦時月薄薄的嘴唇抿了抿指著遠處校門口焦急張望的趙叔說:「葉家的馬車來了,你早點回家,明日還要上課,你只要遵守學校的規定就算報答我了。」說完很瀟灑的撥好凌亂的頭髮走出去。我愣了半天,夕陽的餘輝照在他淺灰色的西裝上,他的步伐又輕又快,似乎要到達的地方就是令人神往的天堂。
這幾日上海灘不太平,不是青幫鬧事就是傳來日本人蠢蠢欲動要攻打進來的消息。夜心女中門口發生槍戰的事件令爸爸覺得事態嚴重,於是決定親自接我上學放學。二姨太嘴巴最碎,吃過晚飯就跟媽叨念:「唉,你看,老爺對冰清就是不一樣,我們小楓雖然是葉家的獨子,也沒見老爺捧在手心裡寶啊貝啊的疼著。」
三姨太正認真擺弄手中的繡花針,隱約也聽出二姨太聲音裡的抱怨忍不住笑著插嘴:「二姐,冰清小時候大病了一場,差點小命兒都沒了。老爺送她去外國治病,又在外國留了學回來,就如同失而復得寶貝,你這醋吃得沒譜兒。」
二姨太被抓住了話柄心裡未免有些惱火,臉上依然笑道:「三妹,我不比你,雖然說你只是裁縫的女兒我比你嫁得風光,但是家世怎麼也是清清白白的。哪像我這麼苦命,說得好聽點是影星,說得不好聽,那就是戲子。我只有小楓這麼一個兒子,還指望他光宗耀祖呢——」
「二姐,女人家的地位雖然不比男人,可是玉潔馬上就要嫁給年輕有為的杜上尉,老爺說這個杜上尉是個難得一見的人才,這樣一嫁,不同樣的光宗耀祖?」
樓下的大廳裡二姨太的火氣馬上就要竄起來,二姨太十五歲的兒子小楓,三姨太六歲的女兒桃桃都因為這莫名其妙的戰火而不敢出聲。我的姐姐葉玉潔走過去摟著二姨太的脖子輕笑:「雲姨的皮膚這麼光潔,不要氣出皺紋來啦!雲姨演的那部電影上次玉潔沒看得仔細,能再借我看一下嗎?」
二姨太平時沒別的嗜好,就是對她演的那幾部電影,見了人就吹噓。碰見有喜歡那兩部戲的人連什麼煩惱都忘記了,高高興興的隨玉潔上樓去了。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媽媽才歎口氣說:「凌月,你不是不曉得阿雲的脾氣,整個一人來瘋,不理她自討沒趣就過去了。」
說實話,對這個家來說,我有點像陌生人。爸媽的寵愛的確有點過火,因為我是他們十年沒見的女兒,一直到去年才回到上海。這十年裡,我不止一次的想要回來,可是中國不太平,到處戰火連天,別人都忙著躲戰禍,我卻急著回國,在爸爸的強烈反對下只能作罷。
好在這一雙弟妹品性單純,憑空多出個姐姐倒也不覺得稀奇,整日纏著我問些藍眼睛黃頭髮的洋人吃什麼喝什麼的小問題。
爸爸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我在樓下做功課聽見管家開大鐵門的聲音,接著就瞧見爸爸緊鎖的眉頭,三姨太見狀將一雙兒女帶到樓上睡覺去,媽媽命下人沏了杯碧螺春奉到面前:「老爺,出了什麼事讓你這麼煩心,先喝口茶——」
「處在這亂世之中,真是什麼都不太平。」爸爸歎了口氣:「還記得前幾天夜心女中附近發生的那起革命黨人被殺案吧?那革命黨人死在巷子裡,身邊竟然還遺落了一本蓋了夜心女中印章的國文課本。如果單純的是個革命黨人也就算了,最糟糕的是他身上就有路上校需要的秘密情報。只不過那個情報沒有在屍體身上,必定在那個最後見過那人的身上。現在路上校已經放下話了,如果我揪不出這個課本的持有人,就要下令搜校。」
我這才明白為什麼不見了國文課本,幸好我平時的課本只是拿來看的,若上面有字跡或者名字,對照起來就麻煩了。
「冰清,平時你就留意下,周圍有沒有女同學丟了國文課本。」
「我知道了。」我不露聲色的應了下來,然後一一跟他們道了晚安就回樓上休息。我只記得那人死之前臉上如釋重負的微笑,像是解脫了一般或者什麼重要的事情完成了一般。猛然間有一道靈光閃過腦際,那時候彷彿我的手袋被他猛扯了兩下,因為上面沾有血跡,回家後,我就扔在了牆角里。
手袋還好好的在牆角里呆著,我拿過來仔細的翻看,在即將要放棄的時候發現手袋裡有一根細小的竹棍,竹棍中央是被掏空的,塞著一個小小的紙團。
天狗:
秦時月是打入我組織內部的國民黨特務,請盡快向上級匯報。
黑貓。
秦時月還是每日去夜心女中授課,我還是穿著我的洋裝,他一開始總覺得不順眼,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他每日的行程很簡單,除了在夜心女中與敬德高中兩校之間走動,其他的時候就是回他的公寓,偶爾也會去看看電影,約幾個朋友去歌舞廳打發時間。
如今已經是華燈初上,我叫了一輛黃包車不緊不慢的跟在秦時月的身後,見他轉身進了一個破落的小巷子。我急匆匆的跟了進去卻已經不見了他的蹤影,巷子裡沒有任何的燈光和火光,越往前走越寂靜,那巷子彷彿也沒了首尾,將人吞噬了一般。我的心裡開始打起了小鼓,雖然在國外信奉基督教,這時候卻也明白神是救不了我的。
面前似乎有一群黑壓壓的東西在移動過來,森白的月光透進巷子讓我想起了百鬼大遊行裡的情景,我嚇得快要背過氣去了,尖叫一聲就要往回跑。
身後的鬼影更多,我只覺得腿發軟,順著牆根癱了下去。
一束光照在我的臉上,我想此刻我的臉一定慘白得比月光還要駭人,眼睛希望透過那光看見些讓我心安的東西。
「是你?」秦時月的臉在那一剎那間放鬆了警惕,我抓住救命稻草般揪住了他的衣襟死死的瞪著周圍的鬼影。藉著手電筒的光,那些鬼影分明就是一張張髒兮兮的孩子們好奇的臉。
這些孩子們住在這個深巷髒髒的破房子裡,房子裡有一盞昏黃的小油燈,二三十個孩子擠在破舊的褥子上,餓了就煮些垃圾堆裡揀來的髒菜葉剩飯。
「自從遇見秦叔叔我們就好過多了,起碼沒再挨過餓受過凍也沒有人病死了。」年長的孩子說。
「你們的父母呢?」
「我們大多是逃難時和爹娘走散了,還有幾個是被人販子拐賣來的,我們只有這個地方可以安身,所以有人誤闖進來時,我們就裝鬼嚇人。」
我扭頭看秦時月正將一大包糕點分給那些孩子,看著孩子們狼吞虎嚥的樣子,我對他剛剛建立起來的些許厭惡又淡了許多。這讓我分外的懊惱,將身上的銀圓全塞那孩子手裡,吩咐他買些可以吃的東西,然後轉身出了門。
「葉二小姐,既然跟來了,怎麼不多坐會兒?」秦時月很無賴的跟上來,他臉上的得意映照著我的狼狽。
「秦老師,請你放尊重你點好嗎?誰說我是跟著你來的?」我掩飾好心虛的表情,畢竟他是國民黨的特務,若是他知道被我識破了身份,說不定會惱羞成怒殺人滅口。
「葉冰清,你的臉紅什麼?難道是看上我了?」秦時月開始口沒遮攔,我只覺得這個巷子深得可怕,我怎麼走也走不出去,於是扭過頭狠狠的推他一把,卻被他按在牆上。月光灑在他的臉上,這麼湊近的去看一張男人的臉,只覺得那雙眼睛在暗影裡,深邃得令人不敢去看。
「放開我。」
「說,為什麼跟蹤我?」秦時月肯定學過變臉,否則一瞬間的輕佻,一瞬間的正直,任何正常的人都吃不消。
若我隨便編個理由肯定是糊弄不過去了,只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不明不白的死在這種人的手裡。也許是他的臉離得我太近了,深深淺淺的呼吸蕩起了我的頭髮。那種凌厲的眼神也鼓勵著我,幾乎沒有半分的猶豫,我狠狠的吻向那兩片薄薄的嘴唇。
他迷茫的看著我,聽見我含羞帶怨的聲音:「我喜歡上你了,這個理由夠不夠?」
我想這次我贏了。
搜校就是去給夜心女中的姐姐們檢查身體。
只見過臉皮厚的,沒見過臉皮那麼厚的,秦時月堅持要送我回家,既然說出了喜歡這樣的字眼,自然沒有推辭的理由。葉家已經因為沒有接到我而亂成一窩蜂,爸爸差點就要打電話給警察局連夜搜城,我卻深更半夜帶了個男人回來。
這樣的情景總是容易讓人浮想聯翩。
媽媽自然臉上有些掛不住,卻也不敢怠慢了客人,好茶好水的招待著,秦時月也就相信了那虛偽的留客的話,真的多坐的一會兒。我坐在他對面趕也不是罵也不是,如坐針氈的聽著一家人對他的盤問。直到大廳裡的時鐘響了十二下他才起身告辭,我心裡的一顆大石頭總算落了地。
二姨太將瓜子皮吐得辟里啪啦:「我說老爺,這留過洋回來的小姐就是不一樣。深更半夜的跟男人出門也就算了,還把男人帶到家裡來,萬一做出什麼醜事來敗壞門風,別怪我這個做二娘的沒提醒。」
「住口!」爸爸狠狠的拍了下桌子:「你給我滾回樓上去,我的女兒還輪不到你在這不乾不淨的教訓!」
「哼!」二姨太氣得臉成了豬肝色卻也不敢頂撞的上了樓。
我輕輕的拉爸爸的衣角決定賣個乖巧:「爸,您別生氣,都是我不對。我在國外呆了那麼久,學的都是些洋人的禮儀,若爸看不慣我就改,免得一些風言風語惹您生氣。」聽我這麼一說,老爺子的臉色才緩和下來拍著我的手說:「看得慣看得慣,我葉光榮也算見過世面的人,怎麼會因為這等小事委屈了女兒。再說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那個秦先生也算得上一名青年俊才,適當的來往也不錯。」
「爸,我明白了。」
「還有,明天一早司機送你去鄉下給祖宗上墳,就不用去上課了。」
「上墳?祭祖不是下個月的事嗎?」
「你都十年沒跟著祭祖了,先單獨去一次,免得祖先怪罪。」
不知道為什麼,爸爸的神情有點心不在焉,只是草草的叮囑了幾句便讓我回樓上休息。經過桃桃的房間,看見她的門縫中露出一隻清亮的眼睛。
「桃桃?你怎麼還沒睡?」我將她抱回床上安置好。
「二姐,什麼叫搜校?」
「乖桃桃,你聽誰說的?」我皺起眉頭。
「晚上來了個穿軍裝的伯伯,他說明天要搜校,他走後,爸爸摔了個茶杯。」桃桃驚恐的瞪大眼睛:「二姐,到底什麼是搜校?」
「搜校就是去給夜心女中的姐姐們檢查身體。」我拍拍她的臉,小女孩這才放下心來乖乖的鑽到被窩裡。原來明日是路上校去搜校的日子,怪不得爸爸要找那麼蹩腳的理由支開我,就是怕我的先進思想作祟再給他惹事生非。
汽車走到半路繞了個彎朝夜心女中駛去,司機小陳即使一萬個不樂意也是胳膊扭不過大腿,若是二小姐真的一生氣跳了車,他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這個路上校還真的是官大脾氣也大,帶了部隊將學校團團圍住,還沒等車開到校門口就被攔了下來。
司機小陳說:「這個葉老爺的千金,在夜心讀書的。」
那些下等兵卻也不敢怠慢,車開到學校,我走下車,遠遠的就看見爸爸和一個腦滿腸肥的老男人,軍裝捆在他肥大的身體上像個會走動的肉粽子。學生們聚合在操場,當兵的端著槍將她們圍起來,這陣仗她們哪見過,都嚇得面色蒼白。
「爸——」我的語氣裡有掩飾不住的氣急敗壞。
「冰清?」爸爸的臉色有瞬間的尷尬,但是很快的,他拉著那位路上校換上笑臉:「來,冰清,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路伯伯,這是我的二女兒葉冰清。」
「路伯伯好。」這個軍長不好得罪,我乖巧的迎上去施了個小禮。
路上校從頭到腳上下打量了一番,滿意的點點頭,陰翳的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早就聽說葉兄有一雙如花似玉的女兒,只可惜大小姐早已許了人家,二小姐留洋在外,不知賢侄女是什麼時候從國外回來的?」
「去年回來的,就在夜心讀書。」我心不在焉的回答著,遠遠的看見有一個小官帶著幾個小兵匆匆的跑過來,那臉上有掩飾不住的欣喜和得意。我和爸爸對看一眼,爸爸掏出手帕擦了擦腦門的汗。
「報告路上校,我在一個叫岳小滿的學生的書本發現了這個!」幾乎是獻媚般的將那幾頁寫滿字的紙送到路上校的眼前,他匆匆的看了幾眼,竟然笑起來:「好一個愛國青年,想救國救民於水火之中,不過嘛——」
「路老弟,不過什麼——」
「不過,這要推倒國民統治的思想不是要把人民往水火中推嗎?」
「路伯伯,我想你是誤會了,岳小滿是我的好朋友,這不是她的字跡,想必是她從哪裡看到的,隨便夾在書裡了。路伯伯是個申明大義之人,不要因為這一點小事傷了和氣。」我幾乎要將笑臉陪盡了,那死胖子非但不表態反而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賢侄女此言差矣,現在的女學生啊,哪像以前的女子們安分,就說眼前的這個岳小滿什麼東西不留著,偏偏留這種東西。賢侄女是個思想單純的好女孩,可是這個岳小滿若真像賢侄女說的,不是她的筆跡,那麼她必定有同黨嘛!賢侄女放心,路伯伯絕對不會為難你這個好朋友,在府上會好好招待,只要她將那個寫逆文的人說出來就放她回來。」
說著朝旁邊的小隊長使了個眼色:「還不把那個叫岳小滿的找出來帶走?」
我還來不及阻止,岳小滿怕連累別人已經自動從隊伍之中走出來,許多女生嘩啦一下全都閃開,這個情景看得我心裡發涼。
小隊長過去不客氣的派人架住岳小滿的胳膊,我走過去一人賞了一個巴掌,那兩人邀功的氣焰馬上就滅了。我冷笑道:「也不看自己什麼東西,你們的手敢碰到她的頭髮絲兒,我都要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是,是,葉二小姐教訓的是,小的們知道該怎麼做了!」
「你叫什麼名字?」
「在下是四小分隊的隊長張順——」
我給岳小滿一個放心的眼神,回到路上校面前說:「那就拜託路伯伯好好照顧她了,我隨時都會去府上看她的。」
「我的府上隨時都恭候賢侄女的大架光臨。」
軍隊開始撤出學校,對面男校的學生們湊熱鬧的終於圍上來,我只恨自己疏忽大意害了小滿。遠遠的一個身影似乎一直尾隨著隊伍,不緊不慢的,那清瘦的身影也熟悉得很,只是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
這玉蘭花又潔白又清香最配小姐了
我和爸爸先去了岳小滿家安頓好一切,她教書的老古董爹爹像得了神經癲狂症,一會兒罵自己的女兒是掃把星,一會兒又說事情是在學校發生的學校要負責,再一會兒又哭著跪下求爸爸將小滿救出來。我還以為岳小滿的爹只會板著臉,原來面對自己的子女,哪個父親都會有常人看不到的一面。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沉默,爸爸一直在耳邊叨念:「冰清,你這次麻煩可惹大了,把你支出去總是有原因的,路上校一直在替他那個油頭粉面的兒子物色兒媳,我之所以把你姐姐匆匆的許給杜上尉,是因為路上校去家裡提親,我說已經許了人家,還是杜少將的兒子,他這才肯罷休啊。」
「好了,爸,別說了,事已至此還是想想怎麼將小滿救出來吧。」我煩悶的將頭別過去,透過汽車的玻璃窗,秦時月的身影一閃而過,我忙令司機小陳停車,跟爸爸說碰見熟人了打發他回家。
下了車已經不見了秦時月的身影,面前是國民黨的一個政府辦事處,不知道他是不是去匯報什麼情報了。我無奈的坐在對面的台階上,雖然知道秦時月是革命黨內的特務,但是怎樣才能和那個代號叫天狗的人取得聯繫呢,若我貿然四處打聽,說不定還被他們所懷疑。
「小姐,買花嗎?」面前的台階上一雙黑色包邊的布鞋,我抬起頭看見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少女,梳著油亮的大辮子穿著白底紅花的上衣。
「哦,好。」
「這玉蘭花又潔白又清香最配小姐了,小姐要不要聞聞看?」熱情的賣花姑娘不等我拒絕,已經將花湊到了我的鼻子上。花的確很香,只是這花香未免太濃了,熏得人昏昏欲睡。我使勁的甩了甩頭,面前的賣花姑娘的笑容甜美得太詭異。等我稍微反應過神想將那朵白玉蘭花推開時已經晚了,只覺得眼皮開始發沉,耳畔有聲音彷彿從天際傳來,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