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期間,我也開始常去花丸拉麵店露臉,因為彩夏大概都待在那裡。反正一直窩在家裡也不是辦法。
剛開始的時候,彩夏每次看到我都很驚訝。
「籐島同學沒事也會走出家門啊?」
她到底以為我是怎麼樣的人啊?
冬天的花丸拉麵店總是很閒,白天都沒客人來。一方面是因為現在還在過年期間,一方面則是因為這家拉麵店有被誤認成冰淇淋店的嫌疑。
那一天,宏哥、彩夏和我正在品嚐明老闆特製的麻糬冰淇淋。因為試吃拉麵而只感到鹹味的舌頭,接觸到麻糬和香草冰淇淋的甜味之後舒服多了。明老闆熬的湯味道比以前好很多,但是每天吃還是頗痛苦。
「後來阿俊有跟你聯絡嗎?」
面對宏哥的詢問,彩夏咬著湯匙,皺眉搖搖頭。
「結果也沒回家過年。」
彩夏知道阿俊沉迷著毒品嗎?從去年底到今年初,這條街上發生了好幾起暴力事件,聽說被逮捕的犯人講話都沒頭沒尾,在拘留所待上半天就藥癮發作痛苦不堪。我每天都收看早晚的新聞節目,在電視畫面上找尋篠崎俊夫的名字。
彩夏說:「我想哥哥大概在墓見阪那裡。」
「那個人是阿俊的女朋友嗎?」
「不是啦,他是男的,好像是大學生還是研究生吧?」
哥哥不可能有女朋友啦!彩夏一反常態地認真說道。雖然被斷定沒有女友的阿俊很可憐,但其實我也是這麼想的。只有宏哥提出了不一樣的意見。
「是嗎?他那軟弱的個性還挺適合當小白臉的,就算現在賴在哪個女人的家裡我也不訝異。如果真是這樣我還比較放心。」
「那樣是比較令人放心沒錯……可是不可能啦!哥哥不會洗衣服也不會做飯。」
「不不不,小白臉不用洗衣服也不用做飯。」
「是這樣嗎?」
「雖然有時候會被誤解,不過如果會做家事那就是家庭主夫了,不是小白臉。小白臉就是要讓女生覺得:『這個人沒有我就活不下去!』所以家事全都是女生做。」
這傢伙真是差勁透頂。
「嗚哇,要是我絕對做不來,我一定會覺得過意不去而幫忙做家事,或是做好晚飯等對方回家之類的。」
「是啊,小白臉的工作就是誘發女生的母性本能,普通人是做不來的。」
「好厲害喔!」
一點也不厲害,宏哥在胡扯些什麼啊?這個超級大人渣!雖然我心裡這麼想,但是懶得吐這兩個人的槽,所以就繼續專心吃麻糬冰淇淋。
「你沒想過要結婚嗎?」
「沒想過耶!」
「為什麼?」
「其實我心裡有真正喜歡的人,所以沒辦法跟其他女生結婚。」
「可是同居就沒關係?不覺得這樣對不起那些女生嗎?」
「我也覺得對不起人家,可是改不了,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
「你去死啦!」
「不行哦,籐島同學,你又把心裡想的事情說出來了。」
啊,真的耶,不過算了。
「你們剛提到墓見阪嗎?」
背後突然傳來聲音。我轉過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人戴著有如俄羅斯士兵的四角型毛皮帽、穿著胖胖的軍用防水短外套,我過了好一會才發現那個人是少校。護目鏡式的太陽眼鏡完全罩住眼睛,看起來就像臉的一部份。
「啊!向井哥,好久不見,新年快樂!你要點什麼呢?」
「我現在正在值勤。」
「來份大蒜中華?」
「嗯……那好吧!」
為什麼少校就這麼乖乖地點了菜?大蒜中華又是什麼?
少校似乎拿彩夏沒轍。我所認識的人之中,只有彩夏叫少校的名字。每次聽到時我都心想:向井哥是誰啊?
「終著有工作來了!明老闆,一份中華涼面,大蒜加滿!」
彩夏站起身來衝進廚房。這種冷死人的天氣吃涼面?少校露出像是一口吞下整只活蟾蜍的表情,在彩夏剛剛坐過的汽油桶上坐了下來。
宏哥問少校:「少校,你聽過一個叫墓什麼的人嗎?」
「我們學校的研究所好像有個叫墓見阪的人。」
我和宏哥嚇了一跳互看了一眼。宏哥往前靠了靠又繼續問道:
「聽說最近跟阿俊混在一起的人,好像就是叫這個名字。」
少校把手貼在下巴思考了一會。
「你認識他嗎?那就問問看啊!」
「不,我只聽過名字。他很有名喔!聽說他都沒去研究室露臉,可是博士論文卻通過了。不過也許只是名字一樣的人吧?阿俊怎麼會跟那種人在一起?」
「墓什麼的可不是菜市場姓氏,拜託啦!阿俊後來都沒跟我們聯絡了。」
「可是我今天才去過學校一趟,還要我再去一趟嗎?那裡到處都是教授跟學生耶!」
學校裡當然都是教授跟學生啦。不過少校居然是大學生啊!這倒令我有點驚訝。
「偶爾露個臉,教授就囉嗦死了。」
「你早點休學就好啦!」
「你在說什麼?我可是為了盡可能地留在學校,每學期都只選滿剛好符合規定標準的學分,接下來就都不去上課,保持不升級也不畢業的狀態,待滿八年就自動退學。」
「……你不想畢業嗎?」我居然問出口了。
「從大學正常畢業的人還算尼特族嗎?你這傢伙難道不懂NEET的第二個E代表什麼意思嗎?」你為了這種事情對我大呼小叫,我也很頭痛。
「少校是為了方便調查資料才上大學的。」
「因為歷史書籍跟軍事資料都很貴啊!讓大學圖書館購買最好了。離開學校之前我可以一直請購圖書,直到整間自習室都塞滿我想看的書,然後那間自習室就命名為少校書房。」
想看就自己買啊!真是麻煩的學生。
「對了,告訴你喔,這次進來的資料是關著戰艦武藏號的呢!」
「對了,少校,你不是愛愛麗絲之托才去學校的嗎?」
少校打開背包翻了過來,裡面的資料散落在代替桌子的木箱上。
「你們要看影印的資料嗎?那張上下顛倒了。」
「我看了也不懂。」
「我自己也不懂呢。」
我湊過去看宏哥手上的資料,彩色影印上有一張頂端開著紅花的高挑植物照片,植物的四周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小字。
「不是聽說現在街上毒品猖撅嗎?這就是第四代拜託愛麗絲調查的東西,聽說不是什麼好東西。阿俊嗑的該不會就是這個吧……」
我嚇了一跳,想起那遮住聖誕節閃亮燈飾的淺粉紅色小藥丸,上面刻著天使的翅膀和兩個英文字母。阿俊吃了它,說是可以讓東西「看起來靜止不動」的藥。叫什麼名字呢?到底叫什麼名字?明明話都已經到喉嚨了,我卻還是想不起來。
「啊,那是……」
「向井哥,讓你久等了。」
彩夏端來涼面,打斷了我的話。我把話吞了回去,因為不想讓彩夏聽見。宏哥露出困惑的表情歪了歪頭,我趕緊對他搖了搖手。
「那是什麼?」彩夏也湊過來看,我迅速地把資料從宏哥手中搶來,翻到背面。
「討厭啦!籐島同學,你在藏什麼東西?」
「沒事啦!什麼也沒有。」
就在這時,店裡終著出現了第一個客人。彩夏趕緊圍上圍裙過去招呼,我這才鬆了一口氣。
「什麼嘛?鳴海,你是怎麼啦?」
當我正要開口的時候,大音量的「COLORADOBULLDOG」鈴聲響徹店裡,少校瘦小的身軀被嚇到彈起將近一公尺高。宏哥趕緊拿出手機,但還是晚了少校一步。
「我知道你來了,不要在底下跟大家廢話,趕快給我上來!我可是十萬火急!宏仔也趕快把車子開到前面來,快!」
愛麗絲在電話另一頭的聲音連我都聽得一清二楚,彷彿會刺傷少校耳朵般地帶刺。少校正想回嘴的時候,電話就掛斷了。
「愛麗絲今天心情也不好啊?」宏哥抬頭望向後面破舊的大樓。
「你不知道嗎?愛麗絲每二十九天就會有五天陷入精神不安定的狀態,這是我仔細調查的結果所以準沒錯,只不過原因還不清楚。」
原因不就是女生的生理期嗎?不過看到少校得意洋洋地攤開手冊給宏哥看的樣子,我怎麼也說不出口。
「別說廢話,趕快拿去吧!」
「二十九天一輪,所以今天正好是第二天。」
「我去把車開過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宏哥走了,留下沉默的少校。我歪了歪頭,愛麗絲有那麼恐怖嗎?反正她好像每天都心情不好啊!我一說出口,就被少校藏在護目鏡底下的那對眼睛狠狠地瞪了。
終著,少校嚴肅地開了口:
「你知道小澤治三郎中將嗎?他是大日本帝國海軍最後一任聯合艦隊司令官。」
「我沒聽過。」
「那你也不知道二次大戰時發生在菲律賓萊泰伊灣的海戰羅?那可是全世界規模最大的海戰,小澤中將的機動部隊以自身為餌,勇敢地先行前進,成功地把美國海爾希上將的注意力從主力——栗田艦隊上轉移開。」
「啊?」
「所以一切就拜託你了,籐島中將。」誰是中將?「在靖國神社見吧!」
「我才不要!」
結果我還是跟著少校一起去了。一踏進愛麗絲的房間,就看見她捲著毛毯,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摩卡熊的耳朵掉了啦!」
床前放了一隻巨大的茶色熊布偶,再怎麼含蓄地形容都比愛麗絲大,不過也許只是她太嬌小罷了。正如愛麗絲所說,摩卡熊的右耳綻了線,擴大的針腳縫裡露出了裡頭的棉花。
「輕點!輕輕地裝到箱子裡!塞滿毛巾!鳴海,不要摸傷口!萬一把傷口弄大了怎麼辦!」
在愛麗絲又哭又叫的指揮下,我和少校把負傷的布娃娃放進大紙箱裡,箱子的縫隙裡塞滿了捲起的毛巾。包得非常巨大的紙箱,的確不是一個人搬得走的。
少校問:「只要搬到第四代那裡就可以了嗎?」
「叫他今天晚上一定要修好,這關係到我的性命!」
愛麗絲眼裡含淚地說道。為什麼要交給第四代?這跟性命有啥關係?腦海中大量的疑問像漩渦一樣團團轉,但現場的氣氛不容我開口。
「還有這是你拜託我找的資料。」
愛麗絲從少校手中接過透明資料夾,就像看漫畫一樣快速地翻閱,接著抽出一部分的影本丟到我身上。
「你在發什麼呆?我不說順便交給第四代,你就不懂該怎麼做了嗎?」
我和少校就像逃走一樣,從愛麗絲房間搬出裝了布娃娃的紙箱。
宏哥的車子是深藍色的高級外國車,看起來就不像是十九歲的人該有的車子。
「因為只有我一個人有車,雖然不是我自己買的。」
他說是女朋友送他的禮物,而且還是前前前女友送的。這傢伙哪天應該會被女人捅一刀吧?
「可是開車去是自殺行為吧……」我看了看被夜晚華麗燈光渲染的鐵路另一側。車站南口彙集了三條交通的大動脈,我從沒看過那三條路上不塞車。
「話說回來,徒步搬這個紙箱去也是自殺行為吧?」
我低頭望了望裝著布娃娃的大箱子,正如宏哥所說。其實可以把箱子綁在機車後面送過去,只是剛才少校說要回學校一趟,就把機車騎走了,似乎是要去調查墓見阪這個人。
我們把箱子塞進車子後座,用安全帶固定好之後回到駕駛前座。
「那個布娃娃有那麼重要嗎?」
「愛麗絲沒了它晚上就睡不著。」
「啊?」事情鬧得這麼大,就只是因為這種事?「可是為什麼要交給第四代呢?」
「啊——第四代喔,不要看他那個樣子,他的興趣是做手工藝,之前也幫愛麗絲把布娃娃修好過,技術可是職業級的。我也看過一次第四代縫補的樣子。」
「那……」
車子無聲地滑向街道,夜景變成了燈光構成的河川。
「那個人究竟是什麼來頭?」
「你聽過平阪幫嗎?」
我對這個名字有點印象,有時候會出現在學校裡的對話。
「是飆車族嗎?」
「不是不是,他們不飆車。只是這一帶愛打架或是愛湊熱鬧的小鬼聚集而成的幫派,自以為是黑道罷了。第四代是他們的頭目。」
宏哥以沒什麼了不起的口氣說明著。可是連剛搬來的我都知道平阪幫的存在,那應該是相當大的組織才是啊?
「因為是平阪幫第四代頭目所以被叫做第四代嗎?」
「不,他是平阪幫的第一代頭目,平阪幫是他創的,管得動那群小鬼的只有他一個人。」
「咦?那為什麼要叫第四代呢?」
「因為他是關西老家那邊的第四代,他好像是從家裡逃出來的,那邊才是真正的黑道。」
嗚哇,真的假的?那就乖乖待在老家當第四代就好啦?
「只要叫他第四代,他就會生氣。可是愛麗絲因為覺得有趣就故意叫他第四代,結果這個稱呼就在我們之間定下來了。」
「真過分……」
我如此喃喃自語,宏哥拍了拍手心的排檔桿笑了。
「那傢伙很過分吧!可是誰也贏不了她,無論是第四代還是我們,你懂吧?」
我想起那有如日本娃娃的雪白肌膚、大大的眼睛和黑糖蜜般的長髮。我明白宏哥的意思,我也贏不了她。
「不過不可以跟其他人說這件事喔,會被第四代給宰了。平阪幫可是自詡為俠義團體,很硬派的,所以絕不原諒濫用毒品的人。」
我想起來了。
「宏哥,你知道那個毒品叫什麼名字嗎?」
「不知……啊,我忘了,那些資料上應該有寫吧?」
我翻了翻要給第四代的資料,有點複雜的化學程式和成分的專有名詞搞得我昏頭轉向。重複同一行為、興奮、過度清醒、失眠、血壓上升、顏色辨識敏銳、聽覺敏銳、瞳孔渙散……寫得密密麻麻的藥效,讓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多麼危險的藥物,可是最重要的藥名卻沒寫。
希望只是我杞人憂天。
平阪幫的事務所(?)位著一棟有點骯髒的大樓,稍微爬上位著車站前中心街道左手邊的斜坡,大樓就在斜坡的岔路旁。
我們在地下停車場停下車,搬出箱子來,搭上發出宛如氣喘老人般痛苦聲音的狹窄電梯,一路來到四樓。一出電梯,就可以看到金屬門的旁邊掛著直條的細長板子,上面用莊嚴的行書字體寫著「平阪幫」三個字。黑色的圓框裡還畫了鳳蝶形狀的幫徽……不對,這不是幫徽,應該是代徽才是。我真的嚇到了,這該不會真的是黑道吧?可是宏哥連門鈐都沒按就直接打開了門。
門裡的房間比學校教室小了一圈,且因為並列在牆邊的櫃子、放在房間正中央的沙發和房間深處的桌子而顯得更小。穿著黑色T恤的四、五個男人原本都坐著,這時候卻同時站了起來。
「二哥,辛苦了!」
「辛苦了!」
大家一起向宏哥行禮。我忍不住向後退,箱子也差點掉了下去。這是什麼情況?二哥?
穿著黑色T恤的男人都很年輕,最多也只有高中畢業那個年紀。在日照沙龍曬黑的皮膚、染過的頭髮還有耳洞,看起來就像晚上聚集在市中心街道的普通年輕人。唯一不同的是他們的T恤胸前都印著鳳蝶的代徽。
宏哥回答道:「別這麼叫啦!我說過很多次了,別叫我二哥。」
「可是壯大哥跟二哥就像兄弟一樣,讓我幫您提行李。」
一邊說話一邊把箱子放到地上的是第四代的保鏢——石頭男。
「嗯,算了,我跟很多女生交往過,就某方面來說,跟第四代也算兄弟。」那算是哪門子的兄弟?
「宏仔你這傢伙是活得不耐煩了嗎?」
第四代打開右邊的門走了出來,那天他穿著紫色的背心,可以看到左肩上有代徽的刺青。
「不是調查報告喔?這個大箱子是什麼?裡面該不會塞滿了報告吧?」第四代坐在桌子後面的椅子上,懶洋洋地說。宏哥搖搖頭,撕掉箱子上的膠帶。
「不是不是,這是愛麗絲拜託的,布娃娃的耳朵掉了希望有人能修好。」
一聽到宏哥說的話,第四代整個人就如同「彈跳」這兩個字般彈跳了起來。他翻越過桌子一下子蹦到我眼前,壓住快打開的箱子,用凶狠的表情瞪著宏哥。
「你知道的吧?不能在這裡提起這件事!」
「壯大哥,箱子裡是什麼?」其中一個人靠了過來。
「什麼也沒有!把箱子搬到我車上,不准偷看裡面,看了我就把你們揍到什麼都不記得!」
第四代就像颱風一樣氣勢洶洶,把車鑰匙丟到男人身上。「遵命!我這就去磨練男子氣概!」男人接住鑰匙行了個禮。搬個紙箱要怎樣磨練男子氣概?
「這是大姊拜託的行李,要小心搬運。」
大姊是指愛麗絲嗎?怪電影也看太多了吧?箱子由兩個穿黑色T恤的男人搬了出去。我們該不會做了非常無意義的勞動吧?我抬頭看看宏哥,他正賊賊地笑著。喔~原來是為了惹第四代生氣才刻意搬到這裡來的啊……明明叫我別說出去,自己卻滿心想整第四代。
「今天晚上要修好。」
「我知道啦!修好了我就送過去。」
好歹也是個黑道老大,居然為了個繭居族的睡衣少女熬夜做手工藝?真是個謎,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景呢?我看了看房間裡的人,心想大家要是知道了應該會很驚訝吧?
「你也知道嗎?宏仔跟你說了吧?」
第四代揪起我胸前的衣服。
「知道什麼?」
「就是知道那件事啊!那件事!」這時我身體裡的惡作劇開關打開了。
「咦?你說那件事是指哪件事?」「你知道吧?就是我……的那件事啊!」「一直說那件事那件事,不說清楚我怎麼知道?」「不要裝傻!蠢蛋,我怎麼可能自己說出來!」「咦?可是我也不確定,那就說說看我覺得有可能的答案羅?」「鳴海,我知道你玩得很高興,可是再不住嘴第四代很可憐喔!」「不准說我很可憐!」「這是調查報告。」
宏哥交出透明資料夾,酷酷的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第四代把我往地板上一丟,一把搶過資料夾。「喔!把醫院的資料夾拿過來。」第四代命令道。一個穿黑色T恤的男人走進裡面的房間,過了一會拿出一隻水藍色的資料夾。
回到桌子的另一邊,第四代用認真的表情看著兩個資料夾。宏哥湊過去看,問第四代:
「這是什麼?」
「這是最近一個月因為毒品而住院的傢伙的症狀,我們順便調查的。」
「真有耐性……對喔,跟愛麗絲的資料比對就知道了。」
「對……嗯,這傢伙是……」第四代的手指頭沿著資料上的藥效移動,然後指了指水藍色的資料夾裡的資料。「……猜對了。如果是MDMA藥效又太久了,興奮劑也不能直接服用,患者又年輕。」
「是FIX嗎?」
保鏢石頭男從旁邊窺視檔案問道。
「不問不知道,人在N醫院,走吧!」
第四代的一句話讓所有穿黑色T恤的男人都站了起來,披上外套。我覺得房間裡的空氣突然像按了開關一樣整個切換了。
……FIX?
我腦中終著浮現當時的記憶,天使的翅膀底下刻著A·F,兩個字母。阿俊說過,天使對人是不會有差別待遇的。
「……ANGEL·FIX?」
因為我的喃喃自語,第四代惡狠狠地轉了過來,我嚇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你為什麼知道ANGEI·FIX?」
「咦……那、那是因為……」
第四代揪住我的領子,宏哥鐵青著臉替我回答:
「那天我也跟阿俊在一起……那傢伙……」
「喂,阿俊拿的是藥丸啊?圓圓的,你確定?」
第四代緊緊揪住我的領子,拉到幾乎不能再往上拉,被抓住的我拚命地點頭。宏哥抓住第四代的手,想把他從我身上拉開。
「住手啦!你想殺了他嗎?藥丸是怎麼一回事?」
第四代把我往沙發上一丟,我把手撐在地板上猛咳嗽。第四代的聲音從我頭上傳來。
「之前愛麗絲什麼都沒跟你說嗎?ANGEL·FIX的賣法很特別,並沒有固定的管道。買到的人把它弄碎或足磨成粉,再轉賣給認識的人。就好像根本不想賺錢一樣,所以完全找不到藥頭。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藥頭是有圓形藥丸的人。」
第四代停了下來,看了我一眼。
「阿俊究竟是直接買到的人,還是賣的人呢?」
披上小弟拿來的白色短大衣,第四代用手機快速地發出命令。一部分的人去醫院,一部分的人去找阿俊,第四代和一個小弟留在事務所,其他成員慌慌張張地走出事務所。
「回去吧!鳴海。」
宏哥拉住我運動服的袖子,呆立的我這時才回過神來。
「你們不去找……阿俊嗎?」
「我又不知道他在那裡。」
「可是……」
如果我早點發現……
「你在磨蹭什麼?趕快回去,別在這裡礙事。」
第四代的口氣很差,宏哥只好扯著我的手臂往出口走,可是我的腳沒動。應該有什麼事是我可以幫忙的吧?雖然我不清楚阿俊的事,可是他消失之前最後跟他說過話的人是我。應該有事情是我可以幫得上忙的。
「沒有事情需要你幫忙,你趕快給我消失,已經有人因為這毒品而死了。」
第四代斬釘截鐵地回答。
「可是……」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如果那時候我好好抓住阿俊就沒事了。如果我早點想起毒品的名字,跟某人商量……
「鳴海……」
宏哥從我背後想說些什麼的時候,被第四代舉起手阻止了。我覺得自己好像要被他咬死一樣,只好閉上嘴,低下頭來。小弟的腳步聲一從門口消失,我悄悄地抬起頭來。
第四代原本隔著沙發站在另一邊,下一瞬間狼的雙眼就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腹部遭受沉重一擊的我不禁彎下腰來,流出口水。第四代用揍我的手撐住我,粗暴地把我摔到沙發上。
「如果這是刀子,你已經死了。別太囂張,小鬼。普通人參與調查要是受了傷只會給我們找麻煩,所以你給我趕快消失!」
第四代走出房門之後,我靠著宏哥的肩膀勉強站起身。
回到拉麵店的時候已經日落西山了,彷彿可以用手觸摸到的冰冷空氣堆積在大廈之間。只有被燈光照耀的「花丸拉麵店」門簾附近有些許的溫暖,我一時看著那片光芒看傻了眼。
繞到麵店的廚房後門,舊輪胎上是阿哲學長穿著短袖襯衫的背影。捧著碗公的學長轉過身來,黑暗中一時只有啜麵條的聲音。
「宏仔呢?」
「他去停車了。」
我朝舊輪胎坐了下來,接下來就沒說話了。學長連湯都不剩地吃完鹽味拉麵,從背後拿出皺巴巴的柏青哥情報雜誌來看。
不問我阿俊的事嗎?還是已經知道了卻毫不在意呢?難道只有我像個白癡一樣自以為跟這件事有關?
「怎樣啦?」
不知是不是發現了我的視線,阿哲學長從雜誌裡拾起頭來。
「你知道阿俊的事了嗎?」
「剛剛第四代打電話來,阿俊真是個笨蛋。」
「你們以前是……夥伴吧?」
「現在也是啊,只要他肯來。」阿哲學長說完笑了。
那麼,你不擔心他嗎?
笑容從學長臉上消失,似乎是察覺了我想說的話。
「那傢伙並沒有來求救吧?我們也不知道他人在哪裡,只好撒手不管。」
可是,我是這麼覺得的——也許他陷入無法求助的嚴重狀態中,要是有人聽得懂他不成聲的聲音就好了。但是至少我做不到,我什麼也做不到。
「我的眼睛是為了注意三個並排的7而存在的,而找尋藥物中毒的小鬼是第四代的工作。」
阿哲學長說完又回去看柏青哥雜誌了。
這個人真的原本是拳擊手嗎……?
我突然站起來,靠近阿哲學長。幾乎就在學長從雜誌中抬起頭的同時,我朝學長的肚子揮出一拳,發出了遲鈍的聲音。我的拳頭被阿哲學長大大的左手掌給擋了下來。
「你在幹嘛?」
阿哲學長聽起來一點也沒生氣。我搖搖頭,蹲在地上。
「……阿哲學長,請教我打拳擊。」
「怎麼突然想學拳擊?」
「沒來由地就想學。」
我知道自己既軟弱又是個小鬼,可是打從心裡認清事實的時候還是很難過。沒辦法,現實生活中的我什麼用場也派不上。
對了,還是應該跟彩夏說阿俊的事。可是,我該如何啟齒才好?我一邊想,一邊從廚房到店門外找尋彩夏,可是到處都沒有她的身影。
「明老闆,彩夏呢?」
我從廚房後門探頭問,明老闆眼睛沒離開大火上的中華鍋回答道:
「她剛剛先走羅,好像身體很不舒服的樣子,是遇到什麼事了嗎?」
先走了?
我看了看阿哲學長的臉。
「我來的時候,她就已經不在了。」
難道是知道了阿俊吸毒的事嗎?不可能。那麼究竟是怎麼回事呢?還是一個人吃了剩下的麻糬冰淇淋,結果吃壞了肚子嗎?
我背靠著汽油桶蹲在地上,現在的心情就好比走錯路繞回來又走進別條死巷,而且相同的情況還一再重複。
我低下頭,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了。
『我從第四代那裡聽說了,姑且先不追究你忘記如此重要的情報這件事。彩夏呢?我打她手機也不通。』
是我想太多嗎?愛麗絲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冷酷。
「……好像是因為身體不舒服就先走了。」
『先走了?這可糟了,她是聯繫阿俊唯一的線索。明天開始就是第三學期了吧?如果在學校裡看到她,馬上叫她打電話給我。雖然我不覺得那對兄妹有在聯絡……』
那時候,我想起那天晚上阿俊打電話給彩夏的事。他說過是借了墓見阪的手機打的。
『你怎麼不早說!我真是受夠你的駑鈍了,真不知道該用什麼來譬喻。跟你腦袋運轉的速度比起來,鐘乳石成長的速度還算快的了。』
我被說得很慘,整個人縮了起來。
『那通電話是什麼時候打來的?盡量想出正確的時間。』
「應該是……七點之前,為什麼要問我時間?」
『只要調查通聯記錄就知道對方是誰了,阿俊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只要查到墓見阪的聯絡方式就有進一步的發現了。』
調查通聯記錄?怎麼查?
「可是彩夏說沒有顯示來電號碼啊?」
『那又怎樣,那只是沒顯示在彩夏手機上而已,電信局裡還是會留下通聯記錄啊!』
那種東西要怎麼調查呢?那不是犯罪嗎?
『你該不會是小看了尼特族偵探吧?』
愛麗絲掛掉了電話。
我盯著自己變冰冷的手機好一會,這麼說來,那傢伙好像說過自己是網路駭客之類的。調查我的檔案大概只要一手拿Dr.Pepper一邊用鼻子哼歌就可以做到了吧?可是調查電信局的紀錄應該是不可能的吧?
我再擔心也沒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訴彩夏阿俊的事,至少告訴她這件事是我的責任。可是我該怎麼說才好?你哥哥現在藥物中毒所以別靠近他,這話我說得出口嗎?
我不知道,我沒有自信能對她說清楚整件事。
開學典禮當天,彩夏沒來上學。我擔心她是不是感冒得很嚴重,可是打手機給她也沒接。沒辦法,我只好一個人照顧花圃和盆栽,而溫室就放著不管了。
第二天彩夏也沒來學校,去拉麵店瞧瞧,她也不在。
「她看起來不像是會無故缺席的人。」明老闆蹙著眉頭,因為端菜和洗碗而忙翻天,我也只好幫忙洗洗碗。
終著看到彩夏是新學期開始的第五天,是星期五。放學後馬上到屋頂報到,就看到令人懷念的背影。彩夏左手別著黑色臂章,正在給盆栽澆水。我看到轉過頭來的彩夏嚇了一跳,明明跟以前一樣沒有改變,一瞬間看起來卻好像別人。
「對不起,我無故缺席了。」
「你感冒了嗎?」
「嗯,對啊,大概是感冒。」
無力的笑容,連我都知道是裝出來的。
「我不在的時候,你也有好好進行社團活動呢。」
「因為我是社員啊!」
「籐島同學,謝謝你。」彩夏露出令人感到無奈的透明笑容。「可是如果你肯別上臂章,我會更高興的。」
「不要啦,那很丟臉。喂!住手!」
彩夏拆下自己的臂章向我攻擊,硬是把它套在我的左手上。
「今天一整天都不准拿下來,這是社長命令。」
那天的彩夏看起來真的很高興。她教了我很多很多事情,從剪枝的方法、挑選種子、肥料的種類到花語,多到我幾乎記不住。看到彩夏那個樣子,我好幾次都忍不住想問:「你遇到什麼事了嗎?」本來想告訴彩夏阿俊的事,結果因為不知道如何啟齒只好作罷。
終著到了日落時分,對面校舍的時鐘指著四點四十五分。我們並排坐在欄杆上,眺望彩霞。
「你有兄弟姊妹嗎?」
彩夏喃喃自語般地問道。
「一個姊姊。」
「是喔?你們感情好嗎?」
「不太好,最近我老是晚回家,所以一直挨罵。可是姊姊一定會做飯給我吃,所以我想還可以吧?」
「你家是姊姊在做飯啊?你爸媽呢?」
「我爸一年裡只有五天在家,而我媽已經死了。」
「啊——對不起。」
「為什麼我一回答媽媽死了,大家就跟我道歉呢?」我說道。「為什麼呢?我又沒生氣。還是這種時候生氣才是正常的呢?」
「嗯……嗯?」彩夏的視線四處游移。「我想你不需要勉強自己生氣。」
「是嗎?我不懂怎樣叫正常。」
「你不需要覺得自己有缺陷喔!」
「還不是因為你先把我說成一副有缺陷的樣子。」
彩夏發出幹幹的笑聲。
「那是我騙你的。因為我也很不會講話,其實只是很想跟你說說話而已。」
我的臉頰感受到彩夏的視線,而我卻無法把頭轉過去。
「我國中的時候沒去上學,都在家裡唸書。上了高中之後,總覺得應該……總覺得應該重新來過。一直到五月左右,每天午休時間跟放學之後,我都是在屋頂上度過的。後來哄著自己跟大家聊天,盡量不要來屋頂。可是心裡一直覺得很孤單,只有玩土的時候最安心。」
彩夏抬頭看夕陽。
「某一天,我因為難過到不行又來到屋頂,卻看到你也在。」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早在我注意到彩夏之前,彩夏就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那時候想找你講話可是找不到機會,所以後來我就把幾盆盆栽搬來屋頂,假裝因為社團活動而留在屋頂。」
我已經無法呼吸了。
「我大概比你還笨拙。雖然你可能不覺得,但我真的很感謝你喔。所以,到了春天——」
彩夏停了下來,凝視長滿雜草的水泥地。
到了春天?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今天的彩夏真的很奇怪。淨說些讓人覺得不舒服的話,果然是發生了什麼事吧?我非得問清楚不可。
可是當我正要開口的時候,傳來屋頂的門被打開的聲音。
門口出現了淡綠色的套裝和一頭令人印象深刻的長髮,是園藝社的指導老師——小百合老師(因為大家都只叫老師的名字,所以其實我不知道老師姓什麼)。
「啊,你們兩個人都在。」
小百合老師穿著高跟鞋,危危顫顫地走下裸露的水泥地,邊揮手邊朝我們的方向跑了過來。
「篠崎同學,你之前一直請假是因為感冒嗎?」
「感冒已經好了。」
彩夏露出緊張的笑容說道。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對了,放在屋頂的盆栽要請你們最近整理整理。」
彩夏皺著眉頭問:「有什麼活動嗎?」
「畢業紀念冊的全體大合照。聽說要大家在屋頂集合,用直升機由上往下拍。」
小百合老師環視屋頂一周。
「可是這裡雜草叢生,不可能只叫你們兩個人除草。」
的確如老師所說,雜草僅靠水泥地縫隙中的些許土壤就佔據了整個屋頂。
老師從懷裡掏出捲尺,開始測量屋頂的大小。我們學校的畢業生有兩百人左右(以都心的公立學校而言,我們算是少見的學生多),塞得下所有人嗎?
「對了,已經到了畢業的季節了,時間過得真快。」
小百合老師走了之後,彩夏似乎很寂寞地說道:
「可是有籐島同學在就沒問題了,明年也要拉很多新生進來喔。」
彩夏望著我手臂上的黑色臂章,我默默地點點頭。
一直到後來,我還是經常想起那時候彩夏說的話——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是說跟我在一起就沒問題嗎?
還是——就算只有我也沒關係呢?
「所以,籐島同學……」
彩夏欲言又止,一直盯著我的臉看。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彩夏遲疑要對我說什麼。這明明是很特別的情況,為什麼我卻沒發現呢?為什麼我沒有發現呢?
可是彩夏朝迷惘的我露出笑容,搖了搖頭。
「對不起,沒事。」
那天的社團時間就這樣結束了。社團活動結束後,我們一起去拉麵店。彩夏因為無故缺席被明老闆罵得很慘,結果過度奮力工作又打破了一堆碗。
當我試吃異常苦澀的抹茶冰淇淋時,阿哲學長、宏哥和少校很難得地早早就出現了。
宏哥說:「我們剛去探病。」
「去探病?」
「第四代幫裡的小朋友被捅了一刀。他找到了藥頭,可是對方帶了刀又正在癮頭上。」
「這……」
「總之沒事就好,那傢伙是我學弟。」
阿哲學長坐上逃生梯,歎了一口氣。
「現在平阪幫正殺氣騰騰地掃蕩街頭,所以如果阿俊也是藥頭——」
學長偷瞄了廚房裡的彩夏一眼,放低聲音說:
「大概馬上就會被找到。」
少校告訴我們:「墓見阪真的是我們學校研究生的樣子。」「那一頭由愛麗絲負責追蹤,應該最近就能逮到他。」
我也偷瞄了廚房裡的彩夏一眼,心想馬上就會找到阿俊了,所以不需要勉強自己告訴她阿俊的事。我如此安慰自己,一方面也是因為不想讓彩夏擔心。
我希望阿俊只是剛好從某人手中拿到毒品,然後上癮了而已。
「很好,等阿俊來之前,就先好好教教鳴海。」
「就從擲骰子開始!」
咦?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可是我在阿哲學長、宏哥和少校的包圍之下沒辦法反抗。結果生平第一次被迫玩賭錢的擲骰子遊戲,我大贏學長二十七萬圓。輸得一乾二淨的學長玩到一半就開始說:「雖然沒有錢我還是賭一萬!」,或是「反正也付不起,所以加兩萬!」真是個亂來的傢伙。
回家的路上,我陪彩夏一路走到巴士站,結果還是說不出口。剛走過橋的時候,巴士正好從我們旁邊呼嘯而過。彩夏慌慌張張地去追巴士,途中轉過頭來向我大大地揮手。
我到現在都還能清晰地想起當時彩夏的樣子。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彩夏健康的笑容。
空氣冷冰冰的星期二早晨,有人發現彩夏倒在校舍前的花圃。老師和運動社團的學生所組成的人牆,圍繞著擴散在堅硬水泥地上的血跡。彩夏的上半身正好倒在她花了十個月心血栽培的花圃上。青白色的臉頰,睜開的雙眼下方浮現清晰的紅黑色,就像原住民的戰鬥裝扮。
女學生們轉過頭去吐了,老師們雖然拚命地驅散學生,可是人群還是聚集不散。我也站在人牆中,茫然地聽著救護車的聲音由遠而近。
我一直望著彩夏嬌小的身軀被搬到擔架上,直到白色的車子將她吞噬、然後離開。救護車的鈴聲再度響起時,我衝向腳踏車停車場,彷彿要扯斷一般地解開鎖,騎上車衝了出去。
我追著開向車道的救護車,冰冷的北風彷彿要切掉我耳朵一般刮得人好痛。
我不太記得到醫院之後的事。走廊的白色牆壁、手術室門的上方一直亮著的燈、在我眼前來來去去的擔架和護士的腳步聲。
彩夏接受完手術就直接被送到集中治療室,而我被趕出醫院。大廳入口聚集了一群看慣的制服身影,明明都這麼晚了。
「籐島,彩夏怎樣了?」
「手術結束了嗎?」
「喂,彩夏沒事吧?喂!」
被同班同學包圍的我只是看著地板搖頭。聲音刺得我耳朵好痛。我分開人牆逃了出去。
完全暗下來的腳踏車停車場,我的腳踏車彷彿結凍般冰冷。
回到家,我鑽進被窩,想像彩夏跨過屋頂欄杆跳樓的樣子,但是想像不出來。這是怎麼一回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握緊的雙手開始發抖,我終著開始想吐。我拚命地忍住不要吐,結果在不知不覺中陷入現實與夢境的曖昧接界而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的電視新聞報導著女學生從M中的屋頂跳樓自殺的消息,似乎在屋頂欄杆邊找到她排列整齊的室內鞋,可是並沒有發現遺書。畫面上出現熟悉的校門與校舍,我一看見就衝進廁所嘔吐,但是只吐出胃酸。
「我幫你打電話跟學校請假喔!」
姊姊站在房門外對著關在房間裡的我說。目光犀利、做事不帶個人感情又嚴格的姊姊只有這種時候讓我覺得很感激。終著傳來「我出門了」的招呼聲和走出玄關的腳步聲,家裡只剩我一個人了。
只剩我一個人了。
然後我的記憶回到那天的屋頂上。我說錯什麼話嗎?彩夏想對我說什麼呢?為什麼她沒跟我說呢?我錯過了什麼嗎?我問她,她就會回答嗎?為什麼我沒問呢?為什麼?手機響了好幾次,但是我假裝沒聽到。我腦海中不斷重複那天在屋頂上的幾小時。
彩夏留給我的只有印著橘色標誌的園藝社臂章而已,是那天她別在手臂上的臂章。我被迫別上之後就忘記還給她,直接帶回家了。
那時候彩夏就已經決定要自殺了嗎?
我不明白。
突然想起拉開窗簾,天色已經暗了。一打開燈,玻璃窗上映出一張男生淒慘的臉。
那正是我自己。
我背對傍晚的藍天,蹲在地毯上。身體好像是別人的一樣,連寒冷都感受不到。
終著又見到彩夏,是兩天後的事了。
沒有顏色卻異常明亮的房間裡,彩夏躺在床上。我以為彩夏會被各式各樣的管子和不明所以的機器所包圍,看起來像只可怕的針鼴;結果只是手上吊了點滴而已。所以我認出那是彩夏的臉,馬上就看出來了。彩夏的頭髮全被剃光,被包得緊緊的頭倒在枕頭上,看起來變得好小。
我坐在圓板凳上,凝視那對不會再睜開的青白色眼皮。床的另一邊,醫生正在對彩夏的母親說明植物人跟腦死的不同。
我心想:哪裡不一樣呢?
兩者都不會說話也不會笑,哪裡不一樣呢?
為什麼沒有人對在場的我說些什麼呢?我不明白。大概是因為已經開學了還一早就來,所以被當作家屬了吧?醫生後來開始說明安樂死和生命維持裝置的費用,不過那也許不是醫生而是某個沒神經的保險員。你們都給我閉嘴,為什麼可以若無其事地在彩夏面前說出這種話呢?
為什麼這種事情會發生在彩夏身上呢?
突然湧起一陣憤怒。
這都是某人的錯,某個人把彩夏逼到絕境。神在記事本裡彩夏的那一頁上亂寫了些什麼嗎?雖然是非常愚蠢的想法,但是我停不下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就算有人被刺殺、被槍擊、被輾過,我都不在乎,但就是不能是彩夏。
我在醫院的堅硬圓椅上抱著膝蓋,一直忍耐心中爆發出的無聊想法。
在那之後,班上同學來探望彩夏好幾次。比起看到彩夏,大家看到我時反而露出了更驚訝的表情。大家好像對我說過打起精神來、不可以不上學哦之類的話,可是我記得不是很清楚。
不知不覺,病房裡就只剩下我了。只剩下我和彩夏的空殼。越過窗簾透進來的冬日陽光移動緩慢又微弱。
忍受不了的我拖著僵硬的身軀逃出醫院,回到家,關在房間裡。
接下來的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沒有走出房門。
我已經不想去醫院了,既不想見到班上同學,看到彩夏也很難過。
姊姊敲我房門說:「你已經蹺課一星期了吧?」我默默地搖搖頭,姊姊明明看不到我的表情,還是把一大碗粥放在門前去上班了。
我完全沒碰,粥就這樣涼掉了。一直到中午十二點,我打開了三天沒打開的窗戶,呼吸外面的空氣。肺跟喉嚨都火辣辣地痛,呼出的白色煙霧清晰到彷彿可以用手抓住。晴朗的天空很耀眼,連眼睛都痛了起來。
最後和彩夏一起在屋頂度過的時候,也是這麼晴朗的日子。
我會變成這樣,自己也覺得很不可思議。不過是自己以外的某人跳樓自殺,不過是自己以外的某人已經不會笑也不會開口了,不過如此而已。
三個月之前的我大概會恥笑現在的我吧?還是——
門鈴突然響了起來,我嚇得躲到窗戶下。當我僵硬不動的時候,門鈐又響了第二聲、第三聲,接下來是響了一整串,尖銳的電子聲音敲擊我的耳膜。是誰呢?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是小孩子的惡作劇嗎?
門鈴聲終著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傳來排氣管的聲音。我偷偷地窺視窗外的馬路,看到穿著迷彩服的瘦小身影騎著機車遠去,在轉角處失去蹤影。
是少校。
為什麼少校會來我家?
我跑下樓梯,打開玄關的大門,石子地上放著黑色的箱子,上面寫著我熟悉的白色字樣——花丸。我用顫抖的雙手拿起箱子,撕掉透明膠帶,打開箱子。
一陣白色的煙霧冒出,白濁的塊狀物體——乾冰中,放了兩個透明的圓形塑膠杯,是表面灑了巧克力粉的冰淇淋。
提拉米蘇。
「拉我一把。」
我把箱子搬進廚房,坐在地板上,拿出杯子吃了一口冰淇淋。吞嚥食物異常地辛苦,第二口我就嗆到了。又冰又甜又令人發疼的冰淇淋。
吃完兩個冰淇淋之後,我一直盯著箱子裡的乾冰直到它汽化消失為止。膝蓋上的重量和冰冷過了很久很久,才終著完全消失。
泡澡的時候,我覺得全身的筋骨都好像要散了一般。
不知不覺就到了傍晚五點,我擦乾身體和頭髮,走出家門。
不過是一星期沒來拉麵店,一切看起來都變了。店裡擠滿客人,連店外的椅子和啤酒箱上都坐滿抱著碗公的人。這是拉麵店的日常景色,但是彩夏已經不在了。
明老闆瞄了呆立在店門口的我一眼,一邊嚼著餃子一邊看體育報的上班族也直盯著我瞧。
明老闆說:「兩個冰淇淋你都吃掉了嗎?」我點了點頭。
「是嗎?裡面有一個是給彩夏的。」
明老闆的話刺痛了我。
我離開明亮的店面繞到廚房後門去,大樓入口前的陰影裡只有阿哲學長的身影。學長坐在逃生梯的第二階上,正在看賭博機台情報志。我在舊輪胎上坐下時,學長只抬頭看了我一眼,還是什麼也沒說。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好一直保持沉默,聽著店裡傳來的點菜聲和餐具碰撞的聲音。
阿哲學長終著站起身,我嚇了一跳,連忙挺直背脊。
「鳴海,你說過要我教你拳擊是吧?」
「……咦?喔,對……對啊。」
「我欠了你二十七萬,所以免費教你,一共是兩年的課程。」
「學長……」
「站起來,脫掉上衣。」
阿哲學長的話讓人無法抵抗,我站了起來,脫掉運動服。
「你為什麼想學拳擊?」
我呆呆地望著阿哲學長,然後低頭看了看自己粗糙脫皮的手。
「……因為我想,變堅強……」
「嗯,想要變強的最快方法是什麼?」
「咦?不就是練習嗎?」
「不,正確答案是……」
阿哲學長從旁邊的包包裡拿出兩卷繃帶。
「纏好繃帶。」
「咦?」
「拳擊手和一般人的差別不是強與弱,而是能不能毫不在意地揍人。揍人的時候自己的拳頭也會痛,對方也會痛。一想到對方也會痛就揍不下去了。把繃帶纏起來。」
阿哲學長把我的兩個拳頭都牢牢地用繃帶包起來,握拳的時候感覺手好像不是自己的。學長接著從包包裡拿出拳擊沙包,戴在自己手上。
「來!出拳吧!哪裡都可以。」
我低下頭,躊躇了起來,無法舉起拳頭。
「你就動手吧!人有時候還是找個東西來揍一揍比較好。什麼都不要想,就揍過來!」
我拾起頭,看見學長在笑。
「我會接受你軟弱無力的拳頭的。」
我的肩膀微微顫抖,一股黏稠的液體打從我腰際向上攀升到側腹。如果一直站在不動,我一定會不明所以地大叫,著是我揮出緊握的拳頭。
伸出的右拳發出咚地一聲,被拳擊沙包所吸收。一陣麻痺般的疼痛傳到我萎縮的手肘與肩膀。我不在乎,又揮出左拳。正好伸直手的時候就傳來沙包的衝擊,疼痛感一路傳到牙齒。右、左、右,我一心三思地持續毆打阿哲學長巨大的身影。明明揮了很多拳,可是緊繃的沙包一定會接下我的拳頭,攻擊的反作用力傳回我身上。好痛。揍了人,自己也會痛。非常簡單又有說服力的事實。彩夏那時候覺得痛嗎?還是連痛都來不及感受呢?汗水流進眼睛,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只聽得見自己急促的喘息和打在沙包上的聲音,這是屬著我的真實聲音,真實的疼痛。
不知道練習了多久,只是當我發現的時候,自己已經彎著身軀,兩手抱著舊輪胎不停地喘氣。因為突然運動的關係,我耳鳴又胸口痛,汗水從額頭流到下巴。
這時候我才終著察覺自己為什麼來到拉麵店——為了彩夏,也為了我自己。
我抬起頭,看見阿哲學長輕鬆自若的樣子。
「你還要練嗎?」
我搖搖頭。
「謝謝……你,今天……到這裡就夠了。」
我拆下繃帶還給學長,身體還火辣辣的。那是當然的,因為我還活著。彩夏也許已經感受不到這份熱度,但是我還能用自己的雙腳站起來。
「我去找愛麗絲。」
燈光全關的房間,因為十幾台電腦螢幕而被微微照亮。愛麗絲坐在床靠裡面的地方,也許是因為光亮的黑色長髮,讓她的背影看起來像個玻璃瓶,而瓶子裡裝滿了銀河的星星。
「這是我表達哀傷的方式,因為我不知道其他的方法。」
愛麗絲背對著我如是說道。黑暗中,愛麗絲敲擊鍵盤的速度飛快,那聲音就好像發生在地球另一端的戰爭中所使用的小型自動步槍正在掃射。
「我查過彩夏的病歷了,其實自己也知道沒必要做這種事。最明白彩夏已經不可能恢復的人,應該是親眼看過的你。」
不可能——恢復。
不會吧?雖然醫生也這麼說,彩夏接下來一輩子都要躺在床上,像微溫的植物般度日。
「結果你還是來找我了。我還以為你會一輩子關在房間裡,或是已經割腕自殺了。」
「是嗎?」
我在床前坐下,愛麗絲停下敲鍵盤的手指,轉了過來。彩色的睡衣因為只有螢幕的光芒照射而呈現水銀色,那雙眼睛彷彿手指輕輕一碰就會碎掉一樣,盈著微弱的光芒。
「……就算我這麼說你也不會生氣呢。」
「咦?」
「不,沒事,是我不好。」
我好像聽到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愛麗絲居然向我道歉。
「我沒理由生氣,如果沒人管我,我大概真的會變得如愛麗絲所說的一樣。」
「是嗎?那你得感謝很會做冰淇淋的老闆。」
我點了點頭。
「說出你的要求吧!」
「愛麗絲是偵探吧?」
「我不是普通的偵探,是尼特族偵探!」
「不用離開房間一步就可以搜索全世界,找出真相?」
「正如你所說。」愛麗絲用哀傷的眼眸,自嘲般地笑了。
我當然不相信這誇大的宣傳說法,但是我也沒有其他人可以拜託了。
「那麼……」我嚥了嚥口水,「我想請你調查一件事。」
是我自己說出口的,但是聽起來卻非常滑稽。
我一時被愛麗絲又大又深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體驗了呼吸停住的痛苦。少女終著用近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你想知道什麼?」
「為什麼彩夏……會變成那樣?」
愛麗絲垂下長長的睫毛,看起來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在傾聽不可能聽見的聲音。
「……你還記得我之前說過的話嗎?偵探的本質是死者的代言人,將失去的語言從墓穴裡挖出,為了守護死者的名譽而傷害生者,為了安慰生者而侮辱死者。」
「我記得。」
愛麗絲張開雙眼。
「那麼我再問你一次,我的調查可能暴露彩夏想隱瞞的事實,甚至破壞你因為不知情所以平靜的生活,就算這樣你還是想知道嗎?」
就算這樣——
就算這樣,我——
「我還是想知道。」
愛麗絲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我明白了,那麼我接受你的委託。不需要委託費,因為我也想知道答案。」
我瞪大了眼睛。
「……咦?」
「你想知道的事我已經弄明白了,雖然一切都太遲了……」
「那、那麼……」
愛麗絲尖銳的聲音打斷我的話。
「現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不需要思考為什麼彩夏想死,我想知道的不是這件事。」
「你在說什……」
「我想知道的是,彩夏『為什麼選擇死在學校』。」
我一瞬間呆住了,不懂愛麗絲到底想說什麼。
「自殺前一天是星期一,彩夏沒去上學,這件事你也知道。可是根據目擊證人的說法,彩夏不知為什麼在放學後去了學校,那之後也沒有回家。星期一晚上,巡邏的警衛證實他把敞開著的北校舍屋頂門鎖了起來。也就是說,彩夏那時候已經躲在屋頂上了,然後等到早上才從屋頂上跳樓自殺。懂嗎?彩夏不是衝動地跑去學校屋頂跳樓,而是一開始就選擇從學校屋頂跳樓自殺。為什麼她要這麼做?」
我感到一陣寒氣竄過背脊。
選擇死在學校的理由。選擇死亡……的地點?
「我不懂,我不懂為什麼彩夏要死在學校,但是我非懂不可。所以我需要你幫忙,這兩個月來和彩夏最親近的人就是你。」
「我……?為什麼?為什麼你想知道這種事?」
愛麗絲挑起一邊的眉毛,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生氣又像是覺得不可思議的訝異表情。
「為什麼?為什麼我想知道這種事?你問我這種問題?想知道彩夏為什麼自殺的你,居然問我這種問題?」
「啊……」
「跟你一樣,我也得知道彩夏自殺的理由,因為我本來可以阻止彩夏跳樓的。如果我更早知道,知道更多,就可以阻止彩夏自殺了。彩夏會變成那樣都是我的錯。就算事情已經發生,我還是必須知道,就算已經來不及了,如果不這樣做,我就會,我就會……」
愛麗絲發出鑽牛角尖又像被逼到絕境的聲音,反覆地說著。我壓抑住積壓在胸口的情緒,我任少女面前流露出的情緒究竟是什麼呢?懷念、痛苦和無奈。
「你願意幫我嗎?就當作是抵押委託費用。」
愛麗絲用溺水的人抓住稻草般的眼神一直看著我,微弱的光芒,玻璃中的星星,現在看起來也像是要破碎一般。
那雙朝我伸出的手——
著是我輕輕地握住了。
「我明白了,我是愛麗絲的助手對吧?」
愛麗絲聽了我的回答,浮現驚訝的表情。
冰冷的手指。
堆滿黑暗的濕潤眼眸。
最後都融化在微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