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夏天的尾聲,那彷彿被球場睛空給吸走的白球擄獲了我的心。
因為我的暑假幾乎全被工作給毀了——並不是和尼特族們鬼混或幫愛麗絲搬Dr.Pepper那種浪費生命的工作,而是真真正正的「活動策劃」工作。再加上前述的那起綁架事件,我的暑假就在東奔西跑的過程中悄悄溜走了。
雖然不能說這樣的暑假不充實,但我畢竟是個十六歲的高中男生,也會想要忘情地沉迷於一些高中生會做的事裡。
時序進入九月,這份年輕的熱情為了尋求宣洩之處而不停地暴動、膨脹,最後整個爆發……
……在電玩遊樂場裡。
由於父親頻繁地調職,我從小學到中學都沒交到什麼朋友——如果我這樣寫,愛麗絲大概會罵我「在責怪父親調職前不如先想想自己是多麼薄情的人吧!」但無論如何,我的確有段時間常在放學後一個人泡在遊樂場裡。
這種病(說是病應該沒什麼不對吧)後來緩解了許多,一是因為對戰格鬥遊戲風潮退燒,另一個原因則是姐姐開始管理零用金,讓我沒錢可花了。
也就是說,其實我心中的熱情火焰並沒消失。只要得到戰場和燃料,必定會再次熊熊燃燒。
「總之一定會入迷的啦!籐島中將也來玩吧?」
第二學期開學沒多久,少校便邀我開始玩這個叫作『PowerPlayBall』的線上棒球遊戲。正如一般可以連線的大型遊戲機台,這個遊戲也相當花錢。多虧第四代之前給的薪水,讓我的荷包頗為豐厚。
「PWLB」(這種縮寫方式有點奇怪,不過已經成了固定說法)的玩法是由眾多玩家使用IC卡登錄自己的球隊,然後進行全國網路對戰。這遊戲最棒的構想就是龐大的球員資料庫。不像大部分棒球遊戲般僅有實際存在的棒球選手可選,在這款遊戲裡只要隨便輸入一個人名,就會自動產生一個特性值與名字相符的球員,似乎是根據網路上累積的大量數據資料組合而成。
例如輸入知名賽車手洗拿、保魯斯或舒馬克的名字會出現速度超快的球員角色,以職業高爾夫球選手命名的角色則會具備較高的擊球準確率和控球能力,職業摔角手的名字往往會是強打者。如果輸入政治家或藝人的名字,出現的球員角色也會具有「很像那麼回事」的特性值,因此在網路上造成很大的話題,也吸引了不少對棒球不是那麼熟悉的玩家。即使輸入動漫畫或其他遊戲的人物名字都能產生頗讓人信服的特性值,實在很了不起。若是輸入棒球選手的名字,角色當然也會具備相應的特性值,而且連桑田真澄在投球前對著球喃喃自語、清原和博老是遇上死球這些細節都會反映在遊戲角色上,因此受到不少好評。不過遊戲中的球員能力值愈高所需的金額也愈高,所以不大可能將鈴木一朗、落合博滿、王貞治和長嵨茂雄等明星球員全放進打擊陣容。除此之外,輸入一般人名也能創造出差不多的球員角色,因此有不少人用自己的名字替遊戲角色命名。
儘管遊戲畫面上的Q版球員模樣都是固定的,制服部分卻可以任意貼上不同的圖案,我也因此得以透過網路在遊戲中佔得一席之地,要說我的球隊因此一炮而紅也不為過。我把勇者鬥惡龍一代到九代的女主角全列入正規球員,然後將自製的人物圖像一一貼在角色的制服上,結果成為不少部落格和新聞網站報導的對象(附帶一提,球隊的實力非常之弱)。
「不愧是籐島中將。我家『DriveaPhoenix』隊的制服也拜託你啦!」
「拜託你處理一下那個很有問題的隊名吧,我可不希望自己畫出來的圖因為那種球隊而廣為流傳……」
「這名字有什麼問題?這可是『駕馭不死鳥』的意思哪!不死鳥當然是指可裝載於F—14雄貓式戰鬥機的飛彈,和某個在審核時輸給樂天結果根本沒能誕生的球團一點關係也沒有……」
「誰啊!少校你們隊上的王牌投手不就叫『堀江』嗎!」
「他的最強武器可是宛如股價般暴落的指叉球!」喂!講話小心一點啦!「總之呢,因為是不死鳥,來個帶有威猛、熾熱的感覺,閃耀著金黃色光芒的鳥類圖案吧!」
結果我在制服上貼了親子井的圖案,少校卻勃然大怒。你不就是要熾熱而且閃耀著黃色光芒的鳥類嗎!
「你最近經常怠忽職守,究竟把偵探助手的工作當成什麼了?」
九月中旬的某個禮拜五,我終於被愛麗絲念了。因為我老是往遊樂場跑,好一段時間沒在事務所露臉了。
「對啊!籐島同學,幫愛麗絲保養頭髮本來應該是助手的工作!請你趕快記住怎麼弄……唉呀,真是的!不是跟你說過要輕一點梳的嗎?像這樣……」
連彩夏也生氣了。這時我們三人都在偵探事務所的床上,彩夏將愛麗絲的長髮分了一半給我,正在傳授美發保養的技法。至於我的梳整技巧和塗抹護髮劑的手法,彩夏則是鉅細靡遺地加以吐槽。
「我可不記得拜託過你們幫我保養頭髮!」討厭人家玩弄自己頭髮的愛麗絲很不高興。
「可以的話,我也很希望能交給彩夏或宏哥處理就好啊……」
彩夏是我的同班同學,目前在位於這棟大樓一樓的「花丸拉麵店」打工。關於打理愛麗絲身邊的大小事,彩夏也比我能幹許多。
話雖如此,她有時候實在非常沒神經,突然說出這種話來真的很令人頭痛——
「可是籐島同學和愛麗絲以後會搬到大一點的事務所同居吧?到時候不就很傷腦筋了?」
「我、我為什麼要和鳴海同居!」
愛麗絲正想回頭,卻因為頭髮還卡在梳子上而皺起臉來,連耳朵都紅了。真的這麼痛嗎?啊,不對……我也轉頭看向彩夏——什麼同居啊?
「因為福爾摩斯跟華生住在一起啊!白羅和海斯汀上尉也是啊!偵探和助手不是一定要住在一起嗎?」
「到底是誰灌輸這種垃圾知識給彩夏的?你不是不看推理小說的嗎!」
「……絕對不是我喔?」我跟外國推理小說不熟。
「是宏哥告訴我的。」
「彩夏,你也好好思考一下,不要跟那種吃軟飯的傢伙走得那麼近!他可是個剛出生就會向接生護士搭訕的男人!一開口就是些沒營養的話!」
愛麗絲氣得邊叫邊不停地拍打大腿。我也嚇了一跳,和愛麗絲同居?不好吧?就各個方面而言都不可能,拜託你別開玩笑了。不過彩夏前陣子還責備過愛麗絲對男女關係粗心大意,怎麼突然說出這種話啊?
「我和宏哥討論過,是時候該改變對愛麗絲的教育方針了。反正你們遲早會住在一起,乾脆順水推舟……」誰會和她住在一起啊!這是什麼鬼教育!
「夠了!鳴海,你不必學什麼保養頭髮了!」
我的手背被打了一下,於是便交出梳子任由彩夏全權處理。早就應該這樣了。
「鳴海,你給我聽好!就算沒有你這種助手,我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你目前的職務就只有燙衣服,給我好好記在心裡!」
「是是是……我知道啦!」
愛麗絲最近終於稍微有點概念,知道讓別人接觸自己脫下來的衣服是件難為情的事。不過唯有熨燙睡衣這件事仍是我的工作,似乎是因為她很怕摸到熨斗。
「愛麗絲為什麼那麼怕熨斗?」仍在幫她梳頭髮的彩夏問道。好像是因為她有一次不小心碰到我剛用過的熨斗,結果就產生了心理障礙。
「以加熱的方式矯正形狀——這種短路的想法本身才令人害怕。只用在衣服上還可以接受,可是你們想像一下……難保將來不會出現試圖拿熨斗燙平人類皺紋的愚者啊……」
「對了,愛麗絲,你知道燙髮夾這種東西嗎?是用來美發的器材喔!」(註:熨斗原文為iron,燙髮夾為hairiron)
聽到彩夏在耳邊如此艸吽解說.愛麗絲的黑髮像觸電般豎了起來。她向側桌上的鍵盤伸出右手,網頁搜尋的結果躍然顯示在其中一面螢幕上。
「……這、這是什麼機器?」
看完燙髮夾的說明後,愛麗絲忍不住大叫。原來她不知道有這種東西啊?這傢伙腦袋裡裝了一堆怪怪的知識,卻一點普通常識也沒有。
「居然替頭髮加熱?這種東西不管怎麼看都像是拷問犯人的刑具啊!相較於這種恐怖,鐵處女(註:中古時期歐洲的拷問刑具)也不過只是按摩器罷了!」
謹在此向各位製造燙髮夾的公司致歉,我想我們家的偵探應該沒有惡意。愛麗絲揮開彩夏的手,一頭鑽進布偶山裡不肯出來,屁股還不停發抖。真的有這麼恐怖嗎,
「鳴海!以後處理睡衣上的皺褶絕對不許使用熨斗!那種可怕的機器就讓它滅絕吧!」
「不讓我用熨斗……那要怎麼弄平啊?」
「用你的手把我睡衣上的皺褶一個個攤平!能夠將無趣的一生耗費在這件事上,你已經很幸運了!」
「開什麼玩笑!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哦?什麼事?你倒是說說看?」
被人當面問起這件事,我突然感到十分困擾。
「你該不會想說什麼要預習跟複習學校功課吧?別笑掉人家的大牙了。你明明就難逃留級命運!」
「唔……就算這樣,我……」我忍不住回嘴了。「我放學後也是有在做運動的!」
「你是說『PowerPlayBall』吧?」
「你知道?」
「尼特族偵探可是全知無能的。何況你還是網路上大受歡迎的製作者,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呢?我還知道你靠著繪製暴露的低級制服賺了不少錢,養了一票高薪球員卻不顧球隊整體平衡,結果根本沒贏過球!」
「哪裡低級了!很多人都委託我畫那種東西啊!有什麼辦法?」
你看啦,完全不知情的彩夏都開始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了,拜託你別亂說好不好!
「咦?什麼?怎麼回事?籐島同學不但學分不夠畢不了業,現在又因為不想工作轉而靠畫色情圖畫賣錢維生了嗎?」
「我已經不知道該從何吐槽起了,無言。」
「你沒有無言啊,都說出來了喔?」
「啊啊,真的耶!」
「其實……籐島同學你基本上不論什麼話都會自言自語說出來,所以才會出現剛才這段對話喔!你都沒發現嗎?」
「……彩夏,事實不能直接告訴當事人啊!你看看鳴海沮喪的樣子,豈不像是在柏油路上曝曬了一整個夏天的蚯蚓嗎?」
「還、還好啦,我也沒沮喪到那種地步……」我反駁的聲音十分微弱。「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彩夏這麼說了……」
第一次被彩夏這麼說是在「ANGEL﹒FIX」事件發生之前。換句話說,我等於被兩個不同的人這麼批評,這打擊其實比之前更重。她明明都不記得了,居然還這樣說我……算了,我就一輩子都做不必和別人說話的工作好了。不如就這樣畫圖維生吧……
「呃……可是……既然能夠賺錢,表示籐島同學畫的圖應該很棒不是嗎?」
彩夏拚命地想幫我說話,反而再次給我一記重擊。
「並不是真正的錢,只是遊戲中的貨幣罷了。」
愛麗絲冷冷地說道,同時操作著鍵盤在螢幕上顯示出「PWLB」的交流網站。上頭羅列著我展售的圖像,大多都已經售出。
「這就是籐島同學畫的嗎?咦?好像都是在哪裡看過的動畫圖像耶?」
彩夏看了看螢幕又看了看我。
「右上角那張也是電影海報裡用過的圖吧?網路上到處都看得到耶?」
「並沒有那麼簡單。其實呢,這款遊戲根本沒有貼上現成圖檔的功能,只能使用製造商提供的軟體繪製圖像。」
愛麗絲得意洋洋地開始說明。
「要是設計成可以直接貼上現有的圖檔,馬上就會掀起侵犯著作權的風波了。所以製造商才提供了這款陽春到極點的繪圖工具,陽春到只能畫出橢圓形!」
「咦?咦?」
彩夏指著螢幕張口結舌。螢幕上顯示的圖檔是一個肌膚水亮亮的泳裝少女。
「換句話說,這個國家的閒人實在擁有過多不必要的執著和技術,遠遠超出了製造商的想像啊!其實只要改變橢圓的長短徑,就能夠畫出任何直線或曲線了。繪圖的過程可以重播,你看了就知道。」
愛麗絲按下一個鍵,螢幕上的畫面立刻刷新,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橢圓形一一聚集其上,逐漸變化成一個泳裝少女。
「這是快速播放,實際上大概要花三、四個小時才能完成吧!」
不,其實我花了八個小時。
「好厲害……原來世界上真的有這種閒人呢!」
「我那個趴在地板上的助手正是這種閒人之一喔!」
「你們也管太多了吧!」我捶了捶床角試圖反駁。愛麗絲只是對我投以冷漠的視線,連彩夏都用同情的眼光看著我。
「呃,這個嘛……籐島同學,沒關係的!」彩夏吞吞吐吐地說道。「光靠橢圓畫出泳裝少女也是很了不起的工作喔!」那根本不是工作!不要用這種奇怪的方式安慰我了啦!
就在這時,事務所的門鈴響起,救世主出現了——是少校。
「籐島中將,原來你在這裡啊?今天也要去『西村GAME』報到喔!」
我連忙站起來,還差點撞到放電腦的層架。西村GAME——就是被我們當成主戰場的遊樂場。不要說報到啦!我們又不是去工作!
「吵吵鬧鬧地闖進來幹什麼!」愛麗絲瞪了少校一眼。「鳴海正在執行偵探助手的工作,去找別人陪你玩!」
「什麼工作啊?幫愛麗絲保養頭髮看來是彩夏的工作啊?」
「他正在執行讓我欺負的工作!」
「少校,我們走吧!」
我歎了一口氣,迅速離開了事務所。
第二節
傍晚時分,夕陽終於躲進高樓大廈背後,柏油路裡透出的暑氣隱約夾雜著一絲絲涼風。從偵探事務所所在的大樓到車站之間,馬路上沒幾間時髦的店家,平常幾乎看不到行人。因為這個季節多了些賣冰淇淋或可麗餅的攤販,才稍微炒熱了氣氛。經過低矮的樓房、文化會館的矮胖身影映入眼簾,週遭的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西村GAME」就在文化會館對面,緊鄰棒球打擊練習場。細長的樓房彷彿快被兩旁的建築夾扁,一樓到三樓的窗戶上滿滿貼著精美的遊戲海報。和平常一樣,從門口的幾台夾娃娃機之間就能看見不少客人流連其中。
「少校!二樓翻新過後進了不少復古遊戲,可以幫我看看嗎?」
我們一走進店裡,一位感覺有點神經質的年輕眼兄就從裡頭走出來。這位西村大哥正如其名,是這家店的店長。其實他父親才是老闆,但因為生病長期住院,才讓他年紀輕輕就一肩挑起經營的工作。
「哦?讓我看看。」
西村大哥最近常向身為電玩通的少校徵求意見。他以顧問之姿洋洋得意地大略環視過二樓深處的一角,結果勃然大怒。
「只有這樣的貨色就宣稱搜齊了各種復古遊戲?你要我說什麼才好!」
「這……這樣啊?」
「射擊類遊戲別進什麼經典名作了,既不吸引年輕人,對復古遊戲迷來說又太常見,根本沒人有興趣啊!至少先進個炸彈傑克跟超級連一連再說。」
「唔……嗯,我知道了。」喂!你還真的要照他的話去做啊?
話說回來,西村大哥的臉看起來似乎比暑假時更衰老了。一樓的大型機台遊戲還勉強過得去,二樓和三樓卻幾乎沒有客人上門,應該是經營得相當辛苦。
「今年暑假不是新進了六台『PWLB』嗎?這樣還是沒有改善嗎?」少校這麼一問,西村大哥的肩膀便垂了下來。
「生意好的就只有大型連線機台啊!其他的就別提了……」
西村大哥環視四周的舊遊戲,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廠商那邊到處推銷新機台,結果直營店打折時我們也得跟進……期待度高的遊戲又一下子就推出家用版……聽說『PWLB』也要移植到家用機種上了,前途真是一片黑暗啊……」
「也是啦,電玩遊樂場的風光時代早就隨著家用遊樂器和網路環境的進步而結束了——要這麼說也是沒錯啦!」
「喂喂!少校……」你也說得太過分了啦!西村大哥邊哭邊開始擦拭大型機台的螢幕。
「連工讀生都沒多久就辭職了啊!隔壁的打擊練習場也關門了吧?」
我還想說隔壁真是冷清,原來已經關門啦?
「我們店裡也不知道撐不撐得過冬天啊……」
「這……情況這麼糟糕了嗎?」
每次來玩「PwLB」時都客滿還得排隊才玩得到,所以我完全沒擔心過這件事。不過仔細想,如果就佔地面積來算,那樣的收入或許真的不算多。
「店長,可以讓我這個混了三十年遊樂場的人說句話嗎?」你不是前陣子才剛滿二十歲而已嗎?少校靠在椅子上又翹起二郎腿,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然而西村大哥卻跪在地板上,意外冷靜地表示「請你盡量說吧!」
「經營電玩遊樂場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要在意那些愛打電動的狂熱分子說些什麼。」
「你這個電玩狂沒資格這麼說吧!」
「籐島中將,其實呢……」少校指著空蕩蕩的二樓繼續說道:「電玩迷就是電玩迷,就算抱怨一堆還是離不開電動玩具。可是普通人卻有很多享受人生的方式,一旦覺得電玩遊樂場很無聊,必然只會默默地走開啊!要是照我們的意思改造這家店,先是讓夾娃娃機和代幣遊戲機全部消失,然後擺上歷代的各種格鬥遊戲機——這樣業績絕對會比現在更慘。」
「這麼說也是沒錯啦……」
「那麼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啊……?」西村大哥邊問邊在少校身旁坐下。
「追根究底,店長你為什麼要繼承這種夕陽產業呢?」
少校的嘴巴從剛才到現在都毫不留情。要是這家店倒了,你跟我不都很傷腦筋嗎?
「因為是老爸經營的店啊!而且我以前也很喜歡電玩遊戲,自然而然就……」
「這可不是一門自然而然就能做好的生意啊!你知道嗎?現在的遊戲業界幾乎每年都會推出新的商業機台,其中唯有大型機台還像以前一樣使用百圓硬幣……」
少校的話匣子整個打開,我只好迅速逃下一樓。「PWLB」那有如巨大小鋼珠的機體四周早已圍了一群人。
「鳴海!少校剛才不是也來了嗎?還在幹嘛啊?東京都內的熱身賽快要開始報名了喔!」和我們一起打電動的大學生發現了我,不停地向我招手。
「那個全員都是早安少女的球隊,你弄好了嗎?」其他高中的一個……應該是高三的學生這麼問我。由於是在電玩遊樂場認識的,所以其實我並不知道他的名字。
「可是……那樣的球隊真的很弱耶?不過圖是都做好了啦……」
「沒差啦,快秀出來看看吧!反正沒人期待你的球隊實力如何啦!」
一陣哄堂大笑中,我被人推到機台旁邊。將個人IC卡塞進讀卡機後,對戰組合立刻就決定出來了。360度的螢幕上顯示出東京巨蛋炫目的綠色,身旁的觀眾席也隨之沸騰——「喂!對手球員全都是傑尼斯家的耶!」「這樣早安少女組也勉強可以與之抗衡啦!」「等一下!中居可是超級棒球迷,實力很強耶!」「喂!怎麼還有森且行啊!他現在被當成賽車手了,跑壘速度超快的啊!」「還有那個木村,根本也可以算是棒球選手了嘛!」我在觸控面板上選擇先發球員,同時感受著心底深處的熱情。或許電動遊樂場的確是一門夕陽產業,但我還是會因為這份熱情而一直來捧場。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們不斷地在「PWLB」機台中傾注硬幣。半途少校也加入戰局,打完四個月的季賽後,螢火蟲的光芒終於宣告打烊時間到來。
「我去跟店長交涉,叫他營業到凌晨!」
整晚沒有贏半場的少校急了起來,連滾帶爬地從機台裡出去要找店長,我連忙阻止他。
「拜託你不要忘記自己剛才說過的話!」
「那是一般而言的建議,和現在的情況不能相提並論。做客人的就是要忠實於自身慾望,向店家提出任性的要求!」
既然知道自己任性還不收斂一點!何況營業到深夜可是會被吊銷執照耶!然而少校根本不理我,大步橫越其他客人早已回家後空蕩蕩的店面,往員工休息室方向走去。
「不可以啦!西村大哥也是很忙——」
就在這個時候,微微開啟的休息室門後傳來爭執的聲音。
「……你也差不多該思考一下自己的前途了吧?這種店是沒未來的。結算期之前廠商會怎麼欺負店家,你想想也知道吧?」
「你別以為我們會一直提供那麼好的條件!」
我和少校緊急剎車停下腳步,不由得面面相覷。那是兩個凶巴巴的男人聲音,其中還夾雜著西村大哥怯懦的聲音。
「可是……這件事我也沒辦法一個人決定……」
「既然如此,我們也可以去探病順便到醫院打個招呼喔?」
「不,拜託你們千萬不要。我父親的狀況真的不好,不能受到打擊……」
「那你現在決定不就好了!」
我試圖靠近休息室的門邊,腳卻不小心勾到了椅子。被我踢倒的椅子撞上一座機台,發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巨大聲響。一旁的少校瞪大了眼睛看著我。
休息室的門猛然打開,走出來一個穿黑西裝戴淺褐色太陽眼的高大年輕男子,露出領口的紅色襯衫上清楚地繡著某個圖樣。
「死小鬼,在這裡偷聽什麼!」
我和少校不約而同地後退了一步。
紅襯衫男的對面還有一個穿著白色系西裝的中年男子,他坐在辦公桌上還彎起一隻腳踩著桌邊,手則搭在蜷縮在椅子上的西村大哥肩上。
「啊,對……對不起,可是……」
我看了看那兩個人,又看了看西村大哥。
「沒事啦!我們……正在談公事。好了,你們兩個都早點回家吧!」
西村大哥勉強擠出笑容。紅襯衫男「嘖」了一聲,又狠狠瞪了我們一眼,接著便重重甩上房門。
只有明亮的螢火蟲光芒仍不停地在我們頭上一閃一滅。
第三節
隔天放學後,我一到「花丸拉麵店」就看到阿哲學長在後門外猛吸中華涼面,立刻向他提起這件事。
「是黑道吧?怎麼看都很像嘛!」學長斬釘截鐵地這麼說。
「……也是啦!果然沒錯……」
我放下書包,在阿哲學長對面的一疊輪胎上坐了下來。夏末的熱力不減,短袖制服因為汗濕而整個黏在我的背上,一如昨天那兩個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的人。
因為旁邊就是東京都內數一數二的繁華街道,幾乎每天都能看到那種純粹只是長相兇惡的傢伙。但我心裡很清楚,昨天那兩個人是真正的黑道。雖然很不想擁有這種辨別黑道的直覺,但我畢竟和暴力集團相關人士打過幾次交道,還是一眼就看出來了。
「問題是西村大哥為什麼會跟黑道扯上關係?該不會跟什麼地下業者借了錢吧?」
「說不定真的是這樣……」
他的確說過經營困難之類的話。不過根據那天不小心聽到的內容,情況似乎還更複雜一些。對方既然說了什麼提供好條件,恐怕是西村大哥答應了黑道什麼要求吧?
無論如何,我跟少校還是很丟臉地拋下他逃走了。雖然沒人要求我們留在那裡多管閒事,丟下別人自己逃走的感覺總是不大好。
「所以呢?少校今天去哪裡了?」
「他說還是不放心,等『西村GAME』一開店就要過去看看。」
現在已經四點了,要是問清情況也差不多該過來露個臉吧?
「你說西村他怎麼了?」
正在準備開店營業的明老闆推開後門探出頭來。不管天氣再怎麼熱、店裡再怎麼沒客人,連背心也不穿就只用布條纏住胸部也太刺眼了吧?我實在很難接受。
「那傢伙的店終於快要倒了嗎?最近也幾乎沒看到他來喝酒啊……好像還到處籌錢呢!」
「原來情況已經糟到連明老闆都聽說了嗎?」
其實西村大哥也是明老闆的高中同學。因為本來就和岡林商店的友造哥住得很近,加上都是高中畢業就繼承了父親經營的店,聽說到現在還常常聚在一起喝酒。
「從高中時就常聽他碎碎唸經營電玩遊樂場的種種啊……」明老闆不大高興地說道。
「欸,經營電玩遊樂場的資金多到需要去借錢嗎?」
阿哲學長將空掉的碗公放在檯子上,看著明老闆的臉。
「廢話,當然需要!不過你們這種尼特族大概不會懂啦!」
明老闆回答時的語氣顯然打從心底感到無奈。
「新的遊戲機一台就要上百萬圓,再加上人事費用和水電費,從吃飽太閒的小鬼身上累積的百圓硬幣一下子就不見啦!」
「電玩遊樂場好像從我還在學校時就越來越少啦!大家都收起來不做了。」
「要是淪落到得向黑道那種人借錢,還不如收掉算了……」
就在明老闆如此喃喃自語的時候——
「不是啦……那個……我沒有跟他們借錢啦!」
巷口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幾個人同時回頭,只看到大樓之間站著一個瘦長的身影。
「西村!」明老闆瞪大了眼睛。「你不用顧店嗎?」
「啊……嗯,少校說可以幫我顧一下店……」
我們一起走進尚未開始營業的拉麵店,佔據了只有五個座位的櫃檯席一半,面對著廚房裡的明老闆。
「他們好像要把幫派事務所搬到我們那棟的四樓……」
「你被那些人威脅?」明老闆手裡切著蔥花,只抬頭瞥了西村大哥一眼。
「嗯。他們好像想要把那裡改成柏青哥店,所以打算趕走我們。還說如果不搬走就得交保護費。」
「這是黑道介入民事的暴力行為吧!」明老闆十分不耐煩地將切好的蔥花掃進保鮮盒裡。「現在遇到這種事,不是只要報警就會有人處理了嗎?」
「可是……事情沒有這麼單純啊……」
西村大哥一臉苦惱地亂抓著柔軟的自然鬈發。
「我老爸跟房東還算熟,所以他之前只收我們很低的房租,才能勉強經營到現在。可是房東好像欠那個幫派不少錢,只好向我們要。名義上只是說要調漲租金……」
「然後房東再把調漲部分的錢直接交給黑道嗎?」阿哲學長問道。
「嗯,應該是吧……」
利用這種迂迴的收錢手法,只要大樓的房東不說話,就無法證明這是黑道介入民事的暴力行為。最近的黑道也開始會動腦筋了。
「這下該怎麼辦?」
「就是不知道該怎麼辦,少校才叫我來這裡跟你們討論……」
「所以我就是問你想怎麼處理啊!你打算繼續開店嗎?」
「黑道是說如果把店收掉改成柏青哥店,不但會付慰勞金給我們,還讓我繼續當店長……」
那時候提到的「好條件」指的就是這個嗎?
「咦?那……那『西村GAME』就要關門了嗎?」
我抓著西村大哥的手臂猛搖。那可是我們重要的球場啊!
「所以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真是個不幹不脆的傢伙!」
明老闆用力拍了一下砧板,西村大哥嚇了一跳蜷縮在椅子上。
「鳴海,先把他帶去愛麗絲那裡再說!順便查一查那個房東和黑道的事,反正先查出來也沒什麼損失。我從以前就討厭這傢伙不幹不脆的個性,一看到就氣得想揍人!」
「老闆你等一等,不行啦……」阿哲學長從旁插嘴。「你叫愛麗絲怎麼處理啊?西村哥自己都還沒決定要怎麼辦。何況愛麗絲可不是個會為了同情別人或主持正義而行動的人啊!」
「嗯……唔……也對……」
明老闆交叉起雙臂。眼店長沮喪地坐在正中間的椅子上,我們三人的視線自然而然地集中在他身上,只聽到他低著頭喃喃自語。
「我……其實……只是想先跟你們說說這件事啦……還完全沒想到要怎麼處理……」
只見明老闆的眼角越吊越高,手也抬了起來。
「不可以啊明老闆!你手上還有菜刀!」
我連忙站起來阻止她。
直到西村大哥逃也似的離開店裡,阿哲學長才發現那個人。
「你躲在那裡幹嘛?」他對著櫃檯後方廚房的角落——後門的門扉這麼說。接著我和明老闆也發現了。後門開了一條細縫,當中有個小小的人影。明老闆一個箭步過去推開門,只看見穿著睡衣的愛麗絲「哇……哇!」地揮舞著雙手。
「天氣熱成這樣,你跑下來幹嘛?」
明老闆一把抓住愛麗絲的手臂,以免她往後仰倒。
「因為鳴海遲遲不帶委託人上來啊!」愛麗絲鼓起腮幫子這麼回答。
「咦?什麼?」
我從櫃檯上探出身子,盯著後門外的愛麗絲。
「『西村GAME』的店長滿面愁容地來了不是嗎?我在防盜監視器裡都看到了。鳴海!你為什麼不趕快帶他上來——」
愛麗絲走進廚房環視了一圈,卻突然閉嘴噤聲。真難得。她那疑惑的視線一直在我和阿哲學長之間的空位上徘徊。
雖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我還是小心翼翼地告訴她:
「你要找西村大哥的話……他已經回去了喔?」
「什麼!」愛麗絲的臉泛起紅潮。「那……那你還不快回事務所來!」
「鳴海,你快點把愛麗絲帶上去吧!」明老闆邊說邊歎氣。「既然跟普通人一樣怕寂寞,幹嘛不多出來走走硬要當繭居族?」
「誰說我怕寂寞了!」
「好了好了,我們走吧!你的臉色很差喔!」既然有開放空間恐懼症就不要勉強自己啊!我繞到廚房後門,抓著暴跳如雷的偵探肩膀把她推上樓梯。
第四節
隔天是禮拜六不用上學,所以我和少校上午就去了「西村GAME」,還拜託阿哲學長一起來。除了擔心真的發生暴力事件外,阿哲學長自己也表示「很久沒在那裡露面了,也該去刷新一下拳擊遊戲機的紀錄——不過之前的紀錄應該也是我留下的吧?」所以很爽快地答應了。我實在不敢告訴他,其實拳擊機因為生意不好早就被撤掉了。
因為是假日,「PWLB」旁邊在開店不久後就排了一堆人。
「什麼嘛!生意不錯啊?」
阿哲學長站在店門口環視擠滿一樓的人牆,悠哉地這麼說。
「只有大型連線遊戲機台有客人上門啊!」
少校皺著眉搖了搖頭,一副想說「唉唉唉,電玩新手就是這樣才讓人頭痛」的樣子。
「二樓和三樓一個客人也沒有啊!」
「既然這樣,就把三層樓通通改放這種棒球遊戲嘛?」
「這也是常讓新手電玩店老闆經營失敗的典型模式。雖然這番話不大中聽,但棒球遊戲不過是一時的風潮罷了。『PWLB』的附帶要素太缺乏發展性,等到網路上的討論熱潮退燒後就差不多啦!」
這番話實在讓人聽了超級火大。姑且不論內容,光是那個口氣就夠氣人了。
「『PWLB』剛推出時不但沒沒無名,坊間的遊戲評論也表示這年頭不流行棒球遊戲了。可是店長只因為在電玩展上對它一見鍾情就一口氣進了四台,不過也因為這樣才讓這家寒酸的電玩遊樂場有了固定的客群啦。當初只有這裡玩得到『PWLB』,所以大家都聚集在這裡。現在只是靠最早引領風潮的口碑勉強撐下去罷了。」
原來是這樣啊?這些事我都不知道。
「等到這股熱潮退燒,如果三層樓全都是『PWLB』,客人一定馬上就跑光了。一旦客人不再上門,光靠電玩遊樂場的努力絕對無法挽回。除非再有爆炸性的熱門遊戲推出……然而等不到那時店早就倒閉了。」
「什麼意思啊?努力也沒用嗎?那少校你還洋洋得意地說什麼電玩遊樂場經營方針啊!」
「我的意思就是只能努力讓客源不流失啦!」
我不自覺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雖然令人感傷但的確很有說服力。
「那少校和鳴海為什麼要天天來這家店報到?明明還有很多地方有這種機台啊?鳴海學校附近就有幾間電玩遊樂場了吧?」
「唔嗯?」我不禁交叉起手臂。對啊,為什麼呢?我從來沒想過要在別的店裡打電動。
「少校也是,開口開口都是西村哥的壞話,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去別家?」
「阿哲哥,話不是這麼說啊……」
少校回答時的表情溫柔得不像平常的他。
「你知道全日本最常說阪神虎隊壞話的人是誰嗎?不用想也知道就是阪神隊的球迷!阿山哥自己也老是嫌『花丸』的拉麵有夠難吃,可是到現在已經去了幾年了?」
「哦……嗯嗯……」
「所以就是這麼回事啦!」
少校豎起一根手指這麼說。就在這時,店裡有幾個正在排隊兼圍觀的玩家發現了我們,朝這邊揮了揮手。
「少校,小型聯賽有一個中央聯盟的空缺喔!你不是弄了一個由九位打擊型投手組成的隊伍嗎?快點加入啦!」
「鳴海也來了嗎?我買了之前說的那本RPG設定集,麻煩你參考那個幫我畫制服囉!」
「少校,借我三個你們隊上的救援投手!那些大阪的傢伙最近越來越囂張了!」
我也笑著向他們揮了揮手,然後追隨少校的背影撥開混雜的人群,潛進店內放置著巨大銀球機體的地方。所以就是這麼回事——因為在這裡感覺很自在。有我們、有大家、還有球場,不過是如此而已。
無論晴天或雨天,就算偶爾會很想抱怨吐槽——我們還是會回到這裡。這就是我們稱作「主場」的地方。
儘管少校嚷著「只玩一局就好」就在機體旁排起隊,我還是硬拖著他往員工休息室走去。就在我正要敲門時,門後便傳來不亞於店內音樂聲的大吼。
「你可別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低聲下氣!」
「西村先生,你也真是的,一聲不吭對任何人都沒好處嘛?反正明年租約就到期了,到時候你也會被趕走。我們的提議可是一番好意啊!」
我和少校吃了一驚面面相覷。是那兩個黑道的聲音。今天大白天的就來了嗎?怎麼辦?沒想到竟然會和他們碰個正著。
「……是他們嗎?」從我們背後靠過來的阿哲學長低聲問道。我剛一點頭,學長的手已經伸向門把,根本來不及阻止他推門進去。
狹窄休息室中的空氣彷彿起了火花。縮在辦公桌前的西村大哥和前後包夾他的兩名黑道分子全都轉頭看向學長。
「你想幹嘛?」
年輕的紅襯衫男率先威嚇阿哲學長。
「我是西村先生的顧問律師啊!」學長面不改色地隨口撒了個謊,三兩步便走進房間裡。
「阿、阿哲你等等,這樣不行啦!」西村大哥慌了手腳。「我們正在忙……」
「所以我才會過來啊!西村哥你一個人什麼辦法也沒——」
阿哲學長說到一半就停住了。他的目光既不在那兩個黑道身上,也不在西村大哥身上,而是停在房間左手邊深處。怎麼了嗎?我的視野被學長壯碩的背影擋住了,只好偷偷探出上半身窺看屋裡的情形。
房間深處堆疊了許多底盤、空機和打掃用具,雜物之間還有一個人斜靠在摺疊椅上。和他日光交會的瞬間,我差點失聲叫了出來。
「啥?這不是阿哲嗎!哦?鳴海也在啊?」
幾乎要撐爆花襯衫的龐大身軀、頭髮和眉毛全都剃個精光的奇異造型,深陷的眼窩裡一雙不甚分明的眼睛正骨碌碌地打量著我們。
「尼莫老大……」阿哲學長喃喃呻吟。(註:尼莫老大本姓根本,省略尾音TO後即和「海底總動員的主角名稱諧音)
我也記得他。這個章魚怪的臉讓我想忘也忘不了。他是在這一帶活躍的黑道幹部,也是阿哲學長的麻將牌友。這是我第二次碰到他了,真令我想去拜拜好化解這段孽緣。
章魚怪咧開嘴,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笑了起來。
「事情好像越來越複雜了哪?店長,這個地方太小了,不適合拿來討論重要的事喔!」
「咦?啊,是……是啊!那……就等打烊後再說吧……」
「耍什麼白癡啊!老子看起來很閒嗎?現在馬上給我關門!」
「呃……咦?」
西村大哥瞪大了眼睛,章魚怪就在他面前站起身,將手伸向辦公桌對面的牆壁——電源總開關的位置。
「等……請等一下!你要做什——」
「啪!」開關落下的聲音傳來,我忍不住縮起脖子閉上眼睛。一股彷彿阿基裡斯腱被人扯斷的感覺襲上心頭。
「喂!」「幹什麼啊!」「停電?」「開什麼玩笑,現在是比賽中耶!」
門的另一邊傳來一陣怒罵聲,我這才睜開眼睛。眾人雜沓的腳步聲、椅子傾倒的聲音紛紛自黑暗中傳了過來。我一下子冒出一身汗,不知道是因為冷氣被關掉了還是因為心跳加速。
「根、根本先生……你這是做什麼?」
西村大哥發出微弱的抗議,章魚怪卻一把推開他,穿過我和阿哲學長之間走出了休息室。
「因為停電,今天就到此為止了!」
一聲大喝讓喧鬧不休的店內瞬間靜了下來。
「聽到沒?快點回家!要關門了!」
章魚怪以低沉的聲音這麼宣佈。剛才還在玩「PWLB」的幾個人光是看到這面色不善的光頭就鐵青著臉往後退了,站在較遠處的客人們大概是看不到章魚怪的模樣,還大聲表示不滿。
「這算什麼嘛!」「喂!我們正在玩耶!」「退錢啦——」
「根本先生,拜託你,千萬不要造成客人的困擾……」
西村大哥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苦苦哀求,章魚怪卻突然舉起跟圓木差不多粗的手臂,掠過西村大哥的鼻尖。
「磅!」的一聲巨響傳遍整個店面,壓碎了客人們的怒罵聲。我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章魚怪的拳頭陷進「PWLB」銀色的機體裡,細微的裂痕呈放射狀四散,外殼上彷彿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隕石坑。
除了因為恐懼而吞了吞口水的聲音,沒有人敢再吭一聲。
「該死的小鬼們,還要我說第二次嗎!」
章魚怪的聲音就像冰冷的水泥般流進店裡,覆蓋了整個地板。
「沒聽到我叫你們快滾嗎!」
我站在章魚怪身後看著客人們陸續離開,突然沒來由地想起阿哲學長曾經說過的話。
世界上沒有善良的黑道。
背後傳來鈍重的聲音,我回頭一看。完全傻眼的西村大哥無力地靠在「PWLB」機台上,差點滑倒在地,而章魚怪卻正好抓住他的領口。他已經昏過去了。
「丟人現眼的傢伙。喂!把他抬去裡面躺著!」
章魚怪把西村大哥丟給手下的年輕紅襯衫男。我慌忙轉身跟進休息室,手臂卻被章魚怪一把抓住。
「你也有話想跟我們說吧?無所謂,就一起來吧!」
第五節
沒有其他客人的幽暗店內,章魚怪讓手下的白西裝男站在身後,自己一屁股坐在一台遊戲機上面對我們。
「說實話,阿哲跟鳴海和店長到底是什麼關係?為什麼要幫他出頭?」
阿哲學長交叉起雙臂猶豫著該怎麼回答,我卻沒辦法不擔心躺在休息室裡的西村大哥。
「那個戴著防風的小鬼,又沒事跑來探頭探腦。還是乖乖回去上小學吧你!」
章魚怪輕輕敲著少校的鋼盔這麼說,這番話似乎踩到了少校的地雷。
「我是大學生!之前不就說過了嗎!」
少校氣沖沖地拿著學生證貼在大約高他四個頭的章魚怪面前,我在一旁卻看得膽戰心驚。
「哦?是嗎?喔——你念的大學挺不錯嘛?別沒事跑來這種破爛遊樂場鬼混,好好唸書畢業後找個好工作吧!跟這些米蟲做朋友一點出息也沒有啦!」
等一下,不要看完阿哲學長就接著看我。我也是還在學的高中生。
「真不巧,我並沒有成為勞工的意願!」
少校得意洋洋地如此回答。章魚怪一笑置之,身後的白西裝男卻一臉莫名其妙。
「大學當然要悠哉悠哉地念八年,把學生證的好處搾乾……不過為了製造以第一名成績畢業的假象,必須在第四年的二月先辦休學。而且從在學期間就開始寫應用程式賺錢成立遊戲公司,只要稍微指揮下屬就能登上業界鰲頭,被富比士及統帥雜誌譽為『完全不工作的日本版比爾蓋茲』,一輩子只思考要怎麼玩!」
「沒有人問你那種作夢般的人生規劃!」我忍不住從後頭打了少校一下。
「所以說,我並不是沒事在電玩遊樂場鬼混!」
少校依然滔滔不絕地反駁。都是因為態度曖昧的章魚怪突然露出友善的一面,這下只好暫時放任少校繼續發表意見了。
「我來這裡並不只是玩樂,而是以製作人的身份進行業界考察。」
「胡說八道!」你什麼時候變成製作人了啊?然而少校完全無視於我的吐槽。
「我不知道店長是怎麼想的,但這家店是我們未來的基礎。總有一天我會蓋起高達七十層的總公司大樓,到時候這個明星CEO向井均少校曾經流連的傳奇遊樂場要是不在了,我可是會很傷腦筋的。」
「傷腦筋的應該是西村大哥吧!」
「……然後咧?」
章魚怪的眼睛倏地瞇了起來。
「我對這家店的情形瞭若指掌,所以特地前來代理店長進行交涉。阿哲哥只是保鏢,籐島中將不過是個提行李的小弟。接下來……」
少校拉了張椅子,在章魚怪面前坐了下來。
「提高百分之兩百五十的房租實在太離譜了,這樣無法繼續經營下去。所以我們沒有其他選擇,只能拜託你們降價。」
「等一下,少校你……西村大哥還躺在床上,這樣擅自決定也太……」
「什麼叫擅自決定?你以為這家店是誰的!」
「當然是西村大哥的啊!」
章魚怪仰頭哈哈大笑,站在後頭的手下卻一臉不放心。
「……老大,這個小鬼到底是什麼人啊?一副跟您很熟的樣子……」
白西裝男在章魚怪耳邊小聲地詢問,章魚怪輪流看了我們幾個一眼,轉過頭這麼回答。
「你聽說過田原幫被修理那件事吧?就是這些傢伙幹的。」
白西裝男的臉色大變。
「還有,上次介入二手衣店『艾倫?卡巴』那件事的也是這個小鬼,你要好好記住他。他的行動比那兩個小流氓更難如料,連我也受過他的照顧呢!」
我身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詳細情形一言難盡,不過當初處理二手衣店的糾紛時,對象的確是這個章魚怪。我的一番胡說八道最後成功唬住了他……呃,所以他剛才說的「照顧」……該不會是拐彎抹角地在說那件事吧?
「那家二手衣店現在生意可好了呢!結果鳴海你的信口開河居然成真了,我得謝謝你啊!」
「呃……不客氣……」
我不禁低下頭。千萬不能欠黑道人情,也不能讓黑道欠人情——這是我體會多次卻從來沒有實踐過的教訓之一。
「既然你們都提出要求了,我也不會完全不考慮。說說看,要降多少你們才負擔得起?」
「怎麼能直接亮出手中的底牌呢?我們的要求當然是房租照舊啊!」
「喔喔喔!幹得好啊少校!繼續加油啊!」
阿哲學長似乎已經開始覺得麻煩,乾脆靠在機台上加油助威。
「小鬼們口氣還真大哪!這算什麼交涉?根本談不下去!」
章魚怪臉上的笑容一閃而逝。現在似乎只剩下我能阻止他們了——就在我這麼想著正要起身時,章魚怪向前探出了上半身。
「既然這樣……來賭一把吧?」
「……咦?」
我不禁直勾勾地盯著章魚怪的光頭。
「賭博啊!你們也很愛吧?」
「超喜歡!」「賭什麼?怎麼賭?」少校和阿哲學長的眼睛同時閃閃發光。你們搞清楚,對方可是黑道耶!
「要是你們贏了,我就不漲房租,而且繼續租給你們。要是我贏了,你們就得無條件立刻搬走。如何?」
「聽起來不錯嘛!要賭什麼決定輸贏呢?」
「當然是麻將。」
「沒問題,賭了!」阿哲學長興沖沖地捲起袖子。
「學長等一下!你的牌技很差耶!還要請人代打不是嗎?」
「那就由你和少校……」
「我才不要!我不想和打牌時還講究什麼龍脈啦、孔明兵法之類的人一組!而且這樣根本就沒有勝算嘛!對方可是平常就以萬圓為單位輸贏的麻將精耶!」
「反正輸了也只有店長會傷腦筋嘛!沒差吧?」
「哪裡沒差了!」
「賭別的也行啊!不然就以星座決定輸贏吧?」
「星座要怎麼決定輸贏?」
「當然就是星座比較厲害的人贏啊!」
「我是處女座,在車田正美的設定裡可是最強的!」
「哦?我是射手座喔!」
「我是黑道座。」(註:日文中「座」字發晉與黑道的尾晉相同)
「這個梗已經用過很多次了,而且這樣你們不就全都是黑道座?請認真一點!」
「那……猜拳也可以啊!」
「你一定又打算找個小指跟無名指都被剁掉的人過來,讓我們分不出他到底是出剪刀還是出布吧?」
「籐島中將,你的嘴上功夫今天好像特別厲害耶!」「鳴海太恐怖了!」「你怎麼淨在這些不必要的地方特別厲害啊?真是的……」你們三個幹嘛同時佩服我啦!
穿著白西裝的黑道聳起肩作勢要上前威嚇,卻被章魚怪伸手阻止。
「既然這樣,就選你們擅長的項目也無妨。」
「……擅長?你的意思是……」少校歪了歪頭。
而章魚怪則指著「PWLB」巨大的球形機體。
「就是棒球啊!」
「這樣可以嗎?您知道規則嗎?」少校露出了興奮的神色。
「那當然,可別小看黑道喔!」
真是令人意外。這個死硬派的章魚怪也會玩線上對戰遊戲嗎。
「好吧!決勝項目就這麼決定了。」
少校用力地點了點頭,我也沒有異議。比打電動的話我們應該勝券在握吧?只是不知道對方為什麼提出如此貼心的建議啊:.
「一場決勝負,沒問題吧?」
「沒問題。」
「那就確認條件啦!如果你們贏了,房租和租賃契約都照舊。要是我們贏了,你們就得閉上嘴巴立刻——啊,應該沒辦法立刻吧?好吧,那就在一個月之內關店搬出去!」
「我明白了。」
當時我真應該仔細想清楚才對。只是少校和章魚怪很快便達成協議,我也一直順著他們的決定,結果完全沒發現一件事——
沒發現我們上當了。
「那就這麼決定了。好啦!閃人!」章魚怪對著白西裝男這麼說,又朝著休息室大吼一聲:「回去啦!」接著紅襯衫男也出來了。
「老大,這……這樣沒問題嗎?就這麼便宜他們?」白西裝男還是很不放心。
「沒差啦!」
「就這樣回去了嗎?我們是不介意立刻在這裡決勝負啦?雖然少了觀眾是有點可惜,但剛好可以認真比一場喔!」
少校露出自信滿滿的笑容拿出了自己的IC卡,同時以下巴比了比銀色的圓形機體。
然而章魚怪卻笑咪咪地這麼回答。
「沒辦法現在立刻比吧?得預約球場才行。河邊的球場可以吧?」
「……球場?」
少校一臉呆滯。
我當時的表情恐怕也跟少校一樣吧?
「對啊!而且你們也只有四個人,比賽棒球需要九個人哪!」
第六節
隔天是禮拜日,又是紛擾不休的一天。
「聽說大家要和黑道比賽棒球?」
宏哥一頭衝進偵探事務所,臉上的表情不知是驚訝還是興奮。這時我正跪坐在床前聆聽愛麗絲的教訓。
「你不但沒有把可能提出委託的客人帶上來,還讓情況惡化!最後居然趁著當事人昏倒時擅自進行談判?實在愚蠢到讓我想不出該用什麼言詞彈劾你才好。就算讓猴子來敲三十分鐘鍵盤,恐怕都能寫出比你聰明的人工智能吧!」
「我在反省了啦……」
「唉呀!氣氛有點肅喔?」
宏哥經過我身邊,在愛麗絲床上坐了下來。
「拿去吧!這是明老闆做的紫蘇冰沙,快吃一點消消氣吧!」
「這不是生不生氣的問題!別以為拿冰沙來就能哄住我!」
雖然嘴巴上這麼說,愛麗絲還是從宏哥手裡搶過了杯子和湯匙。一時之間,冷氣的寒風下只有冰沙送進口裡的沙沙聲。
「所以……也就是說……鳴海小弟和少校以及阿哲全都被擺了一道?」
「嗯……結果……就是這麼回事。」
後來我們當然拚命宣稱「是棒球遊戲並不是真正的棒球比賽」並提出抗議,然而黑道一旦抓到人家的把柄就恐怖到不行。短短一秒鐘前的玩笑氣氛瞬間消散無蹤,章魚怪的眼神立刻變得鉛球一樣沉重。
『死小鬼,你們不是都明白條件了嗎!現在才想說話不算話啊?』
聽說這件事之後,剛清醒過來的西村大哥又昏了過去。
因為這個原因,少校今天應該又去「西村GAME」探察情況了。我是不是也該跟他一起去道個歉呢?
「你去向西村店長道歉又能改變什麼?不如面對更現實的問題吧?」
愛麗絲冷冷地說道。
「反正西村店長應該會主動聯絡黑道,表示昨天的約定和店方無關,所以不成立吧!」
「嗯……可是……」
如此一來也只是讓問題回到原點罷了,那家店遲早還是會關門。
「你該不會覺得反正條件很公平,只要照對方的話參加比賽並且獲勝就沒問題了吧?」
「我稍微這樣想過……」
「身為尼特族偵探——也就是死者代言人的助手,難道你一點自覺也沒有嗎!」
喝完的空冰沙杯飛了過來。
「好歹也想想該如何憑藉知性和話語解決問題吧?竟然想靠什麼棒球比賽來解決……」
「不能小看棒球啦!棒球比賽也是要動腦和說話的……」
「你們根本是業餘打好玩的吧?憑什麼擺出一副職業球員的架子啊!」
「鳴海小弟,如果靠打棒球來決定輸贏,愛麗絲就什麼忙也幫不上了啊!她是因為寂寞才生氣的啦!」
「為什麼會牽扯到我寂寞?」
「因為……明明沒有人提出委託,這件事本來就跟愛麗絲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啊!可是你卻插嘴發表意見了……」
「唔唔……這是因為……站住!鳴海你想溜去哪裡?我的話還沒說完!」
我決定把愛麗絲丟給宏哥對付,自己逃出偵探事務所。總之先去找西村大哥談談吧……雖然我們答應人家要比賽棒球,不過正如愛麗絲所言,應該由西村大哥向章魚怪要求取消賭局才對。畢竟他根本就不會接受那種條件啊!
然而我抵達「西村GAME」時卻發現入口的鐵門是拉下的。我不禁拿出手機確認了一下時間。禮拜日上午十一點,通常這個時間早該開店了。幾個常客也出現在店門前晃來晃去。
「啊,鳴海……」
「今天該不會也休息吧?」
「昨天的那些人……是黑道吧?店長惹到他們了嗎?」
「雖然很害怕,可是也有點擔心店長,所以今天又來了。為什麼還關著門啊?」
「店長該不會……被黑道揍到住院之類的吧?」
幾個常客圍著我問東問西。
「唔……嗯,他是沒有受傷啦……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沒有開店……」
該不會昨天二度昏倒後就一直睡到現在?應該不可能吧……
「對了,少校今天沒有來嗎?」聽到我這麼問,大家都搖了搖頭。
沒辦法。我只好繞到大樓後頭。垃圾場旁有一扇直通員工休息室的門,門並沒有鎖住。
「……打擾了……西村大哥?你在裡面嗎?」
休息室裡的燈是亮的,辦公桌上的電腦也開著。也就是說〡—西村大哥已經在店裡了。我小心翼翼地踏進店裡,聽見二樓有聲音傳來。
「喔?是鳴海啊!昨天真是抱歉,我竟然昏倒了。」
西村大哥手裡拿著水桶和抹布,正準備撕下貼在二樓窗戶上的海報。
「不不不不不,該道歉的是我們。」
我忙不迭地猛搖手加猛搖頭。
「鳴海小弟常和阿哲他們在一起,大概已經麻痺了吧?不過還是盡量不要跟黑道有來往比較好喔!」西村大哥說完無力地笑了笑。「要是再有昨天那種人物跑來造成客人的困擾可不行,所以我決定在這陣風風雨雨結束前暫時歇業。」
聽到這番話實在讓我很心痛。這個人真的老是替別人擔心。或許正是因為如此,這家店才會給人如此舒適溫馨的感覺吧?然而我們卻……
「真的很抱歉,我們擅自做了奇怪的決定。少校和我都誤以為是要比賽打電動,結果才掉以輕心……那個……該怎麼說呢?就是逞一時之快……」
「啊哈哈哈!那個腦袋光禿禿的黑道不可能會玩『PWLB』吧?不知道為什麼,他好像很討厭那個遊戲呢!」
「……咦?你說尼莫老大嗎?」
他看起來對電玩遊戲一點興趣也沒有,竟然會討厭「PWLB」?
「那只海怪第一次來的時候,本來是說要繼續開電玩遊樂場也可以的。但他提出的條件就是要撤掉『PWLB』……」
「這是……為什麼?」
「他們不是要把這裡的四樓弄成事務所嗎?說是每次經過樓下的店面就聽到小鬼們不懂裝懂地聊棒球,聽了就火大啊!」
原來他討厭棒球嗎?不對,是因為喜歡所以才會生氣吧?
「但要是撤走了『PWLB』,繼續開電玩遊樂場也沒意思了。所以我才考慮接受對方之前的提議……」
「改成柏青哥店的提議嗎?」
「嗯。我老爸大概也會贊成吧?畢竟附近還有很多家電玩遊樂場,『PWLB』也不像以前一樣只有我們家才玩得到了……」
西村大哥打開窗戶要撕下外側的海報,卻突然停下動作張口不語,還瞪大了眼看著樓下。
我也跟著走到了窗邊。
「……為什麼……那些傢伙……」
西村大哥如此喃喃自語。徘徊在店門口的常客不但沒有散去,反而越聚越多了。
「喂,聽說這家店情況很不妙耶!」「會關門嗎?」「早知道應該常常來光顧的……」
「對了,現在應該還來得及,要不要來辦個什麼活動?」「在這裡辦個『PWLB』大賽之類的如何?」
「聽起來不錯耶!」「然後上網宣傳一下……」「再請鳴海畫些圖……」
樓下傳來這樣的對話。西村大哥緊緊靠在窗邊,一動也不動。
突然間,一個奇妙身影自我的視野一隅冒出。光看到那頂迷彩鋼盔,我就知道來人是少校了。少校身後的背包幾乎和他整個人差不多大,袋凵還插著幾支球棒。
「你們這些傢伙!現在開始舉行入團甄選啦!」
少校大聲說道,並將背上的東西放在隔壁已經倒閉的棒球打擊練習場門口。
「什麼入團甄選啊?」「幹嘛帶球棒來啊?」
「接下來會舉行一場關乎『西村GAME』存亡的棒球賽,所以現在要開始選拔球員!」
少校繼續說明詳情,聚在一起的閒人常客們也跟著越來越興奮,一群人湧進了大門被撬開的打擊練習場。少校,你還沒得到教訓啊?
「我去阻止他們。」
我飛奔下樓,從後門跑了出去。
「你們聽好!外行人打棒球的決勝關鍵就是守備!所以現在先測試接球能力。我帶來的手套數量不夠,大家輪流用!我要開機器囉!」
少校在投球機後方站定,揮舞著球棒向大家發號施令。然而這些人畢竟都是棒球門外漢,投球機吐出的白球最後幾乎都滾到了地上。
「沒有手套的人先去做打擊測試!先從時速一百公里的球開始!」
「少校,你在幹什麼啊?」
我鑽過一群興致勃勃準備接′艾甄選的考生,終於找到人在擋球網後的少校。
「至少要招募一些能派上用場的戰力,否則無法在『西村GAME』存續戰中取勝啊!」
「不是吧……西村大哥根本就沒答應這件事啊!」
「答不答應都沒關係吧?萬一比賽輸了,店長只要表示『我不知道這件事,所以賭局無效』就好了。這可是零風險高報酬的賭局,怎麼能不賭一把呢?」
我的腦海裡居然瞬間閃過「原來如此」的想法,真是太丟臉了。
「這種歪理怎麼可能唬得了黑道!」
「沒關係啦!籐島中將也來參加甄選吧!你的動態視覺應該挺不錯的,期待你的表現。」
「喂!少校!也幫我們開這邊的機器吧!」「直接把球速開到一百二十公里吧!」
考生們揮舞著球棒這麼催促,少校立刻讓投球機開始全速運作。
「好快——」「在遊戲裡明明可以輕易打到的!」「完全碰不到!」
「你們太沒用啦!」少校將手裡的球棒用力抵在地上。「這麼鬆散的守備,就算對方只擊出短打也會變成全壘打啦!」
「放馬過來!」「怎麼只喊一聲啊?」「加油啊!喊大聲點!」
「夠了啦!大家還是算了吧!」
就在我正要這麼說的時候,練習場中突然安靜了下來。
我回過頭,只看到入口的鐵門打開,一個自然鬈、戴著眼的瘦弱身影走了進來。這人正是西村大哥。
「西村大哥,你也說句話吧!再說這裡還是已經關門的練習場,擅自闖進來使用也……」
然而西村大哥卻舉起手打斷了我,還說出這種話——
「球棒借我,我也要參加甄選。」
我半張著嘴巴呆住了。身上沾滿泥土的常客們也都傻眼了。
西村大哥接過少校手裡的球棒,站在打擊位置上。
「球速直接調到一百四十公里吧!連發十球!」
西村大哥舉起球棒,就像一支巨大的木樁實實在在釘入地面般,整個練習場內瞬間瀰漫著一股緊張感。
接下來的五十秒,我們的目光完全離不開西村大哥的揮棒動作。被球棒彈開的白球發出清脆的聲音,一一劃出完美弧線擊中和練習場護網齊高的標的。
我一直以為西村大哥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眼書生,這時更是驚訝到幾乎忘了呼吸。偷偷瞥了一旁的少校一眼,他也搖了搖頭,一臉「我也不知道他這麼強」的表情。
打完十球之後,西村大哥略顯不好意思地將球棒放在腳邊。一時之間,場內仍然沒有人能開口說出半句話。
「各位……謝謝你們……」
西村大哥微微低著頭,喃喃地這麼說道,然後一一環視練習場中的數十個人。
「但是……對方是黑道,如假包換的黑道。所以我不希望各位和他們扯上關係,畢竟大家都是我的客人……對不起,我馬上就開店,請大家像平常一樣盡情地玩。這樣我就很高興了……」
結果一群人魚貫地走出打擊練習場,西村大哥則快步繞回大樓後頭,飛奔進員工休息室。
鐵卷門緩緩打開,遊戲機喧鬧的聲音迎接我們。
我和少校佇立在店門口凝視著大家走進店裡的聲光之中,最後才看見換上員工制服的西村大哥從人群中走出來。
「少校,我有件事想拜託你。」
抬頭看著西村大哥那宛如河底小石子般清爽的神情,依然噘著嘴的少校輕輕點了點頭。
「比賽的球員務必要找能夠和黑道交手的人。」
「您的要求我理解了。」
「我也去拜託花田跟友造看看。」
然後西村大哥便轉身回到店裡,嘴裡還喃喃地說著:
「只要打贏就沒問題了。」
第七節
當天晚上,我才在「花丸拉麵店」裡聽說西村大哥曾是棒球隊成員這件事。
「我們學校的球隊以前並不是很強,只有那傢伙擔任王牌投手時打進了都內大賽的準決賽。當時還造成不小的轟動呢!」
酒館的友造哥久未出現在「花丸拉麵店」,這時正大口喝著燒酎並對我們說起往事。
「他以前就很喜歡棒球啊……」
我一邊替友造哥斟酒,一邊點頭表示理解。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在「PWLB」發售後立刻就引進店裡,完全不考慮棒球遊戲是否會成為風潮。
「準決賽應該是打進甲子園的前兩戰吧?我實在搞不懂,這樣到底算厲害還是不厲害啊?」
櫃檯後方正在翻炒韭菜豬肝的明老闆這麼說道。
「其他的隊員都沒在練習不是嗎?所以算是光靠西村一個人打進準決賽的吧?這樣應該算是很厲害啦!」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這次可沒那麼輕鬆啊!西村有一段時間沒打球了,對方恐怕也不會找太弱的球員來比賽……就算由我和阿哲分別擔任游擊手和二壘手……」
「花田,你也很有幹勁嘛?」友造掰笑了起來。「阿哲不適合當捕手嗎?」
至於他們談論的阿哲學長,現在正坐在店外的啤酒箱上接受宏哥的面對面棒球規則教學。
「喂,內野高飛球是幹什麼的?為什麼要訂定這種規則啊?」
「就是刻意不讓對方雙殺啊!」
「那該怎麼打?」
「這個嘛……你知道封殺出局的意思嗎?」
「不知道耶?」
宏哥似乎面臨一場苦戰。不知道宏哥的運動神經怎麼樣,不過他的身材不錯,應該比我更能派上用場吧?
「那籐島同學負責哪個位置呢?」
正在清洗碗公的彩夏興沖沖地這麼問我。
「鳴海當然是記分員吧!」明老闆冷冷地這麼回答。
「記分員是守哪一壘的?」「記分員是指縮在板凳上記錄分數的人……」
面對彩夏殘酷的無知,我不禁畢恭畢敬地如此回答。
而在「花丸拉麵店」即將打烊時,今晚的壓軸終於登場——少校帶來一位超級特別來賓。
「我找到萬無一失的游擊手啦!」
少校笑容滿面地走進店裡。一看到跟在他身後掀起門簾走進來的那個人,我差點把嘴裡的拉麵噴出來。
「聽說又有蠢蛋自己跳進蠢事裡了?」
「第四代!你……你出院了?」
我不禁失聲驚叫,立刻被灰色短髮下的狼眼給瞪了。第四代穿著黑色的挖背背心,手臂和肩膀各處還包著令人觸目驚心的繃帶。不過他看起來氣色不錯,身上的殺氣也完全恢復了。第四代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向明老闆點了一碗叉燒拉麵。
「呃,那個……第四代也要加入球隊嗎?」
「少校說會付錢啊!反正我也休息太久了,正好活動活動代替復健。」
我正想問他剛出院就打棒球真的沒問題嗎,阿哲學長的聲音就從店外傳來了。
「什麼嘛!原來你們也要參加啊?石頭男正好適合當捕手啊!」
「阿哲,他不行啦!捕手可是最困難的位置!因為捕手就有如球隊的司令塔,得十分熟悉規則才行啦!」
我嚇了一跳,掀起了門簾。幽暗的街道上,阿哲學長和宏哥身後出現兩座緩緩移動的龐然巨軀,正是電線桿和石頭男。連他們也被找來了啊?
「阿哲大哥,啊……還有大哥,請多關照!」「我會給對方一記重擊的!」
穿著黑T恤的兩人深深鞠了一個躬,讓我莫名地感到一陣不安。
「呃……你們應該……不知道棒球的規則吧?」
「是!完全不知道!」
「也不知道撞倒投手可以得幾分!」得你個頭啦!
「你這白癡!撞倒人可以得分的是曲棍球吧!」「並不是曲棍球!」
「少在這裡耍寶了!這兩個傢伙雖然腦袋空空,不過只要打到球就跑的話就算白癡也會吧?別研究太困難的跑壘了!」第四代這麼說道。「更重要的是……」
衣領被揪住的我連人帶椅子轉了一圈,停在第四代面前。
「你們找好裁判了嗎?一共要四個人喔!」
「裁判?這個嘛……對了裁判要怎麼辦?」
因為比賽用的球場也是章魚怪代為準備,讓我天真地以為全交給他就好了。聽到我老實的告白,第四代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我說你啊……對方可是黑道耶!什麼下流的手段都使得出來!哪有蠢蛋會讓對方代為找裁判的啊?還不快去找個能公平裁判的第三者!當然要找不怕黑道的對象!」
「呃……這種人要上哪兒去找啊?」
「別管那麼多,打電話給草壁昌也就是了!」
「咦?嗄嗄嗄嗄嗄嗄?」怎麼會在這種時候提起這個名字啊?
不過第四代說得沒錯。那個人也認識章魚怪,而且生性冷靜。加上他還欠我和第四代一份人情,應該不至於太偏袒章魚怪那邊才對。
第四代催我立刻打電話,我只好拿出手機。
聽完整件事的草壁昌也當然傻眼到不行,一連「嘖」了將近二十聲。
『你們就不能想點聰明的辦法嗎?還真的以為自己有機會贏?』
「聽說那家電玩遊樂場的店長以前在都內大賽拿過不錯的成績,其他人的運動神經也很不錯,應該勉強……」
『你是白癡嗎?根本可是在甲子園贏過好幾場球的投手耶!』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混帳東西別在我耳邊鬼叫——被罵了。不過實在很難想像。那個章魚怪竟然曾是棒球少年?
啊,所以他才會——看「PWLB」不順眼嗎?不對,光是這樣應該不構成理由吧?畢竟西村大哥也基於相同的理由,但他卻十分熱愛「PWLB」。
『我還在唸書的時候就認識根本啦,以前常常被他硬拖去看阪神虎的比賽。他是個無藥可救的棒球迷,而且認真地想打進職業棒球界。實際上也的確曾經有球探看上他……』
我將手機換到左手,在大腿上擦了擦右手掌心的汗水。既然他這麼熱愛棒球,為什麼後來卻成了黑道?
『我哪知道?這已經是三十幾年前的事了!總之他的球速快到不像話,雖然常常失控就是了……還是高中生時就很少有人打得到他投的球,更別說是你們!』
「但是他應該有一段時間沒有打球了吧?這麼一來我們應該……」
儘管嘴巴上這麼說,我的心卻漸漸往下沉。西村大哥也有一段時間沒打球了……
「呃,所以……總之我們需要一個即使被黑道威脅也不為所動的公平裁判,除了草壁先生您以外實在找不到別人了……」
『我知道啦!這是最後一次陪你們這些小鬼扮家家酒。我會再從幾個不同的幫派裡找四個懂棒球的人帶去,這樣行了吧?』
「真是麻煩您了。對了,那個……我們一定會支付薪水的。」
『那是當然!』
被掛了電話之後,我向大家提起「章魚怪以前曾經是甲子園的常勝投手」這件事,又掀起一陣騷動。少校,想辦法弄套肌肉訓練裝來!我明白了,明天就帶來。我們來練習丟球砸章魚頭吧!阿哲你不能當投手吧?那我就丟球棒……
我呆呆地聽著這樣的對話,腦海裡卻突然浮現一個想法——
這感覺就像是晚了兩個月的明扯賽。
就這樣,我們排出了以下的先發順序。
1明老闆(二壘手)
2第四代(游擊手)
3西村大哥(投手)
4阿哲學長(三壘手)
5石頭男(右外野手)
6宏哥(中外野手)
7少校(左外野手)
8友造哥(捕手)
9電線桿(一壘手)
這麼一排看起來好像陣容十分堅強,尤其是前四棒。除此之外,八、九棒似乎也是超強的組合。多麼無懈可擊的打擊陣容啊!
至於我?當然就是候補了。
「籐島同學,要和我一起幫大家做砂糖醃檸檬嗎?」連彩夏都這樣問我了。
第八節
電玩遊樂場隔壁那家打擊練習場就這樣成了我們的練習場地。我一放學就直接去報到,少校、阿哲學長和宏哥都已經在場內了,正在接受西村大哥的指導。
「上臂靠身體近些,不要只靠手臂的力量揮棒。以腰為軸心,整個身體像擰抹布一樣扭轉,對!這樣球棒就會自然往前……」
不知道為什麼,正在指導大家打擊的西村大哥似乎十分開心。而我(雖然只是候補)也換上了學校的運動服,和大家一起練習。聽說我是代打時的秘密武器,所以也得努力地練習揮空棒。明明才第一天練習,手上就磨出了大水泡。
就在我們組成球隊的第二天,章魚怪出現了。
「哦?你們挺賣力的嘛?外行人還真拚命哪!」
章魚怪從球網外環顧練習場內,正好和盛大地揮棒落空還滑了一跤的我四目相對,露出了不懷好意的微笑。這一天他帶著兩個沒看過的年輕男子,兩人都有著運動員般的結實身材,說不定是棒球隊的球員。只是因為他們都戴墨穿花襯衫,看不出來是運動員。
「勞您跑一趟,真是抱歉。」
西村大哥頻頻低頭行禮並走出練習場,阿哲學長和宏哥雖然繼續做著伸展運動,卻都留心注意外頭的情況。
畢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所以我決定拿著球棒偷偷溜出練習場,躲在走出外頭馬路的西村大哥背後以防萬一。對方可是黑道,什麼下流的手段都使得出來——第四代的話一直在我耳邊揮之不去。
「地點和日期確定啦!」章魚怪這麼說道。一個禮拜後在河堤邊的棒球場舉行比賽。
「麻煩您了!」西村大哥始終保持低姿態。
「正午十二點開始比賽,不過我從十一點開始就訂下了球場,所以十一點集合。你們應該也想在比賽場地稍微練習一下吧?」
雖然這麼貼心的設想反而令人覺得詭異,西村大哥還是坦率地向他道了謝。
「坦白說,我本來以為店長會裝作不知道這件事呢!」
章魚怪以兇惡的視線分別看了看西村大哥和我。
「為什麼決定要比賽呢?」
西村大哥露出了靦腆的笑容。
「……如果以棒球來決定結果,我覺得也不錯。本來差不多快倒閉的店因為進了棒球遊戲才勉強撐過來,最後也靠棒球來決定生死……似乎也不壞。」
章魚怪冷哼了一聲,突然在地上吐了一口口水。我嚇得倒退了一步。章魚怪的雙眼彷彿閃爍著鉛灰色的光芒。
「噁心死了!」
不知是不是聽到了這聲低吼,就連徘徊在電玩遊樂場門口附近的常客們,也全都吃驚地往這邊看。
「什麼打棒球好玩、什麼棒球遊戲!一看到這種天真的打棒球態度……就讓我很想要整垮你的店哪!」
西村大哥的側臉顯得十分緊繃。我再次小心翼翼地看向章魚怪的表情。他為什麼這麼討厭棒球遊戲……甚至到了憎惡的地步呢?
「尼莫老大,您曾經數度在甲子園大賽中晉級對吧?」我試著這麼問他。章魚怪只在短短一瞬之間瞪大了眼睛。
「那又怎樣?」
「不,沒什麼……」我的聲音緊緊黏在喉嚨裡。「只是聽說曾經有職業球隊找上您。既然如此,為什麼您卻一副討厭棒球的樣子……如果真的討厭,又為什麼要以棒球決勝負呢?」
一回過神,一張沒有眉毛的凶忠臉孔已近在眼前。我喘不過氣來,因為被對方一把揪住領口舉了起來。
「門外漢少跟我說這種向以為是的鬼話!」
「根本老大……」西村大哥鐵青著臉靠了過來,卻被瞪了一眼而不敢多說一句。章魚怪的視線再度回到我身上,更用力地揪緊了我的衣領。
「就算進了甲子園又怎樣?你說說看,今年高中棒球賽的勝利投手,你記得幾個?記得一個就不錯了!大家都會忘記!你知道一年有多少人打進甲子園嗎?只要沒當上職業球員,不管什麼人都只是個夏天一過就被遺忘的垃圾!你給我聽好,賺不了錢的棒球都是垃圾!因為這場球賽能賺錢,老子才願意投球!就是這樣!」
章魚怪一把將我丟在柏油路上。我只覺得全身上下的空氣彷彿都被擠了出來,一時之間只能跌坐在地動彈不得。不只是西村大哥,就連跟在章魚怪身後的兩個黑道小弟都被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章魚怪彎下腰,撿起一顆從敞開的練習場大門中滾出來的白球。
接著右臂一閃——
不知是什麼東西發出巨響,電玩遊樂場裡的幾位客人接著發出驚呼。
「剛才那是什麼?」「喂!你看這個……」「是球嗎?」「陷進去了耶!」
我親眼看見了那驚人的一球。宛如子彈的直球擊中位於店內最深處的「PWLB」機台,機體上又多出一個隕石坑,和那天被章魚怪一拳打出的凹洞一樣深。
章魚怪轉身離開,丟下店裡騷動的客人和呆若木雞的我們。
但他的那句話卻一直留在我耳邊——
夏天一過就會被遺忘……
第九節
「就算這樣——還是得上啊!」
當晚在「花丸拉麵店」開會討論時,阿哲學長這麼說道。
「萬一情況不妙就直接拖出去場外亂鬥,揍扁他們!」
「對方可是九個黑道耶!不對,加上候補的話搞不好有二十幾個人吧?就算阿哲再厲害也打不贏啊!」一旁的宏哥提出指正。
「又不是光打一、兩球就能決定勝負……」第四代一口喝掉日本酒又繼續說道:「年紀對體力一定有影響,後半就有機會反攻了。」
這番話大概是對坐在正中間的西村大哥說的。我們的王牌球員有些訝異地眨了眨片後的雙眼﹒然後不大有把握地笑著點頭。
背後傳來少校大聲幫電線桿與石頭男加油的聲音。因為他們怎麼也記不住棒球規則,只好用攜帶型遊戲機的棒球遊戲來淑他們記住。
「這啤酒算我們店裡請客!」友造哥抱著啤酒箱從廚房後門走進來。「打贏了就用這個倒在身上慶祝吧!」
「你也高興得太早了吧?」正在翻動炒菜鍋的明老闆一臉無奈。
「啊,對了……外頭還躲著這種東西喔!」
「快、快放我下來!我又不是貓!」
被友造哥抓著衣領拖進廚房的人——正是穿著藍色睡衣的愛麗絲。她手裡抱著一隻巨大熊布偶,不知為什麼還緊抓著一頂棒球帽。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面向外頭的愛麗絲那一頭黑髮,一時之間只有沉默飄蕩在瀰漫著雞骨高湯味的蒸氣中。
「幹嘛?有什麼不滿就直說啊!」
愛麗絲終於回過頭來,滿臉通紅地這麼說。為什麼瞪我啊?
「要是覺得被夥伴們排除在外很寂寞,一開始就說清楚嘛!彩夏也在裡頭幫大家做砂糖醃檸檬喔!」
明老闆話一說完,愛麗絲立刻緊抓著棒球帽慷慨激昂。
「誰覺得寂寞了!你們都給我聽清楚,鳴海是我的助手,不要隨便差遣他!」
「這個嘛……」
四周紛紛射來「你說話啊!」的目光,我只好開口回嘴。
「愛麗絲你……該不會也要參加球隊吧?」
「我當然要參加。」
拜託你別開這種讓人笑不出來的玩笑啊!這句話可不是什麼比喻,而是事實——你連比筷子重一點的東西都沒拿過吧?
「是我拜託她的。」彩夏從屋裡的走廊探出頭來。「因為愛麗絲好像很寂寞的樣子,而且多一點女生在場,大家也會比較有幹勁吧?費用的部分大家也不用擔心,我和她說好了。以後洗澡的時候一定會讓她戴淋浴帽,這樣就不用支付委託費了。」
幹嘛多此一舉啦!我回頭看著身穿睡衣還得意地挺起胸膛的偵探。
「呃……是說……你不用勉強自己啦!而且適合你的位置也……」
「適合我的位置也只有一個不是嗎!」
愛麗絲以直戳我眉間之勢伸出一根手指。
「我當然是教練!」
沉默彷彿放了太久的蘋果般變了味。
……教練。愛麗絲要當教練?
「大姐是認真的嗎!」電線桿的聲音從我右邊冒出來。「您要當教練嗎!」左邊則是石頭男的聲音。
「愛麗絲沒辦法當棒球教練吧?」阿哲學長的聲音顯得十分難以置信。然而愛麗絲卻用力指著阿哲學長。
「你是第三棒。友造第四棒,西村店長負責第五棒。石頭男和電線桿分別擔任第六棒和第七棒。」
「為什麼?雖然這麼說好像在自誇,不過考慮到爆發力和打擊率,我應該都是最適合第四棒的人選吧?西村哥是隊上最強的打者,一定會排在第三棒;後續的陣容也需要一定的實力啊!」
「不要光憑感覺亂說。有拳擊手的爆發力就一定能打得比較遠嗎?眼前只有西村店長具備打出全壘打的技術,電線桿和石頭男偶爾也可能打得出來。你們擅自認定的強打——阿哲、第四代、老闆和友造只不過是上壘率比較高罷了,所以只能安排在全壘打打者之前。這只是消極的打擊順序戰略而已。」
「你怎麼會知道大家的上壘率?」我忍不住開口問愛麗絲。
「當然是因為我看過少校在練習時錄下的畫面。」
我瞥了背後一眼,少校也一臉驚訝的樣子。大概是愛麗絲駭進他的電腦找到的影像檔吧?為什麼要做到這個地步呢?
「還有,你們的戰術糟糕到令人看不下去。加強第六棒後的打擊實力,這是職業球團的考量——在有充分的球員可供選擇的前提下,的確可以無視於守備上的困難,在通常由守備型球員上場的第七、八棒硬是安排強打者上場。但一個由少數外行人七拼八湊出來的球隊也想學人家這麼做?實在令人噴飯。讓較強的打者先上場才是比較合理的安排吧?」
愛麗絲說得頭頭是道,再加上唯一有棒球經驗的西村大哥也搔搔頭表示「的確是這樣耶」,其他人也只能低下頭來。
儘管如此,我實在沒想到愛麗絲對球賽會如此認真。
「拜託您了,大姐!不……教練!」「拜託您了!」
雖然被電線桿和石頭男的氣勢嚇了一跳,我還是猶豫地看了看阿哲學長和第四代的表情。在場眾人有的露出苦笑有的聳了聳肩,而西村大哥——我們的領隊卻如此詢問愛麗絲:
「你……能夠在比賽時發號施令嗎?」
幾道訝異的視線在愛麗絲與西村大哥之間來來去去。
「那當然。宏仔,比賽當天記得開車來。我要在車上指揮比賽。」
宏哥沒有回答,只是舉起了裝著日本酒的杯子。
「那就拜託你了——我在這裡確實地向你提出委託。」
西村大哥的一句話決定了一切。偵探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會代替你們這些腦袋空空的傢伙成為球隊的頭腦。野村克也(註:曾帶領養樂多隊拿下冠軍的名教練)曾經這麼說過,棒球是靠頭腦的運動。所以首先要讓你們記住跑壘指示動作。」
「是!」「請讓我們磨練男子氣概!」「吵死人了,給我滾去外面再說!」「老闆也是球員吧?大家都要記住!」
愛麗絲爬上了廚房的檯子。
「聽好了!反正你們也記不住太難的事,所以只有兩種動作。看到我像這樣拿著帽子在胸前拍兩下就表示『全員進壘』,拍一下就表示『不要進壘』或是『回來』。」
「大姐已經沒什麼胸部了……」「再拍下去就要凹了!」
「給我閉嘴!」愛麗絲面紅耳赤地從檯子上跳下來。「你們有空擔心我的胸部不如先擔心自己的腦袋!接下來是打擊指示動作——」
果不其然,在熱氣蒸騰的廚房裡大吼大叫又比手劃腳,一向怕熱的愛麗絲沒多久就暈到了。我只好架起滿臉通紅四肢無力的偵探,把她帶回偵探事務所。
「唔唔……真是丟臉。我這副德行根本沒辦法在實際比賽時發號施令。」
冷氣超強的寢室裡,愛麗絲趴在床上喃喃說道。
「你不必這樣勉強自己啊,反正比賽時也不是非有教練不可……」
「根本喜一曾經是京都名校的棒球隊員,高二那年就當上了王牌投手。」
愛麗絲把臉埋在布偶堆中呢喃,我愣了一下才回頭看著她的眼睛。根本喜一。尼莫老大——她說的是那個章魚怪嗎?
「他們球隊在夏季甲子園大賽中打進半準決賽時落敗,不久之後,他和幫派的棒球簽賭合作、涉嫌打假球一事也浮上檯面,後來就自動休學了。」
「在高中棒球賽裡……打假球?」
「當時的週刊和報紙新聞都有報導。聽說根本喜一的親戚欠了幫派不少錢,所以他也只能乖乖就範。連如何打假球的詳細內容都報導出來了。」
愛麗絲將調查結果顯示在螢幕上,一看之下讓我不禁屏住了氣息。
「這……這種打假球的方式……辦得到嗎?」
「他就是辦到了。根本喜一的確曾經是有那種實力的投手,不過為了賺錢,他也只能如此濫用那樣的球技。」
我心裡一驚,想起當時章魚怪說過的話。
『賺不了錢的棒球都是垃圾!』
原來是這個意思嗎?雖然說得很過分,但也的確沒錯。於是將來或許有機會成為職業球員的夢想就此粉碎——他自己也自暴自棄地成了黑道嗎?
「我所查到的就只有這些了。」
愛麗絲模糊的聲音透過布偶傳了過來。
「那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當時的計分表也沒有留下來。沒有任何記錄能顯示根本喜一究竟是什麼樣的投手?投過什麼樣的球?流過多少汗水又留下過什麼話語?這一切都被遺忘了。」
的確——每年春夏之際都有一千多位棒球健兒聚集在那塊鋪滿熱情的聖地,而除了一個隊伍以外——剩下的所有人都會落敗、掉下眼淚、各分東西……最後被遺忘。
絕大多數的失敗者都不會存在於任何人的記憶之中。
諷刺的是,章魚怪之所以被人記住,卻是因為背叛運動精神的罪過。因為他為了錢而打球。
剩下的其他人全都被遺忘了。
「儘管如此,我們還是知道了一件事。」愛麗絲冷淡地如此呢喃。「他不是個輕易就能打敗的對手。所以你們需要我的頭腦。」
我點了點頭。
老實說,我從被章魚怪勒住脖子舉起來後就很不放心,所以聽說愛麗絲願意幫忙時其實很高興,也實際感受到並非只有球場內的人在孤軍奮戰。
章魚怪,你又是如何呢?應該也不會獨自應戰吧?護具面罩彼端的搭檔、站在背後的七位隊友、選手席上的眾多目光不是都曾注視著你嗎?真的沒有一個人記得你嗎?
就在這時,我忽然想到一個可能。
我幾乎完全不自覺地站了起來,所以當愛麗絲發出訝異的聲音時反而是我嚇了一跳。
「你要去哪裡?」
「咦?啊,啊……對喔……」
我不禁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腳,趾尖早已朝向事務所的門口。還有股微弱的生氣一直傳到指尖,中和了冷氣機吹出的冷風。
沒辦法繼續在這裡發呆了。
「我想去調查一件事。」
反正我是候補球員,也只能由我跑一趟了。
離開事務所後站在逃生梯的轉角往下看,隊友們彷彿正在一輪淡淡的光圈之中飲酒談笑。
第十節
仰望萬單晴空和直射地面的陽光,我才終於感受到夏天確實接近尾聲了。掛在天空正中央的太陽明明熾烈地烤著地面,卻沒有渾身上下都曬得發燙的感覺;偶爾還有溫柔的微風拂過雙頰。
九月底,某個禮拜目的上午十一點。
我騎著腳踏車到達河堤邊的棒球場時,草地上已經停了好幾輛汽車。擋球網破舊到不行,骯髒的選手席上滿是沙塵;壘包全埋在土裡,外野還雜草叢生。只看到白球在球場上稀稀落落的男人身影之間飛來飛去。
只是遠遠望去,就能看出場內全是電棒卷或頭上剃了花紋的黑道兄弟。由於沒有制服,他們有些穿著花襯衫、有些穿著挖背背心,但統一的隊伍顏色卻營造出相當恐怖的感覺。
章魚怪站在本壘上手持球棒,正在擊球讓其他球員練習接球。大家的動作好像都很俐落,讓我越來越不安了。
「鳴海小弟!」宏哥從一輛似曾相識的藍色進口車後向我招手。跑下雜草茂密的斜坡,地面上曬燙了的沙子氣息也愈來愈重。宏哥車上的後座塞滿佈偶,好不容易才能看到那顆一頭黑髮的腦袋。
「愛麗絲,你真的要在車上發號施令嗎?」
我透過車窗這麼一問,端端正正跪坐在座椅上的愛麗絲便抬起頭,戴上了棒球帽。
「那當然!」她面色鐵青地瞪著我。「我面對的不只是球團,太陽、大氣和大地,這一切都是我的敵人。但我不會逃走。」
是說……你逃走也沒關係啦!既然這麼痛苦,還是回去窩在你的事務所裡吧?
接著是第四代從一旁的Coupe車駕駛座上走下來。他身上只有棒球帽和愛麗絲與宏哥一樣,不知為何有點好笑。
「少校還沒到嗎?他不是說要負責帶器材來?」
「他昨天打『PWLB』到半夜,大概是睡過頭了……」
「白癡喔!比賽前一天還打什麼電動!」
就在我們對話的同時,黑道球隊中的幾個人也正往第四代背後靠近。
「哦……你就是鳴海嗎?」嗄……我?
「聽說你最近囉哩叭唆地發表了很多意見嘛?」「不是還整垮了田原幫嗎?」
「沒、沒有啊?並……並並……並沒有整垮他們吧?」
我被一群體格壯碩的黑道團團團住,就像乾枯的花椰菜般越縮越小。我的事情到底在那個業界亂傳成什麼了啊?雖然聽說田原幫後來情況很不妙,但請不要歸咎於我啊!
「雛村!你最近狀況不大好喔?」
看著站在一旁的第四代,黑道們也不忘冷嘲熱諷一番。
「別以為以後都會像今天一樣跟你們玩玩就算了!」「好好感謝善良的尼莫老大吧!」「他好像沒有決定差幾分要提前結束比賽喔!不過你們應該也不想看到相差二十分的慘況吧?要是死心了隨時都可以低頭認輸啦!」
「少一副跟我很熟的樣子亂碰我!」第四代絲毫不讓步地回嘴了。「你們才要小心別在後半喘不過氣或中暑吧?叫救護車來可是很麻煩的!」
「哈!嘴巴倒是挺利的嘛!」
就在我擔心地看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時,河岸邊又出現了另一輛車。那是輛白色的廂型車,車門一打開,四個身穿華麗花襯衫的中年男子一一下車,同樣也一看就知是黑道。一個披著米白色薄西裝的墨男從駕駛座走了出來,是草壁昌也。這麼說來,這幾個人就是裁判團囉?雖然只是打好玩的業餘球賽,這陣仗倒是相當正式。連裁判專用的護具和面罩都自己準備好了。
但就在看到廂型車上最後一個人從副駕駛座上飛奔出來時,我完全嚇傻了。
「助手先生——!」
揮舞手臂甩動兩條辮子從斜坡上衝過來的——是有著咖啡牛奶色光滑肌膚的女生。為什麼連玫歐也來了啊!
「我聽爸爸說了,所以來幫你們加油!這是我第一次看棒球比賽耶!」
玫歐抱著我的手臂這麼說,草壁昌也則一臉不高興地死盯著我們。
「助手先生,你負責哪個位置?」
我負責坐那邊的板凳——這句話實在很難說出口。就在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時,一輛腳踏車衝出了腳踏車道,猛然滑了下來。
「籐島同學,我帶了飲料和醃檸檬來了!」
背著冰桶跳下腳踏車跑過來的彩夏迎面遇上玫歐,兩人都露出「咦?」「咦?」的表情。對了,這兩個人還是第一次見面。由於說明起來實在太麻煩,我乾脆掙開玫歐的手逃開。正好看見少校抱著一大包東西走下石階,我連忙過去幫忙。
背後傳來車門打開的聲音,接著立刻就聽到玫歐大喊:「哇!偵探小姐好久不見!」
「哇!幹嘛突然這樣!玫歐你快放開我!呀!啊嗚!」愛麗絲發出了奇妙的聲音。
「愛麗絲的脖子是弱點,不可以突然這樣摸她啦!」然後是彩夏斥責的聲音。明明是關乎一家店面存亡的比賽,這些傢伙卻一點緊張感也沒有。
過了十一點,卻只有西村大哥一人還沒出現。我們懷著不安的心情開始練習,發球的工作就暫且由第四代負責。第四代的揮棒控制技巧也相當熟練。章魚怪看了看這邊,露出一抹賊笑。我十分不安地回到選手席,正想打電話給西村大哥,握在手裡的電話就震動了起來。
『抱歉,我得先去醫院一趟。
西村大哥的聲音聽起來很喘。醫院?該不會是他父親突然病危吧—
『我老爸剛才打電話來,說幫派的人去醫院找他,還逼他在合約上蓋章!』
「嗄?什麼?合約?」
『叫他簽約收下錢然後把店讓出來啦!因為我不願意,所以他們跑去遊說我老爸。我已經叫他在我過去之前先不要跟對方談了,現在要過去阻止他。一定會在比賽開始前趕回去的!』
電話就這樣掛斷了。我懷著難以置信的心情看著一壘選手席上的章魚怪。
為什麼?這是怎麼回事?不是說好只要打贏就不必搬走嗎?我倆的視線僅僅在一瞬間交錯而過,看到他臉上的笑容,不禁讓我毛骨悚然。
對方是黑道,什麼下流的手段都使得出來。
為了避免萬一輸掉比賽造成損失,所以他們先下手為強。
我跑進打擊區,向第四代說明原委。阿哲學長和明老闆也來到本壘旁瞭解情況。
「西村他直接過去了嗎?到醫院去要多久?來回需要三十分鐘嗎?還是更久?」
「可能無法在十二點前趕回來。要更動打擊順序嗎?」
站在一壘附近聽我們說話的石頭男似乎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伸出戴著手套的手用力指著一壘選手席上的章魚怪。「你幹了什麼好事!」
「什麼事啊?我哪知道!」
章魚怪在泥土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不過他當然不可能不知道。因為他站起來走到擋球網後裁判團所在的地方,還說出這種話。
「兩邊都到齊九個人啦!再練習下去只會浪費體力,可以開始了吧?」
「等……請等一下!」
我也跟著繞到擋球網後,介入章魚怪和草壁昌也之間。
「西村大哥還沒到,而且之前說過比賽是從十二點開始的!」
「啥?草壁,我跟你說過這種話嗎?」
草壁昌也瞇起藏在墨後的眼睛,聳了聳肩。
「沒聽說。只知道你叫我們十一點到場。」
「這……可是!」
「還有一件事……」章魚怪提出了不容反駁的事實。「這個場地我只租到下午一點,不趕快開始可是來不及打完的喔!」
「什麼——!」
我無言以對。趕過來的第四代也露出「被擺了一道!」的表情僵在原地。
竟然把租借場地這種大事全交給敵人處理——這就是讓我們飲恨的重大失誤。一切都是章魚怪的計策。草壁昌也看了看四個評審,遠處依稀傳來這樣的對話:「沒辦法啦!那就現在開始吧!」
如此一來,就算輸球也不會有所損失,又能夠先排除我們隊上最強的戰力——西村大哥。這就是章魚怪的兩記致命攻擊。
「喂!小鬼們,快點交出打擊順序!」主審放聲大吼。第四代一把揪住我的領口,把我拖到三壘選手席後面停了好幾輛車的地方。
「西村沒有接電話……」友造哥鐵青著臉這麼說道。對了,因為他人在醫院裡,得先關掉手機。這狡猾下極的計謀讓我幾乎軟了腳。
「現在怎麼辦?」
「沒辦法了。第四代先上去當投手,游擊手換成友造哥,石頭男負責三壘……」
「打擊順序呢?西村哥是第五棒耶!」「中將遞補第九棒,其他人分別往前進一棒……」
「——鳴海!」
少女的聲音傳來,聚集在一起的所有隊員都轉頭看向車子那邊。
車窗打開,愛麗絲露出臉來。閃亮的黑色長髮從棒球帽底披瀉而下。
「你去醫院把店長帶回來!」
我無言地看著愛麗絲。
「還站在那裡發什麼呆?快去!既然電話不通,就只能直接去一趟。他可是沒頭沒腦地就跑去黑道早已設下陷阱的醫院,再怎麼等對方也不可能放他回來,一定會想盡辦法拖延時間啊!你是隊上最沒用的小嘍囉,你不去還有誰能去?」
「呃,不……可是……不滿九個人就沒辦法比賽啊?」
「彩夏!」
愛麗絲突然大叫,和玫歐排排坐在選手席上的彩夏嚇得跳了起來。
「你是第九棒右外野手!」
「什麼——!我……我嗎?」
「在店長回來之前啦!鳴海,你還不快點去!一秒鐘都不准浪費!」
遲遲未能反應過來的我還愣在原地,被第四代從後頭猛踹了一下之後才慌忙跑向腳踏車。我踢起腳架,抓著龍頭把車推上長滿草的斜坡,在腳踏車道上疾馳。馳騁在迎面吹來的風中,我才慢慢理解愛麗絲的意圖。的確,現在只能這麼做了。不可能派什麼都不知道的彩夏去醫院,也只有我能去了。
主審宏亮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比賽開始!」
第十一節
我將護士們制止的聲音拋在腦後,滿身大汗又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病房,此時圍在右側中央床位四周的幾個男人一起回過頭來。
天氣熱得要死,這些傢伙卻全穿著黑西裝,露出花襯衫的衣襟和金子,還帶著淡色太陽眼。西村大哥坐在病床另一邊的椅子上,一看到我便訝異地站了起來。就連病床上那鬍鬚茂密的無力老人也坐起身來看著我。
「……鳴海小弟!為什麼?」
西村大哥發出呻吟。黑道兄弟一共有四個人,而且很不幸地似乎都認識我。「喂!這傢伙是……」「雛村那邊的人……」「是根本老大提過的那個人嗎?」四個人交頭接耳地討論著。
我穿過瀰漫著消毒水味的病房跑到西村大哥身旁。房間裡還有其他五張病床,但病患們不是拉起布簾,就是假裝沒在注意這邊。這也難怪,畢竟突然有四個一看就是黑道的傢伙大搖大擺地跑來探病。
「比賽已經開始了!」
只不過說出這句話,我那乾渴至極的喉嚨便陣陣刺痛。西村大哥瞪大了眼,轉頭看著四個黑道兄弟。
「……你真的要以棒球這種東西決定嗎?」
病床上的老人發出呻吟。他應該就是西村大哥的父親了吧?仔細一看就會發現,其實他的年紀應該還不算是老人,恐怕是因為長期的病痛折磨身體才顯得衰老吧?
「你怎麼這麼笨!那種店繼續下去也只是個麻煩,我不是早就叫你放手了嗎!」
「西村先生,你看吧!連你老爸都這麼說了……」
「是啊!反正你本來就只是店長而已,老闆應該是你爸爸吧?你又何必多嘴呢?」
「喂!小鬼,你是來幹嘛的?看不出我們正在忙嗎?」
其中一個黑道往我靠了過來。這裡是醫院,對方應該不會暴力相向——我一邊如此說服自己,同時穿過黑道身旁繞向病床另一邊。放在側桌上的一張紙映入眼簾,大概是合約書吧?連印章都準備好了。
「比賽已經開始了,西村大哥不去不行……」
「喂!你這傢伙……」
黑道的手搭在我肩上,手指深深地陷進肉裡——但也僅止於此。西村大哥看了看我,接著將目光移向床上的父親。
「老爸,拜託你!就讓我試一試吧!我想繼續經營那家店啊!」
「要是輸了怎麼辦?拿不到半毛錢還被趕出去,豈不是雪上加霜?」
「你老爸說得沒錯!別衝動做傻事了!」
「老爸!」
西村大哥雙手撐在病床上大聲叫道。
「拜託你,我不想不戰而敗,所以才決定以棒球決勝負。我除了打棒球之外沒有其他長處,老爸你也知道不是嗎!我只有棒球了!看到正前方飛來一記絕佳的好球,難道你要我連球棒也不揮,就這樣放棄嗎!」
「喂!醫院裡不可以大吼大叫!會吵到別人吧?」
「這樣你老爸也很傷腦筋吧?快回去吧!」
「這件事早就決定了。你也不是小孩了,還是面對現實吧——」
黑道兄弟們一擁而上想要拉開西村大哥,但我的確在他們的手臂之後看到了那幅情景。
滿是皺紋和鬍鬚的臉龐突然有了精神,眼睛也睜大了——那雙瘦骨嶙峋的手工伸向側桌。
「——老爸!」
西村大哥發出近乎哀號的聲音,幾乎和他父親撕掉手中合約的瞬間完全重疊。黑道們的目光全集中在被病人對半撕成碎片的白紙上,抓住我和西村大哥的手也瞬間失去了力氣。
我抓起西村大哥的手臂,用力撞飛站在身邊的黑道。
「——喔!」「你這混蛋!」
我們穿過病床之間,跑到房間門口。
「要是輸了我就揍扁你!」
背後傳來西村爸爸的聲音,把我和西村大哥推出走廊。眼看著四人份的腳步聲就要殺到跟前,我一腳踹上門板關上了門,然後轉身拔腿就跑。
我們穿過護士和醫生們的怒罵聲逃出醫院大樓,只覺得全身的汗都噴了出來。
「糟糕,被盯住了!」西村大哥抓住我的手臂停下腳步。寬廣的停車場裡沒有幾輛車,所以一眼就能看見靠近出口的紅色車體,也能看到引擎蓋和行李廂蓋上坐著幾個正在抽煙的人。黑道早就等在那裡了——這就是章魚怪設下的重重陷阱。快被熱氣給烤呆的我開始全力思考:要是留在這裡等計程車,馬上就會被從病房裡出來的四個人逮個正著。既然如此——
「我是騎腳踏車來的!」
西村大哥點了點頭,立刻轉身往另一邊跑。在機踏車停車場等待我們的腳踏車被太陽曬得火燙,龍頭和坐墊彷彿都要黏在皮膚上了。
「我來騎,你坐後面!」
坐上載貨架之前,我瞄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快中午了,這樣來得及嗎?比賽進行幾局了?然而我並沒有時間聯絡其他人。雙手一環住西村哥腰際,猛然加速的風便吹散了黏在肌膚上的炙熱汗水。
河邊腳踏車道上的逆風,終於帶來揮棒的聲音和野手們的呼喊,我只覺得西村大哥的身體彷彿更熱了。載著我倆的腳踏車從長滿綠草的河岸斜坡滑下,兩人同時以踹倒腳踏車之勢跳了下來。最早發現我們的是坐在選手席的褐色肌膚少女,只見她立刻站起來大喊「助手先生!」並向我們揮手。但我只是越過玫歐的肩膀看著草壁昌也背後的計分表,氣喘吁吁地吐著大氣。
「……差一分嗎……」
西村大哥喃喃說道。八局下半,我們的球隊正在進攻。之前似乎是投手的拉鋸戰,記分表上幾乎都是0。
2比3——我們還輸一分。
放眼環顧整個球場——少校站在一壘上,彩夏則倚著球棒縮在打擊準備區裡。準備區前方的宏哥敲出一記擦棒被捕球,以驚人反應接住這一球的正是戴著面罩的章魚怪。
「打者出局!」
球審大聲宣判。
「裁判,我們要換人。由西村取代篠崎上場!」
愛麗絲的聲音自車窗飛了出來。我們才剛回來,她就已經發現了嗎?
「西村,突然上場代打沒問題吧?」明老闆立刻上前拿下帽子交給西村大哥,他邊調整呼吸邊點了點頭。
「那個人……一直擔任捕手嗎?」
西村大哥咬著嘴唇瞪著章魚怪。
「從第一局開始就一直是捕手。」明老闆如此回答。
「那……也就是說他在保留實力。這麼一來……這一分之差就差很多了。」
我突然感到一陣耳鳴,西村大哥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模糊。
「對……對不起!都是我一直出錯……」
看到彩夏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西村大哥輕輕拍了拍她的頭,接過球棒。我再次確認打擊順序。因為之前強棒西村大哥被設計調走,使我們不得不變更打擊順序如下:
1明老闆(二壘手)
2友造哥(捕手)
3阿哲學長(游擊手)
4石頭男(三壘手)
5第四代(投手)
6電線桿(一壘手)
7少校(左外野手)
8宏哥(中外野手)
9彩夏(右外野手)
現在的局面是1出局一壘有人。將彩夏換成代打後只要勉強讓少校進壘,就能輪到明老闆再次上場。犧牲打也是可行的選項之一,所以西村大哥才會毫不猶豫地上場代打。
「啥啊?你趕回來啦?」
章魚怪拿下捕手面罩,衝著我們笑了笑。
「喂,我們也要更換守備位置。你們別指望踏上二壘啦!」
章魚怪話一說完,便將捕手面罩丟給了至今一直擔任投手的男人。
光是看投球練習,就能發現章魚怪的直球犀利得令人顫抖。更何況是那種驚人的失控球,讓捕手在沒有打者在場的情況下仍漏接了好幾球。
「那完全不像是四十歲男人投出來的球啊……」阿哲學長發出呻吟。
明老闆一邊叫西村大哥盡量盯著球打,一邊把他送上打擊區。但問題根本不在那裡。光是魄力驚人的快速球,就讓西村大哥和明老闆都三振出局了。
「對方該不會瞧不起我們吧?」
第四代坐在我旁邊的選手席,看到這樣的情形時不禁皺起眉頭。
「我投球的時候,那些傢伙都很快就揮棒了,所以目前才只得了3分。他們應該是想加快比賽節奏吧?」
我也點了點頭。如果西村大哥還在醫院裡拖拖拉拉時比賽就結束了,我們也追不回這一分之差。縱使西村大哥真的趕回來了,只要由之前保留實力的章魚怪壓制他就好。所以領先一分便綽綽有餘。
第十二節
就在章魚怪正要走下投手丘時,我的視線和他不期而遇。那張滿是汗水的臉上竟沒有兇惡之色也沒有冷笑,只有一種心曠神怡的疲憊。
所以我忍不住踏進界內區,開口叫住他。
「……為什麼?」
停下腳步的章魚怪瞪著我。
「為什麼?你明明能投出那麼厲害的球,以前應該更厲害才對啊!」
「你在說啥啊?」
「愛麗絲都調查到了——關於棒球簽賭的事。」
章魚怪的眉間出現地裂般的皺紋。
「你當年曾經在比賽中打假球對吧?而且還不是故意輸球,而是刻意以一分之差贏對方。因為賭局裡可以設計這種細節,所以你連續在好幾場比賽中使出同一招,這樣賠率也比較高。最重要的是這麼做不會留下證據。」
「你們這些小鬼真是令人不爽,居然去調查那種無所謂的細枝末節?查到了又怎樣?」
章魚怪在投手丘上啐了一口口水,回頭狠瞪著我。但我還是沒有閉嘴。
「那麼做應該比故意輸球難上一百倍,你居然能以一個投手的力量辦到。尼莫老大,你既然有那種實力,為什麼要去混黑道?應該還有更正當的賺錢方法吧?何況最後肯定找不出你打假球的證據,如果你當時不主動離開學校,假裝不知道這回事繼續打棒球……」
「混帳小鬼,還不給我閉嘴!」章魚怪的聲音像斧頭般斬斷了我的話。「實力?少說夢話了!甲子園裡滿地都是比我更像怪物的傢伙!那些傢伙一旦進了職業球隊還會被真正的怪物修理!你看看那些一線球員的年薪,馬上就會知道那是個充滿多少怪物的世界了吧?」
我吞下一口味道如砂的口水。服於章魚怪的氣勢之下,讓我得竭盡全力才能勉強不被逼出界外線。
「像我這種程度的球技就是要那樣用最能賺錢,所以我才那麼做了。沒人記得我投的球,大家只記得我牽涉了多大的賭局,因為錢才是重點!所以我一看到你們這種在球場上扮家家酒的傢伙就想吐!賺不了錢的外行人在家看看夜間棒球轉播自己爽一下就夠了!」
章魚怪轉身走回一壘選手席。不只是我,站在我身旁的西村大哥也一直默默看著他的背影。我完全無法反駁。什麼樣的話語才能傳達給那樣的背影呢?我只不過是個偵探助手,除了挖掘和埋藏死去的話語之外什麼都不會。但是那個人的球還活著,依然冰凍在三十年前的那個夏天。
但西村大哥或許會有什麼可以傳達給章魚怪。畢竟他們都曾是站在投手丘上的男人。
九局上半,西村大哥也以相當恐怖的投球先後終結了三名打者。他的球路和章魚怪不同,球速沒有特別快,也不是刻意讓人揮棒落空的球。但是他連續的內角球和令人目眩的變速曲球攻勢絲毫不給對方休息的機會,徹底封鎖了對方的攻勢扳回一城。
然而坐在選手席上的我卻察覺了那股不安。
原因並不是西村大哥,而是身為游擊手的第四代。他的動作不大靈活——正確地說,應該是刻意保護右手和右腳的接球動作十分奇怪,傳球到一壘時也頻頻露出痛苦的神色。明老闆也發現了異狀。就在第三位打者的代跑企圖正面衝撞第四代時,球便從他的手套邊緣彈開了。幸好反應迅速的明老闆立刻上前救援,接住正要往中間方向滾走的球傳向一壘。結果裁判在這微妙的時間點判定打者出局,一壘選手席上的黑道們全站起來怒罵壘審。然而主審卻完全無視於這件事,直接宣告換場。
單膝跪在打擊準備區的章魚怪盯著投手丘上的西村大哥看了好一陣子。我不知道當他們擦身而過時交換了怎樣的眼神,也無暇注意這件事——因為第四代突然在二壘附近蹲了下來。
「你還好吧?」
我連忙跑過去,讓他搭著我的肩站起來。一陣笨重的腳步聲傳來,「壯大哥!」的喊聲在我左右兩邊形成了立體音場。是電線桿和石頭男。
「我沒事!只是有點熱昏頭了!」
我立刻就發現第四代在說謊。一扶著他走到三壘選手席,藍色進口車的車門立刻打開,穿著睡衣的愛麗絲衝出來大叫。
「快把那個逞強的傢伙帶進車裡!彩夏也過來,幫他冰敷跟包紮!」
「你這種死撐的專長實在令人怨恨!竟然還能一臉沒事地繼續上場投球!」
把第四代扶上車之後,才發現他手腳上的傷口很多地方都綻開流血了。就連正要包紮的彩夏都嚇得以雙手摀住嘴巴。我不禁打了個冷顫。是啊……這個人之前被打得渾身是傷,送進醫院還昏迷了好久,這幾天才剛出院——我都忘了這件事。
「園藝社的!你別管我了,快出去給我好好看著比賽。輪到我打擊之前還有三個人!」
「你現在還有心情管比賽嗎!身體都這樣了怎麼可能上場打擊——」
「少囉嗦!反正你給我好好看著那個禿子投球,一球都不准錯過!」
「鳴海,照第四代的話去做!」
我被一腳踢出車子。雖然憤慨卻還是站了起來。好好看著章魚怪投球?我現在回去看又能怎樣?九局下半已經是最後的進攻機會了,何況又是從前幾棒開始打擊,根本輪不到我上場——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再次確認了打擊順序。
首先上場的是二棒友造哥,他以球棒根部擋住直逼胸前的直球,擊出的滾地球被投手接住封殺。接下來的打者是三棒阿哲學長和四棒石頭男。
為了不讓比賽結束,至少要有一個人上壘才行。這樣才能輪到身為五棒的第四代上場。問題是第四代的傷勢已經無法再站上打擊區,這麼一來——
阿哲學長運用拳擊手的好眼力抓住擊球的瞬間,勉強擊出了好幾支界外球沒有出局。但就在第九球——一記竭盡渾身力量的直球竟然打斷了阿哲學長的球棒。一聽到那致命的聲響,我忍不住舉起雙手抱住腦袋。飛向後方的飛球直接落進了捕手手套。這時投手丘上的章魚怪摘下帽子用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根本沒運動到的我卻也跟著滿身大汗。兩人出局了。我們被逼入絕境,再一個人出局就輸了,我們的主場就要被摧毀了。
站上打擊區的石頭男回過頭,對我說了這句話。
「我絕對會把球棒傳到大哥手裡。」
我不禁低下頭。如果石頭男成功上壘,第四代的代打——就是我了。我連這樣的覺悟都沒有,就被推上了戰場,不得不站在那只章魚怪面前。這時的我——居然很沒用地祈禱了起來。
祈禱時間就這樣飛快地流逝,等我抬起頭來時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所以我漏看了那一瞬間。
只聽到擊中很厚一塊肉的低沉聲響,以及裁判喊出的:「死球!」
猛然抬起頭來,只看到石頭男搖搖晃晃跑上一壘的背影。投手丘上的章魚怪似乎一臉不耐煩,正像玩沙包似的拋著手裡的止滑粉袋。
石頭男上壘了。這個事實在我的意識上壓出了裂痕。
他真的以巨大的「全身」力量傳到了下一棒。玫歐在選手席上高興得跳了起來,少校和宏哥也互相點了點頭,電線桿更是放聲大吼。第一個回頭看我的人是明老闆,接著是友造哥;最後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我身上。
不……給我等一下,真的是我嗎?我既缺乏運動神經也沒有爆發力,不過是個板凳球員而且只會旁觀,根本沒想過自己會站上打擊區耶!而且到現在還雙腿無力地站不起來耶!
背後傳來車門打開的聲音。
「裁判,我們要換人!」
我們小小教練的聲音撞上我的背部。
我站起身,回過頭去。
我大概真的是一副無力到快哭出來的表情吧?因為和愛麗絲四目交會時,她的臉上浮現了夾雜些許著絕望、憐憫和憤怒的漸層。
下一秒鐘,我聽到她說出了難以相信的話。
「由我代打!」
長髮掠過我的身邊發出「颯」的一聲。穿著睡衣、膝上襪,戴著棒球帽的嬌小背影以顫抖的腳步踏上炙熱的球場土地,一把抓過球棒漸行漸遠。
「——愛麗絲!」
終於回過神的我連忙追上去。黑髮翻飛,一張鐵青的臉轉了過來,舉起球棒尖端指著我。
「幹什麼?你該不會說要站上打擊區吧?以你現在萎靡的心情,十之八九會被三振出局。快給我退下!」
「不是啦……可是……就算你上場也不能怎樣啊!」
「大姐!」「愛麗絲,你的臉色很差,別亂來了!」「你還是乖乖留在車子裡……」
小小偵探用力地將球棒抵在地上,大聲喝止了圍上來的隊友們。
「不准違抗教練的命令!」
飛揚的塵埃中,愛麗絲背對著我們的視線,踉踉蹌蹌地走進了打擊區。就連主審和捕手都回頭看著我們,好像想說「真的沒問題嗎?」
「開啥玩笑啊!」投手丘上的章魚怪開口了,臉上卻一點笑容也沒有。
「這並不是開玩笑,我是球員兼教練!根本喜一,你是關西出身的棒球人,應該非常熟悉第一代老虎先生——籐村富美男。你就好好體會『由我代打!』(註:1956年人阪虎隊球員兼教練籐村富美男的名言)這句話的恐怖吧!」
「大姐!我太崇拜你了!」一壘上的石頭男興奮地大叫。
「還真大言不慚哪!吃我一記近身球看你還說不說得出來!」
「裁判!還不快點宣佈比賽開始!」
主審不大高興地戴上面罩,指著蘋魚怪說道
「比賽開始!」
章魚怪的眼睛倏地瞇細,一記有如炮彈的直球貫穿本壘上方的空間,發出響亮的聲音落進捕手手套裡。愛麗絲的黑髮隨著風壓飛舞。我還以為她會直接翻白眼昏倒在地。
然而在聽到主審的判決後,我才明白愛麗絲的企圖。
「一壞球!」
第十三節
「什麼!」「不是進去了嗎!」「裁判你在看哪裡啊!」
包括捕手在內的幾名黑道氣得站了起來,主審卻絲毫不為所動。
「那一球……是在正中央耶?」一旁的阿哲學長喃喃自語。的確,如果站在打擊區裡的是其他人,這一球恐怕都算好球。不過……
日本公認棒球規則第2章第73條。
所謂的好球帶是指本壘板土方,打者肩膀上部與制服腰際的中間點到膝部以上的範圍。
換句話說,對身高不到130公分的愛麗絲而言,好球帶不但非常低,而且十分狹長。
「她的目的是四壞球保送嗎?太心存僥倖了……」西村大哥也傻眼了。「問題是之後怎麼辦?萬一真的順利站上一、二壘,也沒辦法一舉逆轉局勢啊……」
隨著鈍重聲響揚起的煙塵完全遮住了愛麗絲,只聽到她不停咳嗽。我忘了比賽還在進行,差點直接衝到愛麗絲身邊,卻被阿哲學長一把抓了回去。主審再次大喊「兩壞球!」因為路線偏低的球在地上彈了一下。等到煙塵散去之後,只看見本壘前的泥土地被挖出一道深溝,嚇得我膽戰心驚。
愛麗絲,拜託你站得離本壘遠一點!千萬不要揮棒!被那種球砸到可不是骨折就算了。
然而章魚怪投出的第三球彷彿硬是要碾碎我的祈禱,直接穿過愛麗絲的腹部——看起來是這樣。我只覺得自己的內臟好像也被踹破了。愛麗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一好球!」
主審喊出判決的同時我也喊了暫停,接著跑進打擊區扶起愛麗絲。不停顫抖的白皙手指緊緊抓住我的手臂。
「你只不過是一介球員,憑什麼喊暫停!」
「別再亂來了!你光是出門在外就不舒服了,何況天氣這麼熱……」
「快放開我!這裡可是戰場!」
一股想像不到的力量把我推出了球場外。主審宣佈比賽繼續。
令人驚異的是——章魚怪投出第四球時,愛麗絲竟然揮棒了。球棒無力地削過白球上方兩顆球高的空氣。
「二好球!」
愛麗絲的身體隨著裁判喊聲轉了一圈,再次跌坐在泥土地上,因為她控制不住球棒往前的力量。雖然早就知道了——還是對她的手無縛雞之力感到無言。為什麼要揮棒呢?揮棒後又能怎麼樣?而我突然對自己的想法感到害怕——如果不揮棒又會如何?她可是在九局下半兩人出局的情況下上場,如果什麼都不做可能就這樣完蛋了啊!
第五球再次豪邁地在地上挖出一道溝,彈進捕手手套裡。這回愛麗絲拚命地停住了揮到一半的球棒。
時間彷彿在這一秒停止了。微微的風吹散了煙塵滲愛麗絲和捕手同時看向主審。我們的視線恐怕也都聚集在那裡。判定結果是什麼?三振嗎?比賽就這麼結束了嗎?
主審沒有說話,只是指著一壘的壘審。揮棒途中收回。從主審的位置看不見打者有沒有揮棒,所以改由壘審判斷。
「揮棒!」
壘審伸出握起的拳頭如此回答。我的眼前突然一黑。
「三好球!」
主審以同樣的動作回應,而我差點跪倒在地。
一切都完了,比賽結束了。全身汗水就像結凍的瀑布,歪斜視野裡只見愛麗絲把球棒丟在地上,脫下鋼盔在胸前輕拍兩下以撥開落到臉上的長髮。「你的眼睛到底在看哪裡!」愛麗絲邊說邊走向一壘。
「我沒有揮棒!快收回你的判決!」
黑道球隊之間響起了笑聲。外野手紛紛準備回到一壘選手席,捕手也丟下球掀開面罩,笑著擦了擦汗。
「唉呀!累死了累死了!」「真是不錯的運動機會呢!」「回去喝酒慶功吧!」
「不要開玩笑了!」
踏上一壘的愛麗絲看到一壘審只是一個勁兒地聳肩,氣得把鋼盔丟在球場上,轉而指著二壘審並走了過去。
「你站在投手正後方,應該看見了吧?你可以證明我沒有揮棒——」
就在這時——
正要走下投手丘的章魚怪似乎突然發現了什麼。他先轉頭看二壘,接著轉了一圈環視整個球場。這時我也看出來了,一旁的西村大哥應該也發覺了。
章魚怪在找應該在一壘上的石頭男。
石頭男現在正要踏上三壘,看起來是要回到我們的三壘選手席——但並非如此。因為我的視野一隅確實看見石頭男經過二壘時踩了一下。章魚怪的額頭上爆出青筋,大聲吼道:
「把球傳給我!這群白癡蠢蛋,還在比賽中,不准離開守備位置!三壘——不對,是二壘!快傳到二壘!」
愛麗絲面色鐵青地跑了起來。以她的腳力而言,二壘和她之間還有一段近乎絕望的距離。章魚怪也踢開投手丘衝向二壘壘包,手忙腳亂的捕手連忙撿起球,傳了出去。
章魚怪的龐大身軀、白球和愛麗絲小小的藍色身影在二壘上重疊成一點。
塵埃散落。黑色長髮宛如被打上海岸曬乾的悲慘海藻,整個披散在地面。彎腰踩落二壘的章魚怪伸出手套按著愛麗絲的頭,而她纖細的小手卻已緊緊抓住壘包一角。
「……安全上壘!」壘審宣判之後,一陣喧囂的寂靜瀰漫了整個球場。章魚怪手裡拿著球,忿忿地站起來走回投手丘。在場究竟有多少人明白眼前發生了什麼事呢?
「……不是三振出局了嗎?比賽已經結束了吧?」
明老闆站在我身後這麼問道。西村大哥搖了搖頭,眼裡帶著難以言喻的興奮神采。
「是不死三振!」我也難掩興奮地這麼回答。
「不死三振……那不是指捕手漏接球的情況嗎?」
「不是啊!球在地上彈了一下再接起來也算不死三振。只要捕手沒有直接接到第三個好球,就視同打者打擊出去,還是可以上壘。」
可是誰想得到呢?在兩人出局的情況下,不死三振的跑者居然假裝要找壘審理論藉機走上一壘。而且愛麗絲居然還有空拿鋼盔拍拍胸前,作出跑壘的指示。如果一壘上的跑者不是石頭男,恐怕完全不會發現那是指示動作吧?那個笨蛋花了一個禮拜只記住兩個動作,所以雖然搞不清楚狀況,身體卻自動回應了愛麗絲的意圖。
回到投手丘上的章魚怪顯得十分懊悔,不停踹著地上的泥土。無心的風越來越強,我的心跳也越來越快。
愛麗絲的目標恐怕一開始就是這個,而不是四壞球保送。
若是四壞球保送,跑者就只能登上一、二壘。如果想一舉將兩個人送進得點圈內,就只有這個辦法了。
愛麗絲緩緩地爬近二壘壘包,好不容易才站了起來,臉上還滿是泥土。這個尼特族偵探從小到大可曾搞得這樣滿身泥巴啊?
「裁判,換人!」愛麗絲大聲叫道。「代跑——玫歐!」
「咦——?」
玫歐又驚又喜地從選手席上跳了起來,跑上了二壘。我偷瞄了擋球網後的草壁昌也一眼,太陽眼都遮不住他猙獰的表情了。主審也回頭看了看他,但他並沒有表示什麼,大概是默許了。
狼狽不堪的愛麗絲回到選手席時,大家全都上前迎接她。
「真不愧是大姐!」衝上前的電線桿幾乎要把愛麗絲給壓扁了。
「竟然做出那麼大膽的舉動……」少校也傻眼了。明老闆一把抱住愛麗絲搖搖晃晃的身軀。
然而愛麗絲卻抬起臉回過頭,看著打擊區。
「……還沒,還沒有結束。」
「好了,先回車上吧!你的臉已經和蠟一樣毫無血色了!」
明老闆擔心地這麼說,愛麗絲卻用力推開了她的胸部,靠自己無力的雙腳站了起來。
她的雙眼正看著——我。
「……你應該明白了吧?」
我向她點了點頭。
兩人出局,二、三壘有人。現在如果按照原來的打擊順序,派第六棒電線桿上場,對方恐怕會敬而遠之,演變成滿壘且輪到少校打擊的局面。所以我只能在這個時候上場。在這個不會被封殺的絕佳機會,倘若章魚怪願意認真和我們一決勝負——對象就只有隊上最弱的我了。
所以我從電線桿手裡接過球棒二讓阿哲學長替我戴上鋼盔,然後邁步走上打擊區。愛麗絲宣告「換人!」的聲音在背後推著我前進。
「居然把老子要得團團轉……別以為這種人的步數還能用第二次!」
投手丘上的章魚怪皺著眉頭瞪著我。
「保證讓你三振出局!」
這麼一來就太好了——我邊握緊球棒邊這麼想。如果他肯跟我一決勝負,我也有東西可以回敬他——雖然不知道那究竟正不正確。
除非我擊出迎面飛來的白球,否則我的話語就無法傳達給他。這是唯一可以確定的一件事。
所以我第一球就揮棒了。幾乎要折斷球棒根部的衝擊力道從我的手腕、肩膀一路傳到臼齒。擊出的白球旋轉著擦過我的臉頰,擊中擋球網發出了聲響。
章魚怪的臉微微地皺了一下。他似乎對剛才那記直球不大滿意,但也沒想到我居然能抓準時機揮出球棒。
「你這傢伙是專門動嘴巴唬人的吧?」
「……沒錯。起身行動不是我的專長。」
我一邊回答,一邊緊盯著章魚怪。突然想起愛麗絲常說的那句話:「你只有眼力還不錯。」我究竟能撐多久呢?不,是非得撐下去才行。第二球,切進內角的快速球——我反射性地壓低肩膀,結果這球離好球帶差了半顆球的距離。第三球突然改由外角切入,我還是揮棒了。明明只是單純的直球,我的球棒卻只劃過了白球五公分前的空氣。
我喊暫停,擦了擦鋼盔壓住的髮際流下的汗水。耳鳴越來越重,我什麼都聽不見。看向章魚怪身後的遠處,玫歐小小的咖啡色身影有些模糊;視野左端是石頭男的龐然巨軀,他已經離開三壘一大段距離準備往前跑了。
絕對不能在這裡結束。
「乾脆早點放棄認輸就好啦!你們還真愛硬撐!」
章魚怪邊說邊伸腳弄平投手丘。
「幹嘛那樣看我?還真以為自己能改變什麼嗎?明明只會出一張嘴,那種莫名其妙的自信是哪兒來的啊?你該不會想告訴我,這都是靠那個無聊的棒球遊戲練出來的吧?」
「正是如此。對尼莫老大您而言或許只是無聊的棒球遊戲……」
第四球——偏低的直球打斷了我的話。球棒尖端微微擦過白球。看到捕手橫向飛撲至彈開的球,我的心臟都快結凍了。然而白球從捕手手套中彈出,滾出擋球網之外。我的眼睛漸漸適應了球速,看得清楚了。章魚怪的動作似乎也慢慢熟練了,控球技巧和球的精準度都越來越高。接下來連續兩記偏離打擊區、誘使打者揮棒的球,都讓我以界外球勉強搞定。手指整個麻痺,幾乎等於失去了感覺。雖然能看清球的動向,但眼見球速絲毫未減的直球不斷飛來,我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畢竟章魚怪從第八局才登板主投,還很有力氣。
所以我試著設了一個陷阱。在他投出引誘我揮棒的壞球時假裝做出短打的動作,然後在千鈞一髮之際收了回來。兩壞球。章魚怪的眉間出現了皺紋,眼睛偷偷瞄了瞄三壘的石頭男。很好,拜託你多把注意力放在跑者身上吧!雖然已經有兩人出局,還是可能出現內野安打或盜回本壘的情形喔!
第八球,自內角高處貫穿的快速球,還是被我勉強打著了。儘管球棒整個被彈飛,人也跟著往後仰,我卻緊盯著滾到界外區的球,硬是撐住沒有跌倒。我還有力氣,可以硬撐下去。而且章魚怪的投球方式微微改變了——投球之前會先在手套中確認一下握球的方式。
下一球是偏離很遠的內角高球,我還是揮棒了。絕對不能變成滿球數,否則章魚怪可能會死心而把我保送上壘。所以我必須不斷煽動他,煽動三十年來一直潛藏在他心中的熱情。
於是徵兆出現了。就在章魚怪採取投球姿勢時,他做了一件整場比賽中第一次做的事——瞥了二壘上的玫歐一眼。
然而變化僅只於此。章魚怪舉球過頭的動作、揮下手臂的動作都和之前一模一樣,不免讓我的信心有些動搖。賺不了錢的棒球就是垃圾——章魚怪曾幾何時說過的話在我腦海中響起。但我們偏偏沉醉於這樣的垃圾,還不斷投入時間和硬幣。那不過是電腦程式創造出來的、垃圾般的虛擬球場,我們卻認真地在場上一決勝負。因為那裡是屬於我們的地方,還有許多同伴跟我們一樣,願意接受我們有如垃圾的熱情。當年的你不也曾是如此嗎?沒錯吧?我絕對相信。你投的球裡曾經存在無法變成錢的垃圾——不會被錢改變的美好部分,那些部分絕對曾經傳達到某個人心中,依然留存至今。
所以我懷著平靜的心情,靜靜等待那一球的出現。
記得曾在某本書上看過這句話——直球其實是一種變化球。
投出的球會受到重力牽引而下墜,這是理所當然的。利用高速下旋逆轉這種現象、使其水平飛出的直球才是不自然的球。抑制縱向回轉、呈拋物線落下的球——指叉球才是自然的球。書上是這麼寫的。
所以我只要靜靜地等待,仔細看著球的行進路線,然後揮棒擊出就好了。
令人麻痺的甜美感觸傳到我的手上,直到很久很久之後才聽到聲音。接著傳來的是骨頭顫抖錯位的感覺。盛大的歡呼聲從背後襲上我的脖子。我看見一個小小的咖啡色人影跑了起來,遙遠的左手邊還有一個巨大的黑影迎面襲來。我順著揮棒的姿勢甩出球棒往前跑,感覺就像踩在雲端上一樣。
我完全沒注意擊出的球飛向何方。回過神時,沾了泥巴的一壘正從我腳邊飛逝而過。我緊繃的情緒終於在這時猛地斷了線,忽然兩腿一軟,差點迎面趴倒在泥土地上。我勉強以雙手撐住地面,轉過身爬回一壘。腦袋因為缺氧而痛到不行,好不容易才有辦法抬起頭看著自己幾秒鐘前待過的地方。
玫歐嬌小的身軀跑過本壘板,撲進早已等在那裡的石頭男懷裡。從外野傳回來的球突然滾落在投手丘旁。
再見安打。我們贏了。汗水從全身上下的毛細孔噴了出來,連耳朵和眼睛也是。說不定連眼淚和鼻水都出來了。我趴在地上抓著一壘壘包,遠遠看著本壘上的隊員們。得分跑者玫歐正被站起來迎接她的大家又摸又揉。
呃……我是不是被遺忘啦?大家應該只是因為太興奮而無暇注意我吧?我還沒有贏球的真實感。直到主審宣判比賽結束,壘審們也陸續回到擋球網後方,還是沒有人注意到我。好過分!我可是打出致勝安打的大功臣耶!
所以第一個走過來扶我——應該說揪住我的衣領硬拖我起來的人,其實是章魚怪。
我不敢直視他,也不能逃走;支支吾吾地「啊,呃……這個嘛……」了半天,最後還是只能低下頭。我根本沒膽抬頭看章魚怪究竟以什麼樣的表情瞪著我。
「助手先生!」「籐島同學!」
玫歐和彩夏終於想起我,興奮地大喊同時正要跑過來。一看到站在我身邊的章魚怪,就連跟著要跑過來的電線桿與石頭男都停下了腳步。他的表情真的這麼可怕喔?那我恐怕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了。
不過,我的確擊潰了他的自信。
所以只能接受這個結果。畢竟我也不能一直低著頭不看他。
我抬起頭,眼前是一張滿是汗水又紅通通的章魚臉,一雙眼睛因為悔恨而閃閃發光。
「……你……怎麼會知道?」
章魚怪狠狠地瞪著我,彷彿要以視線把我碾成肉醬。
「你一直在等我投指叉球吧?你怎麼知道的?連我會在那時候投都知道?」
「……是的,我一直都知道。」
回答出這句話時,我的喉嚨痛得不得了。就像有人把熱燙的砂抹在我喉嚨內側一樣。
「但我沒有確切的證據。不過我的確知道尼莫老大您最後會以指叉球決勝,也知道您在背後有跑者時習慣在投球前瞥二壘一眼,以防球路被人看穿。」
章魚怪的眼睛睜得好大,手指更深深陷進我的肩膀裡。
「怎麼可能?我參加正式比賽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也沒有留下任何記錄。居然連投球的習慣都知道?哪有這種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當然留下了記錄。」
我甩開章魚怪的手,直視他的雙眼。
「記錄就留在您最討厭的那款棒球遊戲裡。」
章魚怪那張半開的嘴唇不停顫抖,應該是不願相信這件事吧?但我的確在遊戲裡找到了記錄。在「PWLB」裡輸入根本喜一這個名字導出的球員資料——就是我的情報來源。
「別傻了!」章魚怪發出沙啞至極的呻吟。「遊戲裡……怎麼可能有我的資料?我只不過在甲子園裡投過幾球……」
「那款遊戲使用的是公用資料庫。您知道嗎?所有人都能在資料庫裡新增資料。也就是說,有人在資料庫裡建立了『投手根本喜一』這筆資料。」
我閉上嘴巴,凝視著章魚怪臉上宛如黎明雲彩般逐漸擴散的表情。
「那正是記得尼莫老大您的某人,而且應該曾經親眼看過您投球。說什麼沒有人記得、一切都會被遺忘,這些都是人的吧?那麼厲害的快速球絕不可能完全被遺忘。您自己也沒忘記棒球吧?而且到現在都還有那種投球技巧。所以……」
章魚怪沒聽完我說話就轉過身去,丟下棒球帽和手套邁步離去。
——只要你沒有忘記,棒球之神絕對不會遺忘你投球的那個夏天。
我的最後一句話落在沾滿汗水的泥土上,消失無蹤。
章魚怪和西村大哥在投手丘旁擦肩而過。勝利投手和敗戰投手的交流遠比自以為是的偵探助手簡單許多,卻更勝於任何雄辯。
西村大哥只是摘下帽子,深深地向章魚怪一鞠躬。
章魚怪撿起恰巧滾到身邊的勝利球,丟給了西村大哥。
沒有任何一句話,僅只如此而已。
經過一場大戰之後,這樣的結束方式也不壞。沒錯,就像是「PWLB」連線對戰的結束方式。雙方只會互道「NiceGame」,或是偶爾交換一下制服圖檔。就只是這樣。
至於電腦程式編寫而成的虛擬球場和我們現在所處的真正球場有什麼不同,或許只有吹散戰鬥熱度的和煦涼風吧?沐浴在這股舒爽的涼風裡,正是運動員獨有的特權。
所以我想繼續享受一下。
第十四節
一個禮拜後,幫派事務所搬進了「西村GAME」四樓。
放學後,我一個人前往店裡。錯亂嘈雜的遊戲機音樂聲中隱約傳來電鑽和槌子敲打的聲音。
是哪裡在施工嗎?
「幫派出錢,在後頭加蓋了一座樓梯。」
走進員工休息室一問,西村大哥便這麼告訴我。
「根本老大說,不想每次進出事務所都看到一堆小鬼。」
不過……我站在休息室門口看了看一樓店內的情形,腦中突然想到一件事。一樓今天也擠滿了來玩「PWLB」的小鬼,章魚怪該不會是不想嚇到這些人吧?如果因為自己身邊的黑道們導致客人減少,結果害「西村GAME」關門大吉的話,就違反「讓店面繼續營業」的約定了。
我試著詢問西村大哥,他也笑著回答:「說不定喔!」
「……真的很謝謝你們。多虧大家了。」
「啊,沒什麼,請不要向我道謝。」
我慌忙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們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且最早還是少校扇風點火的……」
「沒關係啦!我也確實提出委託了,一定會付費的。」
「少校已經付錢給第四代、明老闆和友造哥他們了。因為是少校找他們來的……」
「他先幫我墊錢了嗎?真是不好意思……這個月要先付遊戲機板的錢,手頭有點緊。不過還是請你轉告少校,叫他再給我請款單……」
「我們討論過了,希望向西村大哥收取一樣不是錢的東西……」
「……要我支付實物嗎?怎麼?該不會是要遊戲代幣吧?」
「這個嘛……其實……是希望西村大哥來當我們的棒球指導員……」
西村大哥瞪大了雙眼。
「我們那群閒著沒事幹的尼特族好像迷上了棒球啊……平阪幫裡除了石頭男和電線桿之外也有人吵著要打……」
不過他們很可能只有三分鐘熱度啦……而西村大哥臉上一下子浮現種種表情,應該是高興得不得了吧?這點我還看得出來。因為他放在腿上的手裡彷彿握著一顆不存在的棒球,正不斷確認它的存在。
「可是應該找不到可以比賽的對象吧?雖然找來平阪幫所有人就有十八個,但只有幾個人能擔任投手和捕手……」
「隔壁的打擊練習場不是又搬來很多器材了嗎!」
西村大哥突然提起這件事,讓我歪頭不解。
「這麼說來,那裡終於要拆遷了嗎?」
「不,好像在改裝喔!聽說被一家和黑道掛勾的不動產業者買下來了。」
「嗄?」
「最近聽到了一些奇怪的傳聞啊!據說有個長得像海怪的傢伙三更半夜一個人在那裡練習打擊呢!真是怪談哪!」
我想了一下才終於明白西村大哥話裡的意思,忍不住抬起頭來看了看天花板,接著猛搖起腦袋和雙手。
「不不不不不,饒了我吧!我想跟正常人比賽啊!」
西村大哥哈哈大笑。
「你們隊上那些也不算正常人啊!別妄想啦!」
這麼說也是沒錯啦……明老闆和友造哥是正經的社會人士,平常要工作也沒時間定期來打棒球。結果球隊一定會由尼特族們所組成。
「不過……我明白了。我願意擔任指導員。啊,對了!現實中的棒球固然好,偶爾還是要來我們店裡打打『PWLB』喔?聽說明年就要改版了……」
我點點頭,和西村大哥握了握手,離開了「西村GAME」。
「……基於這個原因,所以我們沒有現金收入,也沒辦法付錢給愛麗絲了。」
到偵探事務所露面時,我小心翼翼地這麼告訴愛麗絲。偵探當然是怒不可遏。
「太天真了,簡直不可原諒!讓我做了那麼多事居然不給酬勞?」
蓋在愛麗絲額頭上的冰袋滑了下來。自從比賽結束後,她就一直躺在床上。不但站上打擊區還全力疾馳撲壘,球場上的種種似乎超出了她的身體負荷。
「我不只擔任教練還身兼代打,拯救了一家店面居然毫無報酬!跟你們這些人比起來,螞蟻和蟑螂還比較有經濟概念!」
「反正打得很開心,有什麼關係嘛……而且少校已經支付報酬給偵探團以外的人了。愛麗絲的報酬就從我的薪水裡扣吧!」
我從以前就想說了,這傢伙在金錢方面意外地斤斤計較耶!
「問題不是從你那裡扣就好!而是產生代價這件事實本身在資本主義社會裡非常重要!」
「所以西村大哥也說願意當我們的指導員啦!你不是也很喜歡棒球嗎?我不會叫你再上場代打啦……不過你還是可以當教練啊!」
「那種野蠻的競技我可是敬謝不敏!這次也只是因為涉及你接下的工作,我才破例幫忙!不要想太多了!」
愛麗絲撇過頭,看著床旁的螢幕。
「無論如何還是報酬最重要。既然說要讓我扣薪水就別後悔!野村克也擔任球員兼教練時的年薪是五億日圓,我的貢獻足以與他匹敵,以實際勞動時間一個半小時來換算的話……」
就這樣,愛麗絲以莫名其妙不知所以的恐怖算法大筆大筆地扣起我今年夏天的薪水。再待下去大概也沒好事,所以我連忙收集起Dr.Pepper的空罐,偷偷溜出了偵探事務所。
不過愛麗絲也親自站上了那座球場,沐浴在球場的微風中,在白球上刻下自己血和汗。所以她一定也不會忘記。
證據就是——其中一隻小熊布偶身上戴了一頂棒球帽。
過了一陣子,網路上出現了一則關於「PWLB」的流言。一支奇妙的隊伍在比賽中連戰連勝,甚至登上了全國排行榜,然而球員的名字卻都只是一般的人名。更不可思議的是這名實力堅強的玩家至今身份不明,也查不出他所在的電玩遊樂場。一般推測他可能是在自宅擁有大型機台的有錢人,或是直接入侵遊戲公司主機參戰的駭客。
這支球隊的名字叫作「花丸NEETTEENS」。
至於制服上的徽章——當然是一隻可愛的小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