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某些點來看,他們根本全都錯了。
要說是為什麼,那當然是因為我不會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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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就像《大衛·科波菲爾》一樣,我必須把我在哪裡出生念幼兒園的時候有多麼人見人愛高中時代的初戀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時候結束等等這些乏味的瑣事當作起點,來寫這本札記。但我會盡力縮短篇幅,務求不讓各位讀者覺得太無聊。
我出生於奈良,在大阪待過一陣子,青春期又回到奈良居住。考上大學以後,我住在京都,到今年冬天為止,算算已經有五年了。這五年來,我幾乎都在京都度過。升上大四的那個春天,我人雖然在農學院的實驗室裡,但因為某種原因,我開始了漫長的逃亡生涯。那時,我的煩惱可以說是形形色色、無邊無際。不過,現在我已經想不起來了,也不想去想。事實上,是沒有那種必要。我也不打算寫那些事。我對年輕人的煩惱沒什麼興趣。
目前,我是「休學中的大五生」。在大學生裡,是等級最低的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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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進大學開始,一直到大學三年級這三年當中,一言以蔽之,就是「與花無緣」吧。所謂的「與花無緣」,其中含義其實很令人絕望——那是與女性完全沒有緣分可言之意。
我高中時代的一個朋友,後來去京都念了京大以外的大學。他的說法是「京都的女大學生都被京大生搶走了!」聽到他這麼說,我一陣愕然。
就算我把眼睛睜得跟圓盤一樣大然後四處張望——在我身邊會跑去掠奪其他大學的女生的英雄好漢,可以說一個也沒有。包括我在內,沒人有那種心思,大家全都是守身如玉。像那種高舉著火把,一邊大喊著「女大學生在哪裡啊啊啊——」,一邊到其他大學去狩獵女生的恐怖京大生,到底在哪裡?直到現在,我還是將這個說法定位為一種謎般的都市傳說。
不過,要是各位誤解我很後悔過這種與女人絕緣的生活,那就麻煩了。自我厭惡、後悔之類的詞都與我無關。我怕的是自己那不受拘束的思考方式會被女人們給打亂;對我來說,純男性的社交行為已經很足夠。俗話說「物以類聚」,對那些聚集在我身邊的男人們而言,我們不需要女人,或者不被女人所需要。因此,我們可以致力於純屬於男人的妄想與思考,並且日漸精進。然而,我們爬得太高,事到如今,根本下不來。大夥兒都很謹慎恐懼,一邊想著千萬不能掉下去,一邊還得閉上嘴,拚命跳著只屬於男人的土風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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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麼一來,我回歸社會的可能性便逐漸降低,要是繼續跳著這種只有男人的舞,我就真的不可能走回頭路啦,搞不好我會就這樣跳一輩子,然後成為毒男舞的開山祖師……然而,大三那年幾乎要絕望的夏天,我終於安全上壘!直到現在,一想到我當時的背叛行為,我還是會感到些微心痛。
不知羞恥地說一聲,我之所以會脫團,就是因為我有了女友。
她是體育社團的新進社員。那時,雖然我也是其中一分子,但我這個幽靈社員卻飽受學長和學弟的輕蔑,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真的竭盡所能濫用特權、出盡法寶,只求能夠接近她。一些朋友知道了這件事,大罵我居心不良,存心欺騙純情可愛的小學妹。老實說,我其實被罵得很樂。我自己都對居然這樣歡天喜地的自己大吐口水——只不過是有了「女朋友」,你就得意忘形啦——如此這般。
她的名字是,水尾小姐。
我應該會沒完沒了地寫一堆關於她的事情吧。現在,目前,她是我唯一的女人。要描述我的生活,少掉她怎麼成呢?儘管如此,請各位放心,這本手札不會變成那種哭哭啼啼亂放星光的羅曼史。她是如此的知性可愛、天馬行空、語無倫次,就像貓咪一樣,還有點太過愛睡。她其實是一個很有魅力的人,但,很可惜的是,有一個大問題——
她根本不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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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穩穩地坐在這個亂七八糟、只有四疊半榻榻米大的房間裡寫這本手札,內容就是我的日常生活。有些讀者可能會說「我對你的日常生活沒興趣」而乾脆不讀,我得說,你們真是太英明了。放眼看去,更輕鬆簡單、讀起來更愉快的書籍到處都有,誰要讀這種「男人味」四溢的手札啊?讀完這本書,身上的體臭肯定會濃上一倍。要是諸位讀完以後跑來跟我抱怨,那就麻煩了。按照我個人的經驗,體臭一旦變濃,就不可能恢復到原本的狀態了。
話又說回來,如果有誰有膽讀完這本手札,想必會學習到很重要的一課。當然稱不上是什麼愉快的經驗,畢竟良藥苦口。
不過,因為苦口就是良藥這樣的保證哪裡都沒有。
因為毒藥也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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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的公寓就位於比睿山的山腳下。現在已進入十二月,東山的紅葉隨風起舞,京都的氣溫越見嚴寒。我所棲息的這間陋屋,實在是不能拿來當作跟冬將軍PK的場所,通常我會像抱著火盆一樣地抱著電暖器不放。我方情勢,簡直是壓倒性的不利。
我站起身,從佔了這個房間整整一面牆的書架上拿下一本厚厚的檔案夾。A4紙上所敲的一字一句,都是我省下吃飯洗澡的時間,每晚敲鍵盤敲出來的成果。
已完成的相關報告達十四份。如果換算成四百字的稿紙,就是一份超過兩百四十頁的大論文。我就是為了要做這個研究,把遺傳工程學的東西丟在一邊不管,最後落得不得不從農學部的研究室逃亡的下場。
先不管那些了。我這個研究,涉獵範圍可以說相當廣泛,我在每個層面的觀察也都相當縝密、思維奔放,而因為文筆華麗,這份論文的文學價值也隨之提升不少。
一年前的十二月,這份論文還有很多不完整的地方,所以我認為我應該要花更多的時間在這上頭,以期提升這份論文的正確度。就在這時,她單方面對我發出宣告,要我「停止研究」。
不過,我並沒有因此而喪志。我的良心不允許我中途放棄曾經努力的研究。所幸,憑借我的研究能力、調查能力以及想像力,即便是失去她的協助,也能持續進行相關的研究。
我會通過我與她之間斷斷續續往來的郵件搜集資料,並且在大學內外進行實地調查,再加上,我還觀察了她每天的各種行動,因此研究仍在持續順利地進行當中。而這個研究的第二目標,即使探究:她為什麼會拒絕我這樣的人?
不諱言,我曾經深陷於與她相戀的妄想之中。我沒辦法扼抑住我的Johnny(註:暗喻男性器官。),以至於頻頻顯露令人無法忍受的醜態。不過,在我確定我對她的戀慕以及我的自憐都會造成阻礙,致使我無法冷靜地繼續研究之後,我便當機立斷,馬上切斷了那些纏繞在我身上的拖泥帶水的感情絲線。
對我而言,她不只是我愛慕的對象而已。她在我的人生當中佔有一席之地,是個謎一般的存在,而一個具備知性的人,當然對這個謎團感興趣。順便一提,這個研究與現今的熱門話題「跟蹤狂犯罪」有著本質上的差異。關於這一點,我希望可以事先提醒諸位讀者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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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些研究資料當中,有七張A4紙黏上了隱形膠帶,像是屏風一樣被折疊起來。那是按週一到週日,分別記錄她一天當中大概有什麼行動的資料。只要參考這些資料,就可以大致鎖定她目前的所在位置。雖說像她這種好好上大學的人,行動上沒什麼大變化,但有時候我必須要去實地考察,在那種時候,這份資料就很重要了。
星期二的傍晚,她應該會在上完第四堂課之後,到生協(消費合作社)的書店去翻翻書或者買一兩本書,然後再回家。有時候她會去超市買個菜。即便是已經升上了三年級,語學(註:包含日語文法、語文結構的專業課程。)的功課還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非得事先預習不可,所以她不會在路上多作逗留。我抬頭看了看時鐘,現在是下午三點多,她還有半個小時左右才下課。嗯,去書店等她應該比較好。
我開始熱身,仔仔細細地活動筋骨。我反覆地橫向跳躍,這個運動對我迅速隱身很有幫助。雖說被她看到其實也沒什麼關係,不過,為了能夠冷靜地進行相關研究,還是要避免與研究對像發生直接接觸才是。
等到身體溫暖了些,我精神抖擻地拿出圍巾——這是住在蘆屋的嬸嬸可憐我凍得要命而送給我的——在寒冷的天氣中踏出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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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十二月了,我一邊踩著腳踏車,一邊忍受那彷彿要切開身體一般的冰冷痛楚。平時我會盡量避開這種無意義的痛苦,盡量不到下界(註:指相對於主角公寓所在的地勢較低的地區。)去,但是為了做研究,我不能這麼任性。
我或許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專門針對她做研究的研究者,我有這樣的自信和驕傲。所以無論如何,我不會做出有辱這份驕傲的愚蠢行為。換句話說,只要是為了保有這樣的驕傲,再怎麼沒有意義的行為也是崇高的。像是自我厭惡,或是被他人的想法所阻撓等等,我敢說,那些事情對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不需要回頭看,不需要在意,只要抬起下巴,孜孜不倦地前進就可以。
我毅然決然抬起頭,迎著凜冽的北風,騎著「真奈美號」持續向前。
沿著御蔭通,我向下界前進。刺骨的寒風從北向南吹,就在我要到達東大路通的時候,我感覺到有些不對勁。我停下了車。乍看之下,眼前的這條東大路通,跟平常的東大路通並沒有什麼區別。
這條東大路通,雖然看起來像是通往洛北(京都北部)或是貫穿京都南北,但其實光是騎到祗園八阪,就會讓人兩腳癱軟,半途而廢,馬上想掉轉九十度回九條通去。這是我討厭的路的類型。我常常需要穿越東大路通,在這種時候,我總是不敢有一絲懈怠。因為,要是一不小心,就不知道會被帶到哪裡去了。
但是,那一天我感覺到的不對勁,其實跟東大路通本身的構造無關。這種感覺沒有那麼強烈,但更令人討厭。
我看向路燈,燈飾在上頭閃閃發光。雖然規模比不上神戶燈會(註:神戶Luminarie燈會,每年12月舉行,起源於1993年,是神戶的聖誕燈飾大會,為紀念阪神大地震的罹難者而舉辦的紀念活動。),不過也不像家用聖誕燈飾那麼寒酸,一路看過去,幾乎每個路燈都點綴了這些燈飾。我突然想到,我從御蔭通一路西來,路燈幾乎也都裝上了燈飾。感覺上,似乎只要稍微大意一點,我的夙敵就會抓住這個機會撲過來。一想到這裡,我不禁為之顫抖。
怪物在街頭昂首闊步……那名為聖誕節的怪物。我不知不覺地喃喃自語,田中神社當中所供奉的大國主命,居然會容許聖誕節入侵到這步田地,這真是太令人遺憾了!
我知道,特別是四條河原町一帶,目前更是被「聖誕法西斯主意」所席捲。所以進入十二月以來,我就沒再踏進過四條河原町,但我沒想到,敵人的魔手居然已經延伸到東大路通。但是,現在沒時間詳述現今日本聖誕節的問題了,我得先趕過去才是。
帶著些許遺憾,我一邊抬頭仰望那些燈飾在逐漸暗沉下來的天色當中兀自燦爛,一邊騎著「真奈美號」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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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大前方的百萬遍(地名)十字路口,走上歸途的車子與學生多不勝數。西北方,小鋼珠店燈火通明。夕色餘暉,在百萬遍上方蔓延開來。
正對東大路通的京大生協的書店,是京大最大的書店,我也常常來這裡。說起來,我真正有了向她示好的念頭,也是在這個書店。那時,她就站在書店裡翻書,當我看到她,隨即進入了我一般稱之為「出神」的錯亂狀態。
她在書店打發時間的時候,總是隨意而快速地穿梭在書架之間,看上去就像是圓滾滾的貓咪一會兒跑到這裡舔幾口水,一會兒又跑到那裡舔幾口水。一發現自己想要的書就完全沉迷進去,像是換了個人般。有人認為,這樣的她其實很有魅力。
我恣意在書店裡遊目四顧,走過一個書架又一個書架,偽裝成一個除了勤學外別無他想的年輕人,卻毫不懈怠地尋找著她的身影。她似乎還沒有來。我看看時間,四點剛過,應該還沒下課吧。
然而,一旦她的身影浮現在我的腦海之中,即使手裡就捧著書,我也讀不進去。我不是因為想著她的關係所以心不在焉,對我來說,在書店等她這個行為會喚起我的記憶,讓我想起跟她交往以前,我是處在怎麼樣的一個無意義的煩悶當中。對我這樣纖細敏感的人來說,即使到現在,面對這種狀況時仍會像那些青春期的國中生一樣,一旦想起那樣的回憶,還是很難保持冷靜。
我的臉頰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羞恥回憶而漲紅,我把被室外空氣凍得冰涼的手掌貼在臉頰邊,拚命地想讓血液退下去。「菩提薩婆訶」——我唱念著真言。
就在我無可奈何地捧著臉頰,做出一副少女模樣的時候,有人叫了我。
「你在做什麼啊?」
不是水尾小姐。是曾經跟我隸屬同一個社團的植村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