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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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歷經萬難,我突破了米飯原理主義者的防衛陣線,追在她身後。她的身影已逐漸消失在工學院校舍之間,唯有背上的緋鯉在暮色中分外鮮明。她在攤位進行拆解的校園中靈活來去,沒多久我就必須咬牙苦撐了。
    不久,她衝進聳立在暮色中的灰色校舍。我追隨著爬上樓梯的輕盈腳步聲,喘得肺有如被擠扁一般,不停往上爬。
    終於,我在屋頂追上她。屋齡三十年,歷經風吹日曬雨淋的水泥屋頂景色荒涼到極點。即將迎接閉幕高xdx潮、在灰藍暮色中沉淪的學園祭就在眼前。西方天空還留著一抹桃紅,天空是無雲的深藍。漆黑的校舍之後是朝天矗立的鍾塔,鍾上的數字盤發著光。寒風吹涼了汗濕的身體。
    她朝屋頂中央跑。她的目的地有一張眼熟的暖桌,是韋馱天暖桌。為何會在此處?真教人不解。
    好不容易跑到足以看清她長相的近處,我立刻認出那不是她,那一瞬間的虛脫感,實非筆墨所能形容。「你是誰?」我對暮色吶喊,「須田紀子!」她叫道。她朝著茫然的我說:「辛苦你跑了這麼久,但是你弄錯人了。」然後她將脖子上的不倒翁項鏈,掛在我的脖子上,說:「恭禧你得到第一名。」
    坐進韋馱天暖桌的通口氏悠哉地向我打招呼:「喂,真是奇遇啊。」羽貫小姐拍拍自己身旁的位子,說:「天一黑就好冷喔!來,進暖桌坐坐吧!」暖桌上放著不倒翁和煙火等物品,雜亂不堪。我拿起煙火,喃喃問道:「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因為馬上就是閉幕晚會了,閉幕晚會當然要有煙火啊!」
    就在此時此地,我誤闖死巷,茫然而立。
    她在哪裡?
    《乖僻王》的最後一幕會在哪裡上演?
    我更想知道的是,我的快樂結局在哪裡?莫非世界上沒有這種東西?在落幕之前,我就只能屈居於飾演路旁石塊嗎?
    我在寒風吹拂下不知如何是好,學園祭事務局人員紛紛跑到屋頂,其中也有事務局長的身影。他們將韋馱天暖桌與背著緋鯉的紀子包圍起來。
    局長昂然而立,俯視著通口先生。
    「終於逮到你了,乖僻王。你這個藉演戲之名,陷學園祭於混亂的恐怖分子。我將拚上事務局長之名,絕不讓《乖僻王》最後一幕上演。」
    通口氏露出目瞪口呆的傻相,說:「這我可不能答應。首先,我不是乖僻王,其次,戲已經要上演了。」
    事務局長揚起拳頭,說道:「還裝蒜!我早就知道你是主謀了。聽聽我的推理:你在韋馱天暖桌上寫劇本,再以某種手法留在上演的地點。韋馱天暖桌離去後,劇團團員來取回劇本,然後戲就上演了,所以演戲時主謀者不在。因為你與韋馱天暖桌一起移動,沒有人知道乖僻王的所在。」
    「坐過韋馱天暖桌的可不止我一個。」
    此時我叫道:「我知道了!是他!內褲大頭目在哪裡?」
    通口氏像貴族般呵呵呵地笑,指向南方。我狂奔至黑暗屋頂的最南邊,因勢頭過猛差點摔下去,驚險中往下一看,下方是比這裡要低一些的另一棟校舍屋頂。
    那裡有一座謎樣的建築。建材多半是從校內各地收集而來的廢物吧,木材、立牌、骯髒的帳篷、毛毯、為數眾多的腳踏車、排水管、鋁窗、裝廢棄液體的水槽、遭風吹雨打的寄物櫃、應該是從理學院的垃圾場撿來的實驗裝置、可疑的電器等等,這些東西複雜詭異地組合起來。突出來的無數根煙囪噴出白色的濛濛水蒸氣,飄向深藍色的夜空;照明像探照燈似地來來回回,將氤氳的水蒸氣照得一清二楚。高高揚起的深紅旗幟在寒冷晚風中翻飛。這座建築鐵定是幽禁乖僻王的恐怖城寨「風雲乖僻城」。
    從這邊看過去,對面似乎是觀眾席,意即,我們處在後台的方向。劇團團員佩戴著紅色臂章正忙碌著,其中依稀可見指揮坐鎮的乖僻王,即內褲大頭目的身影。
    「竟然在屋頂上演戲!太危險了!」
    跑到我身旁的事務局長氣得猛跺腳。
    「到隔壁屋頂叫他們解散!」
    我得請他等到我去再開幕。我揮舞著不倒翁項鏈,大聲呼喚內褲大頭目,但他全心專注於戲劇的準備。
    於是我點燃了從通口氏那裡搶來的煙火。
    一度準備離去的事務局長面向我,叫道:「很危險,千萬不可以放!」我揮舞著煙火正想回答「我知道」時,腳被屋頂邊緣的水泥階絆倒,身體就這麼緩緩向後倒。左手拿著點燃的煙火,右手拿著不倒翁項鏈,左眼看到此刻正要消逝的玫瑰色未來,右眼裡上映的是最後的光景——朝著我張大了嘴的事務局長與紀子,從暖桌裡爬起來的通口氏,手裡拿著不倒翁當沙包玩的羽賀小姐,跑開的幾個事務局人員。當人生最終一刻來臨時,人生會如走馬燈般在腦海裡回轉,人類的腦袋還真是巧妙。那一瞬間的光景至今仍歷歷在目。緩慢地、清晰地,我與這個世界告別。我分明如此努力,但她毫不知情,而我卻要就此殞落。再見了,令人唾棄的青春,再見了,光榮的未來。
    我從屋頂上墜落,手中的煙火噴發了。
    我看到一點紅光拖著尾巴爬上深藍色的天空,爆裂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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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到一點紅光拖著尾巴爬上深藍色的天空,爆裂開來。
    我直覺認為「在那邊!」便朝工學院校舍急奔。如果沒有那發煙火,我一定趕不上《乖僻王》的最後一幕。我在昏暗的樹木與校舍之間奔跑,突然遇上站在校舍玄關的大招財貓。
    招財貓身旁有一個立牌寫著「《乖僻王》最後一幕請上屋頂」,學生成群經過招財貓上樓。
    「在這邊!」招財貓叫道。
    氣喘吁吁的我一跑過去,招財貓肚子上的小窗便打開,負責小道具的女生露出面孔。
    「對不起喔。剛才在事務局急著逃走,忘了告訴你上演地點。」
    「能夠見到您,真是太好了……我以為我趕不上了。」
    「哪——會,還早呢。」
    她從招財貓裡出來,牽著我的手上樓。
    「風雲乖僻城在屋頂上嗎?」
    「學園祭期間,一直到處收集材料蓋起來的。」
    她把劇本交給我,還給我兩樣小道具,是一把枴杖和一支大鑰匙。然後,我們來到屋頂。屋頂上聚集了大批人潮,熱鬧滾滾,冷風颼颼。人群之後聳立著一座詭異的建築物。既像廢墟,像蒸汽火車頭,也像城堡,處處噴出白色的水蒸氣。那威容令見者無不為之震懾——我終於來到了幽禁乖僻王的風雲乖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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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墜樓的人要像好萊塢電影裡的英雄,及時抓住牆上的突出物而平安獲救,照理說,是不可能的任務。那麼,我為何能撿回一命呢?這是四重幸運同時發功的結果。
    首先第一個,是我手上拿著不倒翁項鏈。第二,是研究室頂樓的新加坡留學生把曬衣服的竹竿伸出窗外。第三,是不要命的冒險人士為了走繩索而架設的繩索還掛在半空中。第四,在煙火爆炸的那一剎那,隔壁屋頂上的內褲大頭目注意到墜樓的我。借用她的話,這就叫做「神明的方便主義」。
    墜樓的我右手抓著不倒翁項鏈,而項鏈勾到了從研究室窗戶伸出來的竹竿前端。有那麼一瞬間,我和掛在竹竿的白袍、襯衫一起懸在半空中,就像靠雙親接濟而成天吃飽睡、睡飽吃的迷糊大學生一樣,命懸人手。但是,即使是這樣一個學生,也必須靠自己的雙手開闢未來啊。我伸長了手,抓住了竹竿,幾乎同時,勉強維繫了我性命的不倒翁項鏈被扯斷,不倒翁紛紛朝黑暗的地面散落。
    我不知竹竿是如何固定的,但竹竿彎曲得很厲害。我又驚又怕、一心一意緊抓竹竿,看見喝著咖啡進研究室的研究生在日光燈下目瞪口呆,下一秒鐘,他緊緊抓住竹竿的另一頭,大叫:「來人啊!」從屋頂上探出上身的事務局長等人喊著「不要放手!」的打氣聲也傳進我耳裡。用不著他們交代,我當然不會放手。
    但是,竹竿是靠不住的,顯然就連一個瘦弱的研究生都無法支撐。「會斷掉!」內褲大頭目在對面的屋頂上大叫,將照明投向我。光照亮了我的腳邊。內褲大頭目拚命扯著喉嚨大喊,研究生在研究室裡尖叫,竹竿搖搖欲墜,白袍與襯衫紛紛墜落校舍間黑暗的谷底。
    「下面有繩子!你看!看啊!」我聽到內褲大頭目這麼喊道。
    我撐開眼皮看向腳邊,只見從五樓窗口伸出一條粗大的繩索,另一端似乎是固定在旁邊校舍屋頂的水槽上。所幸,那繩索看來應該伸手就構得到。只不過要構到繩索,就必須放開竹竿,身子將完全凌空。你以為我有這種膽量嗎!我面目猙獰,不敢稍動。
    這時竹竿終於失去了支撐,研究室裡傳來東西破裂的巨響,以及研究生的尖叫。與此同時,我再度墜落。內褲大頭目以照明燈打亮那條拉在兩棟校舍間、堪稱我的性命之繩的繩索。我不顧一切抓住了那條繩索。簡直是奇跡。沒想到平日與肉體鍛煉無緣的我,在緊要關頭演出了媲美電影替身的熱血動作鏡頭,因此得以苟延殘喘。我緊緊抓住粗繩,靜待搖晃停止,這時腦袋裡才出現「我怎麼能死」的念頭。於是我無尾熊似地手腳並用抓住繩索,一點一點挪動手腳,朝乖僻城爬過去。我知道內褲大頭目正看著我。
    以不屈不撓的鬥志自死亡深淵爬上來的我,這一刻什麼都不怕了。蔓延在腦漿裡的腎上腺素濃度之高,已創下我個人史上空前絕後的紀錄。我一定要將她抱在懷裡,我一定要親手抓住快樂大結局!有生以來,我可說從未如此努力過。
    終於,我爬上乖僻城後台,內褲大頭目出手幫忙,一面以驚異的表情問:「你沒事吧?竟然沒死!」
    內褲大頭目身上披著披風。看樣子,乖僻王要親自飾演乖僻王。我做了一個深呼吸,按捺住因興奮而發抖的身體,擦拭瀑布般奔流而下的汗水。旁邊的舊集水管向天空斜斜矗立,裡頭唏嚦嚦有水流動。我抓住集水管,晃動舞台般將管子扳下來。
    「喂!你!不要破壞舞台!」內褲大頭目大叫。
    我倣傚電視上看到的棒術高手,拿起長長的集水管對準內褲大頭目。正準備要撲上來的內褲大頭目定住腳步。他身後的劇團團員屏息地看著我們。
    聳立在暮色中的乖僻城後台,被流動的濛濛蒸氣所包圍,我倆對峙著。
    「你想妨礙最後一幕的演出嗎?」
    內褲大頭目瞪著我。
    「我不許任何人阻擋。這齣戲是我嘔心瀝血之作。」
    「我沒有妨礙你的意思。」
    「那你究竟想怎麼樣?」
    「在那之前,我要問你。結局如何?是喜劇還是悲劇?」
    內褲大頭目欲言又止,我手上的集水管用力朝他胸口一抵。
    「好啦。」內褲大頭目呻吟道:「是喜劇收場,保證任誰看了都會臉紅。」
    「很好!」
    讀者諸賢,要粉碎您「你憑什麼演這麼重要的角色?」這一想當然耳的疑問,想必一句「只是碰巧經過」的回答便綽綽有餘了吧。為了要得到快樂大結局——就算方便主義又如何!
    「你以為我是來搞破壞的嗎?」
    「不是嗎?」
    「非也。戲一定要繼續上演。只是……」
    我手持集水管說道:
    「乖僻王要由我來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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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聚集的人群中,有人在讀《乖僻王事件解體新書》,也有人叫賣攤位賣剩的餐點。舞台旁架起了螢幕,電影社「御衣木」的人反覆播放著上一回的《乖僻王》。
    終於,螢幕的影像停了,高聲喧嘩的觀眾頓時鴉雀無聲。白色蒸氣自風雲乖僻城中央粗大的煙囪狂噴而出,發出「咻——!」的聲響。來自城寨上半部的燈光,照亮了人群中的我。
    「下午五點,《乖僻王》開演!」
    負責小道具的女生嘹亮的聲音響起。她將披肩披在我身上。
    「最後一幕!」
    佇立在眼前的人們一齊回頭,讓出一條路給不倒翁公主。
    經過與學園祭事務局的一番死鬥,自本部逃離的不倒翁公主負了傷。她拄著枴杖,邁向幽禁了心上人的乖僻城,踏上最後的旅程。一步又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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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乖僻王》
    最後一幕舞台:風雲乖僻城(工學院校舍屋頂)
    ——風雲乖僻城在暮色中聳立。不倒翁公主拄著枴杖靠近。來自事務局的追兵趕來想逮捕她。局長排眾而前。
    局長:「這屋頂很危險,立刻停止演出,就地解散!」
    觀眾1:「幹嘛,不要這樣。」
    觀眾2:「都最後了,至少讓他們演完啊!」
    ——觀眾制住了事務局人員,不倒翁公主再度邁步向前。
    不倒翁:「因乖僻王失蹤,我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但現在,我的旅程即將走到盡頭。從學園祭事務局長手中奪來的這把鑰匙,應該能打開那可恨的兩坪大城寨門扉,將乖僻王自漫長的幽禁中解放——喔喔,乖僻王,我就要來到你身邊了!」
    ——不倒翁公主走近乖僻城城門,插進鑰匙。白煙噴出,城門開啟。乖僻王從中出現。
    乖僻王:「長期被幽禁在黑暗中,我失去了雙眼的視力,連自己的手心都看不清——還請我的救命恩人見諒,我連恩人的臉都無法看清!」
    不倒翁:「你該認得我的聲音。」
    乖僻王:「喔喔!」
    不倒翁:「一想到你身受苦楚,我便痛徹心肺。你身在黑暗中,我的心也在黑暗中。」
    乖僻王:「但是,不倒翁公主啊,你如何來到此處?」
    不倒翁:「我一一走訪你的敵人,時而懇求,時而略微用強,尋著如蟬絲般細微的線索,總算來到此處。」
    乖僻王:「那想必是一段漫長艱辛的旅程。我對不起你!」
    不倒翁:「能見到你,那些都不算什麼!」
    乖僻王:「只為貫徹我的信念,我被迫進行無謂的鬥爭再鬥爭。弓折矢盡滿身瘡痍,終於,我力盡於此校園不毛之地。你可還記得,去年學園祭一隅我倆初相見,神的惡作劇,讓天空落下紅蘋果在你我頭上彈跳。那蘋果使我領悟——你正是為迷失彷徨於愚蠢荒野的我指點去向的唯一一線光明。」
    不倒翁:「如今能與你互訴我倆的邂逅,有如置身夢境。如今說來多麼不可思議,回想起來,那正是一切的開始。世界充滿令人驚奇的偶然,神的惡作劇——」
    乖僻王:「走吧!讓我們離開這可恨的兩坪余的城寨,離開這深不見底的黑暗,親手開啟光明的校園生活。」
    ——兩人相擁。(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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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簾幕落下之後,她還在我懷裡,興奮泛紅的臉上露出笑容,口中直呼精采。我不但奇跡似地撿回一命,而且儘管只是依照旁白演出,但能擁她入懷,我嘗到幾近於致死量的幸福,此刻才真的險些死去。由於太過感動,以致我說不出任何機智話語。所幸,乖僻王的台詞裡已包含了我的心意,我相信她一定也深受感動。
    灰藍暮色中響起喝采,我與她來到舞台上,再次答謝觀眾。
    隨後內褲大頭目一現身,觀眾便靜下來。當她高聲宣佈:「這位便是名留青史的流動戲劇《乖僻王》的原著、編劇以及策畫人!」掌聲再度響起,內褲大頭目深深一鞠躬。其後,小道具、大道具等工作人員也陸續出場接受喝采,劇團團員一一與內褲大頭目握手。負責小道具的女生說:「你的企畫真是有趣極了。真不敢相信我們要就此解散。」
    事務局人員不住地喊著:「結束了——!請大家不要急,不要慌,依序解散——!」開始驅離觀眾。
    「於操場的特設舞台將舉行閉幕晚會!」
    神情嚴厲的事務局長,從自屋頂離去的人潮中逆流而來。他瞪了我一眼,又瞪了乖僻王暨內褲大頭目一眼。
    「對不起,鬧出這麼大的騷動。」內褲大頭目行禮說。
    「……不管怎麼樣,總算結束了。幸好沒出事。」
    事務局長說:「下不為例。」
    然後他看著我說:「你摔下去的時候,我還以為沒救了。嚇得我心臟差點停了。」
    「沒事,我還活著。」
    「別再亂來了。雖然你的心情我明白。」
    接著這位忙碌的事務局長歎了一口氣,轉動脖子說:「好了,我可是忙得很,接下來還要扮女裝在閉幕晚會上唱歌呢。」
    「你還有那種體力啊。」
    「你們也來參加閉幕晚會吧,看我迷倒你們!」
    他速速離開了屋頂。
    劇團團員紛紛動手拆解乖僻城,但內褲大頭目仍呆呆佇立在舞台城寨之前。我拍拍他的肩。
    「你很厲害。不但是內褲大頭目,還是乖僻王,真是了不起。抱歉,搶了你的角色。」
    「那件事就別再提了。」
    內褲大頭目喃喃地說。
    「反正就算是我演,也沒什麼差別。這些全都是徒然亂鬧一場。」
    「別這麼說。」
    「我會向吉田神社許願成為內褲大頭目,會率領劇團籌畫這場騷動,全都是為了見到她。我想要是能夠轟動全校,她一定也會在某處看到我的戲吧。要是她來看最後一幕呢?她一定會發現我投注在這齣戲裡的心意。我幻想過無數次——她在觀眾席上發現我的心意,落幕後來找我。可是,現在我總算冷靜下來了。難不成我是個天生的蠢蛋?」
    他仰望著逐漸被拆解的乖僻城,呻吟著說:「這計劃也兜得太遠了。」
    「別現在才說這種話。」
    「你知道什麼是一生一次的相遇嗎?每一次的相遇,會成為錯身而過的偶遇,還是命運的邂逅,全都要看自己。而我與她錯身而過的偶遇,在成為命運的邂逅之前就已化為虛空。『回想起來,那便是一切的開始』——如此與她一同回憶的特權,我就這樣眼睜睜地錯失了。這一切,都要怪我沒有抓住機會的才幹和膽量!」
    「別想了,喝一杯吧!」
    我安慰他。「我酒量雖然不好,但這時候讓我們喝一杯吧!有時候傾吐一番,也能輕鬆一點。」
    「我啊,跟男人那樣混已經混夠了……我不需要男人,男人沒有用。」
    就在此時,在一旁聽我們談話的她,歡快地喊道:「紀子學姊!」
    從舞台上看過去,寒風蕭瑟的屋頂站著一名女子,便是我剛才誤以為是她而窮追不捨的紀子。紀子解開繩子,將緋鯉抱在懷裡,來到她身邊。「這個還給你。」紀子說著,將緋鯉遞給她。她說了聲「謝謝」,開心地抱起緋鯉。她天下無敵的可愛笑容令我不敢逼視,不由得轉開了視線,正巧看到內褲大頭目的表情,發現他正呆望著紀子。我心裡驚呼一聲「哦!」一看紀子,她也直勾勾地回望著他。
    紀子走近他身邊,伸出手。
    「真是奇遇。」她低聲說。
    內褲大頭目握住她的手,無言。
    轉眼間風雲乖僻城便被拆解,對面的校舍屋頂映入眼簾。羽貫小姐和通口氏在屋頂邊拍手。通口氏不斷施放煙火,傳來砰砰砰的巨響,羽貫小姐掛在屋緣的雙腿亂晃,嚷嚷著:「大團圓!大團圓!」然後不知在想什麼,她竟將韋馱天暖桌上的幾個不倒翁拋向夜空。不倒翁們輕巧地畫過天空,跨越了校舍間的空隙一一飛來,紛紛散落。其中兩個不倒翁打到了內褲大頭目和紀子的頭,碰地彈開。
    老實說,我眼裡噙著淚。因為這一幕實在太美、太令人羨慕了!
    「怎麼會這樣!」
    內褲大頭目呻吟著。
    「方便主義也未免太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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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天而降的不倒翁在紀子學姊他們倆的頭上彈開,就像那一天的蘋果。當時充塞全身的感動令我永生難忘。我將淚水擦乾。
    站在旁邊的學長眼睛也濕了。
    「學長,你在哭嗎?」
    「誰哭啊,是眼睛裡流出幾滴鹽水。」
    「這沒有什麼好不好意思的。真是個美好的結局。」
    我抬頭望向噙著淚的學長,心想:「他真是個好人。」
    然後我們決定去看閉幕晚會,便跟著大批人潮走到操場。夜幕低垂,四周更冷了。十一月也已結束,真正的冬將軍很快就要從琵琶湖翻山越嶺上京城了。
    冷冷暮色中學園祭逐漸解體,變得愈來愈小,然後在那寂寞的昏暗中心架起的篝火點燃了。熊熊燃燒的溫暖火焰,照亮了來到操場的人群。燦然生輝的特設舞台上,艷光四射的美麗學園祭事務局長正賣力演唱偶像歌手的歌曲。拍著手看表演的我們身旁,通口先生和羽貫小姐一起坐在韋馱天暖桌裡。內褲大頭目和紀子學姊兩人與劇團團員一起笑著欣賞表演。
    我的手裡拿著一個剛才打到紀子學姊他們頭頂的不倒翁。學長也拿著一個不倒翁,好玩似地轉動著。
    「你喜歡不倒翁?」學長問。
    「喜歡,因為小小圓圓的。」
    聽我這麼說,學長笑了。
    我在這場傳說中的學園祭玩得非常開心,滿心幸福。於是我低聲說著「南無南無」,感謝神明。
    「我沒想到乖僻王竟然會由學長來演。」
    聽我這麼說,學長不以為意般地說:
    「嗯,只是碰巧經過而已。」
    「學長熱情的演出真的非常精采。學長很會演戲嗎?」
    「沒有,我不擅長演戲。」
    「不過,真是奇遇,我經常遇到學長呢。這才應該叫做神明的方便主義吧?」
    「是啊。」
    學長凝望著熊熊火焰說:
    「神明和我們,全都是方便主義者啊。」

《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